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好好走路回去吧,原始森林裏的灰色龐然大物,”他說道,“我不走。”
柯拉一句話不說,也不看我,徑直從卡羅的煙盒裏抽出一支煙來。
我“砰”的一聲關上大樓門走了。我差不多剛到家,怒氣並沒有消散,還在氣頭上時,忽然想起我的書包落在柯拉家裏了,我急需一本歌德傳記寫我的書評。
後來,我常常問自己,這本書是否那麼急用,因為我的書評快要寫完了。為什麼我不打個電話,請柯拉把書包帶給我呢?
出於某種感覺,我大概找到了一個回去的理由。我不希望我哥哥和我最好的女友一起躺在一張床上,而且是躺在我父親的那張畫下麵,想到這種親密的舉動就讓我抓狂。
當我重新站在施瓦布家大門口時,我才想到我這麼過來是不恰當的。柯拉一定以為我妒忌了,想要監視她。我哥哥怎麼想,我倒無所謂。那輛借來的小汽車還在鄰居家的車庫出口前。
我應該按門鈴嗎?我在門口不知所措地等了一會兒。然後我溜進了花園,因為我知道後麵的陽台門經常為那條狗敞開著。
在這種情況下,我可以從這個暖房悄悄地溜進過道,我的書包就放在那裏。我真的隻想要那隻書包嗎?難道我是想偷聽、攪局,讓卡羅生氣嗎?或許是一種不祥的預感把我驅趕過來了。
我到了陽台門,聽到樓上傳來令人驚恐的響聲。一種被抑製的或者說一種被扼殺的吼叫,一種家具的嘎嘎作響聲和劈裏啪啦聲。我穿著體操鞋,沒跨幾大步就到了樓上。柯拉掛著“禁止狩獵”牌子的房門敞開著。卡羅喘著粗氣坐在她的肚子上,
一隻手捂住她的嘴巴,另一隻手緊抓住她的胳膊。他突然鬆開雙手,想要扯開她的襯衣。柯拉尖銳刺耳地叫喊著。我為何不揪住他的頭發,在這種肉搏戰中伸出援手幫助我的女友呢?也許隻要我一出現,卡羅就會放開她。
我毫不猶豫地奔進那間波斯粉紅色的臥室,從床頭櫃中拿起那把毒氣彈手槍。僅僅一瞬間之後,我舉起手槍站在柯拉的床前,說道:“舉起手來!”
我哥哥稍稍將頭轉向我,但根本沒有聽從我的命令,反而怒吼道:“滾開!”
“搞死他,瑪雅!”柯拉在和卡羅撕扯之中命令道,她嚇得都說不出話來了。
我將那把毒氣彈手槍對準卡羅的太陽穴,說了這幾個不可思議的字:“我數到三!”
“把你的玩具扔開。”卡羅惱羞成怒地尖叫道,鬆開柯拉的雙手,想奪走我手裏的武器。可由於他轉身太過猛烈,手槍滑落下來,恰好落到他齊胸的高度時,不小心走火了。
是我扣動扳機了嗎?想必就是這種情況吧,可我真的想不起來自己有沒有動過。我們後來獲悉,他那個心肌是被強烈的衝擊波撕裂的。躺在柯內麗婭身上的是一個沒有生命的人,但這一點我們不是馬上明白的。我們一起把他推下去,顫抖著身子看著彼此。我們無法哭泣,也無法言語。幾分鍾之後,我們把卡羅翻成仰臥姿勢,才大吃一驚地醒悟過來,我們麵對的是一個死人。
柯拉摸了一下他的脈搏。“我想,我們得叫一輛救護車過來。”她說,因為她無法說出真相。
“呂貝克的那幅畫!”那幅黑白紅的油畫和此刻的場景看上去一模一樣。我哥哥雖然沒有流血的傷口,但那件紅色絲綢襯衫、那塊白色亞麻桌布和那一頭黑發,與我父親那幅富有想象力的畫作具有同樣的顏色。那裏沒有摻雜其他顏色。
在這一可怕的瞬間,柯拉做出了唯一一件正確的事:她給自己的父親打電話。幸運的是,他馬上接了電話,我永遠不會忘記他在接下來的時間裏為我所做的一切。
雖然柯拉吞吞吐吐說出來的信息嚇得他不知所措,但他還是保持鎮靜,吩咐我們在客廳裏等他,他馬上趕回家。和教授同時趕來的,還有一個醫生朋友和一輛鳴著警笛的紅十字會救護車。此外,柯拉的父親也已經吩咐他的女秘書通知他的家庭律師。
