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脈〔中篇小說〕(1 / 3)

天脈〔中篇小說〕

草原騎手·九人聯展

作者:娜仁高娃

一個雙目失明的老婦人在偏遠而僻靜的沙窩地裏生活了七十七年,她有一座小小的土屋和一小群羊,還有一個六歲的外孫女。這一切便是她的生活,當然還有周圍寧靜的原野。在原野裏,野風是流浪的牧羊人。他持著皮鞭將草叢、草葉、草浪、沙粒、牛羊叫,男女聲裹卷著,從天腳到天眉,製造出喪鍾般的轟鳴。這種轟鳴延續了千萬個日夜,從第一粒種子破土而出的那天開始,這裏從未停止過血液的浸潤。

此刻,老人用短柄刀在她那爬滿老年斑的手背上劃出小豁口,豔紅的血液魯勁兒十足地噴湧,仿佛早已厭倦了薄薄皮囊下的憋屈。

“達魯希蘇木,達魯希蘇木——”老人念起咒語來,並抖著手讓血液不停地溢出,滴落在她跟前的一摞胛骨堆上。很快,血液淋得胛骨滋生出宮腔內的血腥氣。

老人一旁坐著六歲的塔本姆索,她便是老人的外孫女。她驚駭而疑惑地盯著老人身上的黑長袍——她不知道這身黑袍叫法裙。黑袍子前襟從肩膀處斜下去,眾多彩布穗子在胸前爭妍鬥豔,十多個圓圓的小銅鏡圍著腰,隨著老人的舉動喤喤瑲瑲作響。一頂極為奇怪的黑帽垂下,一片黑布遮住了老人的麵孔。

“額嬤(奶奶),你不疼嗎?”塔本姆索低聲問道。她那矮鼻梁兩側高高地凸起的麵頰上,斑斑駁駁地起了一層皮。早晨老人往那裏抹過酥油,此刻粘了一層塵粒,顯得她仿佛好多天沒洗過臉。小女孩褐色眼珠露著憂傷神色,這與她年齡極不符合,但是這一點恰恰說明她是馬囊圖沙窩地衛拉特部落的女孩。衛拉特部落每一個人都有這種憂傷而安靜的眼神。老人是部落最年邁的人,也是唯一的烏得根(女薩滿,民間接生婆)。老人沒有回答小女孩的問題,隻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已是初秋時節了。邈遠,一身橘黃色囚衣的夕陽,害羞似地往地平線上墜。紅彤彤的高空裏一群灰鴿嗡嗡作響著浮上沉下,它們酣暢淋漓的翱翔是漆黑來臨之前的狂歡。

“額嬤,天空裏有很多黑鳥。”小女孩仰起臉望著天空說。

“那裏是它們的家。”

“不,它們的家在樹上。”

“那它們為什麼還要飛?”老人取下帽子露出臉來。一張顯露死亡不久便會降臨的麵孔上,緊閉的眼皮深陷眼眶內,已與周圍橫豎交錯的皺紋渾然一體。

沒一會兒老人向屋裏走去了,隨著她的走動傳來空靈而悠長的喤喤聲。凝視她的背影,好似遠去的不是一位年邁的老人,而是一道水岸,隨著河流移動,潛入蒼茫幽穀。

小女孩向遠處望去,不足兩裏地有一株老柳樹,它是馬囊圖沙窩地的翁袞樹(神樹)。早在六百多年前,衛拉特蒙古部落一小支人馬避難來到馬囊圖沙窩地後種下的。如今,翁袞樹枝繁葉茂,是沙窩地最壯美的一株樹。再有幾天就是翁袞樹祭日,祭祀由老人來主持。在老人六十多年的烏得根生涯裏,她為翁袞樹舉行過二十次的祭祀。

夕陽扯下一道道火紅的光,照得連綿起伏的沙丘如萬千個女郎赤身躺在那裏。一會兒火燒色淡去,朦朧與幽暗的暮色從天邊蔓延,馬囊圖沙窩地沉入日複一日的寧靜中。

“阿敏岱,有七個月了吧?這回準是丫頭。”

“尼古了(蒙語,造孽)——尼古了——瑪格瑪額吉說過,孩子出生前不要提一個字兒。”阿敏岱說著揪下幾根頭發隨風扔去。她這是在為吉仁花毫無避諱的言語祈求神靈的饒恕。

“啊噠,尼古了,尼古了。”吉仁花順著阿敏岱的話責怪自己地說道。

“娜布琪,你給孩子額頭抹鍋煙子了?”阿敏岱問道。

“抹了。”

