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記憶是一種溫暖(2 / 3)

晚稻的稻稈長,其中糯稻最長,高人一頭。晚稻在田水幹了收割,稻草顯得幹淨、輕盈。

有時連續晴天,都忙得很,就讓稻草一直曬著。一長溜一大片,整齊劃一,遠看像列兵。周圍仍舊長滿碧油油的莊稼或野草,隻有它們黃鬆鬆的,這兒,那兒,醒目,熱鬧,喜氣洋洋,極富親和力。

不管走在哪裏,隻要腳邊有稻草,就拉一個墊著坐,若想躺,再多拉幾個。現成的墊子,方便,幹淨,舒適。起身離去的時候,提起來抖一下,讓它歸隊繼續站著。

晚稻全部下來後,天氣迅速轉冷,野玩的孩子該叫回家。曬幹的稻草人就被摁進篾絡大擔大擔收進,還保持著裙擺撒開似荷葉的灑脫模樣,好像她穿了魔鞋跳舞,從此不能停止旋轉。

但是要疊成草堆了,也叫稻草篷。稻草篷設在屋角,方便照看取用。稻草多的人家,疊一隻大的,一隻小的。

先墊一層石頭防潮,然後在上麵轉著圈子鋪草。疊草篷的活好比造房子,男人家的活。我家由父親打頭,委派我們兄妹排起隊傳送稻草。一家有多少個孩子就有多少長的隊伍。

剛開始草篷低,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扔到。我們川流不息傳遞進去,弄得父親手忙腳亂,不得不叫慢些慢些。借機跳上去放幾把。

慢慢疊起,及膝,過腰,到頭頂了。遞草變得越來越費力。直至使出全力都不濟,得拿竹竿把稻草叉送上去。這時候我們興致大減,也乏了,動作慢吞吞,任父親騎在上麵等。

草篷二人來高必須收頂。一層小似一層,最後一個稻草人獨自坐在頂上做成個圓錐形。將來雨水會順著淌下來,不致滲進裏麵。

整個過程,父親都不忘征詢我們,那邊凹了,那邊凸了,邊問邊手腳不停轉來轉去。高高的草篷隨之搖來晃去,始終不會倒。這就是本事。

大功告成的父親從梯子上下來,圍著親手疊好的草篷端詳。模樣很周正,隻需用板凳凳麵從上到下拍打一遍,連草茬子都齊嶄嶄。

好天氣的傍晚,霞光照耀,圓錐形的草篷黃燦燦的,像座高大的金山。

接下來的日子裏,草篷充分顯示了魅力。大人在它旁邊避風閑談,孩子們靠在草篷腳根,無所事事,使勁往後倒,使它起了輕微的晃動。多麼溫和的大家夥,一次也沒有轟然倒下埋沒人。撞夠了靠著一動不動,隔著厚厚的冬衣,感覺出來自身後的鬆泛、粗糙。

放眼前方乃至四周的田野空蕩蕩的,河邊的楊柳、苦楝葉子掉得光光。寒風四起,太陽也失去金色的光華和暖人的熱力,天地一派黯然。隻有草篷,外麵一層風吹雨打容顏憔悴,特別是尖頂上的那個草人,獨自守望寒冬,已被消磨得形容幹枯,垂垂老矣,但扒開裏麵瞧瞧,仍是素黃如新。用兩個拳頭深深地頂進去,直至臉挨著大草篷,聞它暴曬後留下的幹烈味,經過幾個月的貯藏,變得沉靜。而餘溫猶在,仿佛集中了另一季節的陽光,在黑暗與寒冷中慢慢釋放。而質量與彈性猶在,是另一季節萬物生長碩果累累的記憶,消融了眼前的蕭條淒涼景像。

