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對侮辱的抵抗(外一篇)(3 / 3)

誰也沒弄清是怎麼回事,一五五三年八月的一天,塞爾維特居然租了一匹馬旁若無人來到了日內瓦,八月十三日一早,他竟到聖皮埃爾大教堂參加禮拜,加爾文正在布道,他鷹一樣的眼睛盯住了他的眼中釘,接下來的事當然是塞爾維特鐐銬加身。這實屬荒唐和無禮,茨威格說:“塞爾維特未經任何指控,便被逮捕囚禁。”當然得捏造出至少一項罪名才能置塞爾維特於死地。加爾文這個陷害高手自然有他高明的下流手段,他指派他的廚師兼秘書尼古拉斯·德·拉封丹向當局提交了一份足有二十三項的訴狀,未曾想塞爾維特頭腦機敏,逐一將指控全部駁回。加爾文出場了,這訓練有素的邏輯學家兼學識淵博的法理學家,欲擒故縱式連珠炮似的提出問題,塞爾維特的雄辯終歸不堪一擊,加爾文愉快地給一個朋友寫信:“我希望他被判處死刑。”為什麼加爾文對塞爾維特恨之入骨,這絕非神學觀點的分歧,而是惟有一次成功的殺雞儆猴,方能鞏固加爾文不容置疑的神學高位。盡管反對處死塞爾維特的聲音不絕於耳,但加爾文對各種團體施加了重量級的影響,這是他諳熟的招數。一五五三年十月二十七日上午,蓬頭垢麵、破衣爛衫的塞爾維特來到市政廳前被推搡跪地聽宣:“……茲判處你,米圭爾·塞爾維特,綁赴尚佩爾活活燒死,你印出的書及其手稿亦一並燒掉,直至你的身體化為灰燼。如此你的末日來臨,以儆企圖重蹈覆轍者之效尤。”這個不幸的西班牙人,上帝的虔誠奴仆,鐵鏈繞身給推上了火刑柱,劊子手點燃柴堆,駭人火焰炙烤塞爾維特的身體,旁觀者不能觀看如此殘忍場麵竟至扭過頭去,極度痛苦的塞爾維特把哀聲化作了籲告:“耶穌,永恒上帝的兒子,憐憫我罷!”半小時後,這加爾文眼中的異端被活活燒死。“在灼熱的灰燼上麵,靠近燒黑的火刑柱,留下一堆漆黑焦糊、令人作嘔的團塊,一灘惡心的膠體,早已失去了人形。”如此殘忍至極的行徑,茨威格痛斥加爾文“僭越權力、審判殺害兄弟的行為,是何等的不人道。”但在這駭人的時刻,加爾文並沒有身臨現場,他的正義是披上黑袍登高布道,對由他一手製造的血腥場麵選擇了謹慎地避而遠之。

塞爾維特事件好像是平息了,但反對加爾文的抱怨卻透過哪怕是鑰匙孔洶湧而至。加爾文總得為他承擔的惡名說上幾句吧,縱使強詞奪理,他那本讓他“心煩意亂”的《捍衛三位一體的真正信仰,反對塞爾維特的可怕錯誤》軟弱無力,被卡斯特利奧說成這獨夫“在雙手還滴著塞爾維特鮮血的時候”寫就的。卡斯特利奧,這真正的人文主義者,不到窮盡妥協的一切可能絕不想過早投入爭鬥,即使寫下了他最重要的著作《論懷疑術》,他也不斷在省察自己,免於把自己變成懷疑主義者。

