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背上的‘性無能’就不合適了,我也懶得再把它弄掉了。反正我也不知道指甲油清除劑在哪兒。”
於是我們去睡覺了,我母親允許我在享有盛譽的教授家裏過夜。我們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兩點,是被連續不斷的電話鈴聲吵醒的。
柯拉呻吟道:“一定是我的父母打來的。”然後過去接了電話。可打來電話的是卡羅。卡羅在德特勒夫的家裏沒有找到他,所以打聽他的下落。
“我不知道,”柯拉說,“他醉得不省人事,可還想著要去妓院,不過拜托別問我他去了哪家。”卡羅感到很震驚,滿意地掛了電話。
我們飛速奔向那張粉紅色的雙人床。我們的小豬仔已經用過那隻垃圾桶了。柯拉打開窗戶。德特勒夫看上去一副病懨懨的樣子,我幾乎對他有些同情了。我們稍稍推了他一下,他吃力地睜開眼睛。
“你得走了,”柯內麗婭一臉嚴肅地說道,“你難道希望我母親在她的床上碰上你嗎?”
德特勒夫想瞧一下手表,但看到了粉紅色表盤,呻吟了一聲。
“現在是周一早上,”我撒謊道,“如果你趕緊走的話,你在八點鍾還可以到達你的銀行櫃台,不過你的酒氣通過磨砂玻璃都聞得到。”
我們離開了房間,沒隔多久就聽見他發出歇斯底裏的咒罵聲,使用了一下衛生間,然後手忙腳亂地走出了大樓。他再也沒有敲詐我們的欲望了。他和卡羅的關係也疏遠了,我那可憐的哥哥永遠無法知道究竟是因為什麼。
我在悄悄地做著美夢,希望柯拉的父母能夠邀請我到托斯卡納去度假。他們在艾爾薩穀口租借同一個度假屋已有多年,我也知道那裏有四張床鋪。柯拉的哥哥以前一直在那裏舉辦派對。可我不想提出我的要求(教授已經為我支付了去漢堡的費用),因為我覺得好像我總是扮演著一個窮親戚的角色。
雖然柯拉經常向我提到那幢度假別墅(當然是帶遊泳池的那種),但她也沒有想讓我獲得她父母的邀請。
現在她已經走了,皮膚被太陽曬得黑黝黝的,和膚色同樣黝黑的“黃蜂”牌摩托車手調情來提高她的意大利語,品嚐西紅柿和羅勒,喝著基安蒂葡萄酒。而我呢?
“你們倆難道是女同性戀嗎?”那次派對之後,卡羅惡狠狠地問道。我把裝滿了煙蒂的煙灰缸倒進他那件白色銀行家襯衫裏。可我也在思考他的話。我們倆並非同性戀,可我不得不承認,自從我和柯拉成了越來越親密無間的朋友之後,我跟地理老師的關係開始疏遠了。我憂心忡忡地問自己,眼下我沒有愛上過
任何一個男人,這難道是不正常的嗎?柯拉是我的唯一,我在她身邊感覺自己很舒服,不會受到這個世界任何惡勢力的侵擾。
沒有她,我不是一個完整的人。
這種強烈的依賴關係好不好呢?柯拉在意大利度假的兩周時間裏,我的心靈備受煎熬。我整天很賣力地幹活,收拾我的房間,打掃廚房,以減輕母親的負擔,每當上午她去養老院而卡羅到銀行上班的時候,我就在那些舊紙堆裏翻尋。我希望從隨便哪些文件中找到父親的信件或是具有紀念意義的物品來。
看來母親將他所有的東西都給銷毀幹淨了。唯有家庭相冊裏的一些照片,她出於禮貌並沒有清除。或許因為留有空白尤其讓人產生好奇之心,或許因為她也不善於撒謊我們還有一個生身父親吧。
然而,我還是在艾興多夫的一本詩集中找到了好幾張照片,那是一名年輕男子的照片,長得和我哥特別相似。很奇怪的是,這本詩集並非放在書櫥裏,而是放在母親的個人證件和書信中。