教授向那些急救員承諾通知警方之後,他們一無所獲地駕車離開了。律師向大家描述事件的經過,並始終參與隨後和警方、心理學家及一名女刑警的幾次對話。
簡而言之,接下來的幾周令人難熬地過去了,但是我並沒有受到對青少年罪犯實施的勞動教養的懲罰。該起事件最終以正當防衛情況下發生意外事故結案,隻有我知道,它同樣可以被視為故意謀殺。四年來我一直想把我哥哥殺死。
對我而言,比警方調查更為糟糕的,是必須麵對母親。就是在這一點上,施瓦布先生也站在我一邊,從那時起,他始終關心我的一切。他請警方將那輛借用的賽車開回車主那裏去,他給妻子發電報,並且在和我一起到我母親那裏去的時候,將柯拉帶到他的女秘書那裏。他禁止刑警把該起案件的情況告訴我母親。她看著我,臉色煞白。我的額頭上寫著骨肉相殘。
我沒法說什麼。教授盡管不認識我母親,但他真的是一個善於避開人與人之間衝突的人,他這種處理問題的行事方式令人欽佩。他將她拉到沙發上坐下,握住她那隻瘦骨嶙峋的手,委婉地告訴她部分真相。她永遠不會知道,她的兒子想要強奸我女友,教授也避免說出我使用過那把手槍。
可我母親睜大眼睛注視他,突然用手指指向我。“是她幹的好事!”
“不,韋斯特曼太太,”教授說道,“這是一起可怕的不幸事件,不是嗎,仿佛是一部希臘悲劇。三個毫無所知的年輕人,彼此扭打在一起,他們不可能知道,一把毒氣彈手槍從很近的地方開槍,竟然會有致命的危險。即便在專家們看來,這種造成死亡的案件也算特例。韋斯特曼太太,這是我們所有人的不幸,尤其對您而言,這是難以置信和悲劇性的,但請您別再責怪瑪雅了。”
母親目瞪口呆地凝視我。“這是一起事故,”她慢條斯理地說,“羅蘭德也這麼說過。瑪雅可以像她父親一樣坐牢去了。”
在一段相當漫長的時間過後,教授準備和我們告辭,也許他覺得現在必須關心一下差點兒被強奸的女兒了。我一直陪他走到大樓門口時,他抄下了我波恩舅舅的電話號碼,他大概想將接下來的責任移交給我舅舅吧。我的父親沒有電話。
此刻,我和母親獨自相處了,我開始感到害怕起來。她仍然不和我說話,也不哭泣,神色迷惘地直發愣,這種表情使我喪失了以語言或者肢體接觸給予她安慰的勇氣。其實,我本人比以往我一生中的任何時候,都亟需他人的撫慰。我忽然想從窗口跳下去,讓我在深深的絕望中一了百了吧。想象兩個人的葬禮畢竟也給了我類似安慰的東西,因為一想到父母親在遇到不幸時相聚在一起,站在我們的墓前痛哭流涕,我自己不禁潸然淚下。
“讓我一個人安靜會兒。”那天晚上,母親不知什麼時候喃喃自語道。她畢竟開口說話了,我也稍稍釋然了,於是走進我的房間,好在那裏繼續啜泣。
電話鈴響起,母親沒有去接。她依然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
是她波恩的哥哥打來的。原來教授給他打過電話,所以他想和母親說說話。“保羅舅舅。”我說,將聽筒遞給她。可她還是不接,舅舅答應第二天到我們家來。
又來了一個電話,是柯拉打來的。她表現得鎮靜自若,但當著我發呆的母親的麵,我不敢和她說很長時間的話。平時我總是將電話拉到我房間裏,可這一次不再是女同學之間的悄悄話,而是事關哥哥謀殺的話題。柯拉似乎很理解這種情況。
“我明天上午過來。”她許諾道。
想必我在這個不眠之夜睡著了,因為當我大約淩晨三點嚇得從睡夢中跳起來時,我看到客廳裏的燈光關掉了,母親已經上床睡覺了。我淚眼蒙矓地重新睡去了。
