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悲傷的人一夜長大(2)(1 / 3)

旁邊突然爆出一陣掌聲,長發男人紅光滿麵,盯著電視機裏的球賽歡呼著什麼。再環顧四周,眾人都是同形。

我說:“他恐怕醉了。”

她道:“沒關係。反正在希臘,人人都是醉的。”

正說時,長發男人過來拍我肩,朝我晃酒瓶。我知他勸酒,便把杯子遞去,看他斟了寸許。我說:“沒事,可以倒滿。”純子一旁提醒:“小心,這酒烈得很!”我舉杯嚐,果然有些度數。

於是四人俱飲,漸漸地,我也醺然。長發男人突然問我:“你最喜歡做什麼?”我不假思索張口就要回答,以為隨意就可列出一串來,卻忽地啞了。心裏一閃而逝的那串名單,既然隻是一閃而逝,也許就不敢妄言“最”了。我五髒六腑裏升起一陣悲哀,迅疾地,被烈酒衝帶到全身。人喝酒時當盡歡,千萬別碰感傷的門,連一絲縫兒也莫開,否則鬱積多年的往事就會趁勢一鼓作氣衝泄出來。我或許做了《水滸傳》裏洪太尉曾幹過的蠢事,一不留神放出了地窖裏封埋的天罡地煞,去禍亂貌似清平的人間。

我的回憶直向最初泅遊,溯著歲月的激流險灘,一馬平川,卻驟然撞上一塊巨石,頭昏眼花。停下來抬頭看,那石上不知被誰塗鴉,赤橙黃綠笨拙地畫滿了隻有孩子眼中才會有的、充滿可能性的世界。

我衝口而出“我最喜歡畫畫”的一刹那,烈酒似乎要從眼睛裏湧出來了。隨即意識到方才那番曲折悠長的思索實則不過幾秒鍾。

長發男人驚喜地望我,拊掌大叫:“對的!我看得出來!”傾身拈起純子頸上的項鏈,急切地說,“看,這是我做給她的,怎麼樣?”

是條細細的銀鏈子,一節節精密地頭尾串起,當中掛著一個樹葉形綠鬆石吊墜。“真漂亮!”我發自內心地稱賞。他得意地眯起眼,臉上每道皺紋都開了花。純子隻是頷首笑,微微臉紅。

他朝對麵的朋友指著我:“我早就看出來了,”又側頭向我,“你是有天賦的,你是有天賦的!”我木木地道謝。他一別臉,斬釘截鐵地說:“別謝謝!也別否認!一定好好畫!別——浪——費——它!”

我對這個男人產生了興趣。他的熱情,他的頹唐。他長發蓬亂胡須邋遢看似笨拙,卻藏著做得精美飾品的靈心巧手。還有她同樣聰慧的東方妻子——哦不,按他的話:女朋友。我與其說對他、對他們產生了興趣,毋寧說是對自己產生了興趣。

後來,眾人皆醉,我亦未獨醒。隻是不像他們,勾肩搭背地在飯館中央跳起舞來,引得觀眾敲桌晃椅鼓掌吹哨——的確,在希臘,每個人都是醉的。

在那個當兒,武山純子自包裏掏出一個小簿子來,打開封盒,撕下一張紙,叫我用漢字寫下她的名字,又問我怎麼念。我見她開心得很,於是又用楷、行、隸、小篆各寫了她的名字。她看後興奮無比,褪掉矜持,更顯一種原生的美。

為著消磨時間,我們各自在紙上塗塗畫畫。甫一動筆,我自己先是一驚。我發現當初的色彩竟然還存諸胸間,在多年後的此刻。如同壯麗的錦羅深埋古墓,若幹世紀過去了,被偶然發掘出來,鮮亮如初,完完整整,可再度裁剪以裝點寂寞如斯的黑白生命。

而事實上,先前便曾有盜墓者試圖挖掘。

那是十八歲的秋天,我剛升入高三。那時由家裏到學校有兩條路線,一近一遠。我偏偏舍近求遠,許是已成習慣,但多半是因為在遠路上,能夠經過那所美術學院。有一天,我照例進去欣賞學生畫廊,在盡頭的公示欄上看見一張廣告,關於招收非專業類考生事宜,報名日期截止到月底。

那一整天我都魂不守舍。放學路上,終於下定決心買了顏料紙筆。我幾乎是使了全身的勁兒衝進畫具店的,差點碰倒了門口的貨架,驚得滿屋人回頭瞅我。我其實隻是怕稍一猶豫,便有什麼東西將我好不容易毫厘積攢的勇氣悉數砸碎,碾成渣,再拽我離開。店老板疑惑地問我:“你……是來買畫具?”見我訥訥點頭,堆笑接口道,“對對對!最近美院招生,大家夥可都得備齊行頭再上陣不是?怎麼著,你也是報考的吧?”我嚅囁半天,竟不敢承認,仿佛那就像冒拆他人信件一樣,幹了虧心事,隻飛快付錢拿貨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