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枯指間的未來(3 / 3)

黑子的每件衣服,每個書本,每頓飯菜饃饃,就這樣在黑子娘的手底被一針一線地繡了出來,一朝一暮,一春一秋,這一繡就是二十年。終於,給他繡出了一個錦繡的前程。而她,卻衰敗了。

黑子很爭氣,硬是給她考上了一所省重點大學,主修法律,畢業後分配在州政府部門工作。幾年下來,房子有了,妻子有了,兒子也有了,偶爾回一趟家,已再不是當年那個流著鼻涕哈喇子,怯怯地拽著母親的手上學放學的黑小子。如今走到街頭巷口,自有人殷勤相顧,頻頻示好,也算為黑子娘爭足了誌氣。

從狹窄的巷道裏走出來,我抬頭重重地呼出一口氣,頭頂的天空湛藍湛藍的。突然迫切地想回到母親身邊,惟有在她身邊,我才能感覺到真正的平靜和幸福。在看到黑子娘的那一瞬,我確實身心戰栗。

她蜷坐在炕角,背已佝僂。我走到炕邊道了賽亮目,輕聲問她:“您還認識我嗎?”她眯著眼使勁地向我觀望,口中說:“我的眼睛麻了,現在看什麼眼前都是花的,你還是自己說吧。”我怔了怔,報上姓名。她聽後非常高興,說是兒子的夥伴,是稀客,掙紮著要下炕給我倒茶,執拗不過,隻好隨了她意。下炕才發現,她不但眼睛不好,腿腳也很不方便,走路一拐一拐的。但沏茶倒水的動作卻很嫻熟,可以想知,她身罹病患時日已久,早就習慣了。接過茶杯,我看到了她的手掌。如一片凋敝皴裂的秋葉,粗糙黑瘦。肌肉似乎被刀剔掉了,又像一隻沒了皮肉的雞爪,隻有一根根微微暴起的青筋,在拉線般連動著指掌,我心裏莫名地刺痛著。就是這樣的一雙手,竟將母愛和錦繡掛滿了大半個故鄉。

她滔滔不絕地跟我聊了很多,顯然已經很久沒有跟人說話了。問及黑子,她精神一振,顯得很自豪,如數家珍般細數著黑子的兒時過往,像是在對我說,又像自語,品咂一陣,沉默一陣,說現在黑子已購置了商品房,工資很高……

問她為什麼不跟黑子去住,她的神情微微一黯,嚅囁著說:“我住不慣那屋,也舍不得這院老房,況且……況且他也經常來看我。”從她的神情語氣中,我感覺她的回答是有所保留的,但也不好細問,便轉個話題:“你眼睛跟腿是什麼時候患上病的?”她歎口氣說:“眼睛麻得早,年輕時繡花落下的病根,那時窮得很,晚上繡怕費電,就燒盞煤油燈,長年累月的,這眼睛就有了毛病了。腿嘛,是幾個月前燒炕摔的,下午覺得炕有些涼了,攬著一背篼草去填炕,結果瞎乎乎地踩到灰耙上麵了。”說完有些自嘲地笑著。

我覺得已經無法再問下去了,心口堵得厲害。憑想象,我也能勾勒出一些想知道又不忍去問的畫麵。

走出巷子,我到街邊一家商鋪裏買了些水果點心之類的,然後找到個熟人,托他給黑子娘送去,臨走時囑咐一句:“就說是黑子托來的。”

關於黑子,黑子娘對我的回答是有所隱藏的,她的神色道明了一切,老人是不善做偽的。或許,人間種種,有些情感需要說出來,又有些情感,它隻適合收藏,而最好的收藏地隻有兩處:心與墳墓。

翌日清早,我又佇立在父親的墳頭。父親無常兩年了。在這個初春的清晨,我與父親就隔著幾尺黃土,我卻隻能靜靜地站著,望著眼前隆起的土堆,呆立良久。家鄉有句老話說:土隔人心。但這厚不及丈的土層真能把兩個世界的距離分割得如此決絕徹底嗎?

墳頭有幾個小土坑,那是羊蹄踩過的,還有孩子們丟棄的石頭瓦片,躬身拾掇一番,喟歎一聲,慢慢往回走。半途回過身來,看見墳邊的積雪上散亂著一片新鮮的腳印,此外什麼也沒有。可是,我還能留下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