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脈〔中篇小說〕(2 / 3)

“阿巴亥來了後會幹什麼?”

“她來了後,衛拉特部落每家每戶的翁袞偶(神偶)就會活過來,翁袞偶活過來後這裏的女孩就會多起來,女孩多了,就不會有光棍漢了,沒有了光棍漢,翁袞樹就永遠有人祭奠了。”

“哦,那麼阿巴亥有多美?”

“可以把滿眼的雪融化掉。”

大雪在一個冰凍的夜晚悄無聲息地降臨了。那天傍晚,太陽落下去時洇了一圈昏暗,待天完全黑下去後,順著從玻璃射出去的光柱望去,雪花泛著粼粼的光在漆黑裏狂歡飛舞。第二天,雪掩去了萬物的輪廓,也藏匿了萬物的影子。灰白的天空裏,多了幾群尋食的鳥群。塔本姆索坐在地爐前,看著駝糞蛋被火舌慢慢嚼成灰。屋裏靜悄悄的,瑪格瑪老人慢慢地吃著一碗泡有奶酪的茶。

“額嬤,雪狼沒有來。”塔本姆索悶聲悶氣地說。

“噢,可憐的孩子,雪還會下的。”

“雪狼從未來過,今後也不會來,對嗎?”

“總會有那麼一天的。”

“那一天是什麼時候?”

這一天夜裏,塔本姆索早早躺下睡了。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在一種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的狀態中知道家裏來了一個女人。她一直壓著嗓音和老人低聲地交談著。後來塔本姆索感覺屋裏變得昏暗,女人和老人像踩著棉花一樣輕輕走動。

“脫吧。”迷糊中塔本姆索聽到老人這樣說道。

“全部?”女人怯怯地說,幽暗裏女人消瘦的臉龐上亮著兩豆光,那是女人眼眶裏的淚水。

“脫光了。”老人的語調堅定而低沉。窗台上亮著一盞燈,老人已穿上那件法裙,脖頸處套著纏有花色布條的環形物。

一陣緩慢的窸窣聲。

女人的手在自己的胸前小心翼翼地摸索著,那動作緩慢,好似在觸摸陌生領域。沒一會兒,女人赤身平躺在炕上。塔本姆索睜開了眼,她無睡意了。她紋絲不動地躺著,隻滾動著眼珠看一圈屋裏,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那樣乖巧。這時老人點了三炷香插在香爐上,同時咚咚咚地敲起神鼓來,嘴裏低聲地吟頌起咒詞:

“烏杜日阿希蘇木——烏杜日阿希蘇木——”

念咒詞的中間,老人停頓片刻,對著門口呸呸地吐口沫。一會兒,老人空出一隻胳膊舉在半空裏,手指在半空拽著擰著,又拋去什麼。接著是急速地轉圈,旋起一浪浪風。隨著風勁兒燈芯搖曳,本該是靜止地投射在牆壁上的影子隨之搖擺擴大,從而顯得屋裏淩亂而擁擠。塔本姆索瞪大了眼,她看到女人沙丘一樣的乳房,以及敷了一層酥油色的裸體。

很快,老人停止吟頌,也不敲鼓了。

屋裏死一樣的安靜,老人從灶台旁拿起掃帚走過來,嘴裏嘟噥著什麼往女人身上來回掃了三下,又捶了三下。

接著老人站在女人一側,手掌撫摸女人的腹部,同時嘴裏再次囔囔地念起咒語來。女人安靜地躺著,微閉著眼。

一股風不知從哪裏躥起,窗台上的油燈驟然縮身,幾乎要滅掉,但又慢慢地撐起身。塔本姆索看到牆壁上瑪格瑪老人的影子攀上去,落下來。一種低沉的嗡嗡聲,不知是屋外傳來的,還是從屋內某個角落裏迸發的,在屋裏慢慢擴散最終沾滿了整個空間。塔本姆索不確定自己是睡著了在做夢,還是真切地聽到了嗡嗡聲。

“吃了它。”停止按摩後瑪格瑪老人說。

“嚼爛還是?”