那個人會是誰?為何要在我們麵前有意隱瞞他呢?在一張照片上,他和母親手挽著手,母親當時也就二十上下吧。我在照片的背後可以辨認出“埃爾斯貝特和卡爾”的字樣來,紫色墨水已經褪色。難道他是卡羅的父親嗎?我在腦海裏反複琢磨著。
卡羅長得既不像我的母親,也不像我那逃之夭夭的父親。他留著黑發,皮膚淡黃色,長著一雙藍眼睛,具有運動員的體格(他那輛賽車很能說明問題),肌肉發達。如果撇開他身上那些隨著時間的流逝越發明顯的膿皰,他完全是一個英俊倜儻的小夥子。黑白照片上的那名男子看起來同樣有一頭烏發,我猜他和母親之間有一段夢幻般的浪漫史吧。
我長得像誰呢?以前,作為一個真正的公主,我總是希望自己長得像國王。現在我不再相信這一點了。我那稀薄的棕色頭發,包括我那對招風耳,可能像他,但我那多愁善感的麵部特征是從母親那裏遺傳的。我既不希望做像她那樣的人,也不希望長得像她,我寧願做一個來曆不明的孩子。
一天下午,我購完物回家,母親常常在桌子上放著一張購物清單讓我去購物。看到卡羅站在廚房的水槽前,無拘無束地在給自己刮腿毛。
“你的腿毛還很密嗎?你希望做個人妖嗎?”我問道。
“專業選手都是這麼幹的。你以為我隻是出於消遣才每天訓練的嗎?明天我參加賽車比賽。”
“你難道覺得沒有體毛你就會跑得更快嗎?”
“也許稍稍快一些,但我們這麼做是為了避免受傷。一旦毛發沾到傷口上就慘了。另外,這麼做也可以讓按摩師更輕鬆一些。”
我感到很訝異。難道是我小瞧卡羅了嗎?“你什麼時候開始有按摩師了?”
“隻要成為專業選手,就會有了。你給我行動起來吧,母象,要麼你把過道裏的那麵鏡子拿過來,要麼你給我剃掉背麵的腿毛。”盡管我並不是不樂意給卡羅剃掉腿毛,但我還是急忙跑過去拿來那麵鏡子。
“那是你的福氣。順便提一下,我早就想問你了,柯拉房間裏的那張畫像是誰畫的?”
“你怎麼到過柯拉的房間?”
“勞駕你回想一下,你們那次兒童派對上沒有一頭母豬關心過我。所以我隻好獨自一個人左看看右瞧瞧。對了,誰給你們畫的像啊?”
我在大多數情況下無法像柯拉那樣隨口撒謊。“這又無所謂。”我不夠聰明地說。他並沒有無所謂,他扭轉我的胳膊。
“柯拉的一個姨夫。”我說。
“別在我麵前說假話了。我也是後來才明白過來,這一定是父親畫的。畫下方有他的標誌,我感覺很熟悉,可一開始沒有想到這一點。”他邁著濕漉漉的大腿跑到他那張永遠自成一體的寫字台前,翻找出一幅有點邋遢的小開本風景速寫。那個標誌,一個曲裏拐彎的“羅? 韋”字樣表示“羅蘭德? 韋斯特曼”。
我低垂著頭。
“那就別再胡扯了,你們一定去看過他,如果你不能馬上給我說出真相,我就告訴母親去。”
為何我無法忍受這樣的想法呢?因為我感覺暴露這樣的秘密會使母親心碎。“父親”的話題是一個禁忌,僅僅碰一下就會引發災難。父親離開我們時,我和卡羅還很小,我們起先還問過母親他去了哪兒的話。可這時,她神色緊張,嚇得半死,眼裏噙滿淚水,雙手顫抖,這一切要比她抿緊嘴巴和無助地搖頭更能暴露出她心中的秘密。
“我們去過呂貝克了。”我終於承認了。
卡羅當然很好奇,於是我猶豫不決地向他介紹父親作為鮮血使者的工作、他的極端窮困潦倒和他毫無尊嚴可言的居住環境。對他酗酒的行為我所感到的震驚、他那不修邊幅的外表以及他以自我為中心的觀點,我沒有向卡羅提及,同樣對我們為他籌措錢款也隻字不表。
卡羅非常憤慨,不再刮腿上的黑色毛發。我的敘述激起了他對父親的仇恨。他簡直難以理解,我們竟然到他那裏去過多次,為的是讓他為我們畫像。
