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草台(1 / 3)

白草台

小說榜

作者:雷豔

說書藝人馬三友身後背著師傅傳下的那把三弦,行走在白玉山的褶皺裏。

時令已入深秋,幾乎一年無雨,光禿裸露的山梁看上去猶如一堆堆幹牛糞,冷硬而蒼白。馬三友爬上一座山頂,全身汗涔涔的,把三弦從背上取下,就坐在個土坎子上想歇會。這時,突然一道白光從眼前一閃,直通天際,耀眼的光刺的馬三友一時間睜不開眼,好像那道光是從三弦發出的,他以為自己眼前出現了幻覺。

定睛一看,太陽的光焰耀目,大地一片沉寂,周圍的一切在陽光的籠罩下,泛著一種奇妙而神秘的紅暈。

奇怪,馬三友不由自語一聲,看了看懷裏的三弦,這把由名貴的紫檀木做成的三弦,此時正發出幽幽的、暗紅色的光。撫摸那光滑的琴杆,他隨手撥拉了一下三根弦,那三弦竟發出一聲十分怪異的呻吟,似低哼,又似嗚咽。

馬三友心裏不覺一顫,將臉貼向那琴杆,琴杆冰涼冰涼,猶如死人的肌膚般瘮人,那種冰冷一直鑽進馬三友的心裏,漸漸擴散至全身。此刻,一股說不出來的悲哀迅速籠罩在馬三友的心頭,恰似遠處那灰蒙蒙的山梁。

“師傅,您老人家不知道,我有很多話要對您說呢,我這就來了。”馬三友嘴裏嘟噥著,抬頭看了看已偏西的太陽,站起來將三弦背好,繼續趕路。

山窪上,那一塊塊荒蕪的土地,已經沒有了村民勞作過的痕跡,放眼望去,除了望不穿的黑影和死一樣的沉寂外,那覆蓋著冰涼寂寞的山峁,隻有裸露的暗灰色的土地和枯萎的蒿草。

馬三友知道,在這偏遠落後的深山裏,越來越多的人已經離開了土地,走進了城市,當起了打工漢。很多土地就這樣撂荒了,變成了不是廢墟的廢墟。

眨眼功夫太陽就跌進了西山,昏黃已來臨,陣陣寒意襲來,周圍的一切漸漸變得朦朧而慘淡。馬三友隻覺嗓子眼火辣辣的,又渴又餓的感覺像蟲子啃食著他,一天啥東西也沒吃,得找個地方充饑和歇息一宿,明早再繼續趕路。

遠遠的,馬三友看見前麵不遠的半山坡上有一戶人家,窯洞裏好像亮起了燈。那燈光忽而有忽而無,他決定上去看看。

等他爬上半山腰那戶人家時,天已完全黑了下來。

走進那個空曠破落的院子,裏邊有兩孔窯洞,右邊那孔黑洞洞的,似乎沒有門窗,左邊這孔窯裏亮著燈。那燈光使得馬三友感覺心裏暖融融的,幸虧有了這麼個歇腳的地方,不然今晚就要露宿野外了。

這大山裏原本居住的人家就極其分散,有時走上幾十裏路也看不到一戶。過去馬三友和師傅經常在這山裏說書,露宿野外是常有的事。

他剛走到窯門前,那門竟無聲地打開了,馬三友看見個衣衫襤褸的老漢站在門裏,一雙疲憊的目光正打量著他。看見他身後背著三弦時,老漢眼睛一亮,咧開緊閉著滿是皺紋的嘴巴笑了,連忙將他招呼進窯坐在了土炕上。聽他說口渴難忍,老漢已從後窯掌端來一瓷缸子水遞給馬三友,馬三友一口氣喝完,老漢又從後窯掌端來一大碗和菜稀飯叫他吃,馬三友餓極了,不客氣地接過來一陣狼吞虎咽。吃完後,才見這窯裏隻有老漢一個,再無他人。一盞極其微弱的豆油燈下,窯裏的一切模糊不清,馬三友始終沒有看清窯洞裏究竟有些什麼。隻見一盤大土炕,從窗前一直連到後窯掌。這是山裏過去的那種老式炕,炕就占去整個窯洞的三分之二,這種炕現在十分少見了。馬三友太累了,本想和老漢攀談幾句,不知為啥腦子就迷糊起來,哈欠一個接著一個打,全身酸軟的提不起一點精神來。老漢也沒和他說啥,隻拿起他那把三弦兩眼喜愛地盯著看,愛不釋手地撫摸了會,將它立在窗子的炕角處,然後對馬三友擺擺手,示意他睡吧。馬三友就勢一躺,兩眼一閉就睡了過去。

