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奇怪,天天看見海的人,沒見時反應強烈,就像隨時見得到太陽的鄉村人民,比起城裏人與陽光更有感情,被剝奪時更加如饑似渴。沒有了海,沒有海灘、海風、海鮮,日子還怎麼過。別擋住我的海!跟“別擋住我的陽光”一樣理直氣壯。
為了自始至終見得到海,最好的辦法是擁有一小段海岸線。遵循這種思路,我曾在一個名為牆頭的小鎮邊緣買下房子(這兒的鄉鎮都靠海)。與城市的房子相比,算便宜得很。不過房地產商的確有不厚道的地方,這房子連樓梯都不曾建造在內,樓層之間平空一截,倒像文章裏的省略號,隻可意會,不可攀登。不過重要的是房子外三四米就是海,先住進來的鄰居說,風暴來時,濺起的浪花會直潑牆壁,那牆壁看上去容易滄桑。這一點尤其能激發人的什麼,所以很想在下回刮台風之前住進去。
至於平時,我是準備老了的時候去長住。其實知道自己年青的時候那兒也去不成,老的時候更不用想,但裝總是要裝的,為此努力準備。典型性發作的時候,嘴上大抵也是退休後怎樣怎樣,好像生下來就是為了死,工作著就是為了退休,自覺不可饒恕。
何況世界是專門與人作對的,城市尤其喜歡對個體進行圍追堵截。之前為了門前萬裏無雲,每次搬家到空曠荒蕪的地方,緊接著就有人當我的麵大興土木壘起高層建築,好像終於等到我了。有陣子腦子發熱想搬去我看得到人家,人家看不到我的地方,直到有一天腦子涼了轉過彎來,唉,鬼才這麼想。然而,已經聽說有人盤算著在附近動手圍塗幾千畝,將我這幾公尺海岸線挪出不止幾千米,泯然內陸矣。
可惡,不是我飛揚跋扈,是這世界飛沙走石。
然而眼前總是我的海岸線,在後門口瀕海的護欄裏坐著,雙腳垂在海麵上,落潮的時候水麵離腳底越來越遠,終至不知所終。露出的塗麵上,小蟹們紛紛從洞口伸出大紅鉗子一探虛實,不遠處幾支小船露出全身,包括去附近那座叫海山的小島上的路也露了出來,有漁人在還濕漉漉的路麵上行走無虞。等到潮漲的時候,曾經遠去的水線漸漸逼近,氣喘籲籲的,仿佛趕了很遠的路過來,事實也如此。而後整片水麵不斷抬高,蟹們搓起小土球關門進洞,擱淺的船都浮了起來恢複功能與尊嚴,海中間的路不知道第幾回沒入水中,連同海山肉色的下半截,隻留上半部分在海麵上孤獨地浮著,呈綠茸茸的球狀,似乎會隨時漂移。海山上唯有一座廟宇鎮守,即使如此,風暴大起的時候,它還是會被吹得差不多翻轉過來,它的麵積也會減去幾分之幾,如果後來不修補——它也是一塊不斷被修補的陸地,跟這兒海岸線上的其他土地一樣。
幸而絕大部分時候,潮而有信,在未到達我的腳底之前就自動打住。這一大片水麵以及其他得而複失、失而複得的過程中,總是不能免除感動,仿佛與我有關,至少與我的眼神有關。也會站起來在岸邊走。沿岸種著杜鵑,杜鵑從中是楊柳,春夏季節,柳枝從鮮花盛開之處拔高,複又不可遏止地垂向水麵,低低的,風吹起時還在不斷地下探下探,仿佛長相思無絕期。當想到底下竟是海麵而非河麵時,依依籠罩著的溫柔就猛然改變了既成的質地。海水楊柳,這一場殘忍粗礪的大溫柔,多少年後,根係深長,到底是鹹澀從根起殺死了它的鮮活還是它從頭到尾征服了海水的鹹澀,預期不樂觀卻不肯放棄希望。於是來來回回,更加覺得走一趟少一趟了。
此種走法有時會讓我想起頑童走在馬路上,孩子們特別鍾愛馬路牙子這種凸起狹窄的地方,島上的人對海岸線是否也有特別的感情在。如果海島是祖國的邊疆,海岸線就是島上人自己的邊疆,時不時的要去巡視一番。比起有些人將自己的三分地頭當作邊疆,幾株蔬果作臣民,日日負手逡巡,這個才見大風度大氣派。
或可稱這為海岸線上散步。
一提起海岸線,很多人可能首先想到曲折、崎嶇,懸崖峭壁,海浪在深淵處咻咻噴著白沫。
其實這裏的海岸線相當一部分是平鋪直敘,這是現代海岸線的特點,高處看像用尺子畫出來,規模大得如同納斯卡線條。
這歸功於或者歸咎於海塘建設。攔海大堤都現出平直和寬闊的兩大特色。海塘毗鄰的地方,不過是從一座山腳、一個碶閘走到另一座山腳、另一個碶閘。隔三差五的山嘴隻是打入海中的一個個巨大樁腳,人們就像係繩子一樣將攔海大堤從這一頭係向另一頭。多少年下來,隨著沿海土地的增殖,海岸線的長度一定縮水了許多。因為兩點一線再短,何況先前的海岸線有許多狗牙邊的曲折在,抖直了量來可能數目驚人。
大部分時候,走在這樣一條充滿自強自立感的海岸線,走到居住地的邊沿,隨時看到海,即使往前看的時候,眼角的餘光也會閃過海麵的亮光,即使朝向陸地看的時候,耳邊還是會響著陣陣潮聲,並聞到海的氣息正借著風勢沿路向內陸擴散。而且,走在海岸線上,注定向著海的時間要遠遠超過向著陸的時間,單從安全角度而言,潛意識當中是否覺察到滾落地上,還算實實在在的事,掉進海裏,可就無憑無據了。