柯拉第二天上午過來時,母親還在睡覺,我不敢打開卡羅房間的門,因為她似乎就躺在那個房間裏。那是星期六,母親不上班,我們也不用上學。
中午時分,保羅舅舅從波恩趕來了。我們一起進入卡羅的房間。她顯然服用了過量的安眠藥。此時此刻,我幾乎感覺自己也是一個殺害母親的人,因為我並沒有更早地有勇氣來到她的床邊。不過時間還不算太晚。母親還活著,胃被抽空。但在醫院住了幾天之後,她並沒有被送回家,而是被轉入一家精神病醫院。她堅決拒絕我去看她。
我舅舅待了幾天,想把我帶到波恩去。我竭力反對。他雖然可以每天看望母親,但看樣子,兩個人都不知道一切究竟應該怎樣繼續。母親得了嚴重的抑鬱症,大夫們解釋說要考慮比較長的時間住院治療才行。
最後,保羅舅舅同意讓我先住在教授家裏,繼續準備高中畢業考試。柯拉的母親馬上從美國飛回來了,建議我“暫時就這樣”待下來。看來因為在家裏待的時間太少,沒有盡到教育責任,這個總是難得在家的女人正受到良心的譴責和折磨。
在一開始可怕的幾周過去之後,我和柯拉根據教授的安排做了一次精神療法方麵的治療,他為自己女兒安排的是一次對話療法,為我安排的是一次心理分析。柯拉的母親開車和我們一起去看展覽會,一起去聽音樂會、看戲,每天中午用意大利飯菜招待我們。
卡羅的葬禮好幾周之後才舉行。一方麵是因為那些病理學家們顯然沒有時間馬上處理這起案件,另一方麵,人們也希望我母親在精神方麵能夠穩定到足以參加葬禮的地步。但情況並非如此,因為負責治療的大夫認為此舉很危險,連她本人也表達過不會親臨安放骨灰儀式現場的願望。
可是我父親來了。我在教授麵前感到難為情的是,這個穿著借來的黑色西裝的寒酸潦倒的人竟然是我的父親。
可他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丟臉的,因為他根本就沒有說話,僅僅用心不在焉的神情揮揮手而已。保羅舅舅和他肯定已經通過電話,但兩個人卻誰也不理誰。當天晚上,我和父親獨自待在我們家裏。
我之前把我所有的東西都帶到柯拉家裏去了,唯有那青瓷色的盤子不能放在那位漢學家家裏。我必須感到高興才是,他那次來我家並沒有進我房間看一看。
父親應該是睡在卡羅的床上,我則是最後一次睡在自己的床上。我們坐在廚房裏吃著炒蛋和麵包,我父親喝著啤酒和白酒。我喝茶。葬禮結束後,柯拉離開了我,淚眼汪汪地和她父母一起上了車。由於我已經開始了治療,所以知道還有一些問題需要加以澄清,於是鼓起了自己全部的勇氣。
“為何你蹲監牢了呢,你又為何能夠預料到卡羅會死呢?”
父親掏出一塊很髒的手絹,他真的哭了。我真希望我那發呆的母親能夠流出這樣的眼淚來。
“你有權了解真相。”他像個流動劇團的演員一樣開始說道,可馬上又重新停頓了下來。我給他斟上白酒。
“我在聽著。”
他擤著鼻涕重新說了起來:“你母親有兩個兄弟,保羅和卡爾。可能你回想不起卡爾來了吧。”
那張照片!我想道。那麼說,母親沒有情人,很遺憾那個人隻是她的兄弟。
我那啜泣的父親繼續說道:“埃爾斯貝特喜歡卡爾,勝過喜歡我和保羅。卡羅(Carlo)就是根據卡爾(Karl)的名字命名的,我好不容易才將C和O插了進去。我和卡爾從一開始就彼此討厭。他在大學裏攻讀化學專業,在他們家裏被視為平步青雲者。我當時中斷了大學學業,做郵遞員,畫畫。埃爾斯貝特很看好我的藝術,不斷地鼓勵我。卡爾認為我的畫作不行。”
“那幅黑白紅油畫上的死者,難道根本就不是卡羅,而是卡爾嗎?”
