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草台(3 / 3)

“我這就去見我師傅了,說不定他早等著我呢。”

告別兩位老人後,馬三友背上三弦繼續向白草台進發。

太陽懸在頭頂上,紅彤彤的。藍天碧空下,風肆意地在空氣中流動,感覺冷嗖嗖的。遠處的山頂泛著鉛青色,似有雲霧凝固不動。

馬三友飛快地走著,走出山澗,來得一個漫長的土坡上,這時他感覺身後似有人跟著,回頭看時卻啥也沒有。

又走,又感覺身後有人。馬三友不由得頭皮發緊,加快了腳步。

這時,一股黃風旋起,席卷著漫天的塵土把他包裹起來,眼前一片灰暗。

“賀書匠!你咋跑的這麼快?等等我!”突然有個女人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馬三友吃驚地扭頭一看,隻見身後不遠處竟站著個年輕女子,穿著紅襖綠褲子,臉色粉白粉白的,頭上攏著花圍巾,耳朵旁邊還別著一朵黃花,正盈盈望著他笑。

馬三友使勁揉揉眼睛,又一看啥也沒有。奇怪,是才聽了老人講的故事,腦子裏出現了幻覺不成?

等他再次加快腳步往前走,來到一個山梁上時,聽得身後又傳來了那女人的聲音:“賀書匠,你咋不給我說段書呢?人家等你很多年了。你不認得我了?我是扣子呀,最愛聽你說的書了。”

馬三友不由得一個激靈,“你認錯人了,我不是賀書匠。”

“就是你,我一眼就認出這把三弦了,你停下給我說段書吧。”扣子幾乎哀求著說。

馬三友不顧一切地跑起來,隻覺那女人身後緊緊追著。他兩耳生風,狂奔了一陣停下向後看,終將那女人甩掉,才坐在一塊土疙瘩上喘氣。不覺身旁又有一股旋風刮起,繞著他轉個不停。他隻得站起又跑,那旋風緊緊跟著,他跑多快,那旋風就跑多快。

“這可咋辦?”他嘴裏咕噥著,突然感覺腳下軟綿綿的,低頭一看,一腳踩在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山水洞邊,他想閃過去,可來不及了,感覺整個身子已懸空向那黑洞墜了下去,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馬三友醒了過來,發現自己竟坐在山路上,全身完好無損,身後的三弦也背的好好的。

奇怪,難道才將不是掉進了山水洞?

來不及細想,馬三友連忙從地上爬起來繼續趕路。趕到百草台時,太陽快落山了。

白草台在一座山上,山丘中間有一塊不大的平台,台子上野草叢生,密密麻麻長滿了白草。白草是一種續根植物,冬季幹死,到了來年的春天,根部又抽出綠芽兒蓬蓬勃勃地生長起來。故花豹溝的人就把這塊地叫白草台。這個多年來幾乎被人遺忘的荒涼地方,基本沒人涉足。眼下密密匝匝的白草全幹枯了,猶如一塊柔軟的羊毛地毯,覆蓋在這塊平台上。一陣清風吹過,白草發出悉悉索索的響聲。馬三友四下裏看了看,開始尋找師傅的墓。他記得當年掩埋師傅時的大致方位。眼前全被荒草淹沒,師傅的墳根本就沒有了。馬三友左右尋找,確定了一個地方,在一個稍高一些的地麵前,蹲下身子開始用手刨起來。埋師傅時他來遲了,但他在墳旁曾埋了一塊青磚,並在磚頭上刻上了師傅的名字,位置朝南座北。經過努力尋找,終於找到了那塊墓磚。擦掉磚上的泥土,露出師傅的名字依然清晰。

馬三友重新跪下,將它端端正正地立在墳頭,又把三弦放在旁邊。然後取出兜裏的一遝冥幣,用火柴點著燒起來。嘴裏就念叨著:師傅,我來看您了,您老在地下過得好嗎?

火苗舔著冥幣閃閃爍爍,這時,突然一陣風起,耳邊傳來師傅的聲音:“是三友啊,你終於來了。這些年我等你等得好苦啊!”

“師傅!”馬三友禁不住悲愴地嗚咽了一聲:“師傅啊!您老一人躺在這兒太寂寞了,弟子不孝,多年沒來看您了,對不起啊!是我辜負了您對我的期望,弟子心裏慚愧啊!”