晨色裏,三個女人這樣談論著走在沙窩子裏,她們這是要去收割一種名叫鬼怕草的,隻有在沙窩子裏生長的草。鬼怕草有綠豆大的草籽兒,晾幹後搗碎了,裏麵的麵粉兒在溫火裏煨熟了拌著酸奶吃,那是頂好的味道。

近處、遠處一片昏暗,有形沒魂的草叢被籠在幽暗裏。鳥還未醒,風也伏著地麵。一切混沌而黢黑,惟有行者眼裏泛著藍幽幽的光芒。吉仁花掮著六把鐮刀、三條布袋和三個水壺。阿敏岱兩手空空,卻不停地喘著氣走在最後麵,出發前她用寬布條將腹部纏得緊緊的,不過著實太緊了,無法深呼吸,所以隻好提高呼吸頻率來緩解胸口的憋悶。

高空裏,眾星閃爍,猶如塵粒之外的幽靈之眼。走了幾裏地,三人終於到了枯井溝。這裏到處是沙竹、青草和鬼怕草。它們模樣粗拉、笨拙,卻生機盎然。枯井溝位於翁袞樹東南方向,距老人家五六裏地遠。

到了目的地,吉仁花幫著阿敏岱重纏了腹上的布條後,三人便開始忙碌了。草葉有膝蓋高,人彎下腰,臉就挨著草梢頭。四周混沌,草叢是一紮黑,假如躺下去仰望,草叢旁慢慢地移動的收割者,煞是一個個吃草的幽靈。

起風了,裹夾著沙窩子夜裏的涼爽氣流風悠悠晃晃,柔柔弱弱地拂過。也許,千萬年間,風就是這樣柔柔弱弱、悠悠晃晃地從這片原野中敲骨吸髓地擄走很多,也留下很多。待天腳有了幾道狹長的亮白色,遠近物凸顯出顏色和形狀時,三個女人已經摞起高高的草垛。

“喲喲,歇口氣。”阿敏岱說著將鐮刀插入草堆子,用後背順著草垛子往下滑,最後躺下去了。她用手慢慢地來回撫摸著隆起的腹部。

“哎喲,小東西,紮進去怪疼的。”吉仁花坐在阿敏岱旁,吱吱地吮著拇指。她拇指指甲縫兒裏紮進草刺兒了。

“用針挑。”阿敏岱說著手在胸前摸,沒有摸到針,平常裏她胸前會插一枚針,在馬囊圖沙窩地她的針腳功夫是無人能相比的。

陡地,傳來嬰兒急切的啼哭。沒幾秒,嬰兒哭泣戛然停止,娜布琪抱著嬰兒坐在草垛上。

“你們看,那是誰?”娜布琪突然說。

“在哪?”

“沙窩子裏。”

阿敏岱坐起身,眯著眼看。她顴骨圓潤,附著一層暗紅色的皮膚,下巴有月牙狀的傷疤,那是騾子咬的。

“我還以為是誰呢?吉仁花,是你家呼日勒。”阿敏岱說著重新躺下去,揪得幾片草葉嚼起來,手掌繼續在腹上來回撫摸。

吉仁花抬起頭看了看順著阿敏岱躺下去,許久後說:“自從你們幾個脫過他衣裳後他就駭女人哩,幾乎不在家過夜。”

“不會吧?那他夜裏去哪?”阿敏岱扭過頭驚奇地盯著吉仁花。

“還能去哪?不是看牛群,就是追狐狸野兔唄。我這人啊,守著這麼個男人想懷都沒法懷呢,你們不知道我多麼渴望當母親。”吉仁花說完後閉上眼。

“尼古了——尼古了——哎達——”阿敏岱悵然感歎。

“那個禿子光有一身力氣。”吉仁花莫名其妙地說。

“你是指禿哥?”阿敏岱強忍著笑說。

“還能是誰?他不會。”