半夜裏,馬三友被一陣悅耳的三弦彈奏聲驚醒,迷迷糊糊中睜開眼睛,看見一個人抱著他那把三弦背對著他坐著,正在興致盎然地連彈帶說帶唱,那人分明是師傅,那熟悉的聲音鑽進馬三友的耳朵裏是那麼的親切。隻見炕上炕下擠滿了一窯的人,窯裏擠不下,聽得院子裏似乎也站滿了人,都在聚精會神地聽著師傅說書。師傅坐在那裏腰杆挺的直直的,猶如一根蔥,他還是年輕時的樣子。

馬三友糊塗了,師傅咋會在這兒說書呢?再看看那些聽書人,就更奇怪了,個個灰頭土臉,衣著奇異,有的人還穿著過去的那種老式大襟襖,有的男人腦後竟掉著一根大辮子,猶如清朝時的打扮,所有人的眼睛都爍爍閃光,一臉的專注和陶醉。馬三友看見窯主——那個老漢,坐在距油燈不遠的地方,嘴裏噙著一根旱煙鍋子,眼睛眯成一條縫,腦袋隨著脆錚錚的甩板和三弦聲來回晃動,早已進入到一種忘我的境界。

一女人繈褓裏似乎抱著個嬰兒,兩隻眼睛一動不動瞅著師傅,猶如被定在那裏一般。

旁邊的人全聽的入了神,個個嘴張的像個窯門。

師傅正在說《轉靴記》,說的是山西洪洞縣賊人楊紅在山裏搶了良家婦女樸秀英,打死了其男人王子林,回到楊家莊,逼樸秀英和他成親。樸秀英便罵他:

賊楊紅,你往遠滾,

不要在你媽麵前胡騷情。

驢下羔羔狗豬生,

你將把人皮披在身。

不是你媽把你生,

好驢都下不下你這號人。

驢下駒子十二個月,

雞抱鴨子二十天。

罵你楊紅不要臉,

你媽懷你才三個月。

“哄——”所有人笑的前仰後合,臉上開花。聽得窗外還有年輕女子跟著重複“罵你楊紅不要臉,你媽懷你才三個月。”嘰嘰咕咕的嬉笑使得男人和女人樂在其中不能自抑。

此時,弦兒柔,甩板脆,月光灑下一片清輝,猶如神仙好不快活。

再看師傅說書已進入高潮,口吐蓮花,妙趣橫生,一口百腔,一音百調之絕技發揮的淋漓盡致。書說到驚心動魄處,在場所有人都自顧不暇,張口的、憤怒的、呆若木雞的、咬牙喘息的……

馬三友早已悄悄坐了起來,可沒一人注意他,耳聽窯外的堖畔上還傳來腳步聲,聽得院子圈裏的牲口也有了響動,驢在彈著蹄子,馬在打著響鼻,羊在咩咩叫著,牛在大聲反芻,對麵山坡的墳地上空有鬼燈籠閃閃爍爍,猶如幽靈般眨著眼睛,跳跳躍躍,全被師傅說的書所感染,在那裏盡情狂歡呢。

馬三友呆了,不知過了多久,東方漸漸發亮,遠遠的傳來一聲雞鳴,眼前的景致竟然嘩的一下全沒了,窯洞裏一下子變得死一樣靜。馬三友使勁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看時,窯裏啥也沒有。

奇怪,他用手又掐了下自己的胳膊,想證實這是否在做夢,結果疼感傳來,不是夢。

晨曦微露,窯裏漸漸清晰起來,馬三友看見自己那把三弦移了位,睡前被老漢立在前炕靠窗子邊,現在卻立在後窯掌。一盤爛土炕上落滿灰塵,窯頂塌陷的土塊到處是,密密麻麻的蜘蛛網布滿了窯壁。

他急忙翻身下炕走出窯洞,隻見院子裏蒿草叢生,四周院牆全部坍塌,院裏一棵歪脖子老榆樹枯幹著身子立在那裏,下麵落滿了鳥屎。

原來這是兩孔久不住人的爛窯,右邊那孔窯洞已被坍塌的窯麵掩住,上麵隻露出不大的一個小洞。昨夜他鑽進的這孔爛窯窯麵也大麵積坍塌,根本就沒有門窗。

想起昨晚一個老漢站在門裏為他開門,馬三友的頭發就豎了起來,感覺一股冷氣直衝後腦勺。他迅速鑽進窯裏去找三弦,看見落滿塵土的爛窯裏隻有他一人進出的腳印。他一把抓過三弦轉身就走,由於心慌,腳下的一塊土疙瘩將他一下拌倒,三弦也從手裏摔了出去,發出一聲驚心動魄的脆響。此時馬三友頭皮發麻,麵如土色,爬起來抓過三弦,連滾帶爬躥出爛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