“唉——”風送來了師傅的一聲歎息。

“師傅。”馬三友絮絮叨叨對師傅說起來:“咱說書人真不容易啊,我是想把您老這門手藝傳下去,可這條路咋就越走越窄呢?前幾年斷斷續續還能夠維持生活,可眼下越來越不行了,連吃飯都成問題了。想改行做生意吧?一沒本事,二沒本錢,不知以後該咋辦?請師傅明示。”馬三友說著不禁唏噓起來。

“說書這營生啊!”他被淚淹了嗓子:“農村人大都離開了土地,到城裏打工或謀取生路,土地撂荒了,村莊也荒蕪了,隻剩些老弱病殘。無論是農村還是城市,電視、電腦,錄像占據了人們的全部生活,誰還再聽咱說書呢?弟子真是不甘心啊!”

“我知道這個情況。”師傅的話好像是一種解脫。

“弟子這次來找您,是想把這把三弦送還給您,把它埋在您身旁,我也就有個交代了,讓它永遠陪伴著您吧。有了它,您在地下就不會孤單了。”

“三友啊,這把三弦可不同尋常,是一件寶物,不能就這麼把它葬了。它是我師傅的師傅的老師傅傳下來的,幾代說書人的心血都傾注在這把三弦上,它是具有靈性的。以前我沒告訴過你,那根長長的琴杆是空的,裏麵注滿了銀子。據說很早以前是皇帝賜的,一代一代的說書人拿著它為生存彈奏,無論生活有多麼困難,都沒有把它賣掉,你要好好珍惜它……就是將來餓死也不能賣啊!萬一不行,可以把它送到博物館去,至少讓人們還能看見它或摸到它。”師傅悲傷的聲音裏透著無奈。

“既然這東西是件寶物,我咋能丟了它呢?您老人家要不收,我就把它供起來或按您說的辦,也算是給咱後人留個念想。要不再過多少年,沒人知道說書人是咋回事了。”

師傅似乎又歎息了一聲,那聲歎息久久地縈繞在馬三友的耳邊。

此時,殘陽如血,夕陽的餘暉染紅了整個白草台,那枯草在餘暉的映照下泛著粼粼的光波。馬三友坐在師傅的墳旁,拿起了那把三弦。三弦被夕陽映襯著通體閃著紅光,他像撫摸嬰兒般摸摸那木筒頭,無比珍惜地將它抱在懷裏。他要為師傅彈奏最後一曲。緊了緊那三根柱,將音調準,端坐在草叢中,開始彈奏起來。

一陣急促而沉重的曲調猶如一股勁風打著旋兒,上下翻滾,在白草台的上空穿行,最後跌落在師傅的墳堆上。馬三友知道,師傅在傾聽著他的彈奏。從他跟師傅學藝直到師傅離世,他還從來沒有這麼認真的給師傅彈過。他知道,說書這門藝術,曾經讓無數人為之癡迷而陶醉,現在卻離開了人們的視線,猶如一股曾歡躍奔騰的泉水,終於流完了,淌幹了,枯竭了。

馬三友的喉嚨裏湧上一大團悲哀,兩顆豆大的淚珠從他的眼角滾落下來,跌落在三弦上。沉重急促的曲調漸漸變得委婉而憂傷,如泣如訴。馬三友看見師傅站在他麵前,那張飽經滄桑、雙目失明的臉上流淌著慈祥和溫暖,那些已經一去不複返的日子,在朦朧的視線裏漸漸清晰起來。

不知從何時起,寂靜的白草台上空竟有一群麻雀在盤旋,嘩地飛過來,嘩地又飛過去,最後飛落在墳旁的草坡上,黑壓壓的一大片。

麻雀們一動不動,在靜靜地傾聽著馬三友的演奏。

馬三友不停地彈著、彈著,隻見他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雙目圓睜,突然悲愴地尖著嗓門大聲吼唱到:

手彈三弦腿打板,聽我說段書匠難;

書匠難啊書匠難,書匠難處說不完;

一腿綁個竹甩板,一腿擱把大三弦;

右手彈弦左手按,渾身上下不適閑;

嘴唇磨成薄片片,舌頭說成細尖尖;

就裝生,就裝旦,就裝婆姨就裝漢;

雞叫狗咬一人擔,百般武藝全耍遍;

……

責任編輯:胡曉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