“噫嘻——哈哈哈。”阿敏岱終於笑出聲來,她把臉埋在手掌裏,抖動著肩膀笑著。吉仁花則假裝惱怒地看了看她,往她肩膀上輕輕捯飭一下不理她了。

待到小中午,三個女人終於結束了勞作。天氣溫熱,皓空潔淨而寧靜。在這樣的天氣裏,如果有嗅覺靈敏的鼻子,不但能聞到濃稠的草汁味,還能聞到女人身上散發的淡淡的雌性的味道。在這裏,從未停歇的勞動,使女人身上不斷地滋生著雌性與母性的味道,淡去了女性原本的味道。

放眼望去,凸凹不平的荒野間,養足了日月之輝的鬼怕草早已褪去了嫩綠色,硬撅撅地蓬鬆著灰白刺兒,有著歸土前的衰敗與蕭條。

第二天,草垛子塌秧。三個女人便去打草,她們圍著草垛,掄起掄板。剛掄幾下,草垛下躥出草鼠。它們吱吱叫著,慌不擇路地衝著女人們的胯下逃命去,唬得女人們發出尖銳的呼喊。

“還愣著幹什麼,砸啊——”吉仁花向阿敏岱喊,一隻拳頭大草鼠正從阿敏岱胯下嗖的閃去。阿敏岱驚叫著向一旁大步跳去,她居然跳過了一紮腰高的蒿草。她的動作迅猛,無法猜想一個孕婦是如何躍過的。

“娜布琪,快啊,拿掄板砸啊。”一隻灰鼠睜著黑亮亮的眼珠,左左右右地跳躍著從娜布琪胯襠鑽過去了。

“噢——我不敢。”娜布琪雙手舉過頭,抬起腳後跟地站著,眼睛禿嚕嚕搜著地麵,好似整個人要浮在空中。

“阿敏岱,快!截住,快!”吉仁花邊跑邊大聲地喊。又一隻草鼠從草垛下鑽出來,先是慢慢地歪著腦袋看了一圈周圍,然後陡地跑起來,直直地衝向阿敏岱。阿敏岱本該向左躲,卻慌中出亂,她向右跑了幾步,偏巧踩在那隻逃命的草鼠尾巴上,隻見草鼠噝噝叫著打了幾滾,奇跡般地不見了。

“布爾汗(老天)——”阿敏岱長歎著整個人凍僵一樣立在那裏,雙手向兩處攤開懸在半空裏一動不動了。一對兒眼珠依著下眼皮從左到右,從右到左地慢慢移動著。

“阿敏岱姐,怎麼啦?”娜布琪回過頭大聲地問道。

“喲喲,累死我了。小家夥機靈得很,死活砸不準。”吉仁花鍥而不舍地追一隻逃命鼠,草鼠直直地抻長尾巴,因後腿剛觸到地麵便彈起來,尾巴便在半空裏左一下右一下地畫著弧線。吉仁花手裏的掄板順著草鼠逃命路線,雖然也是左一下右一下地點著,但是每次都要比草鼠慢那麼一下。

“嗨,吉仁花姐,別追了。你看阿敏岱姐。”娜布琪喊,她丟下掄板匆匆地走著,焦急地說:“阿敏岱姐,不要動。”

“快啊——”阿敏岱終於在許久的緘默後喊出話來。接著,她急速地跳起來,雙手在身體兩側像一對兒翅膀一樣扇著,人就隨著扇勁兒在原地撲騰。這時,吉仁花卻哈哈大笑起來。

“快過來啊——她臉色都變了。”娜布琪發現阿敏岱臉色煞白,泛著暗暗的青光,猶如一顆碩大的鵪鶉蛋,且很快要爆炸般地漲得透亮。吉仁花笑著走過來,一手拽著阿敏岱肩膀,一手順著阿敏岱褲腰探進去。

“這算啥?把你嚇成這模樣?看看,它啥模樣,能吃了你。”吉仁花抽回手,然後一甩,甩出一隻半死的草鼠。草鼠有碗口那麼大,大大的肚子,細長的腿。被吉仁花當脖子掐了一下,落在地上後無力爬起,癱在那裏渾身不停地痙攣著,尖尖的嘴上幾根長胡須顫顫地抽動。阿敏岱緩慢地呼出一口氣,人就酥軟地倒在地上,眼珠卻往眉頭躥。

“唷——”吉仁花這才慌了神,勾住阿敏岱脖子掐人中,掐得指頭幾乎紮入鼻根子,阿敏岱才噓噓呼出一溜氣,臉上的青色淡去,眼珠卻還往眉頭躥。過了半個時辰,阿敏岱的眼珠子仍向眉頭躥。