“嚼爛。”

女人從老人手裏接過什麼放進嘴裏。顯然那個東西味道很瑟很苦,女人嚼幾下停頓吐吐舌頭,又繼續嚼。

“躺著別動。”老人的手在女人腹部繼續撫摸了好一陣後,突然看到火苗從那裏躥了一下不見了。見了火苗,塔本姆索哇的哭出聲來,同時向老人攤開手臂。

“噢——可憐的孩子。”老人抱起塔本姆索,將她的臉塞進懷裏說:“吉仁花,穿上衣服吧。”

塔本姆索想要去看,但臉被老人緊緊地塞入懷裏無法扭動。沒一會兒她聽到門扇被彈開,一股陰風吹進來,她抬頭從老人肩頭去看,隻見敞開的屋門閃進來一道黑。

這件事過後,塔本姆索發現了老人供著的翁袞偶。翁袞偶在壁龕的銀碗裏,她是馬囊圖沙窩地衛拉特蒙古部落薩滿一代又一代供奉的神偶,已供奉了六百多年。她由毛氈紮成,模樣矮小醜陋單薄,她沒腿有首。每天早晨,瑪格瑪老人給她點神燈,往她臉上抹鮮奶。

“她真的會活過來?”

“可憐的孩子,她可是咱衛拉特部落人的神偶。從咱的祖先隱居到馬囊圖沙窩子地以來,她就是咱的神偶。等到某一天雪狼來了,她就會活過來,她就是咱的阿巴亥。”

“那一天會是啥時候?”

“等吧,我都等了七十多年了。”

塔本姆索久久沒有說出話來,對於六歲的塔本姆索來講,一切仿佛是一場場夢。她不知道,女孩子對墝瘠而偏僻的馬囊圖沙窩地意味著什麼?

之後,塔本姆索在瑪格瑪老人家裏送走了她如煙如霧的六年。六年間,她不但長了個頭,有了原野少女的結實軀體,還有了原野般雄渾而不屑一顧的神態。在與老人相依為命的歲月裏,她不知不覺中闖入了老人身後的那個神秘世界裏。她懂得了老人在那個神秘世界裏是一位無敵王者,同時老人也是那個神秘國度中的行徑者與守護者。除了這些,她還知道了她將會成為衛拉特部落新一代烏得根。

時節已過小雪,人們的眼睛開始在牲畜身上飄來飄去。在原野裏,這種殺戮並不是什麼新鮮事。麵對人們眼中冰淩的目光,老牲畜們早已猜出它們無法逃脫的罹難來臨了。它們知道屠刀戳進溫熱胸膛的瞬間該有多痛。它們亦懂得,屠刀上的寒光無人能敵過,無人剪除,它來去無蹤,卻有著斬將搴旗的凶猛與狠毒。

在原野荒漠裏,死亡遠遠比死亡的痛苦顯得更為叫人發怵。六年當中,馬囊圖沙窩地死了三個人,其中一位是塔本姆索三個月大的妹妹。

“這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前不久,吉仁花也生了一個死嬰。這究竟是怎麼了?”塔本姆索妹妹夭折後,瑪格瑪老人這樣說。

“馬囊圖沙窩地女孩越來越少,這讓我這個老東西多麼的擔憂?我的神,你說的雪狼怎麼還不出現呢?是不是等到馬囊圖沙窩地成了荒無人煙的原野,等到鬼魅出入後雪狼才來?”

一年後,塔本姆索十七歲那年,瑪格瑪老人去世了。去世前的一個夜晚,老人和塔本姆索這樣說:“塔本姆索,在不久的一個夜裏我會死去。那夜裏你可能會聽到鍋蓋撞鍋沿般的碎裂聲,到時你醒來了就坐著,讓佛燈一直亮著。等到天亮了,你就去找你的阿爸。”

“為什麼會有那種聲音?”

“那是在告訴你死神來臨了,那聲響喤喤地很難聽,不過,很快會過去。”

“額嬤——”塔本姆索憂傷地望著老人。在她眼裏,炒米色的燈芯吐出哀怨而萎靡的光芒,使滿屋裏漫著玫瑰紅色的疼痛。

“沒什麼可感到害怕的,死亡隻不過是把你的眼睛蒙住,然後帶到另外一個地方。不要擔憂死亡會給你帶來多麼深的恐懼,死亡隻是推開另一道屏障的瞬間。”

“可是,你走了後,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可憐的孩子,這個世界分分秒秒都在與‘無常’抗爭。你要記住,不管發生什麼,一天都不能錯過翁袞偶的夥食。她的靈魂在天國,回來的時候變成一隻雪狼。從天國到馬囊圖沙窩地,那是一個很遙遠的距離。途中的千丈雪峰會磨破它的腳趾,萬米冰海會阻擋著它的去路。但是總有一天它會來到這裏的。那一天一定會到來的,那將是一個不尋常的日子——”

“雪狼真的會來嗎?”