但卡斯特利奧的異端論還是激起了加爾文的怒火,即使加爾文還沒有讀到《論異端》一書,就告誡瑞士各宗教會議禁止此書發行。茨威格對加爾文的看法入木三分:“大凡企圖殘酷壓製他人見解的人,對反對的意見總是過分敏感。”加爾文給他的朋友寫信抱怨道:“惡狗們從四麵八方向我狂吠,種種難以想象的咒罵劈麵而來。那般與我同一陣營的人滿心嫉恨,他們對我的攻擊,比之天主教敵人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的確因塞爾維特事件而感到恐慌,他決定調動一切野蠻力量再向卡斯特利奧下手。這一回卡斯特利奧置生死於度外,暫時中斷了他的學術研究,致力於寫作控告加爾文假宗教正確的名義謀殺塞爾維特的起訴書《駁加爾文書》,茨威格評價道:“雖則他主要針對一個個人,借由其道德活力,卻表明它實在是亙古以來最為燦爛的一篇檄文——旨在於反對以法律壓製言論,反對以教條扼殺思想,反對以無限卑鄙的強力消滅無限自由的良心。”卡斯特利奧逐條批駁加爾文的不堪一擊的教條和狡辯,他悲憤地問:“米圭爾·塞爾維特究竟犯了什麼罪?約翰·加爾文既無政治權力,而隻掌宗教大權,他何能將這純粹的神學事務,提交給市政當局?日內瓦的市政當局,又如何有權以莫須有的罪名,將塞爾維特處死?最後,又根據何種許可,依據哪家法律,將這個外國神學家在日內瓦處以死刑?”因此,卡斯特利奧提出了這樣一個重要觀點:加爾文僭取了他絕無資格的地位。他針對加爾文不是爭辯而訴諸武力的顢頇,義憤填膺地控訴:“你先去逮捕了敵手,將塞爾維特投進監獄。在審訊當中,除去那西班牙人的仇敵,你不允許任何人到場。……豈非你已經堅信自己一方太嫌疑虛弱?豈非你已經生怕結論會對你不利,害你丟掉獨裁者的地位?”更犀利的是,卡斯特利奧援引加爾文的教條主義巨著《基督教原理》來反駁加爾文:“處死異端,不啻於一種犯罪。以烈火利劍結束他們的性命,有悖於每一項人道的原則。”可笑而吊詭的是,加爾文一旦攫取了至高的權力,立即將書裏對人道的呼籲刪除殆盡。加爾文為他的行徑辯護亦不乏正義凜然:捍衛教義,保衛上帝的言語,才不得已使用了暴力,燒死塞爾維特。針對加爾文這一不人道的狡辯,卡斯特利奧給世界留下了不朽的話,茨威格評價為“如同一道閃光,刺破這最陰晦的時代長夜。”卡斯特利奧真確明晰地說:“將人活活燒死,絕非捍衛教義,純屬謀害生靈。當日內瓦人處死了塞爾維特,這純屬殺人,絕非捍衛教義。不該以燒死他人證明我們的信仰,隻該為我們的信仰,準備被他人燒死。”