“正是如此。我在醉酒情況下打死了卡爾,所以進了班房。若幹年後我想必是畫過這幅畫。”
“為什麼你要這麼做呢?”
“一時衝動,因為妒忌和憤怒。我用一隻啤酒瓶砸他的頭,他當即身亡。”
“他對你發動攻擊了嗎?”
“隻是言語上的,但可能是比較嚴重的情況。他希望我和你母親離婚,說她有這樣一個不中用的丈夫太可惜了。”
我在茶裏麵攪了好久,父親用一隻叉子扒掉指甲上的汙垢。
“你母親永遠不會原諒我。”
“也不會原諒我。”我痛苦地說。我注視著他,想道:我父親是殺人犯,我是殺人犯。一個英俊的國王,一個漂亮的公主。我母親是犧牲品,因為她最愛的人都被我們殺死了。和我們的家庭劇相反,那些希臘悲劇簡直堪稱兒童童話了。父親快要喝醉的時候,承認從沒有愛過自己的兒子,因為他和母親的哥哥長得像極了。可他同時也意識到自己有失公允,或許正因為如此他才更多地想到卡羅,而不是想到我。他要我談談我的哥哥,我好不容易保持的鎮靜就此終結了。我在哭泣,他也在哭泣,我們既無法相互安慰,又無法撲到彼此的懷抱裏。
在多次打嗝兒之後,父親在廚房的桌子上睡著了,我躺在我的小房間裏,我覺得我那間臥室就像是一座監獄,我已在那裏生活了多年。
父親並沒有嚐試為我的生活承擔責任,或者在一些規劃方麵給予指導。我告訴他,自己希望住在女友家裏,保羅舅舅願意支付我的生活費用。他點點頭,或許他正為此感到慚愧吧。
他對我說,他連支付火車票的費用都感到困難。看樣子他覺得買兩瓶白酒還更容易些。
“嗯,那就再見了。”告辭時我父親更多的話又說不出口了。
可我無法忘記他那憂傷的眼睛,在隨後的日子裏我想到他時不隻是帶著輕蔑,而更是帶著一顆憐憫之心。
我和柯拉發過誓,絕不向任何人說起我們在火車上看過的報紙上的那篇文章。包括對我們的心理治療師,從職業的角度看他們具有保守秘密的義務,我們尤其在這一點上不願意向他們透露哪怕半點風聲。所有的人,從警方到我們的父母親,從老師到同學,都以為我僅僅將這件武器視為恐嚇性的工具,相信它是毫無危險的。包括卡羅那種醜陋的角色也向大眾隱瞞了,不過就這一情況而言,刑警、柯拉的父母親、律師和心理學專家都知道有企圖強奸這回事。給新聞媒體、學校和我母親的版本是:在一次無關緊要的玩鬧和遊戲中,我不小心扣動了毒氣彈手槍的扳機。除我母親之外,所有的人都對我給予同情和諒解,或許每個人,隻要稍稍有一點觀察能力,都可以發現,對自己的哥哥的死亡負有責任,那一定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我隻是和柯拉說起過,我感覺自己是一個殺人犯,而她是唯一能夠勸我放棄罪責的人。
“一個人實施謀殺,最起碼要有作案動機,你是想要幫我!謀殺必須在陰險或者殘酷的情況下進行,這兩者你都不符合!還有一種動機是‘可能從事或者掩蓋另一個犯罪行為’。但你
也不是這種情況。”
我對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可我知道,我心裏最深處隱藏著一個謀殺的願望。也許很多人都有,卻沒有造成災難。但在我的情況中,有一個從道義上講很難作為罪證的東西:我很高興自己能夠居住在柯拉家裏,從母親和哥哥身邊解脫了出來。在此之前我的運氣從沒有這麼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