“吉仁花姐,咋辦呢?”娜布琪帶著哭腔說道。她看到一股暗紅濃稠的血液從阿敏岱褲襠慢慢地溶進沙粒間。

“咱這就去找瑪格瑪額吉。”吉仁花本想要背阿敏岱,阿敏岱的大肚子卻擋著沒法背,於是她勒緊褲腰帶,像扛麻袋一樣扛起阿敏岱,之後向瑪格瑪老人家大步走去。

“我去找騾車,你慢些走著。”娜布琪已淚流滿麵,她抱著小孩,像一片碎布一樣謔謔地向老人家裏跑去。

阿敏岱低沉地呻吟著,雙手鬆弛地耷拉著,腰長頭發拖到地麵上,勾出一條歪歪斜斜的劃痕來。吉仁花咬著牙,剛走完一小距離沙窩子,她已汗水津津,口腔裏滋生出瑟瑟的血腥味。她用胳膊勾著、用肩膀托著阿敏岱,她歪著脖子,艱難地往前邁步,但是越走越慢,最後幾乎是在原地踏步了。當她感覺昏厥,胳膊乏力,腿腳僵硬著越來越不聽使喚時,娜布琪趕著騾車匆匆趕來了。

酥軟的沙丘上,騾車嘎嘎響著到了老人家裏。

“瑪格瑪額吉,胳膊冰涼。”吉仁花往阿敏岱身上蓋著被子說。

老人把手探進被褥裏來回摸了幾下說:“噢,可憐的孩子。塔本姆索,快去把我針包找來。”

“什麼包?”

“銀針包,牛皮黑包,可憐的孩子,你快去啊。”

塔本姆索騰騰地跑回裏間,一會兒騰騰地遞來皮包。她顯得焦慮,不停地來回走動著。她時不時向阿敏岱蒼白的臉上投去疑惑的眼神,時不時又向吉仁花看看,似乎要從她的臉上捕捉到她需要的內容。

“往灶口添些柴草,把那鍋水燒熱了。”老人揭開皮包裏的布團繼續道:“沒事的,孩子,不要怕。”

娜布琪到屋外找柴草,在門檻上絆了一下。一會兒她往灶口添了幾條粗粗的柴草根,又對著灶口呼呼地吹了一陣,吹得灶口吐煙吞霧好一陣後才謔謔地躥起火苗。

“把她褲子脫掉。”

當吉仁花脫去阿敏岱被血水弄濕的褲子後,塔本姆索立刻看到了阿敏岱高高地凸起的光腹部,以及與腹部連著的一灘奓散的濃稠血漬。一會兒塔本姆索還看到,老人拿銀針的手從阿敏岱後腰處探進去,一會兒抽出來時,阿敏岱麵孔上的肌膚抽搐一下,噝噝地呼出一口氣,微微睜開眼睛,露出淒婉的疲倦神色。

“可憐的孩子,遭罪了。”瑪格瑪老人把手裏的銀針放回布包後說:“塔本姆索,去把酒拿來。”

塔本姆索到裏間找來酒後,老人把一個小小的刀片用酒液衝洗幹淨後夾在食指與拇指之間。

“孩子,把腿分開。”

塔本姆索永遠也不會忘記,當她站在瑪格瑪老人身旁,無意地觸到阿敏岱光腿的瞬間一股冰涼穿透她指尖的感覺——硬邦邦的,涼冰冰的,還夾雜著隱隱的劇痛。她的個頭與炕頭齊平,她仰起臉望著老人的臉,眼眶裏聚滿了淚花。

吉仁花將阿敏岱如冰棒一樣透涼的腿輕輕地折起,她沉悶的臉上無任何表情。

“塔本姆索,你到裏屋去。”吉仁花說道。

塔本姆索向她哀求般地看了一眼繼續站在原地。

“可憐的孩子,無緣活一口氣。”老人把沒有刀片的手伸過去,從阿敏岱腿根處摸了一陣後,說:“別怕,孩子,是個女人就得過這鬼門關。”

