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李贄“童心”說影響下的晚明文壇(2 / 3)

袁宏道認為:“要以出自性靈為真詩耳……以心攝境。以腕運心,則性靈無不畢達,是之謂真詩。”[5]袁宏道追求“真詩”,又宣稱“真詩在民間”,這也是他當初要與市井屠沽渾淪作一團的原因。袁宏道將人的各種“任性而發”的情感欲望稱為“至情”,予以充分肯定。他認為婦女兒童所唱的歌謠,自由地抒發了喜怒哀樂諸方麵的情感和欲望,是可寶貴的“真聲”。袁宏道反對“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的壓製情感的詩教,主張想哭就痛哭,想笑就大笑的情感。他有一首叫《法南子》的詩寫道:

鸚鵡夢殘曉鴉起,女眼如秋麵似水。

皓腕生生白藕長,回身自約青鸞尾。

不道別人看斷腸,鏡前每自銷魂死。

錦衣白馬阿誰哥,郎不如卿奈妾何?

這首詩描寫一個美麗的少婦偶然撞見一位素不相識的“錦衣白馬”阿哥而怦然心動的場景。袁宏道無視傳統禮教,將少婦回眸異性前後的種種媚狀情態描繪得自然生動。在他看來,那是人內心的真實情感的流露,無須抑製和遮飾。

說到底,袁宏道的理論主張及其實踐,乃本於老莊以來的“自然人性”論,其間當然也包括李贄的“童心”說。不過,這種“自然人性”論又因著晚明文壇、晚明社會思想文化與政治經濟的嬗變演進而改了大麵貌,屬於激進性的,其指向是個性的解放。章培恒、駱玉明兩先生指出:“在整個晚明文學的思想理論方麵影響最大的實際是李贄……袁氏三兄弟均與李贄有密切交往。李贄也曾對袁宏道極表讚賞。公安派的文學觀主要是從李贄的思想學說中發展出來的,所以它的基本點不在於詩文的語言技巧,而在於個性解放的精神。”[6]

二、“童心”說影響下的“至情”說

戲劇家湯顯祖(1550—1616)也深受李贄影響而創立起“至情”說,大力提倡惟情主義。他說:

世總為情,情生詩歌,而行於神。天下之聲音笑貌大小生死,不出乎是。因以澹蕩人意,歡樂舞蹈,悲壯哀感鬼神風雨鳥獸,搖動草木,洞裂金石。[7]

湯顯祖說的“情”,乃指生命欲望、生命活力的自由與真實狀態。他強調應把“情”放在作為道德是非準則的“理”的對立麵,伸張“情”的本來價值而反對以“理”格“情”;認為人有權利滿足情感欲望,應把追求人生自由、幸福的權利置於傳統道德規範之上。他的主張屬於激進的自然主義,具有近代人格獨立的意味。

湯顯祖的名著《牡丹亭》充分展示了為追求愛情幸福而不惜出生入死的“至情”觀——少女杜麗娘在夢中與書生柳夢梅幽會,盡享男女之歡。醒來後,她不但沒有在道學先生看來應有的羞恥感,反而覺得“美滿幽香不可言”。她回憶夢中情景說:“哎也天哪!今日杜麗娘有些僥幸也。”

湯顯祖的《牡丹亭》對人性、愛情與自由給予了熱情謳歌,對男女情欲的合理性作了充分肯定;並借杜麗娘之口傳達出愛情不但能給男性帶來巨大快樂,並同樣給女性帶來無比愉悅的觀點。湯顯祖筆下的杜麗娘,為情而死,又為情而生。在她身上,閃射著思想自由、人性解放的光輝。《牡丹亭》講述的杜麗娘與柳夢梅超越生死的愛情,在當時即引起巨大轟動,一時間“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8]

根據封建禮教的規定,婚姻不以男女相慕的感情作為基礎。至於男女相慕中的“性愛”,連動一下念頭也是可恥可鄙——當然,這主要是針對女子的。湯顯祖的《牡丹亭》的難能可貴之處就在於:它第一次在戲劇中肯定了性欲,而且是青年女性的性欲,將其視為美好的,應該得到合理滿足的生命衝動;還用溫婉細膩的筆觸將它描繪得嫵媚動人,讓人浮想聯翩。

人是社會的主體,社會以人為本;人是感情的動物,人原本該以情為本。以情為本,即循自然之道,就有滿足自己情感和性欲需求的權利——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從這種角度講,《牡丹亭》具有重要的人性啟蒙作用。它所包括的人格獨立、人性解放精神,在境界上高出它同期及此前的任何作品。

萬曆三十年(1602年)李贄為自由殉難以後,湯顯祖懷著沉痛的心情寫詩悼念他:

自是精靈愛出家,缽頭何必向京華。

知教笑舞臨刀杖,爛醉諸天雨雜花。[9]

與李贄、湯顯祖同時代的徐渭(1521—1593),也是性情中人。他在《選古今南北劇序》一文談“性情之真”說:

人生墮地,便為情使。聚沙作戰,拈葉止啼,情日方上矣。迨終生設境觸事,夷拂悲愉,發為詩文騷賦,璀璨偉麗。令人讀之喜而頤解,憤而眥裂,哀而鼻酸,恍如與其人即席揮麈,嬉笑悼唁於數千百載之上者,無他,摹情彌真,則動人彌易,傳世亦彌遠。

這段話從人生講到文藝,始終不離“情”字。徐渭認為,情貫穿人生的始終,當然也貫穿文藝的始終,成為人生的動力和文藝的生命。

徐渭的劇作《翠鄉夢》,寫高僧玉通苦苦修行數十年待成正果,結果在一夕之間被一個叫紅蓮的妓女破了色戒。在他倆的一段對話中,紅蓮作為人的自然情欲的象征,顯出據理不讓的潑辣;而玉通的辯解,卻因了無底氣而蒼白無力。該劇深刻地揭示出禁欲的戒律在人的真性情前的不堪一擊,寫出了禁欲主義的偽善本質。

徐渭一生追求個性自由,反對強求一律。他在《論中·一》一文裏,對傳統思想裏的統一標準“中”予以自己的解釋。他說:“之中也者,人之情也”,認為“中和”的境界,就是講個性,追求個性的自由發揮。然而他的主張遭到與李贄同樣的命運,受到衛道士的圍追堵截,各種訓導、勸誡,鋪天蓋地而來。於是,他不得不裝聾作啞。他在《仙人掏耳圖》的題畫詩中寫道:

做啞裝聾苦未能,關心都犯癢正疼。

仙人何用閑掏耳,事事人間不耐聽。

但衛道士們仍然絮絮叨叨,整日在他耳邊不停地聒噪。他就畫了一幅《雪竹圖》並題詩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