“真的會。你就在這裏等著,守著沙窩子地。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沙窩子原來是很美麗的地方。”

“你說過,等到下一場雪來了後你才走的。”

“哦,我的孩子,我已經很老了,等不到那天了。雖然額嬤的眼睛看不見你,但額嬤知道你的模樣。不要這樣悲傷,我的孩子。你還要跳著薩滿舞將額嬤送到醉駝峰那裏呢。”

秋末的一個夜晚,瑪格瑪老人去世了。那夜裏,塔本姆索睡得像一塊兒磁鐵,緊緊地貼著炕頭,直到聽見幾聲清脆的碎裂,她才睜開眼。

屋內外漆黑一團,塔本姆索摸索著點了三盞佛燈。然後,她依著老人躺下,眼睛盯著燈苗。三盞佛燈吐出長長的火苗子,好似要把對白天的憧憬全部蒸發出來。瑪格瑪老人仰麵躺著,神帽前簾覆著臉,雙手平整地放在胸上,手裏握著她那用了三十多年的駝羔骨神鏡。屋裏安靜極了,塔本姆索感覺不到恐懼。

從馬囊圖沙窩地往南走十多裏地,就是醉駝峰。傳言曾有一頭發情的公駝攀上那座聳入雲海的沙峰,站了九九八十一天後死在那裏,後來那座峰就被稱為醉駝峰。馬囊圖沙窩地人,幾乎沒人願意挨近醉駝峰,在它南腹地有座古城牆,有幾隻黑鷹在那裏安了窩。

送老人到醉駝峰安葬的那天,在碧空裏,一隻隻黑鷹抖開翅膀,慢悠悠地懸著,好比是一個個窺探地界的幽靈。

春末,連續多日的風沙天氣肅殺了萬物的嫵媚,大地變得皺皺巴巴,連綿的沙丘像是被無影的指頭擰起,繼續著永恒的疼痛。

這些天來,阿敏岱的心情糟糕得用淚水與牢騷都無法釋懷。她不但感覺到,而且幾乎是確定了她的生活充滿了不可知的危機,而她隻能以耐心與等待來應付一切。她那十九歲的兒子塔米爾,給了他父親一巴掌,打得納木吉像是被獵槍擊傷後的猛獸一樣,躲在一處黯然傷心地舔舐傷疤的同時,用一雙冷滯凶狠的神色觀察著兒子的一舉一動。

如今的塔米爾早已不是那個光著屁股,臉蛋髒兮兮的唯唯諾諾地蹭步的小孩了。他身軀彪悍,茶色臉上很少有笑容。臉上沒有他父親的那種因暴躁脾氣形成的橫肉,他神色安靜,皮膚裏深嵌著辛勤勞作的生活賦予的斑斑汙垢,一雙大手掌傷痕累累。他還有一雙公馬般不降服的眼神。

與兒子相比,年過五十歲的納木吉,現正逐日成為小老頭,脾性冷酷,神色頹廢。也許是生活中總有他克服不了的“冰凍”,他愛喝辣味足的酒。當他喝得醉醺醺的時候,他的模樣是極其恐怖的。一雙窄小的眼球上橫七豎八地裹著無數條血絲,投射出粗魯而血腥的光芒,仿佛整個世界都欠他奶酪債。

三天前的下午,納木吉大醉後燒掉了自家柴草垛。那天晴空萬裏,凶凶火舌下柴垛吐出的煙霧濃濃地往上躥,悠悠地擰成一團團青雲。在沙窩地收割青草的阿敏岱遠遠地望見了濃煙後便丟下鐮刀嗚嗚地驚叫著往回跑,正用騾車拉草的塔米爾也扔下騾車往家裏跑。四裏沙丘地,塔米爾一口氣跑回家。當他到家門口時,足足有一杆高的柴草垛已燒成一顆碩大的火球,周圍的空氣都變得灼熱。距火球隻有三四步遠,納木吉用胳膊擋著撲麵而來的高溫,身子搖搖晃晃地找準平衡點,艱難地解開褲腰哧溜溜地對著火球撒尿液。