精神暴君加爾文哪裏遭遇過如卡斯特利奧這般激烈的攻擊,他再次耍起了他的卑劣手段,以強權打敗公道,權力征服道德,一紙禁令,鉗製住卡斯特利奧的嘴巴,《駁加爾文書》不得出版,真應了卡斯特利奧在書中那句話:“己所不欲,你何以施之與人?我們爭論的純屬宗教問題,那麼,你為何要鉗製住對手的嘴巴?”卡斯特利奧沮喪萎靡於恐怖壓製,惟聊以自慰的是對勝利者的凱旋表現徹底的蔑視。不僅鉗製住對手的嘴巴,加爾文還動用武力置人於死地,茨威格不無譏諷地說:“曆史上總找得到這樣的法則:動用了武力,便無法適可而止;建立了恐怖,就必得登峰造極。”加爾文發動他豢養的爪牙向卡斯特利奧暴風驟雨般流言襲擊,所用之語不無下流之極,卡斯特利奧則嘲笑他的粗魯和咒罵:“簡直就有個罵人用語大倉庫供你用,說著激動,便說岔了嘴。你拿拉丁語的粗話侮辱我,一口氣便是這一堆:什麼瀆神者,誹謗者,犯大罪,癩狗叫;什麼無知野蠻,鄉野村夫,竄改《聖經》,邪惡成性;什麼嘲弄上帝,愚不可及,藐視信仰,不知羞恥;什麼唐突討厭,心術不正;還有髒狗、無賴跟刁民。你有八次管我叫流氓——我覺得這意思至少有似於遊手好閑者。這些惡毒用語,你情願用來充斥你那書的兩印張——還給它起了個名,叫《流氓毀謗論》。書的最後一句話,道是‘上帝滅了你,撒旦!’從標題到結論,全書的風格便如此類,雖然人人都誇此書的作者滿心使徒般的誠摯與基督一樣的溫和。那般追隨著你的人,設若他們也染了那樣的情緒,設若這適證明有其師必有其徒,願他們有禍了。然而這樣的辱罵,無法損我分毫。……總有一天真理會得勝,而你加爾文,得向上帝講清楚,你朝人家劈頭謾罵,怎麼就拯救人家,一如基督以自己的死拯救了你一樣。或許你不知羞恥,或許你記不得耶穌的話:‘凡無緣無故地向弟兄動怒的,難免受審判。凡罵弟兄是拉加的,難免公會的審斷。’”這語氣,何其凜然不可侵犯,與加爾文的齷齪下流又如何的不同。然而對加爾文和他的狂熱分子,這些話語隻能當做威脅和仇恨,自取其辱後,他們無視卡斯特利奧發出善意的和解之聲又掀起了新一輪的汙蔑和誹謗,念念不忘惟有轟下卡斯特利奧在巴塞爾的教授席位,最好像燒死塞爾維特一樣連人帶書一並付之一炬。他們搜集於卡斯特利奧不利的證據,編造莫須有的罪名,他們控告,意欲一舉將卡斯特利奧投進監獄,鐐銬加身,送上異端審判台,或死於流放,或死於火刑。可是,上帝召回了這一讓人無限景仰和熱愛的淵博學者,一五六三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以“螞蟻戰大象”般孤身抵抗如此之多的悲哀的塞巴斯蒂安·卡斯特利奧,終因操勞過度,以四十八歲的年齡離開人世,他的一位朋友感慨:“天幫忙,算救他逃出了敵人的魔掌。”茨威格說,“他的死終結了那場毀謗之戰。”而巴塞爾的居民,卻乏見有力的保護這個高尚的人。卡斯特利奧的三百名學生為其建了一塊墓碑,上麵刻著:“獻給我們著名的導師,感謝他淵博的學識,紀念他純潔的一生。”

一九三六年,茨威格完成了他的《異端的權利》,引言即將蒙田之論置於全書之首,“他雖則赴湯蹈火,而堅定勇敢;他雖則危在旦夕,而恪守信念。他從容赴死,留給敵人的唯有輕蔑暴怒的一瞥——戰勝他的絕非人類,而是命運。他橫遭不測,然而絕不被征服。最大的勇敢,往往是最大的不幸。因之凱旋的敗績,比勝利更得人豔羨。”那時正是希特勒誌得意滿地登上德國武裝部隊最高統帥地位並吞並了奧地利的時候,但一如卡斯特利奧勢單力孤,茨威格宣稱:“我們必得不斷提醒這單單矚目勝者豐碑的世界,我們這族類真正的英雄,絕非那般通過如山的屍體建立了曇花一現統治的人,倒是那些毫無抵抗能力、屈服於優勝者強力的人——誠如卡斯特利奧在他為了精神自由、為了在地球上最終建立人道王國的鬥爭當中,被加爾文壓倒一樣。”

這是一本真正的書,它譴責加爾文和黑暗時代的蒙昧卻不著一字之髒,扼腕歎息卡斯特利奧,滿腔悲憤卻不忘籲告人道和自由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