“柯拉覺得父親這個人怎麼樣?”他問道,因為她的看法對他至關重要。
“她和父親相處得挺融洽,”我說。
柯內麗婭是唯一馬上發現我失望的人,我可以滿懷信任地向她傾吐衷腸。卡羅從沒有喜歡過我,雖然他已向我承諾過,但我其實還是不敢肯定,他是否真的不會向母親透露這一切:為了讓她傷心,為了讓自己有利可圖,為了向她表明我是一個敢於打破禁忌的墮落的女兒。
有時候,我會向有興趣的遊客提供一次購物的機會。
總有那麼一些人,非常喜歡到正宗的商店裏買東西。不言而喻,如果我帶著有錢的遊客到鞋店、時裝店或是古玩商店老板那裏去的話,我是可以拿到小費的。
最近,我為我的客人砍價,那名店員也裝出我們彼此在拚命討價還價的樣子。他和我一樣喜歡這種遊戲。我一般會去碧提宮廣場周圍小巷子裏的那三家不同的古玩商店,並做好輪流交替。我在每一家商店都會偷竊一次,但我避免第二次下手。
我偷過法國王後瑪麗? 安托瓦內特的一把扇子,那是用一隻雕刻好並塗上色的象牙做成的;我偷過一隻貝殼形狀的金色鼻煙盒,盒子上麵塗上了琺琅質;我還偷過一隻旅行用針線盒,是用烏檀木和玳瑁殼一起做成的,針線盒裏除了小巧玲瓏的剪刀、縫針、小玻璃瓶和一隻酒杯之外,還包括一件特意為遭受騷擾女子準備的袖珍武器,一件雖然微小,卻像刀那樣鋒利的三刃匕首。我常常驚歎竟有如此巧奪天工的針線盒,但我沒有把它塞進我的手提包裏,而是放到了一個蘇黎世女遊客的時髦皮背包裏。在此之前,我用一隻塑料袋套在外麵,她大概以為我“購買”了一隻普通的木盒吧。
順便說一句,柯拉對我的寶貝沒有什麼大的興趣。她心裏想的是其他有利可圖的東西:博物館裏的大型油畫,意大利畫家丁托列托的作品或許更對她胃口吧。但我們倆這方麵缺少手到擒來的專門技術。
屬於我那間神秘的收藏家小陳列室的,不僅有藝術品,還有對我而言具有私人價值或是美學價值的紀念品,比如一塊已變成凹形的意大利招牌。在我們看望了父親,戰勝了德特勒夫之後,我在那個假期快結束的時候得到了它。
柯拉戴著一隻來自意大利的藍色寬邊女草帽回來了。她給我帶來了禮物。一塊偷來的鐵牌子我可以將它掛在我的房門上。她為自己帶來了那是托斯卡納森林裏一塊“禁止狩獵”的標牌。此外我還得到了一本自製日記本和一具她在幹草坪上發現的蝙蝠骷髏。柯拉有著一雙畫家的眼睛,以一種不同於我的目光看待這個腐朽的物體,可我對那些像金線銀線般細小的肋骨感到有些惡心。
我們無精打采地開始了最後兩個學年的學習。並不是我們不喜歡學習,但人生由許多東西組成,我們認為這些東西要比莎士比亞的悲劇《麥克白》和概率計算這些東西重要得多。貝克先生不再給我們上課了。我現在僅僅將他視為一個普通人,而不再認為他是一個天才教育家了。雖然我仍然擁有“母象”的稱呼,但我已對此無所謂了,不會再引起我的沮喪。有人認為我高傲自大,這倒是有點真實的成分在裏麵。雖然我有大象的膚色,但我還是覺得我是無產者中的公主。
“正直的人最後才考慮到自己。”我們的德語老師引用席勒的名劇《威廉? 退爾》中的一句話。“老實的女人隻考慮自己。”我把它作為中心思想寫進這本新日記中。遺憾的是,我並沒有始終按照這一準則行事。
柯拉頻繁更換男友,卡羅依然一如既往地盼望博得她的芳心。有時她在他麵前表現得很是可愛迷人,於是他滿懷著希望,然後她親熱地和另外一個人牽著小手,趾高氣揚地從他身旁走過。她在男人麵前不知道忠誠,但她總是信賴我、照顧我、體貼我,對我友愛,但首先是對我坦誠。