“噢——老天,納木吉,你這個刀剮的,兩蹄的老臊胡——”阿敏岱高呼著,她已來到羊圈旁。她尖著嗓門,用她能想到的最狠毒的話語罵著丈夫。

“天劈的兩蹄畜生——”在她耷拉的眼皮下,一對兒小眼珠慌亂地滾動著,似乎於心不忍看到這一切。

直直地聳入高空的煙霧像是從雲端處墜下來的長辮,偶爾隨風晃悠悠地嫋娜身段。納木吉的一脬尿費去了好多時間,直到塔米爾出現在他身後,他都沒能完事。而他的尿液仿佛需要一種滾燙的洗禮,在畫著弧線墜落於地麵的同時,還分出好幾股細長的分支,向火球濺去。忽地,那股畫著弧線的尿液變成直直的一股,向前噴湧一小段距離後戛然而止。塔米爾抓住父親的胳膊,向後猛力一拽,納木吉像個陀螺一樣朝兒子轉過身。他先是一驚,認出是兒子後,本能地護住了胯下物。

“小畜生——”納木吉剛說出半句,突然而至的巴掌聲啪的掩去了調子。納木吉眯瞪的眼皮騰的彈開愣怔地盯著兒子,同時挨過巴掌的臉頰極為難堪地抽搐著。塔米爾渾身一起一落,垂下的手臂微抖,身體裏似乎灌進了無處排泄的氣流,使他無法站穩。他用一雙半是淚水朦朧,半是血絲暴漲的眼珠盯著父親。納木吉咬住嘴唇,眼神從愣怔變成凶惡,他胸腔裏發出噦噦的氣流聲,一股紮眼的血從他鼻孔裏慢慢地向下撲,越過髭須時分成兩股滑入下巴,最後颼颼地落在他衣襟上。他用指頭掐了一下鼻孔,轉身走去了。走了幾步,看見一群喳喳亂舌的喜鵲,撿起石頭一陣猛擲。

塔米爾則紋絲不動地望著火球,許久後兩行羞愧、無助、憋悶的淚從眼眶裏溢出來。

“塔米爾,我的傻兒子,你糊塗了?他是你阿爸啊。”阿敏岱跌跌撞撞地撲到兒子跟前,對準兒子胳膊捶了幾拳後癱坐在地上哭起來。她的哭聲如碎銅爛鐵的碰撞,淒楚而尖銳。然而塔米爾仍是柱子一樣站著。他的表情極為複雜,不能用仇恨與羞愧概括。

“總有一天,你就等著吧。該死的女人,是你生的好兒子。”納木吉搖搖晃晃地走過去,站在十多步距離之外大聲地嚷嚷,鼻血已經使他麵目全非。他看起來像是一隻頭部中了槍的野獸。

“該死的女人,今兒個就和你算清這筆賬。你這個不會當額吉的女人,是你故意殺了我女兒。一隻老鼠就要你害病?你是誠心要殺我女兒。你生他時怎麼就沒犯病?”

“納木吉,你胡扯什麼?”阿敏岱哭喊著哀求道,同時用手掌撫著胸口。

“哼,總會有那麼一天的。衛拉特蒙古部落的末日總會來的。你們就等著吧。”

“納木吉,衛拉特部落裏隻有你一個人對著柴垛撒尿,要天劈,也要先把你劈死。”

“哼。要殺也要把你這個雜種殺掉。”

納木吉的這句話徹底激怒了早已渾身戰栗著要衝上去的塔米爾,他推開抱著他雙腿的阿敏岱,直直地向納木吉走過去。

“不,塔米爾,我的傻兒子,你回來。你給我回來。”阿敏岱匍匐著要去擋住塔米爾,然而塔米爾已經走了好幾步。

“來啊,來吧。看看我這個老骨頭有多厲害。”納木吉突然大聲地笑起來,他雙目睜圓,如同一對兒牛眼。

“塔米爾——”阿敏岱尖叫道。

塔米爾頭也不回,他雙手機械地甩著,一對兒眼珠死了一樣直直地盯著納木吉。也許是悲愴令他渾身冰凍,他幾乎與正在燃燒著的柴草垛擦肩而過。

“塔米——”阿敏岱昏過去了。她撲倒在地上,十個指頭死死地掐著自己的胸口。

“哈哈——死了啊?死了好。”