在以往的農村,稻草的溫暖散布在生活的角角落落。

最顯眼的是草房,在此稻草被委以重任——充當建築材料。

用新稻草敷在竹竿上編成厚厚的草簾子,也叫草扇,一層層覆蓋在房梁屋椽上。坡麵較陡,雨水同樣會順著往下淌,至劉海似的屋簷滴到地上。

天寒地凍的日子,下過雨,屋簷四周垂下一排尖尖的冰溜子,如同掛上晶瑩剔透水晶簾,美侖美奐。

假如下的是雪,很容易在草房上積存。東南西北四塊斜麵覆蓋著茸茸的一層,潔白,柔和,是白雪公主的家園。有時雪下得太大,老草房承受不起,半夜裏嘎喇喇作響,慢慢往下坐。第二天早上,屋中人隻能爬著出門。原來屋架整體向下耷拉,四個簷角都拄著地麵,門也矮了半截,真的成了小矮人的家。

草房保暖,就是這樣不牢靠。

新蓋的草房,頭兩年日曬雨淋還不成問題。往後,外層焦樸樸,碰一下,竟酥如鬆餅。誰弄破了皮出血,隨手抓一把能當藥麵使。厚薄不均勻的地方,日久塌陷形成破洞,好天透進日光,雨天往裏滴水。尤其是七、八月份刮台風,仿佛自天垂下了巨魔之爪,完整的房子,轉眼草扇被一層層揭走,露出瘦骨嶙峋的屋架。更有連屋架一起掀倒,如同打翻一隻鴕鳥,風雨中毛羽零亂,極其狼狽。

如今時過景遷,屋漏之苦已經有意無意的淡忘,它的常換常新,不斷帶來的期待與新鮮感卻記憶猶新。

左鄰右居都來幫忙,一日之間,老房子扒了頂,家中的一切包括角落都曝光。井字形的屋椽,上麵是一格一格的天。母親走來走去,忙碌著準備酒席招待蓋房的人,可她的頭頂沒有了屋頂,看上去總像在天外過家家、搞野餐。我和兄弟都沒心思做作業,也沒人管。我們從門檻上過,走進走出,這間到那間,探頭探腦,隨便看看。第二天忘了書包放在何處。

天黑之前,房子準定蓋好。

這一天,也肯定是個好天,晚霞中的新草房,黃澄澄厚墩墩,捂上了一床大棉被。炊煙冒起,屋麵上白霧氤蘊,氣象萬千。

入夜,躺在床上,聞著一屋子好聞的草香,仰麵瞧見屋頂鱗狀的草扇梯級而下,排列有序,幻想這是一條巨大的金鯉魚,躺進了它豐腴柔和的腹中,從此風雨不侵。

吃上新晚米,住上新草屋,已是冬季,硬板床上單鋪著草席見冷。選曬透的稻草,在石頭牆上抽打除掉泥塵,剪了梢頭,用五指作梳搜去葉殼,露出一截黃亮的杆芯。拿大的木榔頭輕輕捶軟,一層層鋪在床板上,才覆以草席。枕頭拆開,倒出上年的舊稻草。顏色發暗,扁極了,還有人頭的味道。將已擇淨的稻草斬寸來長,金絲樣紛紛掉落,一筐燦然。灌進去,縫好。

開頭幾夜,頭腦、身子底下柔中有剛,彈性很足。太陽、植物莖杆的香味四處散發。倘翻個身,沙沙聲此起彼伏,像秋風吹動飽滿的穀穗發出的響動,充滿了豐收難耐的喜悅。

分明睡在家中,又像在野外。床不再冷硬,像個溫暖的窩,接近我們先祖的巢。

同樣在農村,用稻草作燃料卻是破落的征兆,窮得隻能燒稻草了。主婦滿麵煙火色,蹙額,紅著眼圈,將稻草大把塞進灶洞,先冒出一蓬濃濃的煙,猛拉幾下風箱,轟的一聲著起來,差點燎到眉毛。一轉眼燒光了,變成紅紅的的炭條,迅速黑出來,留下大堆草灰。