一滴亮幽幽的淚豆子,從阿敏岱眼角懶洋洋地往下淌,淌了一小段距離停止,並在那裏越聚越大。老人拿著刀片的手伸過去,抽出來時跟隨著湧出鮮紅的血液。

塔本姆索從未見到過這麼多的血,吉仁花從她一旁輕輕推了她一下,她便往一側搖搖晃晃地移開身,到炕角站住。她感覺身上某個地方劃開一道口子,正殷殷地流出一股灼熱的液體。同時她又覺著腳底冰涼,鞋子裏也濕濕的,她低頭瞅,瞅見褲襠處向下甩著一道水洇子,她便知道自己尿褲子了。

阿敏岱時不時大聲地喊叫幾聲,每喊一聲她的胳膊腿就會抽搐幾下,她的眼珠就往眉心躥。

“吉仁花,摁住了。隻能這樣了。”老人說。沒一會兒,阿敏岱尖叫一聲,身子扭了幾下昏過去了。她麵露鉛色,渙漫出被死神降服的疲倦與悲愴。吉仁花沁著頭,死死地摁著阿敏岱的胳膊,一對兒淚眼婆娑灰眼珠幾乎從她厚厚的眼眶內蹦出來。

塔本姆索轉身跑到屋外,她看到娜布琪用哭紅的眼睛看著自己說:“塔本姆索,你看著弟弟。”塔本姆索從娜布琪手裏接過嬰兒,她看了看嬰兒肉嘟嘟的臉蛋,然後走到門旁從門縫往裏望去。

什麼都看不到,瑪格瑪老人背對著門,娜布琪和吉仁花站在兩側,沒有人說話,屋內靜悄悄的。什麼也聞不到,惟有酷陽曬得她後腦勺火辣辣地疼。小孩子在她懷裏踢騰,她就放下去,她看到小孩子尿濕了褲子,正衝著她嘻嘻笑。

許久後,老人歎著氣轉過身來,塔本姆索看到老人的半個胳膊被紅得耀眼的血漬淹著,歪歪扭扭的血衃貼著胳膊,那模樣猙獰恐怖。娜布琪手裏的小盆內盈滿了血,塔本姆索明白一切了。她瞪大眼癡癡地盯著老人,久久紋絲不動。

“啊濕——尼古了,是個丫頭。臍帶繞脖子——阿敏岱雖然是個女人,卻是火命,容不得一點汙穢。那草鼠魅氣濃,常言道人失誌,馬蹄驚。這孩子,命該是男兒。”瑪格瑪老人輕聲地說,但是語氣卻濃稠得足足能把天上的白雲澆灌成黑壓壓的水雲,然後下一場雷鳴雨。

夜裏,塔本姆索醒來了,醒來後她看見的不是習慣的黝黯,而是陌生的鮮紅,照得整個屋內紅光豔豔,血氣氤氳。牆壁,門窗,爐灶上都浮著一層透明的紅。窗外,透過窗玻璃紅紅的屏障,天空裏掛著一輪燒紅的紅月,隻要輕輕一戳,就會噴濺出無數條血漿來。塔本姆索向炕那頭望去,隱約看到阿敏岱額頭上敷了毛巾躺著。

第二天,阿敏岱開始胡言亂語,偶爾發出怪戾的尖叫,眼珠高吊。老人沒有給阿敏岱服藥,隻是喂水。老人說阿敏岱患了纏魔安代,安代舞才能治愈。

“等到祭祀那天,全部落人聚齊了就可以跳安代舞了。那樣她的病才會好起來,也不知道他們是否回來?”老人所說的“他們”是離開馬囊圖沙窩地的衛拉特部落人,大概有八九戶人家。

“如果他們沒離開的話,馬囊圖沙窩地就不會有這麼多光棍了。他們離開後咱的姑娘們也同長了翅膀一去不複回。唉,咱的雪狼也不知道啥時出現?”

“雪狼?額嬤,你說什麼?”塔本姆索追問道。

“噢,孩子,回頭再告訴你,現在我可沒空講給你聽。祭祀前有很多事要做的。”

翁袞樹祭祀那天早晨,天剛亮,翁袞樹下便聚來了馬囊圖沙窩地衛拉特部落人,共有二十六位。離開馬囊圖沙窩地的那幾戶衛拉特人中沒有一個人回來參加祭祀。二十六人中,有十一個光棍漢,兩位老人,四個中年女人,四個男孩,一個女孩。