她越發美麗動人了。她有著蓬亂而齊肩的紅頭發。她的身材變得更加苗條了,她的踝骨想必和我那隻蝙蝠的骨骼相似。
柯拉長得有點像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油畫裏的女子, 額頭凹陷,外表獨特。因此她受到眾人愛慕也就不足為奇了。
而我呢?我十六歲的時候就發現自己不漂亮,盡管事後我不得不說,我的不漂亮不存在任何理由。可是輝煌和嫵媚與我無緣,至今依然沒有改變。
正如和其他不幸發生的時間一樣,那天發生不幸的時候也是九月裏的一個黑色星期五。太陽仍然溫暖地照耀著,在我們看來日子是金色的。因為對周末去遊泳的安排早就迫不及待了,
我和柯拉情緒高昂地走出學校。和往常一樣,柯拉的母親出門旅行了。柯拉的父親到學校去了,因為新學期開始前還有一些公務需要處理。早在前一天,我就和母親說過,放學後直接到柯拉家,要到晚上才回家。我們吃了點玉米片、牛奶和香蕉做的快餐,柯拉借給我一套比基尼泳衣,接著我們乘坐公共汽車到擠滿了泳客的森林浴場。柯拉在意大利為自己的臉上添上了許多雀斑,從遠處看,她的皮膚呈深褐色,而我站在她旁邊呢,臉色看上去稍帶蒼白,她的臉反倒變成更加好看的褐色了。
當然我們永遠沒有獨自躺在我們自己的毛巾上。柯拉是一隻誘鳥,那些雄鴨、孔雀和公雞們紛紛落入她的圈套。
五點鍾,卡羅出現了。已經剃過腿毛的毛發,又陸續長出了新毛。他在跳板上已經表現過多次,或許因為柯拉沒有出來看他表演而鬱鬱寡歡呢。可當他拿著三個冰淇淋出現在我們營地時,她突然變了個模樣,隻和他開玩笑,害得那兩個大獻殷勤圍繞在她左右的替補隊員,現在隻好尋找其他目標了。
我吃完冰淇淋就去遊泳了,在遊泳上麵花了很多時間。接著,我和格蕾塔聊了很久。格蕾塔坐在一個很遠的草地角落裏看書。隻要柯拉想要大出風頭的時候,我從來不會感覺自己很舒服,一旦她和我哥哥調情說愛,我尤其覺得不爽。
是離開的時候了。我和柯拉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將垃圾帶到廢紙簍裏。卡羅很意外地在停車場裏吹牛。我馬上預料到他借了輛小汽車。
柯內麗婭裝作很好奇的樣子。實際上停在停車場裏的,不是一輛很新的賽車,它屬於前校友那個不靠譜的哥哥。卡羅為我們打開車門。我明白,如果我獨自一人在這裏的話,他一定會在我鼻子底下“砰”的一聲關上車門,早就對我不聞不問了。
你看,我們現在要比乘坐空氣汙濁的公共汽車更快到家了。柯拉自然是坐在前麵的副駕駛座上。卡羅車技很恐怖。他的駕車經驗基本上僅限於十八歲時跟教練學開車的那段時間。可是他自以為了不起,穿著一件沒有係上紐扣的紅色絲綢襯衫,戴著一副太陽眼鏡。他的嘴角懶洋洋地叼著一支香煙,座位向後靠得很遠。他像個花花公子一樣坐在柯拉旁邊,向她做一些如何開足馬力的低級解釋,這時候我真想在他的腦袋瓜上揍一下。他自說自話地將車開到了柯拉家,說是想再看一看我和柯拉的雙人畫像。
“這幅畫美得迷人。”他發出尖細的聲音說。
我實在難以忍受和他以及柯拉一起鑒定我父親的畫,於是進廚房喝礦泉水去了。十分鍾後我重新進入房間,他們倆緊挨著坐在柯拉的床上沉默不語。這個情景在母親和卡羅在一起時我經常見到。
“我現在得回家了,”我冷淡地說,“你走嗎,卡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