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夜,從未知空間發出的風旋轉著,不由分說地把我們帶進那超越一切思考和實體的無盡虛空。我們感覺到的東西幾乎能使人發狂,但卻豐富萬分,得到無窮感知的我們歡欣雀躍,現在我已經失去了當時的一部分記憶,就算是能記起來的部分,也無法解釋給別人聽。我們疾速突破一道又一道濃密的障壁,我想我們已經到達了比我們所知的最遠之處還要遙遠的國度。當突入這片全新的、令人敬畏的以太大洋時,我朋友見到了一張記憶中的年輕麵容,它漂浮在遙遠的前方,放出光芒。他陷入危險的狂喜;這時那麵容突然模糊起來,迅速消失,我幾乎立即發現,有一道無法突破的障壁擋在了麵前。這道障壁和其它的基本相同,但更為濃密;盡管處於非物質的領域,不過,硬要說的話,它類似於粘粘糊糊、又冷又濕的團塊。
雖然引導著我的朋友順利越過,但我似乎沒能突破那道障壁。我剛想再努力一次,靠藥物帶來的夢就終結了,我在邸宅的房間裏醒了過來。這時我才看到,我的朋友橫躺在對麵的角落裏,還沒有恢複意識,蒼白的身體一動不動,正在做夢。月亮把金綠色的光投到他身上,他那張仿佛是大理石所雕的麵容憔悴得近乎怪異,可卻有一種狂野的美。過了一會,那軀體顫動起來,慈悲的上天啊,但願我別再聽到,也別再看到這樣的事情——我的朋友突然發出狂叫,在短短一瞬間之中,他那沉澱著驚恐的黑眼睛究竟映出了怎樣的地獄,我無法用言語形容。我隻能說,我立即昏了過去,但我的朋友卻恢複了意識,為了擺脫恐怖和孤獨,他搖晃著我,直到把我弄醒。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主動去夢之洞窟探險。我這位越過障壁的朋友戒慎恐懼地警告我,絕對不要再踏入那些國度。他不敢告訴我他看見了什麼,但他明智地建議,必須盡可能地減少睡眠,即使依靠藥物也在所不惜。在失去意識、被難以名狀的恐懼吞沒之後,我發現這建議完全正確。每當落入短暫但不可避免的睡眠,我都覺得自己變老了,而我朋友變老的速度更是快得令我愕然,他現在皺紋滿麵、白發蒼蒼,看起來十分醜陋。我們的生活習慣也已完全改變,在此之前,就我所知,我的朋友是個遺世獨立的隱者——他從未對我說過他的本名和出身——,可現在他卻非常害怕孤獨。他害怕一個人在夜裏獨處,就連幾個人在他身邊也無濟於事。唯有狂歡和庸俗的喧鬧才能為他帶來安寧,但凡是年輕人或小夥子的集會,我們幾乎沒有不去的。我們的容貌與年齡似乎很容易遭到嘲笑,我極其憤怒,但我朋友覺得這至少比孤單一人要好。他特別害怕在星光閃爍的時候獨自出屋,倘若非得出屋不可,他就會偷偷摸摸地窺視天空,好像要在天上尋找什麼可怕的東西。他不會總窺視一個地方——因季節而異,春夜看向東北天空的低處,夏季移到接近天頂的地方,秋季是西北,冬季是東方,在淩晨的時候更形害怕,不過在冬至之夜,他倒完全不會感到恐怖。僅僅用了兩年,我就知道他在怕什麼了,因為他總是窺視一個特定的位置,還會隨時間推移變換方向:他所窺視的地方,恰是北冕座(Corona Borealis)閃耀光輝之所。
我們倆如今身處倫敦的鬥室,寸步不離,每天都在探索非現實世界的神秘,但從不加以談論。我們拚命嗑藥,竟日神經緊繃,因此變得衰老而虛弱;我朋友的頭發越來越稀,胡須也已雪白一片。我們從漫長的睡眠中解放的時候已是驚人地少,麵對陰影,我們能做到一次最多隻屈服一兩個小時——這陰影目前已變成最可怕的威脅。時光流逝,霧霾和陰雨的一月來臨,我們的錢所剩無幾,很難買到藥物,我早就把雕像和象牙胸像全部賣光,也沒錢再買新的材料;就算有材料,我也沒有雕刻的精力了。我們痛苦非常。在一個夜晚,我朋友呼吸沉重地昏睡過去,我怎麼也沒法把他叫醒。當時的景象至今仍鮮明地刻印在腦海——聽著雨打屋簷的聲音,我們兩人身處寒冷而陰暗的閣樓。掛鍾滴滴答答地走著,我覺得自己似乎也聽到了我們放在梳妝台上的手表的滴答聲,正在這麼想的時候,從遠處的屋邸那邊傳來百葉窗吱嘎作響的聲音,霧和空間包裹了城市的一切噪聲。而最糟糕的,還是我那躺在躺椅上的朋友的呼吸:他的呼吸十分沉重、平穩而凶險,我的朋友正在難以想像的、遙遠得可怕的禁忌之世界裏彷徨,這規則的呼吸仿佛正在一刻一刻地計量著他那超乎尋常的恐怖和苦悶。
守望的緊張是難忍的,我的大腦開始不受控製地信馬由韁,塞滿了各種印象和聯想。不知從哪傳來了時鍾敲響的聲音,我們的鍾根本不能報時,所以肯定不是我們的鍾發出的。我病態的想像力把這當成無聊彷徨的出發點,時鍾——時間——空間——無限——,當我的想象重新回到現在這個地方時,我覺得,在屋簷、霧、雨、大氣層的彼端,我朋友所懼怕的北冕座已從東北方冉冉升起,雖然肉眼看不見,但那些排成半圓形的星辰現在一定在無限的以太深淵中煌煌閃耀。同時,盡管我的耳朵熱狂而敏感——藥物強化了聽力,使耳邊一片嘈雜——,可我還是清晰地聽到了新的聲音。那是從非常遙遠的地方傳來的、低沉而不祥的聲音,久久不散。它聽起來像在低吟、在吵鬧、在嘲笑、在呼喚——發出聲音的方向,正是東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