正文 褒貶有分寸,史筆足千秋(2 / 2)

陳壽對薑維的一降再降,也沒舍得用“降”字,第一次是委婉地說“維等乃俱詣諸葛亮”;第二次則以“投戈放甲”代之,而且指明這還是“被後主敕令”所造成。尤其是第二次,“將士鹹怒,拔刀斫石”,足以證明他和他的部隊降得很不甘心。

老實說,陳壽是不那麼看好薑維的,他在薑維本傳後評論道:“薑維粗有文武,誌立功名,而玩眾黷旅,明斷不周,終致隕斃。”“粗有文武,誌立功名”,這評價本就不高,接下來筆鋒一轉,“玩眾黷旅,明斷不周”,更不是什麼好話;“終致隕斃”的結語,則指明了這個人的必然下場。盡管陳壽不大看好薑維這個人,可他並沒有對薑維的一降再降有什麼不滿;否則,他也不會如此使用曲筆來敘事。

四、劉禪之降

劉禪之降,在《後主傳》中記載得十分簡略:

(炎興元年)冬,鄧艾破衛將軍諸葛瞻於綿竹。用光祿大夫譙周策,降於艾。

依據本傳及薑維傳的記載,劉禪不僅自己要投降,也要別人跟他一起投降。他一麵在魏軍到達成都之前派人向鄧艾送上降書,一麵用他亡國之際手頭最後那點權力,向還在作頑強抵抗的軍民發出放下武器的敕令。劉禪之降雖是“用光祿大夫譙周策”,但江山確實是敗在他手上的。盡管有人譴責“老譙周慣會把人江山送”(川劇《哭祖廟》),但譙周隻有建議之分,而無決定之權;何況其時他早已被排斥在領導核心之外,蜀漢政權不僅病入膏肓,而且風雨飄搖。在蜀之大門被打破之後,擺在劉禪麵前的,已經不是如何戰的問題,而是如何跑與降的問題。譙周認為,既然劉禪不準備打也不可能打,而遠竄蠻荒也沒有出路,那麼,與其先降孫吳再降曹魏,毋寧直接降曹魏。這條投降之策也是為扶不起來的阿鬥量身定製的。

曾經作過蜀臣的陳壽並沒有為劉禪這個尊者諱,而是直書“降於艾”。他還把扶不起來的阿鬥跟阿鬥那頗有骨氣的一個兒子劉諶作了鮮明對比:

是日,北地王諶傷國之亡,先殺妻子,次以自殺……後主輿櫬自縛,詣軍壘門。

看似漫不經意的一筆,卻活脫脫勾畫出兩個不同的形象。一個悲壯激昂地自殺而死,一個喪失尊嚴地苟且而活——其人物個性是多麼鮮明,其語言內蘊又是多麼深厚!真可謂不讚是讚,不責是責。足見作者熟諳治史之道,言辭簡明深刻,能以少少許勝多多許。

五、蔣舒之降

還要提到的一個嘴臉醜惡的投降者,這人叫蔣舒。關於蔣舒之降,見於薑維傳,且僅寥寥數語:

鍾會攻圍漢、樂二城,遣別將進攻關口。蔣舒開城出降,傅僉格鬥而死。

除交待背景,對比同伴,點出姓名,隻剩下“開城出降”四個字,可謂惜墨如金。倒是裴鬆之注引《漢晉春秋》說得較為詳細:

蔣舒將出降,乃詭謂傅僉曰:“今賊至不擊而閉城自守,非良圖也。”僉曰:“受命保城,惟全為功。今違命出戰,若喪師負國,死無益矣。”舒曰:“子以保城獲全為功,我以出戰克敵為功,請各行其誌。”遂率眾出。僉謂其戰也。至陰平,以降胡烈。烈乘虛襲城,僉格鬥而死,魏人義之。

蔣舒地位不很高,在蜀漢政權裏充其量隻能算個中層官員。可是他守的是要害之地。開城出降不能與戰敗而降並提。蔣舒不把“守土之責”當回事兒,壓根兒就沒想打,也根本不準備打。他不僅不忠,也很不義,在自己投降時還捎帶出賣同伴。他很虛偽,也很詭詐。看他與傅僉那段對話,說得多麼激昂,多麼冠冕堂皇,仿佛真要不惜一戰以舍生取義。然而投降的主意是早就打定了的,那“我以出戰克敵為功,請各行其誌”的說辭,不過為他的順利出城降敵找個借口罷了。

對於這種無恥小人,陳壽依然隻用一個對比就把他釘到了曆史恥辱柱上。蔣、傅二人,一“降”一“死”,真可謂“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差懸天壤了。

按照《漢晉春秋》“魏人義之”的記載,戰死的傅僉是贏得了對手尊重的,那麼,有意投降的蔣舒呢,我想,不僅蜀人會鄙視他,魏人也一定瞧不起他;不僅當時人會鄙視他,後代人也一定瞧不起他。

事實上,陳壽對這幾起投降事件的敘述不僅暗含褒貶,而且頗有分寸。從總體上說,他的記敘還算忠於史實,比較客觀。他的立場也影響到後世的人們對上述曆史人物的評價。由此可見,中國人總是貴忠誠而小奸詐,愛硬漢而鄙膿包。誠然,生命是可貴的,但生命卻不是唯一的可貴。故做人要懂得廉恥,明白道義,要堂堂正正頂天立地,方不失英雄本色。不懂廉恥不講道義的人,即使能苟且偷生,也一定為道義所不容,為他人所不齒。或者就如那個蔣舒,隻需史冊上輕描淡寫記上一筆,就會令其成為千夫所指而遺臭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