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悲傷的人一夜長大(1)(1 / 3)

從今起我要拋棄一切瑣碎的裝飾。我心靈的主,我不再在一隅等待哭泣,也不再畏怯嬌羞。你已把你的寶劍給我佩帶。我不再要玩偶的裝飾品了!

——泰戈爾

夢見Egina

依山而建的島城次第鋪展在我麵前,漸離漸杳。我知道每一個屋頂下、每一條巷弄裏都藏著一段裹雜著癡心的塵世生活。如昔如我。

文/朱昊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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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島上的風光。在我第一次遇見他時。

遊艇駛進碼頭,靠岸的一瞬間因船頭觸上橡膠胎而有鈍重的回彈。人們的心也整齊劃一似的隨之猛地一跳。然而船不會彈回海裏,心亦不致跳出胸膛。隻是驚醒了被窗口單刀直入的燦爛陽光曬得懨懨欲睡的乘客,此時懶洋洋地伸懶腰打哈欠,茫然四顧片刻,方起身從架上拉出行李。

世界上最純粹的睡眠大致有兩種:一是在課堂上,一是在旅途中,足教人忘了身前身後事,仿佛遁逃到了另一個不相幹的時空,樂不思蜀,現實反而不敢相認。

後來當Egina對我說,他覺得飛機或車船停穩了,大家紛紛拿了行李陸續離開,而自己孑然一身地醒來,是最最寂寞的時刻。我便把那段話告訴他,並說:“旅途還不比課堂。在課堂上你好歹有熟悉的老師同學,嘈雜熱鬧的聲響能夠加速融入當下。但在旅途中則是新來到和新覺醒的雙重陌生,無論如何也難以適應。這便是那刻骨的寂寞的來源。”

我曾是那樣的旅客,也許現在仍是。那天我第一次踏上Egina,這個距雅典僅一個多鍾頭船程的海島。原本是要計劃去聖托裏尼或米克諾斯,可是小旅館的大胡子老板和那個總是穿著藍色登山服的長發男人一致說:“去那兩個島又遠又貴,而且時下正是冬天,島上的好去處開不開門還不一定。Egina可作朝往夕還的一日遊,再好不過的。”

我出了船艙,撲麵而來的是淡腥的海風,一陣輕一陣緊,吹得碼頭邊集市的喧嘩聲也一陣近一陣遠。地中海氣候的冬日,在中學地理教材上的描述是簡短沉悶的四個字——溫暖濕潤——此刻它們全活了過來,為向我證明其所言非虛而爭先恐後地動員著一切力量:正午的太陽像是剛剛遇到了愛情,蓬勃而不過分地照耀天地,凡落腳處皆是明麗,可見它內心熱切卻溫柔;空氣分外清明,假使可被裁製成紗綢,那麼其細軟透亮,當屬舉世無雙,但我看出它有心事,否則不會流淚致惹微潮——若沒錯,我想,它便是太陽的情人。

我背離鬧市悠閑信步,走過正在給木舟刷漆的工匠身邊,望見不遠處廢墟上遺留著的古希臘塔樓,細高筆直,頂端有海鳥無休止地盤旋,使人生出莊嚴的敬畏。

繞過塔樓即是一片象牙白的沙灘,並沒見五光十色的貝殼,隻有叢生的不知名海藻,窄而長,一大叢一大叢地被浪頭揪起又拋上岸,陳屍累累,並且經年積附的鹽分讓它們呈出白漬斑駁的表麵。海是藍的,卻不是板滯的藍,而是循序漸進的極富層次的藍。我對它的隨興的觀賞,猶如午後席地坐在落地窗前,漫不經心地啜飲一杯精調巧製的雞尾酒,舒適得幾乎構成一種犯罪。

蹲在一塊低矮的礁石上,我把手沒進淺灘,揀尋那些圓潤斑斕的卵石。潮水輕輕衝蝕又退卻,將我鞋底和褲腳浸濕。我掬起一把石子,仔細挑選、清洗、留下又丟棄,期待更加滿意的。一遍遍,不厭其煩。這是自兒時起就熱衷的把戲。

那時家宅附近總接二連三地辟出大工地來,要蓋高樓。一撥兒一撥兒的施工隊便開著卡車將建築沙石傾在工地邊,堆得像座座小山。我沒有要好的玩伴,常常一個人在雨過天晴後爬上去,披沙揀金般淘弄,又就著水潭洗得清清爽爽,捧回家去,拿禿筆蘸家中剩下的半罐半罐的舊廣告色,依照其各自形狀畫了花樣,晾在窗邊。不住地欣賞,驕傲得如同戰士打量自己的勳章,喜不自勝。

可家人隻說我是玩物喪誌。父親有時在氣頭上,氣勢洶洶地信手攬起,投進垃圾桶。如此丟了一部分。後來,連我家那最後一方平地也要拆遷。搬走時,殘存下來的也糊裏糊塗地連同我不可複得的童年,一道失蹤了。

當天在海邊,出乎意料地發現了一把生鏽的鑰匙。我隻覺得手指被什麼硬物狠狠地戳了一下,從泥沙裏拔出來看時,它被厚厚的銅綠嚴嚴實實包裹著,猶如一段枯樹枝在暗無天日的密林裏,日子久了,周身爬滿鬱青的苔蘚。綠得凝重而悵然,仿佛已等待了一千年,等得幾近絕望。我將鏽跡細細磨去,得見它的真容,圓柄長身的古典歐洲式樣,近末端橫出一短截。我在地中海冬日的陽光下端詳它,察覺它似乎要對我講述什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