這樣的海岸線,固然走起來順暢,但繃直的,既有堅強不屈,也暗含緊張。當我們在海與陸之間牽好線後,就算與海劃清了界限,一條海堤界定了海與陸地,魚在那邊,人在這邊,我不知魚之樂,但至少人們泰然自若地生活著。隻有當風暴狂野,才會短暫擔心,偶爾往高處挪挪。當風暴走遠,生活照舊。
這些人造海岸線,風格上整齊劃一,與海的高度差也不算大,潮漲平的時候更加親近,大水大風的時候有點令人擔心。與它相比,還保留著自然形態的海岸線就豐富多彩了,也更值得依托。它們大部分是在山海交接處,從隨山勢開辟的沿海道路上看下去也有了不同的高度,接近於理想中的海岸線。
從鬆蘭山往爵溪方向是象山最美的一段海岸線。異常彎曲,勾勒出寬度和進深各異的幾十個海灣。不論大小,每一海灣都積累了結實的沙灘,形態曼妙。從上往下看,平鋪的金黃色,靠著一圈青黑或肉紅的礁石,礁石上部是草木叢生的綠障,與沙灘邊沿盛開的白色浪花遙遙相應。每一個從此經過的遊人,都有過把其中一個海灣據為己有的夢想時刻。
其實我更喜歡到塗茨鎮和黃避嶴鄉的那一帶海岸,雖然圍墾的痕跡不可避免,但規模不大,得以保留了更多天然的海岸,相應在海岸線上行走的人更少。
象山半島外麵的島礁一向不少,但熱門的、常去的地方往往忽略了它們的存在。塗茨外麵的島礁,第一兩次看見,覺得更多些。遠處的大島隱約,呈淡淡的藍,質地非常的稀薄,裏麵似乎不大可能住得起人,事實上那裏就有厚實的鄉村和熱鬧的城鎮。看看近處的就知道了,大塊的或大顆的在海麵上,由淺褐的沉重岩基和濃綠豐盈的植被組成,貨真價實。那些小島礁,形態自以為是,互不買賬,其上無常住人口,無建築物,覆蓋著完整的草木,其中一顆呈圓形,模樣特別周正,海水泱泱,托著它豐茸的蕩漾,陽光從高空照耀它的美,聖潔驕傲得就像一隻海之乳。
西滬港沿岸的水淺,常讓人忘記這是海,與水田更接近,走在那廂,海岸線的感覺還不如田埂的感覺來得確切,與它連通的象山港則不然,水還是有藍色底蘊的,看上去深沉許多。初秋的某個黃昏,我從座落在黃避嶴鄉的北黃金海岸度假村往北一直沿象山港走,這一帶的腹地不深廣,海水在薄暮下尤其沉寂,無形中加深了它的深度。遠處有零星的漁火,辨不清是船、航標、燈塔還是海邊人家,一律覺得無限縹緲孤零。北黃金海岸度假村是冷清多年了,這條路上更見寂寥,直到看見小小的塔曼礁村,隱伏在一大片山林和海之間。因為前麵接著就是熟悉的攔海大堤,無曲折可言,我就站在那裏望著塘壩腳下的養殖海塘,它與海平麵常常持平,隻隔著一條人工海岸線,就分出了動靜深淺與裏外。那一片一片的水麵,已經要比村莊本身寬大很多。最後的天光倒映在塘麵上,造成異常的亮度和陰影,增氧泵也停止了工作,所有塘麵紋絲不動。一天之尾的最後時刻,我看見寂靜是這樣莊嚴地擺放在天地之間,水不興,風不吹,樹不搖,狗子不吠,魚兒不跳,閑雜人等肅靜。樁樁件件,默然等待著歸置黑夜之淵。而大海就在幾步之遙,竟然從沒睡著。
海岸線上讓人覺得乏味的地方不多,即使像石浦港這樣人煙稠密的所在,人為介入極深,時尚感強烈,但沿港修建的大道與公園保留了所有海的元素,保證了麵朝大海成為永恒不變的姿勢,同時守望的眼光裏永不缺乏船、網、碼頭、海鷗、燈塔、漁人、海鮮坊以及魚形雕塑、魚燈與壁畫,始終值得人逗留。最近港邊山頭上新立起了一個漂亮的大風預警塔,頂上的球體在夜晚囫圇懸浮在空中,遠遠就能看見。海上人最需要見風使舵,當它發出藍白光就顯示海相寧靜,發出黃光呼喚小心回家,發出紅光不得出海一步。
海岸線,進可據,退可守,柔軟多汁也鐵骨錚錚,甘美同時苦澀。與其說我們是島上的人,更確切的不如說是那條線上的人。窄處如絲弦,容不下人的一雙腳,讓我們也心細如發;寬闊處卻完全放得下一座小城,使我們牢記做人要胸懷寬廣。更多不寬不窄處,安著一個個村落,更傾向著海的是純粹的漁村,有船、網為證,更向著陸的是農莊,照樣有肥沃的原野,河流平緩,作物茂盛。宜漁宜農左右逢源山海兼備的也不是沒有。總的來說,這一切足夠讓我們樂觀而通達。
海岸線還是我們的風景線,看海去站或坐或躺在那兒就夠。是我們的圍牆,它突出於海平麵和地麵之間,神奇地在兩個世界之間保持了可貴的中立。最後,它也是我們的窗口,來來往往的船隻在沿岸港口碼頭駐足停留,流暢的海岸線這個時候被打開大大小小的規則缺口,通過這裏來吞吐人群和貨物,帶來大陸的氣息和四麵八方的消息,同時捎去我們對世界衷心的問候。
責任編輯:宋小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