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間院子裏不知啥東西“撲棱棱”一聲,馬三友雙腿一軟,這時看見草叢中有隻野兔箭一般逃走。幾乎嚇掉了魂魄的馬三友慌不擇路,翻過一道爛土牆,逃也似的離開了這個陰森恐怖的地方。
黎明終於過去了,天空看著依舊灰蒙蒙的,四下裏除了清冷的空氣外,寂靜荒蕪的山野被一片冰涼覆蓋著。此時,馬三友一身冷汗,感覺全身冰涼冰涼,猶如掉進冰窟窿裏的感覺。他不自覺地用手摸摸身後背著的三弦,努力抑製住自己那雙顫抖發軟的腿,感覺腳踩在幹硬的山路上軟綿綿的,仿佛被人抽去了筋骨。
我不會是嚇破了膽吧?他對自己說。
太陽慢慢地從東山爬了上來,看上去又紅又大,卻沒有一絲熱量,馬三友大口喘著粗氣,估摸著距白草台還有多遠。望著前麵那條狹窄的一直蜿蜒消失在遠處溝旮旯的小路,他的腿漸漸有了勁,沒多久,一道山梁就被他拋到了腦後。
前麵的山窪上,又是一處被廢棄的土窯洞,院牆同樣傾倒的七零八落,門窗已被掏去,黑洞洞的張著口子。鹼畔上的豬羊圈空曠破落,閑置一邊的石碾子靜靜地躺在碾盤上,仿佛在默默地沉思著什麼。坡底下長著幾棵果樹,孤獨而憂鬱地立在那裏,緘默無聲。失去了主人的嗬護,再也沒有了淘氣的孩子們光顧,幾隻麻雀飛過來落在光禿的枝條上,鳴叫著四處張望,一會兒又無聊地飛走了。
偶爾看到山坡上的現耕地有收獲過的痕跡,農忙過後,隻留下一片空曠、淒涼。
馬三友終於來到一個山坳裏,看見山腳下有幾戶人家,周圍的樹木將窯洞遮掩的若隱若現,一縷炊煙嫋嫋升著。
這地方馬三友記得,他曾和師傅來過,村子叫左崾嶮。二十多年過去了,山還是那座山,溝還是那一條溝。記得村裏原來有二十幾戶人家,現在看來也就居住有三、四戶了。走進村子,撲麵而來的是一種冷清和蕭條。
一個大約五、六歲的小男孩在坡底下玩,看見了馬三友後,用驚恐的目光注視著他,隨後兔子般地消失了,讓他感覺一陣不安。
給他打開門的又是個七十多歲的老漢,恍惚間,馬三友感覺又走進了昨晚的那孔窯洞。見老漢臉色灰暗,皺紋交錯的臉上神情木訥,蒼白的頭發上攏著一條失了色的羊肚子手巾,看到他身後背著三弦時,老漢的眼神突然間活泛起來,說好多年不曾有書匠上門來了。招呼他進了窯洞,馬三友看見炕上被窩裏圍坐著個老太婆,滿頭白發亂蓬蓬堆在腦上,一臉驚奇地看著他。老漢說這是他老伴,常年有病在家呆著。看來他們兩人正在吃午飯,米飯洋芋熬白菜。馬三友早已餓的前心貼後背了,看著飯菜,胃裏翻江倒海地折騰起來,口水直咽。老漢看著他說要不嫌棄就坐下來一起吃吧。馬三友也沒謙讓,端起碗就吃了起來。吃過飯,老漢把自己的旱煙鍋子遞給了他,馬三友就裝上一鍋煙抽起來,一邊打量著窯裏的一切。
看來,這是戶殷實人家,家裏擺放著各種電器,兩個油漆一新的大紅木櫃很顯眼,靠窯掌邊擺放著,炕圍子貼著花紅柳綠的壁紙,家裏收拾的幹淨整潔,一塵不染。
“這些電器是我兒子從城裏買回來的,他說這家裏太寂寞了,可我和老伴都不太喜歡這些東西,感覺還不如聽一場書過癮呢。”老漢看看他笑了笑,咧了咧嘴又說:“兒子在城裏安下了家,叫我們老兩口過去住,可我們高低不習慣城裏的吵雜喧鬧,死也不願去。”
“怎麼了你?”正說著,老漢看見老婆突然用手指著馬三友的那把三弦,示意拿給她看看。馬三友就把三弦遞給了她,老婆婆拿在手裏仔細看著,用手摸了摸,突然咧開沒有門牙的嘴巴笑了:“這是老賀書匠的三弦,我認得,這麼說你是他的徒弟?”
