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脈〔中篇小說〕(3 / 3)

“這是蒼天在懲罰塔米爾。”她曾多次這樣想過。

用蒿草堆砌的羊圈內清掃出一點空地,然後將羊四肢綁縛後置在空地上,每隻羊身下都墊一小片毛氈。這是馬囊圖沙窩地衛拉特部落人的習俗,其寓意與衛拉特部落新娘走毛氈是一個理。

“死畜生,抓個毛還像個驢一樣叫?”吉如禾持著羊毛抓,從羊身上謔謔地抓絨毛,他胳膊上的勁兒過猛,羊發出淒厲的叫聲。

“從您身上拔一根毛,您估計也會叫個半死。”一個年齡偏大的女人詼諧地說。

一陣爆笑。

太陽到了正上方,空氣悶熱了許多。塔米爾襯衫後背溻濕了一大片,酷陽暴烤下仿佛能看到汗粒噝噝地蒸發著。

“年輕就是不一樣。你們瞧瞧塔米爾,那股勁兒真叫人心裏稀罕。”吉如禾歇下來,嘴上叼著煙嘶嘶啦啦地抽著。

“是啊,咱是隻往老裏奔。”有人搭腔。

“隻可惜咱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了,我數過,現在沙窩子裏隻剩六個男孩子——”吉如禾說完停頓片刻後,見無人搭腔繼續說:“現在,咱部落二十幾人中有十多個光棍漢,這是啥概念?你們想想啊,咱是不是該有個行動?這樣下去總歸不是辦法啊。”

“可是咱這裏也太偏僻了,誰家姑娘會嫁到這裏?咱這裏一年到頭幹旱又風沙大,冬天又冷得凍骨。你們不知道,如今城裏都是啥模樣了,假如你們哪天去了城裏,也會猶豫著回不回來的。”剛到來的呼日勒說道。

“呼日勒,你經常到沙窩子外走,你給大夥兒講講外麵的世界。”吉如禾說。

“哼,再有一百年,或者更短,這片原野裏連個鳥都不會拉屎。”納木吉說道。

“瑪格瑪老人在的時候,說過一句話,隻要翁袞樹在,馬囊圖沙窩地不會停止炊煙升空。”吉如禾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納木吉後說。

“問題是翁袞樹不會生小孩,我們也不要雜種。”納木吉平靜地說。他不看任何人,卻讓每個人都向他投來極為複雜的眼神。在一旁揉著毛線的阿敏岱麵色刷的變白,她依牆坐著,眼睛空泛地盯著納木吉,仿佛是一輛破舊的牛車殘骸在熊熊的陽光照射下慢慢地自焚。

“我看啊,咱得賣掉牲畜,然後修條路。”呼日勒說。

“修路?”

“修路。有了路,外人才會進到咱的沙窩子裏。這好比是挖渠放水讓池塘裏的死水活起來。”

“不行,馬囊圖沙窩子隻屬於衛拉特部落。”納木吉狠狠地呷著煙,眼神已經有了惱怒的光芒。

“那總不能在這裏等死吧?如果繼續這樣下去,年輕人就會永遠離開這裏,到頭來這裏真的會成為荒野沙灘。”呼日勒有些激動地說。

吉如禾讚賞地看著呼日勒,但沒等他說話,納木吉旁若無人地說:“那麼一天遲早會來的。”

“不用你這樣詛咒。”吉如禾責怪地說了一句後繼續說:“現在,塔本姆索雖然是咱新一代烏得根,但已經到了有婆家的年齡了。咱不是有三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小夥子嘛。”吉如禾說著眼睛不由落在塔米爾身上,不過他沒有接著把話說完。他說的三位是塔米爾和另外兩個年輕男孩,那兩個男孩比塔本姆索小一歲。納木吉眼皮抬起來,又落下去,並沒有說什麼。接著沒有人說話了。羊圈裏充溢著男人和女人的汗粒味,還有騷氣衝天的羊糞味。

