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枯指間的未來(1 / 3)

枯指間的未來

塞外隨筆

作者:敏洮舟

我回到了故鄉。

早晨的天還沒亮,我就從濃濃的睡夢中掙紮起來,洗小淨,做邦達,然後爬上東彎,站在了父親的墳頭。

這些年帶著母親遷居他鄉,回老家的機會越來越少了。如果說,老家還有什麼事物讓我牽掛的話,我想,就是父親的這塊墳地。心裏也時常感歎,與故鄉的緣分算是越來越淺了。“故鄉”一詞終被歲月打磨,漸漸變得麵目模糊。

有家才是故鄉,在我對家的識覺中,沒有了雙親,就沒有了家的真正意味。

做完度瓦後,心裏一陣黯然。在墳地徘徊一陣,思謀著老家沒人,回去也無事可做,索性爬上東彎,去看看故鄉的晨景。山路有積雪,是幾天前下的,倒也不影響攀登。

東彎是座小山,爬上山頂,可以俯瞰整個故鄉。故鄉是個小縣城,南北縱向,一條長街穿心而下,將民居樓舍分為東西兩半,長街西側依傍著一條幹涸多年的河道,河道裏,依稀還回蕩著童年的嬉笑。

我站在山頂,太陽慢慢爬上對麵的山頭,和我一起俯瞰著腳下的長街和人群。

還未離家遠行的光陰裏,不知有多少次也是站在這個位置,從相同角度打量著山下的景色,心裏卻從未有過如今天這樣的觸動。本以為多年的奔波早已淡褪了對它的印象。可當它生動地裸裎在我麵前時,猛然發現,實則它早已雕骨鏤心,融在我的生命裏了。

這條長街,蜿蜒著我整整一個童年。

人的記憶中總是有些特別鮮明的亮點,總會在某個特定的時間和地點忽閃忽閃地浮上腦海。山下的長街上,人影攢動。那是上學的孩子們。這情景,一下就喚起了沉睡在我記憶中的某個亮點。

小時候上學總是逃課,逃課後沒地方去了,就登上這個山頂,然後從山頂上打量著學校和街道上的動靜。

無論上學還是放學的時段,從高高的山頂上,我總能從熱鬧的學生群裏找出一大一小兩個十分熟悉的身影。他們從街南走來,一直朝街北的學校走去,到了學校門口,小的進去,大的默默地注視一會兒,然後返身再朝街南走去。放學後的情景也是一樣。那個身著長衫,戴著黑蓋頭的矮小身影如一副飽蘸墨色的圖畫,深深地印在了我的童年時光裏。

他們是我的鄰居。小的叫黑子,大的那位,黑子管她叫娘。黑子是黑子娘一手拉扯大的。家裏苦日子過怕了,所以黑子娘最大的心願就是讓黑子好好讀書,然後做個幹部,最終過上好日子。這樣她才能放心地離開,去見黑子的父親。黑子娘是個傳統的回族家庭婦女,丈夫走後,黑子就成了她生活的唯一指望,本來家中失去真正的當家人,生活應該陷入極大的困境才對,女人孩子能做什麼呢!黑子娘卻並未印證這條生活鐵律,她家裏雖然窮苦,但基本的生活保障還算穩定。這個境況,完全歸功於黑子娘的一手絕活——刺繡。

老家有個風俗,誰家女兒出嫁,其嫁妝大半必是繡品,這是為了讓婆家人看看,新媳婦是個賢淑手巧之人。新媳婦娶過門後,婆家的女親戚們第一件事必是擁到新房,仔細研究陪嫁的繡品,這個針腳粗了,那個顏色素了,唧唧喳喳地品評一番。

黑子跟我關係很好,但他從不逃學,因為從進入學校開始,上學放學的路上,總有他的母親陪在身邊。不是防他逃學,而是怕他出事或受同學欺負。這一接送,就是整整六年。這樣好,不管中午下午,隻要黑子娘朝著學校方向走去,我便知道放學時間快到了,於是著手下山。漸漸的,黑子娘不但是黑子上學的依靠,也成了我童年視野裏的一個期盼。

誰說往事不可追?此刻重臨故地,舊事竟一一紛呈。視野之內,遠山,浮雲,泥屋,長街,一如從前。依舊緘默著,擔待著一代又一代青春而強健的雙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