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是一種溫暖
我的精神地理
作者:賴賽飛
三神大婆
大婆全稱三神大婆,是村裏的獨特腳色。從前的村莊除去行政長官,通常還有幾個重要的公眾人物,性別皆為女。她們是:神婆、媒婆、接生婆。
神婆屬於精神範疇,亦暝亦陽,時仙時凡,位列三者之首。
那時,一個普通女子榮升或者落拓成為神婆,必定經曆一番大變故,出現一個契機。這種變故有可能是生理上的,比如一場大病,當死而未死,從此仿佛打開了另一扇門,變得與眾不同。也有可能是心理上的,突然失去至親、被辜負、受驚嚇等等,心性大變,人不可解。
神婆在村裏一直存在,但很難確切地知道,她是從那天開始的。而且綜合起來看很自律、有限額,隻有當老神婆因種種原因消失,新神婆才會適時浮出水麵,維持在一個村莊始終一名。
神婆的眉眼朦朧,總像在暗處,還沒睡醒似的,神靈業已附體的時候尤其如此。不過,大多數時候,人們不太與之對視,好比那裏是深險之地,避之為上。
三神大婆是我們村裏的精神指導。現在想起來,她更像個心理醫生,主要負責中老年婦女的心理疏導。
但是三神大婆自己呢,多少年了,夜行的人於半夜三更看見有一粒煙頭透過小窗戶一閃一閃,紅得灼眼。平時,作為本人,從沒見她抽過。夜不成寐,她在想什麼,人們可早忘了她會有心事,如果有,她的心事隻有天道理得動。
去找大婆的人的確是村裏的中老年婦女,而且集中在非病即貧,總之是遭遇不幸的人。她的門口完全可以豎塊牌子:男士止步(兒童不在此列)。
比起她的客戶,大婆的日子過得寧靜多了。由她的養子提供全年口糧,其餘自理。靠此營生,她的日常生活穩定。看起來,事到如今,她的業障已過,找上門的都是他人的災禍。
據說年青的時候,大婆十分風光的,出身富家,嫁得門當戶對,是個讀書種子,可惜就與女同學一直讀到國外去了,再不言歸。撇下婚後尚無子息的她,一開始還被回收到娘家,後來娘家也敗落,恰遇解放土改,倒沒被為難,就流落到這裏,收養了個孤兒做起份人家。作為昔日榮華的印記,她留有三樣東西:左手腕上的翠色玉鐲,日常洗臉用的紫銅麵盆,一隻盛放老衣用的填紅描金板箱。
老衣在箱子裏裹著樟腦丸子一呆十多年,三神大婆穩穩活到了八十掛零,體格尚健,就是個頭越來越矮小,獨自住在小偏屋裏,傍著東邊養子家的兩間正房。老年人覺少,常常天不亮就起來,隻要沒有刮風下雨,早早的將門打開,借著微弱的天光枯坐在那把烏紅發亮的竹製太師椅上。夏天著夏布大襟薄衫,露出鐲子,綠得人眼前清明。冬天抱著一隻黃澄澄大手爐,旁邊蜷伏黃斑懶貓。一說修煉,一說發呆。
看見有人進門,大婆一張老臉每每現出童真的笑容,皺縮得越發像枚核桃。
她將來者讓到床沿上,跟班的孩子可以得到小竹椅,同樣磨得金紅。按照慣例,她用神一般充滿慈悲和鼓勵的神情等待求助者發問。
眼前的同性往往扶著頭,一臉苦相,連聲音也十分喑啞:
“大婆,昨夜我出門一趟,回來便頭痛目昏,隻是睡不夠,卻睡不踏實,求你神眼相看一番。”
大婆,我家那位出海快半月,音信全無,到底如何……
大婆,小兒自大前夜發熱,還是未退……
三神大婆端坐著,遠遠的,放出老花眼,看出來者臉麵浮腫,襯得目光暗淡,神情疲憊不堪,悲切感呼之欲出。
觀察過程中,大婆的右腳尖著地慢慢抖起來,頻率越來越高,接著就嗬欠連天,眼眯縫起來,自己用手使勁擼上幾把,這招仿佛有變臉功效,她的神魂自此退後,他人的神魂便出麵了。
一番在孩子聽起來很有無厘頭風格的對話,最終伸出五指掐算起來。
她的五指細瘦,近乎無肉,指甲又長,長得卷曲,枯骨似的在人麵前飛快動彈,幹燥的皮膚互相摩擦,發出輕微的哧啦聲,更有種詭異或者神奇,引得人不錯眼地看著,生怕錯過什麼。
掐算畢,大婆睜開眼,肅然看定對方:
“昨夜你走得不是時候,不是地方,衝撞了西方的夜遊神,跟著你呢,替你去去便好。”
你家那位……你家孩兒……
既然說開了,來時一顆提得很高的心放下不少。大婆離開椅子,指揮人從床頂取下一隻紙箱。打開來,堆滿了香燭紙牒。從中取三紙元寶,又使毛筆在上麵各畫一道符,垂目祝念一番,交待備下四葷四素四果,樣數看來人家境而定,備不起者便作主替她省了,並不教條。一般是自去得罪處燒了。
至於結果如何,實非我們關注的範疇。
這些人中大部分清苦,個別隻能出起一點子米。每當此時,但見她們先雙手接過神符,謝了大婆,然後從身後取出手帕包的米,臉上不由生出赧然的笑容:
“近來手頭緊,大婆見諒,一碗米,千萬別嫌棄。”
大婆的神情仍是充滿鼓勵與慈悲,這會兒卻是人間的,一個曆經風雨洞明世事的老人:
“家底都有數,苦著你了。指望著吧,好日子會到的。這米還是拿回去,也夠一家子吃碗白米飯。”
但她們執意留下了那包米,不但是不好意思,亦怕白得的神符會失效。其實,她們也有受驚太過,少魂失魄的,求三神大婆竟少了求神一節。
三神大婆者,分別有三位神靈附體。最早一位自稱將軍,一附體隻管問人要煙抽,也不知是那個朝代的,竟知道抽紙煙,講話粗嗓大氣,聽上去劍拔弩張。接著來了一位年輕小姐,出口嬌滴滴,說著說著就唱起來,腔調頗為憂怨,獨好絲線,粉的綠的,黃的紫的,看樣子以前擅長繡花。也許是此地宜居,往後竟來了第三位神靈,自稱小九妹,年方三歲,所以一出口居然是奶聲奶氣,興興頭頭,給糖塊吃就成。但小孩家多半任性,有時候別位神靈先到,隻預備了煙等伺候,她突然登場,一看有煙無糖,竟會賴在地上哭鬧,叫人現買都來不及。
有時三個神靈輪番上陣,弄得大婆一忽男聲,一忽女聲,一忽老生,一忽小兒,折騰得很。鑒於神靈眾多,一般人來請教大婆,總要問問今日來的是那路,或者幹脆問某位能來。
有時候,人們顯然忘了這一層。
幸而從無大礙。
無論出神入神,大婆都不排斥孩子們。她一般也有孫兒,但可能是職業的特殊性,很少看見養子一家與她這邊過往。我們是不管閑帳的,何況父母從無這方麵的忌諱,樂得湊熱鬧。
有一次我們又從旁安靜觀摩,這次大婆身上來的是童神。我們私下將那個將軍封為大神,小姐得封女神,孩子自然是童神,好比現在有童星。
特別喜歡童神降臨,沒有代溝,而且有好處。因為求神的人看菜吃飯,大神來奉煙酒,女神來奉絲線麵料,童神隻備糖果。
除了當場大嚼,剩餘部分是這樣處理的:留些給自己孫兒,盡管他們很少來親近。其餘塞給其他孩子。
那次大婆用缺牙的嘴努力大嚼,忽然正眼看著我們幾個,換了平常的慈祥聲音道:來,吃。塞給我們後,繼續對著大人們奶聲奶氣去了。
對於三神大婆身上的神奇之處,我們也在仔細觀察後,努力嚐試過。比如怎樣讓腿抖動起來,經過多次實踐發現一條秘訣:坐著如果僅用某隻腳尖踮地,抖起來也不難。嗬欠是張嘴就來,誰都能打它幾隻,一開始還裝樣,後來弄假成真,我們本就懶骨天成。至於其他,暫時沒有好辦法。
這使我們覺得三神大婆不是浪得虛名。
當然,這不妨礙我們愛大婆或者說她的糖果,總想替她做點事。機會還是有的,當她端著銅盆去河邊端水,我們搶著去。抬著沉重發亮的銅盆,摔是經常的,但銅盆完全不像瓷盆、瓦盆,它很經摔,大婆很愛笑,大家抬得放肆。
冬天的時候,我們去河上鑿冰輪,拗屋簷排列懸垂的冰淩,有雪的時候玩雪,手凍得通紅,嗬著跑到三神大婆那裏,隻要有太陽她一準在曬太陽,懷抱大手爐。
孩子們的小手貼著手爐取暖,三神大婆已將它掏出來一點,擱在膝蓋上,讓大家都有地方可放。
她的大棉襖、肥的棉褲、老棉鞋和從腰間一直拖到腳背的攔腰,皆是黑布麵,很受熱,幾乎是焦樸樸,現在被我們擠得皺起皮來。
此時的三神大婆倒真的不缺神性的溫暖。
溫暖如草
十月,稻葉尖挺,尚餘綠意,穀穗已染上金紅,沉沉地垂落,齊刷刷的,望過去層次分明。西風從遼遠的山那邊吹來,原野上稻浪滾滾,搓出一片簌簌然,穀香同時騰起,浮動在稻田上空。季節也被分出層次,天上無限涼爽空曠,地麵一片豐盛溫暖。
收獲稻穀是辛苦而喜悅的。成熟的稻子經過脫粒,穀子裝袋運走,留下稻草隨便堆著。直到整塊田收割完,才空出手來將它扶起紮好。
紮稻草的方法自古以來一成不變。摟起一把夾在雙膝,就中取一小束,沿穗部繞一圈抽緊。動作嫻熟的人快如女媧造人,手上轉一轉就出來一個抽象的稻草人:小頭,大身子。濕漉漉的,很沉重。拖到田埂,擔到空隙地,提出來一個個從中分開呈圓形攤曬。地麵曬不過,抬舉上牆頭、籬笆,成群結隊,頑皮地騎在高處的樣子,像爬牆攀壁的孩子,被施了定身法。
這種曬法均勻,通透,好太陽不上二天就幹。到了懶漢手裏,就讓稻草人直挺挺地立著,不去管它,曬了又曬,外麵幹了,裏麵仍是濕的,常常黴變發紅,稱作爛汙稻草。
稻子全部收割後,到處可見這種稻草人。剛上岸時麵皮尚青,愣頭愣腦,一日暴曬蛻變為金色小妞,輕盈地站在野外。鄉村一時間充滿童話色彩。
早稻的稻草短些。為搶種下季稻,田水不放幹開割,拖泥帶水,稻草髒而沉。有些用來墊底,一度浸在泥漿中,曬幹了也是個泥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