塔本姆索是唯一的女孩子。在她一側,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緊緊地貼著阿敏岱站立,他身上一絲不掛且沾滿灰塵。在所有龐大的光腳中,他那雙光著的腳簡直就是一對兒秋天的殘葉,柔弱而無處可藏。他留的一溜齊眉穗兒也使他比周圍人顯得單薄瘦弱,活像個標本。小男孩名叫塔米爾,是阿敏岱的兒子。此刻他抬頭去看樹枝間吊上去的胛骨。起風了,胛骨晃動著發出粼粼聲。胛骨上的血印如一隻隻碩大的蛾子飛過去撞死在那裏。這些胛骨是在以往的三年裏,衛拉特部落人零零散散地送到瑪格瑪老人那裏的。上麵的血印子是瑪格瑪老人手上的血,在這裏,覆了薩滿血的胛骨能避邪。

對於馬囊圖沙窩地衛拉特人來講,這一日非同尋常。從六百年前的某一日至今,這支來自山北草原的遊牧部落的後代,曆經了多少次的外患內憂之後,仍然堅守著他們瀕臨滅絕的、支離破碎的生存狀態。這緣於他們心中的信仰,以及緣於他們血脈中的那股熾熱的情懷。眼前的翁袞樹不僅僅是這片原野的象征,更是紮根於他們心田上的一株擎天而立的守護神,如果沒有堅持對它六百多年的祭祀,這支微小的部落或許早已成為原野中的一縷清風,消散在皓空中。

沒有人說話,都直嚕嚕地站著。每個男人身上掛半截牛皮裙,他們神色凝然,嘴唇緊閉。女人們身著灰色粗布袍子,散著頭發,耳朵、脖子、額頭、手腕上墜著用石頭打造的笨拙的首飾。所有人都光著腳。

咚咚咚——瑪格瑪老人手裏的羊皮太平鼓響起來。那鼓有柄,柄下端拴著七個鐵環,喤喤地發出響聲。或許聲響來得太突然,阿敏岱哆哆嗦嗦驚恐不已地向一側躲閃。一直從一旁扶著她的吉仁花對著她耳朵說了些什麼,阿敏岱慢慢地平靜了。

風陡地旋過來,撞得胛骨嘩嘩響。穿了一身黑布法裙的瑪格瑪老人安靜地站著,沒人知道她要幹什麼。忽然,老人渾身戰栗起來,好似眾多隱形的蛇鼠鑽進衣裙裏,而她極力要趕走蛇鼠,雙手在身上快速拍擊。見老人這模樣,靜止的人們舞起安代舞來。他們誇張地瞪大眼睛,極力滾動著眼珠,同時大聲吟唱用力踏出沉悶的吐吐聲。阿敏岱從兩側被人拽著,她麵色蒼白,頭發鬆散,神色淒然,有氣無力地順著眾人舞步來回挪身。

忽然,一聲尖銳的呼喊聲,人們停止舞蹈,停止吟唱。隻見瑪格瑪老人躺倒在樹下。這瞬間,神色恍惚的阿敏岱卻怔怔地站穩,驚訝而疑惑地望著眼前的一切,她好像從一場冗長的夢中醒來了。

天氣越來越涼爽,早晨和晚間更是寒氣削人,水白色的沙丘裏一撥一撥地出現無人看管的駝群和野牛群。夜裏下了一場小雪,到了晌午時分,沙窩子裏向陽的雪溶去很多。老遠望去,大地像是被毒打過的一頭大花牛,斑斑駁駁的。瑪格瑪老人告訴塔本姆索,趁著大雪來臨之前,她倆得撿駝糞蛋。

“額嬤,你說過你的掌心裏有眼睛,怎麼能看不到駝糞蛋呢?你腳跟前就有駝糞蛋。”

“哦,天氣很冷的時候,它總是昏睡好長時間。”

“它也會睡著?”塔本姆索用四股叉刨著沙粒間的駝糞蛋。

“嗯。”

“額嬤,那你講的雪狼啥時來?”

“很快了。或許就是今晚。”

“那我要等它,我想見到它,它一定很美麗。”

“等你入睡了它才來。”

塔本姆索不作聲了,她往自製的布袋裏裝駝糞蛋,一會兒停頓下來若有所思地看著老人。前不久老人給她講過雪狼的故事。老人說到了冬天,雪下過後雪狼就會出現。雪狼出現後,馬囊圖沙窩地衛拉特蒙古部落就會誕生一個又一個美麗的阿巴亥(公主)。對於塔本姆索而言,這是一件多麼令她期待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