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普諾斯(Hypnos)
H.P.洛夫克拉夫特,作於1922年3月,發表於《The National Amateur》1923年5月號
翻譯:玖羽
致S.L.4
“睡眠是深夜中不祥的冒險,人們每天都大膽無畏地上床睡覺,這隻能是出於對危險的無知,否則,對我們來說,這份勇氣就真的無法理解了。”
——波德萊爾5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慈悲的諸神,那就請讓我永遠停留在睡眠的峽穀之間,既擺脫意誌的力量,也擺脫由人類那狡猾的頭腦製出的藥物的有效時限吧。死亡是慈悲的,因為從來沒有人能從那裏回歸,但是那些從最深處的夜之洞窟回來的人會得到知識,因此變得枯槁,他們將再也無法安眠。我實在是個白癡,因為我被毫無意義的狂熱驅使,一頭紮進人類決不應理解的神秘,而我那不知該稱為愚者還是該稱為神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引導著我,先我而行,終於孤身進入恐怖之中:這恐怖也許正是我自己的恐怖。
還記得,我是在一個火車站裏遇到他的,當時他正被粗俗而好奇的群氓包圍,失去意識,不斷抽搐,裹著極少幾件黑衣的軀體奇怪地硬直著。我想他應該快四十歲了,雖然蒼白的臉龐上已經刻下了深深的皺紋,但那張橢圓形的臉依然可稱端麗,他那濃密而鬈曲的頭發,以及曾經漆黑一片的胡須,現在都混進了白色。他的額頭潔白如潘特裏科斯(Pentelicus)山6的大理石,前額的高聳和寬闊都宛如神祗的雕像。激起我身為雕刻家的熱情的事實是,他簡直就是一尊由古希臘人雕刻、從神殿廢墟中挖出的法烏恩(Faun)7像,以某種方式被帶到我們這令人窒息的生活裏,在嚴酷的時代中飽受寒冷和壓迫。當他那雙凹陷的、巨大而炯炯有神的黑眼睛睜開時,我立即明白,這雙眼睛一定能看到超越正常知覺和現實的國度中的榮耀和恐怖——那是我在夢境的幻想中一直無果地探求的國度。我也明白,他一定能成為我——這個從未擁有過朋友的人——唯一的朋友。我一邊擺脫人群,一邊請他到家裏來,教授給我無可計測的神秘,他無言地同意了。在這之後,我發現他的聲音簡直就是音樂——屬於低沉的維奧爾(viol)8和水晶般的天球的音樂。我們經常在夜晚長談,而在白天,我雕了許多胸像和象牙雕像,這是為了把他的各種表情永遠保存下來。
我們倆的研究和活人能夠想像的世界幾乎沒有任何關係,所以不可能在這裏描述。我們追尋的東西與廣大而駭人的宇宙相關——在這種宇宙裏,隻有模糊的實體和意識存在,這些東西所在的地方比物質、時間、空間更加深邃,我們懷疑它們隻會存在於某種夢境之中——這是特別罕見的、超越了夢境的夢境,普通人決不會做這種夢,即便是想像力非常豐富的人,終其一生也隻會做一兩次。我們清醒時了解的世界正是從這種宇宙中誕生,正如肥皂泡從小醜手中的吸管裏吹出一樣,隻有當小醜心血來潮地吹出肥皂泡時,人們才會譏諷幾句,除此以外,他們和這種宇宙沒有任何聯係。有識之士倒是能猜出一點這種宇宙的事情,但他們大多都選擇了無視。當賢哲們試圖解釋夢的時候,神會嘲笑他們。當擁有東方人眼睛的那個人9宣稱所有時間和空間都互相聯係時,人們會嘲笑他。可即使是擁有東方人眼睛的那個人也僅止步於推測,我希望得到比推測更多的結果,便和我的朋友共同努力,最後取得了部分成功。然後,我們把自己關在古意蒼然的肯特郡(Kent)的一座老莊園邸宅的房間裏,做了各種嚐試,嗑了各種新式毒品,見到了或者恐怖、或者禁忌的夢。
接下來,在長達數日的時間裏,我被各種折磨煎熬,這些痛苦的折磨我甚至難以描述。至於那些在瀆神的探險中學習、目睹的東西,沒有任何語言可以言說,就連表達一些象征或暗示也不可能。因為我們的探險自始至終隻限於感覺的範疇,這些感覺與任何正常人類的神經係統能夠接受的印象都毫不相幹。雖然是感覺,但在其內部卻有著難以置信的時間和空間的要素,它們位於感覺的最深處,絕無明確的存在可言。根據我們的體驗,如果非要用人類的語言描述我們的普遍狀態,就是突破或飛翔;在啟示的所有階段,我們精神的某一部分都會大膽地逃離一切現實存在,在駭人、黑暗、蘊含恐怖的深淵的空虛中疾馳,偶爾穿破一種清楚可認的、典型的障壁,這種障壁就像濃密而令人不悅的雲朵或蒸汽一般。在這種脫卻肉體的黑暗飛翔中,我有時獨行,有時和朋友在一起,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的朋友經常飛在我前方很遠之處。雖然沒有肉體,但我卻能理解他在那裏,並對他的模樣留下圖像化的印象:這時的他總是被不可思議的光籠罩,發出金色的光輝,擁有詭異的美感。他的麵容年輕得反常、他的眼睛像是在燃燒、他的額頭宛如奧林匹斯的諸神、他的頭發和長髯會拉出陰影。
我們沒有記錄經過的時間,因為對我們來說,時間無非是微不足道的幻影。我終於覺得一件事十分反常,那就是我們為什麼沒有變老。我們談論的內容真可說是罪孽深重,時常包含著恐怖的野心——就算是神或惡魔,恐怕也不敢奢望那樣的發現和征服,而這些計劃都是我們在竊竊私語中製訂的。我隻是談到它們就渾身顫抖,而且也不敢清晰描述。隻有一次,我的朋友把他不敢說出口的願望寫在了紙上,我把那張紙燒掉,瑟瑟發抖地望向窗外閃爍的星空。我提示一下——我隻能提示一下——,他企圖獲得我們能夠觀測到的宇宙、甚至是更廣闊領域的支配權,地球和群星都能被他隨心所欲地操縱,一切活物的命運都將掌握在他的手中。我可以肯定——我發誓——,我沒有那麼極端的野心。我朋友所說、所寫的任何與我說的這些相反的事情,都是錯誤的。要想獲得這樣的成就,就必須獨自一人在不可言說的領域中進行不可言說的戰爭;沒有人禁得起這樣的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