塔米爾幾乎走到納木吉跟前了,但他又陡的轉身,向阿敏岱跑去。

深冬臘月裏,天氣冰凍。積雪足有一尺厚。雪後,太陽在雪地上照出耀眼的光芒,那情景讓馬囊圖沙窩地多了幾分雍容。

這一天,呼日勒去看鐵夾子,有兩隻灰兔咬了夾子,他拎起來,見還有一口熱氣,擂了一拳,兔子便七竅湧血,四肢垂下。正午已過,他本該往回走。可他不願丟棄那一溜奇怪的腳蹤。從早晨裏他發現那一溜腳蹤後他就一直追隨著。在呼日勒眼裏,一隻神秘的動物在發脆的雪地上踩出三指厚的凹痕。從腳蹤上判斷,這隻動物既不是野狗,也不像狐狸,更不是牛馬,倒像是一頭狼。但呼日勒不敢斷定是狼,將近有四十年沒見過狼的足印了。在他七八歲的時候,跟著他爺爺獵過狼。他還和一頭母狼周旋了七天,最終將三個狼崽還給了母狼。

這隻神秘的動物似乎不饑餓,如果它需要覓食,它一定會在附近捕獵。但是無論遇上沙溝還是沙梁,它都直直地向前,留下極為有規律的腳蹤,好似直奔目的地。除了這,這隻神秘動物足印間留下模糊的擦痕。

“它一定是一頭狼,來自天山北,或者是從蒙古國草原來的一頭狼。”呼日勒追了幾十裏地,到了納木吉家草點兒上,在那裏他找個枯草垛坐在上麵,呷起一根煙來。他戴了頂棉帽子,眉梢掛著冰豆子。放目遠眺,能望見三十裏地外的醉駝峰。在湛藍的天空下,醉駝峰如碩大的冰山。滿眼矮矮的沙丘被燦白的雪覆蓋著,鼓鼓囊囊,一塵不染。

正當呼日勒抽掉一根煙準備離開時,沙溝裏傳來唷唷的呼聲。呼日勒向四處兜攬,沒看到什麼,呼聲卻繼續。沒一會兒,東方一條起起伏伏的地平線上幽幽地凸顯出一群駱駝,它們奔跑著,身上的鬃毛一起一落地浮蕩。駝群前鋒,一隻發情的種公駝嘴巴上絲絲拉拉地墜著的一大團沫子,那沫子隨著它的顛簸向四處噴濺。它瘋勁兒足,忽而向左斜著身,脖子抻長,仿佛要咬住什麼。一會兒又向右歪過脖子,四肢淩亂地踏著刨起一團團雪球。大概是被激怒了,它不停地用尿濕的尾巴捶擊著自己的後腰處,發出啪啪的脆裂聲。它身後是前赴後繼的駝群,眾多樹枝一樣的腿,淹沒在不斷噴濺的雪浪中。擁擠而聒噪的駝群呼叫聲,震得人心發顫。

一個人影出現在駝群中,他的坐騎是一匹黃駝。他手持長鞭,啪啪地衝著空中擊打著。呼日勒沒有認出是誰,他駐足觀望,麵對如此叫人撕心裂肺的歡快的、野性的呼喊聲,他隻感覺整個銀白的原野在頃刻間搖晃,舞動,開裂,呻吟,爆破。那情景,煞是大地要解開繃緊的衣襟,露出豐腴的乳房,噴濺滾燙的乳液。

“唷唷——呼日勒,快向一邊閃開啊。”那個人喊,呼日勒認出是吉如禾了,他已經有六十八歲了,當了一輩子的駝夫。一會兒,吉如禾將駝群驅入沙溝後來到呼日勒旁。

“吉如禾大哥,您瞧瞧那溜腳蹤,能認得出嗎?”一陣寒暄後呼日勒焦急地問道。

吉如禾貼著地麵端詳了半天後,臉上滿是驚疑與驚喜的神色,他說:“不會是狼吧?肯定不是狐狸。”

“您看,這應該是狼尾巴掃出來的。如果是野狗,它不會夾著尾巴走這麼遠。要不咱追?我想雪天裏它不會走遠。”