馬三友點了點頭。
“我說嘛,咋才見了你這麼麵熟,原來你和賀書匠來我們這裏說過書的。”
“是來過。”
“你師傅那可是個大書匠啊,過去在這一帶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啊!可惜他早就沒了,我真想再聽他說一段呢。”老漢感慨地說。
“可現在書說不下去了,我這次來就是要去見師傅,告訴他這事。”
“你說的也是,除了我們這些老家夥還愛聽書,現在年輕人誰喜歡這個?城裏更沒人聽了。”
一陣沉默。
“你臉色咋這麼難看,是受涼了吧?往炕裏坐。”老婆婆伸出手熱情地招呼馬三友,並用手拍拍炕皮說:“這炕燒得熱著呢,你往裏坐。”
馬三友又往炕裏挪了挪。
“之前從哪裏來?”
“前麵那座山,半山腰有兩孔爛窯,我在那裏過了夜。”
“那地方是不是長著一棵歪脖子老榆樹?”
“是。”
“你真是在那個爛窯裏住了一夜?”兩位老人看起來十分驚奇。
“不能住嗎?”
“那地方早沒人煙了,傳說經常鬧鬼。有人夜間從那裏經過時,看到窯裏亮著燈,有時又聽到從爛窯裏傳出各種各樣奇怪的聲音。後來,就沒人再敢從那裏走了。”
“那地方原來住啥人?”
“一戶姓白的人家,大家都叫他白老二。有一年春天不知為啥,他的兒子、媳婦全患了一種奇怪的病不長時間就死了,剩下白老二一人,他倒是活了很多年。老漢那時候喜歡聽書,隻要你師傅老賀書匠一來,都會被他留在家好吃好喝地招待,然後熬上一壺茶,叫來村裏人一邊喝茶,一邊聽書,很是熱鬧,有時幾天幾夜都不倒台。過去這山裏不通電,聽書便成了人們唯一的精神寄托和樂趣,那時多麼癡迷聽書啊!”
“你看看我這根手指。”一直默不作聲的老太太突然伸出一隻手讓馬三友看,隻見她的中指斷了一節。
“為了聽你師傅說書,讓碾子給壓壞了。那時候,婆姨們白天要下地勞動,晚上套上驢在爛窯裏碾米磨麵,趕著把吃的東西置辦好,才能騰出時間來去聽書。晚上窯裏就點一盞小煤油燈,黑燈瞎火的,這個中指就給壓壞了。那個時候心勁咋那麼大,一夜聽書都不覺的瞌睡。”
“那時日子過得像死水一灘,生活沒一點樂趣。可書匠一來,我們就變得活泛多了。無論是在茶餘飯後,還是田間地頭,都在說書裏的事,什麼高寶童和夏瓊英是怎麼終成眷屬的,郭子後千裏尋母如何得以母子團圓的,四仙姑咋樣下凡私配了一個農人……說著書裏的事,唱著書裏的調,個個高興的猶如過節一般,幹多少活都不覺得熬累。”
“每次隻要老賀書匠一來,幾十裏地的農民都趕來聽書,那個紅火爛綻的熱鬧場景簡直是沒法形容。”
“可惜你師傅那年沒了,在花豹溝說書時整整說了一夜,天亮時,人不知咋的朝後一倒,再也沒有醒來。”
“你師傅一輩子光棍一人,眼睛又看不見,無兒無女的好可憐,不管走到哪裏都有人照顧他,正是花豹溝的人就近把他埋在了百草台上,轉眼二十多年過去了。”
“頭一回見你來這裏,可真是稀罕。”
馬三友傷心地想,那次他有病沒隨師傅一同去,得知消息後趕去,隻見了那個墳堆。
“有件事還記得不?”老太婆問老漢:“當年後山王圈梁王景德有個女兒叫扣子,才16歲,晚上跟著村裏人來這兒聽書,黑燈瞎火不小心一腳踩空,栽進深溝裏,結果摔斷了腰椎,癱在炕上好多年最後死了。可惜那麼俊的女娃就那麼沒了。”
“咋不記得,那女娃愛唱愛跳愛熱鬧,為聽書卻把命都給送了。”
又一陣沉默。
馬三友忽覺得心口堵得慌,有種被土壓著的窒息感,不由用手在前麵扒拉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