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作品都是故土的恩賜(2 / 3)

之所以在父親前麵加上“可尊敬”的幾個字,是因為在五六十年代我的父親並不受人尊敬。他的商人身份被打上了剝削者的烙印。父親無疑是一個非常出色的男人,他的堅毅性格給我以深刻的影響。我看中一件事情能夠幾十年如一日堅持到底,這要感謝父親的遺傳。父親選擇的道路是經商作賈,而我的選擇是文學創作。我也有錚錚鐵骨,桀驁不遜!

在很長的一段曆史時期中,商人是一個灰色人群的替代符號,在那個特殊的時代被“剝削”與“欺詐”的肮髒外衣所包裹,臉上被人塗畫出醜陋的臉譜。一切榮耀與功勞都遠離他們,一切罪惡與醜惡卻隨時會落到他們頭上,政治汙水也會隨時潑在他們的身上。那是個理智被情感肆意羞辱的時代,沒有人注意他們,更沒有人願意花時間和精力研究他們以及他們曾經做出的驚天動地的偉業。他們在地方誌的形象是模糊和扭曲了的,而史書上更難找得到關於他們活動的記載,作為商人他們難以進入正統史學家的視野。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人數到底有多少,他們在長達兩個半世紀的商業活動對曆史的發展起到什麼作用。有關他們的活動大多隻能在民間傳說中才能聽到。他們是一群流浪的靈魂,在空氣中到處飄移找不到皈依之地。今天可以為他們正名了。我的小說就是在做這樣的事情。這種使命感是後來在越來越多的采訪以及寫作中逐漸感受到的。

僅就參與人數之多和活動範圍之廣來說,我們把這些活躍在茶葉之路上的商人的實踐稱作“商業史上的一個奇觀”,這一點也不過分,它確實是古今中外的商貿史上未曾出現過的奇觀之一。他們在近代史的兩百年間創造了一個商業奇跡。

他們懷抱著發家致富的美麗夢想,奔向祥雲飄動的歸化城,奔向北方的大草原,走向天邊一樣遙遠的俄羅斯。商人們離鄉背井,別妻離子,常年奔波在北方的草原上;正是他們不知疲倦的努力啟動了巨大的經濟杠杆,推動了社會的前進。他們的經營滲透到了西起阿爾泰山東到黑龍江南起東海海濱北至外貝加爾的廣大的地區,商品種類多得無以計數,當時極大地改善和改變了人們的生活。二百多年經久不息的努力,對社會對曆史的影響力超過了任何一場偉大的戰爭。將他們說成是曆史的真正創造者,是毫不誇張的,也是完全符合實際的。難道說不值得我們為他們唱一曲讚歌嗎?遺忘茶葉之路這是中國最大的遺忘之一,一條綿延萬裏經曆了兩個半世紀的國際商道在我們的記憶中就這樣輕易地消失了。慶幸的是,如今,中俄兩國正在努力,希望能夠恢複曆史上的茶葉之路……

至於你所說的這部作品與晉商的關係,在某種程度上屬於一個誤會。呼和浩特地區的文化屬於晉文化的外延。我筆下的晉商在茶葉之路上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但不是我作品題旨與內涵的全部。我筆下表現的是一個時代,一個特定的社會,而非僅僅是晉商。這裏邊有晉商,有時候晉商在我的作品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尤其是《大盛魁商號》,晉商占據了重要位置。但是也有蒙古人,也有北京宮廷的人物,八旗部隊將領,眾多的歸化當地的寺廟的僧侶、活佛,還有俄羅斯商人的群體。甚至俄羅斯的皇太子尼古拉也走進了我的小說裏,也就是後來執政的尼古拉二世。

阿霞:也就是說,我們不妨把《茶葉之路》理解為一部長篇曆史散文,您是在通過這樣一部以紀實或實錄形式的文體,為我們還原一個時代,一段並不遙遠的曆史以及一個特殊族群的命運。其實也就是那個時代與一個國家的商業命運。