不斷重複上述動作,被煙熏,等待冒火,很快灰滿爐膛,一頓下來出好幾次,灶房裏邊硝煙彌漫,好像有人在此打仗。

稻草燒飯很不容易,火頭有氣無力,時斷時續,燒出來的飯菜也不可口。但寒冬臘月,柴倉裏找不到一根柴禾,屋角稻草篷就是唯一的燃料。無雪的清晨,它的錐頂也經常嚴霜皚皚。將一個個草人往外拔時,每一根稻草擦身而過發出幹鬆的窸窣聲,像一朵朵跳躍的小火苗,明亮而快樂。當它們在爐膛內再次聚首,爆出短暫的輝煌,就為這個季節提供了必需的熱量,使處境艱難的巧婦,藉此為家人做出了熱菜熱飯。

稻子的精華全在穀粒上,已經落入我們手中,留給稻草的自然沒有筋骨,沒有份量。但如果隻有稻草,自然隻有喜歡稻草,像豬與牛們。

新稻草上場,濕漉漉的豬圈被清理一空,豬乘機離家出走,亂竄撒野。等靠牆角墊上厚厚一床,再將它千方百計請回去。豬很愛幹淨,見居所煥然一新,躺倒幹爽的稻草鋪上滿意地哼哼,翻身呼呼大睡起來。

冬天的牛同樣享用到了稻草。牛替人耕地,人吃了穀子,給牛吃稻草。稻草拿鍘刀鍘得碎碎的,依然是稻草,盛畚鬥裏殷勤端到牛麵前,牛吃起來索然無味。見過牛用大厚嘴采集鮮美的青草,尤其是春草,柔嫩多汁,香甜可口。關了一冬剛出欄的牛往往吃出迷醉的表情,人一沒顧著,牛不知不覺將肚子撐壞,山崩似躺倒直叫喚。因此,從牛麵無表情的反複咀嚼中,能斷定稻草填進嘴裏如何的難以下咽。然而牛大半靠稻草渡過了百草凋零的冬天,不能不說是稻草給牛提供了菲薄的養分,使它一息尚存。

稻草的恩澤及至流被到了麻雀。

稻草蓬的上部,經常有麻雀窩。小小麻雀也需要一個家,爽性將巢築到了人家門口。掏過麻雀蛋,淡褐,布滿深色麻點。至今沒見過如此小的蛋,放手心滴溜溜轉。殼薄,不小心就捏碎。

人類的手,即使是孩子的小手,也比稻草硬。

一年兩季,稻草的體積遠遠超過穀子。那麼多的稻草人,有毛茸茸的小腦袋,金黃色的公主裙,曾經靜默地站滿了田埂野地,堆滿屋角,燒為爐灰,吃進牛肚,漚成廄肥。現在的農村用上了聯合收割機,稻草大多被直接還田,覆蓋在貧乏或寒冷的大地上,日複一日,顏色由鮮明轉灰暗,質地從挺括變為腐軟,直至完全融入深厚的泥土。

還是沒留下什麼,除了溫暖。

海岸線不是一條線

關於海岸線不是一條線,海洋學家自有特定的內涵,大致是認為潮水所到之處:高潮位、低潮位,大水潮、小水潮,並不在同一水平麵上。海邊人自己的理解——那幾乎代表了一個完整世界,那麼的狹長彎曲,而非一般的塊狀。這是否影響了我們的思維,如果不是四周的大海另替我們開闊眼界和胸懷,想必會完全發育成為迂回前進見縫插針一族。

順著海島的邊沿行走,從大處著眼,無非是一隻螞蟻爬動在一片落葉的邊緣。而且不幸的是,這片葉子掉進了水裏。

海島周邊終日受海浪推湧,有部分沙石會自動堆成屏障,沿岸就有了不止一個天作塘,現成得讓人受之有愧。一直以來,海總是這樣的慷慨,所以我們總是這樣的愛冒險,如果不是風險一路伴隨,漁獵相比農耕幾乎是得天獨厚:隻管收成不問播種。

落腳在海島這種小塊陸地裏,平日裏除了被地球馱著飛轉,還會被大海托著搖晃,風雲打從身邊呼呼經過,世界在麵前走馬燈似的不停變幻,與此同時,心中的念頭汩汩冒出,無窮無盡。夾在中間的身體,就讓它安靜吧,所以基本上呆在島上頭不愛出去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