當馬囊圖沙窩地衛拉特部落老一輩人為子孫後代的延續尋找解決途徑時,他們忽略了一件事。這件事就是,愛情的胚胎總是有著不可控製的蠻勁兒。在這片人跡罕至的荒野裏,愛情並不是嬌貴的一朵花,而是一隻狡猾的狐狸,隻有好的獵人才能捕獵。塔米爾便是這位捕獵者。他與塔本姆索的愛情來得迅猛且順天意,使他自己都感到震驚而深陷不已。那天,當他在羊圈裏聽到長輩們說起塔本姆索時,他不由支起耳朵聽下去。塔本姆索,這個名字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在他身上紮根的,且在他暗自苦思的時候,它變得越來越具體,最終變成一個少女。為此他莫名地感到一股熱情攥緊了他,叫他時時刻刻為未來的某種行為積累勇氣。

這一年的夏雨來得早,而且下得酣暢,灌得草地喝鼓了身子,分娩出滿眼的綠來。雨過後,到處汪著的水池裏,求愛的蛙鳴整夜不休。曆經了幾個月獨自狂想的疲倦與快樂後,塔米爾終於采取行動了。塔米爾選擇了在夜晚裏去見塔本姆索。這是為了自己那點敏感的情感不要因為被拒絕而一蹶不振。

那天夜裏,圓月溫潤,遠近物能看個大概模樣。剛剛躺下歇息的塔本姆索忽然看到人影從窗外一晃而過走到門旁。

“咚咚咚——”低沉的敲門聲。

順著投在地上高挑的影子,塔本姆索立刻認出是塔米爾。這之前的兩個月裏,她見過他三次。一次是光棍漢寶樂的葬禮上,一次是娜布琪新生的小孩抓周宴上,還有一次是在吉仁花家。三次相遇,她都極力回避著他直嚕嚕地盯著自己的眼神。當他感覺她因為他的凝視而神色發窘時,他立刻就會露出老獵人般詭計多端的神態。但是,當她在葬禮上穿著法裙走到他跟前時,他又顯得卑微而慌張,那一刻他居然臉蛋通紅地低著頭,忘記了要扛起平放著屍體的門板,致使屍體差點從門板上跌落下來。

“咚咚咚——”敲門聲執著而急促。

塔本姆索沒有動彈,她咬緊了嘴唇。

一會兒,一陣嚓嚓的踩踏聲漸漸遠去,消散在仲夏夜優柔的沉寂中。

過了幾天,納木吉發現了塔米爾的異常。那天夜裏他到屋外解手時,無意中看到一個人影嗖嗖地從遠處靠近,於是他立刻撲倒在草叢裏。

“我警告你,你得如實地回答我。你那寶貝肉砣子,夜裏去了哪裏?”納木吉回了屋後,爬上炕頭一腳踹醒了阿敏岱。

“什麼?”

“別想隱瞞我什麼,他剛回來。”

“什麼?你說什麼?”

“別以為我是一個愚昧的老頭子。這一切總得有個結果——我說過,總得有個結果。”納木吉拽住阿敏岱的衣領,把嘴巴湊到阿敏岱耳朵上,壓低嗓音說。

“什麼結果?你說什麼?”

“你那兒子一巴掌打爛了我的臉,你忘了?我養了他十九年,他卻這樣待我。”

“納木吉——”

還未等阿敏岱把話說完,一個巴掌落在她臉上,她向後躺倒。幽暗裏,立刻有了女人壓抑的哭泣聲。

“這能怪他一個孩子嗎?你想想,什麼人會衝著火神撒尿?貓狗撒尿還刨土呢。”

又是一陣沉悶的擊打,不過阿敏岱咬住枕頭硬是沒讓自己發出任何的哭喊聲。

塔米爾第四次去敲塔本姆索的門時,她才給他開了門。這個時侯已經是八月份了。

屋裏幽靜,塔米爾進去後不知所措地站著,身上散發出野草味。他頭發蓬亂,神色不安,像隻從未鑽出過地洞的盲鼠。塔本姆索愕然而羞澀地瞧著他的臉蛋,幽暗裏他臉上亮著一對兒灰白的眼睛,無處可落腳的眼神到處亂撞著。她莞爾一笑,把頭低下去。

