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成雪竹太蕭騷,掩節埋清折好梢。
獨有一般差似我,積高千丈恨難消。
徐渭因不得自由而痛苦莫名。他無法維持心靈的平靜,後來甚至以錐刺耳,以刀劈頭。在不少人看來,他已是一個言行詭異、不可理喻的怪人,卻哪知道他的內心正為追求個性自由在痛苦地淌血!
三、“童心”說影響下的“情教”說
對情感的討論和情欲的理解,在晚明已成為一種社會思潮。反映當時市民生活的“三言”(馮夢龍著)、“二拍”(淩濛初著)中,關於戀愛和婚姻的題材就占了多半。這之中,既有對摯愛真情的熱烈歌頌,又有對男女情欲的大力肯定。用馮夢龍的話說,乃是“借男女之真情,發名教之偽藥。”[10]“三言”和“二拍”將人的情感要求置於禮教之上,進而要求“禮順人情”。它們通過對男女間真摯愛情的歌頌,揭露程朱理學的虛偽和不近人情。
馮夢龍(1574—1646)也是一位惟情主義者,他認為天地間一切都是虛幻的,隻有情是真實的、永恒的存在。他在《情史》序裏說:
天地若無情,不生一切物。
一切物無情,不能環相生。
生生而不滅,由情不滅故。
四大皆幻設,惟情不虛假。
在馮夢龍看來,在“存天理,滅人欲”的無情社會,活人會變成死人。為了使社會變為有情的社會,讓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所謂“天理”就應被驅逐出心靈。他因此還倡導創立“情教”,使人世間充滿真情。他說:
有情疏者親,無情親者疏。
無情與有情,相去不可量。
我欲立情教,教誨諸眾生。
……
萬物如散錢,一情為線牽。
散錢就索穿,天涯成眷屬。
若有賊害等,則自傷其情。
如睹春花發,齊生歡喜意。
……
倒卻情種子,天地亦混沌。
無奈我情多,無奈人情少。
願得有情人,一齊來演法。[11]
馮夢龍對“私情”也予以了肯定,認為私情其實是真感情。他說自己編的《山歌》,便是一部“私情譜”。
晚明以前的文壇,也一直唱著自由戀愛的讚歌,社會也不乏衝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拚命追求自由婚姻的人;不過,將封建婚姻視為一種製度來明確加以反對者,則始於晚明。馮夢龍在《情史》中說:
夫閨閣之幽姿,臨之以父母,誑之以媒妁,敵之以門戶,拘之以禮法,婿之賢不肖,盲以聽焉。……而隨風為沾泥之絮,豈不惜哉!
封建包辦婚姻無疑是整個封建社會製度的一部分。它以維護封建專製製度為目的,以維護封建宗法等級製度為手段,將婦女當做第二性——男人的附庸。馮夢龍以洞若觀火的眼力,對這種包辦婚姻作了徹底否定,認為它是造成婦女終身痛苦的根源所在。與此同時,馮夢龍又提出了他的婚姻基礎觀,即以自由選擇、男女相悅為婚姻基礎,極力肯定女人有戀愛自由、有追求愛情幸福的權利。
馮夢龍“三言”中的不少作品,就充分肯定了情欲的合理性。如《汪大尹火燒寶蓮寺》一篇,作者借至慧和尚之口,對禁欲主義的戒規作了譴責:
我和尚一般是父娘生長,怎地剃掉了這幾莖頭發,便不許親切婦人。我想當初佛爺,也是扯淡!你要成佛作祖,止戒自己罷了,卻又立下這個規矩,連後世人都戒起來。
作者認為,宣稱“抑欲”、“滅欲”之人並非無欲,而其強求他人“滅欲”則是強人所難,不合情理;傳統禮教已不適應進步了的時代的人的情感需求。他如《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任君用恣樂深閨》諸篇,作者也同樣公開表明了“欲不可禁”的立場。
在馮夢龍的“三言”和淩濛初的“二拍”中,還對婦女的權利作出了肯定,要求男女平等。“二拍”的《滿少卿饑附飽颺》一篇,作者明確指出,對男子續弦再娶,人們覺得很正常;而對女子改嫁或有外遇,即予以非議。這是不公平的,也是十分奇怪的邏輯。至於對女子在性欲方麵的正當要求,“三言”與“二拍”也給予了充分理解和肯定。但不可否認,由於矯枉過正的原因,“三言”、“二拍”與同時代的許多情色小說一樣,在性行為的描寫上,陷入了自然主義的泥淖,以致使反封建的主題被衝淡不少。隻是,“三言”、“二拍”的作者馮夢龍、淩濛初本來就是崇尚自然與自由的性情中人。他們是不會依著別人的臉色去考慮行文的尺度的。
從明中葉起,商品經濟興盛,啟蒙思潮漸起,人的主體意識走向新的覺醒(與魏晉、盛唐比較)。進入晚明以後,由於包括王學、李贄思想在內的激進自然主義的鼓吹,使得這種新覺醒達到高峰。人們特別是廣大士人認識到,自己作為一個萬物之靈的人,是現象世界的主體,是現實社會的主人,擁有張揚自我、張揚生命的權利,從而引發出一種要求自由表達情感,充分滿足情感需求的社會風氣。這種風氣,無疑是對千百年來禁錮人們情感自由的傳統禮教的強烈反擊。
注釋:
[1]轉引自許建平:《李卓吾傳》,東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213頁。
[2]轉引自明·袁中道:《珂雪齋集》卷九。
[3]明·袁宏道《袁中郎全集·敘小修詩》。
[4]《袁中郎全集·雪濤閣集序》。
[5]轉引自明·江盈科:《敝篋集序》。
[6]章培恒、駱玉明:《中國文學史》下冊,複旦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82頁。
[7]明·湯顯祖:《湯顯祖集·耳伯麻姑遊詩歌序》。
[8]明·沈德符:《顧曲雜言》。
[9]《湯顯祖集·玉茗堂詩之十·歎卓老》。
[10]明·馮夢龍:《山歌》序。
[11]馮夢龍:《情史》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