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彎下來,我無心回家。清早的街道空空蕩蕩的,上學的孩子早已坐到了各自的課桌前,街道如被清掃。路麵上的積雪被踩出一溜溜駁雜的足印,有大有小,小的更多些。大的,或許更多的是黑子娘或黑子爹們留下的。
心血來潮般,我沿著那些小小的童足印,亦步亦趨地向前行走,瞬間有些恍惚,仿佛疊合的不光是腳印,隱約還有那些早已遠去的時光。
我信步遊走著,泛白的往事在這條冷冰冰的長街上一一鮮活。我走著想著,也笑著。不覺到了母校門口。依舊是朱紅色的校門,水磨石鑲嵌的教學樓門麵,操場上的白楊樹順著圍牆根排列出一個規整的長方形,校園上空還是回蕩的那片稚嫩的讀書聲。
隻是,歲月已剝蝕了校門上浮誇的朱紅,黯淡了水磨石上隱約的流光,蒼老了白楊樹秀弱的形態。惟有那片讀書聲,仍舊頑固地傳承著一群孩子的向往,和一群成人的過往。
我沒有走進去,隻是在校園圍牆外繞行了一圈,算是探望了一回無憂的童年。然後轉身向家中走去,循著童年裏不知走過多少遍的長街舊路。
黑子家跟我家很近,去我家必先經過他家。因為兒時的情分,我稍稍猶豫了一下,還是推開了這扇當年隨腳出入,二十年未曾改變容貌的木門。
院子裏殘雪斑斑,幾間土坯房被風煙所蝕,已脫落了早年光潔的牆麵,連窗欞玻璃上也沾滿了煙熏後的汙黃,窗台下麵的燒炕洞口四四方方地敞開著,一股濃濃的黑煙正翻滾著湧向洞外,彌漫了大半個院子,鼻腔吸入幾絲煙味,禁不住重重的咳了幾聲。
院子南邊,一堆麥草雜亂地堆放在牆角,草堆上頂著一層尚未消融的雪帽。幾根黃草搭在草堆前不遠的樹枝上,隨風微微地擺動著。可能聽見院子裏有響動,屋裏傳出了略顯沙啞的詢問。我答應著趕忙走進堂屋,舉目一掃,土坯牆上斑斑駁駁,到處都殘留著報紙糊過的印痕,與從前一絲未變。我從最後一次邁出,到今天再次進入,與這間屋子的緣分,竟隔了長長的二十多年。
從黑子家出來,心情莫名的沉鬱。短短一晤,寥寥數語,就將整整一個童年都交割清了。黑子娘是幸福的,她實現了她的願望——讓她的兒子過上好日子。
已經實現了,她滿足了。賴以堅強的理由驟然而斷,她覺得可以去找黑子的父親了。她安靜地等待著這一天的來臨。沒來之前,她還得感讚造物的準予,所以,她還得生活下去。然而,就在這種樸素的斷與未斷的維係中,風雨如晦,青燈隻影,她會覺得孤獨嗎?
黑子上大學的時候,我正放浪在廣袤的青藏高原。那時彼此還有聯係,還未疏遠曾在兒時一起編織過夢想的夥伴。
有一年我從西藏回來,約他在黃河邊喝茶。傍晚時分,黃河顯得格外平靜,夕陽懸掛在遠遠的長河之上,黑子黑黑的臉膛上印染著一層淡淡的紅光,他神情軒昂,語氣自信,對未來充滿著美好的構想。順著他的描述,我看到了一個花團錦簇的人生,就像黑子娘在昏燈孤影下枯手繡刺的那件嬌豔欲滴的羅緞繡品。有意無意問起他的母親,黑子深情地說:“母親是真主恩賜給我的今世的天堂”。
當時心裏感動,覺得這位兒時好友感念母恩,黑子娘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穿針引線的日子也不枉了。
這是真主給我們娘倆的一條活路。黑子娘常常這樣對黑子說。那年頭,願意呆在炕頭專心女工的女孩越來越少,等到快要出嫁時,陪嫁的繡品一件也沒做出來,怎麼辦呢?找人替繡,再給人錢唄!於是,像黑子娘這樣的巧手女人就活泛了起來。黑子娘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從主動找活,到慢慢接活,最終門庭若市。她的繡工之精,一時名滿家鄉。聽說,她在生意最紅火的時候,櫃子裏滿滿積壓著四五年之內的針線活。有些遠見的父母,在女兒年紀還小的時候,便張羅著婚嫁事宜,以防日後手忙腳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