“我先去把駝群趕回黑馬井北的沙窩地,你從這裏繼續追。”

等到六月份,沙窩地小牲畜下絨,牧羊人們便開始了收獲前的忙碌。羊絨換來的錢幣可以解決掉他們很多迫在眉睫的困難。

這一天,阿敏岱家裏聚齊了十多個人,他們是前來幫忙的。吉如禾穿了一身耐磨的哢嘰布長衫和褲子,此刻正用鐵鉗修著羊毛抓。

“呼日勒我倆追了三天三夜,甭說追到了狼,連個狐狸都沒遇上。不過,我敢肯定那是一頭狼。一頭孤狼,好家夥,那腳印足有掌心大。”吉如禾說道。他那張爬滿曬斑的臉上蕩著誇張的神色。

“呸呸,那是天狗,天狗是等著你一個老頭子追的嗎?”吉仁花說。她給阿敏岱梳頭,自從納木吉燒毀了柴草垛後,阿敏岱一直病怏怏的,神色憔悴,腮幫下垂兩片瘦瘦的皮兒。

“如果不是雪太厚,說不準天狗皮子就在你家牆頭掛著呢。”

“呸呸,有吞刀的嘴就得有屙刀的屁。天狗是等著你來殺的嗎?”一個中年女人謔謔地笑著說。

“你們女人啊,小瞧我了。要不是獵人的槍,馬囊圖沙窩地的羊群早斷了種了。”吉如禾反駁道。

“你倆是追到哪裏才放棄的?”納木吉插言道。他坐在炕頭,嘴上叼著煙。

“其實我不該講的,呼日勒不許叫我講。可是我覺得沒必要隱瞞,我倆從深溝子追到四十裏之外的呼吉爾圖(蒙語,地名,意為有堿鹽的地方),然後又追了十多裏,我倆以為那狼走出沙窩子後一定會向南走進草地裏,誰知到了那裏它居然折了回來。”聽吉如禾這麼講,一屋人瞪大眼等待著。

“說起來我自己都有些懷疑,你們猜猜它往哪裏走了?”屋裏瞬間的沉靜使吉如禾臉上多了一層自鳴得意的光芒。

“啊呀,快講啊。”吉仁花催促道。

“它直端端地到了翁袞樹下——”吉如禾放低嗓音,似乎擔心有誰聽到。他眨了眨眼皮,將眼神從屋裏每個人臉上掃過後若有所思地說:“真難相信。”

“哦——”有人發出歎息,有人麵麵相覷。阿敏岱把手上的一件袍子摟得緊緊的,仿佛誰會搶走。

“你再講講,腳蹤到了翁袞樹下怎麼就不見了?”納木吉問道。

“我倆到翁袞樹下時天色已晚,而又偏巧突降一陣霧,百步距之外的東西已看不清了。周圍一片銀白,我倆似乎走進一片濃霧裏,腳底也是磕磕絆絆的。很快我倆相互也看不見了,於是腳蹤就不見了。”

“就這樣?”

“就這樣。”

一屋人再次陷入沉默。

“塔米爾,你把布袋子準備好,一會兒裝羊絨。”吉仁花打破屋裏短暫的沉寂,向一旁的塔米爾說。塔米爾無動於衷地站著,他皺著眉頭,認真地聽著關於天狗的話題。他額頭上和他母親一樣有著厚厚的肉皮,上麵橫著三道紋路。他敦實的下巴上隱隱地爬滿須,一對兒高凸的腮幫中間豎著結實的鼻骨。此刻,他的目光是尋覓而孤立的,他凝視著談論天狗的男人們,那神色貪婪而無所畏懼。從他癡心妄想般的凝視中可以看出,他似乎嗅到了猩紅血液散發的膻味。阿敏岱憂傷地看了看兒子,忍不住流出幾滴淚來。她的這些淚是為她年輕時候的愛情而落下的。很早以前,馬囊圖沙窩地來過一個陌生的男人,他在阿敏岱家住了五天。他來自很遙遠的一個地方,具體什麼地方,他告訴過阿敏岱,但是阿敏岱並不知道那個地方在哪裏。後來阿敏岱嫁給納木吉的八個月上生下了塔米爾。她心裏很清楚,塔米爾是那個陌生男人的孩子,隻是她從不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