鄧九剛:在成為一個真正的商人之前,他們要忍受整整十年的苦熬。端茶壺倒夜壺學算盤練書法,學習接人待物的本事學習侍弄駱駝的技術。為了做一個真正的商人還必須學會講蒙古語和俄羅斯語。這些學徒(歸化地方稱作是駐地方)是商人中最基層也是最龐大的一個群體,他們是商人之塔的塔基。他們中大部分成了真正的商人,頂了生意(即擁有了人力股份)做了掌櫃。在擔當起更多責任的同時必須承擔更大的精神和心理上的壓力。每一筆進貨都需要他們審時度勢絞盡腦汁,每一次路途遙遠的貨運都使他們感到如履薄冰;賬房內的運籌,市麵上的周旋,各種社會力量的權衡,時時都考驗著商人們的智慧。一旦一著不慎,便會全盤皆輸。字號的利潤,東家和掌櫃的紅利,乃至自己和夥計們的身家性命,全在計算之中。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在流水般的生意中消耗著自己的生命……這個群體分成若個階層,大的商人他們運籌帷幄坐在溫暖的屋子裏指揮著巨額的商業運作;這些手裏掌握巨額財資的商界巨子,一般都身捐官職,在社會生活中呼風喚雨發揮著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一個商人在異鄉的土地上倒下了,不管他是倒在草原上的深草叢中,是在國境線旁邊的密林內,大自然都會按照它固有的法則處理他的屍體。很快地兀鷹和禿鷲就會在他的上空盤旋,隨後狼群野狗還有專吃腐肉的獾也會循跡而來。不消兩個時辰他就會被剝得精光,變成一副光溜溜的骨架,就像一朵白色的花兒開放在綠草叢中,以自己的生命的色彩來點綴荒野的寂寥。

晉籍商人占據草原市場除了地理上的優勢和兩地傳統的交往之外,山西人善於經商作賈的傳統起了決定的作用。這一點就連大清皇帝也都知曉,雍正就曾經在一件批文中對山西的民情風俗做過這樣的評價:“山右積習,重利之念,甚於重名。子弟之俊秀者,多入貿易一途,其次寧為吏。至於中材以下,方使之讀書應試。”(《雍正朱批諭旨》四十七冊)

人所共知,在清代外蒙古是屬於大清版圖之內的,晉籍旅蒙商牢牢占領的內蒙和外蒙古市場。而外蒙古直接與俄羅斯的土地接壤,而中俄恰克圖商埠正好處在晉商的絕對勢力範圍。與俄國人做生意晉籍旅蒙商人首先占了地利優勢,捷足先登之利對於經驗十足的晉籍商人是決不會輕易放過去的。所以搶占恰克圖這座商業橋頭堡的首先應該是山西籍的旅蒙商,其次才能輪得上其它地方的商人。再有,經驗與心理方麵優勢也是旅蒙商人獨有的。那麼當恰克圖商埠開市之後,公開生意加上“暗房子”(走私)交易,我相信晉籍旅蒙商在中俄雙邊貿易中所占有的比重應該是非常大的才符合實際。甚至我都這樣看待中俄貿易與旅蒙商的關係,與俄國的貿易隻是旅蒙生意的一種擴延。

阿霞:長達二十年異常艱難曲折的采訪、收集、篩選、整理資料,做大量的準備工作,這與當今的一些作家相比,尤其是與那些躺在床上構思寫作的作家相比,是不可想象的,現在您認為值得嗎?

鄧九剛:我很享受這個過程,是稚者的好奇心牽引著我在采訪的路上跋涉。我騎著自行車,騎著駱駝到處走,訪問那些從茶路上退下來的老商人、老駝夫、老年的僧侶……,他們的故事他們的形象,他們的思想和情感無數次感染了我!我如獲至寶,我如醉如癡!幾乎每一個商人就是一部傳奇小說。至於辛苦、危險當時我好像沒怎麼想過。怕的是下一次就再也見不到前一次采訪的老人了。老人們去世的速度以一年一個月甚至是一個星期計算,越來越快。有的老人我頭一個月剛剛采訪過,等到下一個月再去的時候他就已經不在了。他們的嘴裏有著講不完的駝道故事,所有的這些成就了我後來的所謂“駝道”係列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