對一個十九歲的男孩來講,女孩白嫩的額頭如同一爐膛,燒焦著他的嘴唇。塔米爾匆匆地吻了吻塔本姆索,把臉移開,弓著身,跪倒在她腳下,吻著她的赤腳。這個時候,他不但是跪拜於他的愛戀,他更是跪拜於他自己。對於他而言,這一切要感謝他骨子裏的那股不受羈絆的野蠻勁兒,這也是原野賜予他的唯一武器。

塔本姆索靜靜地站立著,不掙脫也不靠近,保持著溫順的樣子。在這樣一個恬靜的夜晚,最聰明的狐狸會出行,最淳樸的愛情也總是在最安靜的時刻誕生。

一道光從窗欞間斜著射進來,照得屋裏蕩漾著奶油色。塔本姆索在窒息般的驚駭中被一種柔軟的刀刃解成七枝八杈,然後被拋進火塘中。在耀眼的火塘中,她不停地燃燒著。燃燒使她有著細微的疼痛,以及從未有過的暈眩。她把手伸出去,觸摸到了塔米爾火柱一樣滾燙的胳膊。她不由輕歎一聲,但又很快噤聲。因為,頃刻間,她聽到一陣清脆的鑼鼓聲從遠而近地逼近,挨到很近的時候,又忽然消失。接著是一群黑馬狂奔而來,騰起萬層灰塵,它們嘶鳴、咆哮,拖地馬鬃閃著火苗,大地嗡嗡作響——塔本姆索不由戰栗起來,然而瞬間裏馬群匿跡。塔本姆索一陣戰栗,使塔米爾停止了原野中祭祀般的自我燃燒,他溫和地將塔本姆索攬入懷裏。之後,兩人緘默地坐了很長時間。

很快,秋季將至。高高的秋草被割去半截身子,草叢再也藏不了塔米爾去往塔本姆索家的身影了。

“你是鬼嗎?夜間跑來跑去的?”有一個早晨裏,塔米爾剛起身走到屋外時碰到了納木吉,納木吉便這樣問道。

“我要娶塔本姆索——”塔米爾剛說出,納木吉的巴掌不偏不倚落在塔米爾臉上,一股黑紅的血簌簌地淌出他鼻孔。他疑惑地看著納木吉。

“你這個爛木頭、樹杈子,做不了大梁的歪脖子樹。你的行為有多可恥?你就是一隻偷吃神壇上的祭品的老鼠。”納木吉暴跳如雷,從嘴裏噴出逃荒似的唾沫星子。

塔米爾沒想過他的愛戀會遭到如此的詆毀。他望著納木吉,在他眼裏納木吉從未這樣醜陋過。

“我一定要娶她。現在我就去娶她。”塔米爾說著轉身要走,被匆匆地從廚房跑出來的阿敏岱拽住了胳膊。

“塔米爾,我的傻兒子,你現在不能去。要去咱也得擇個日子。”

“額吉,我一定要娶塔本姆索。”

“我的傻兒子,額吉真為你高興。”阿敏岱說著流出淚來,她一邊擦拭著一邊看著兒子悲愴而欣慰地微笑著。

“額吉,您哭什麼?塔本姆索答應嫁給我了。”

“嗬嗬,我說過,衛拉特部落末日到了。”納木吉冷冷地說。

塔米爾向父親看了看沒說話,他很惱怒,不過正極力地壓抑著。

第二天,阿敏岱對著他的丈夫說:“納木吉,怎麼說塔米爾也是你養大的兒子。你為什麼這樣痛恨塔米爾?他已經長大了,他完全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他沒有做錯什麼。”

“除了他,衛拉特部落任何一個男人都可以娶塔本姆索,惟獨他不能。”

“你?這是為什麼?”阿敏岱嘴唇發顫,說不出話來。

納木吉冷冷地看著阿敏岱沒有搭腔。

到了晚上,納木吉將自己獨自關在灶房裏。他沒有點燈,他坐在泥爐前,噗噗地呷著旱煙。爐口插著一鐵鉗。也不知道過了幾個時辰,待到燒了十爐駝糞,燒得納木吉眉毛打卷,他便抽出鐵鉗,影一樣走了出去。

屋外,夜色涔涔,微風慵懶。納木吉踩著貓步一點點地走到塔米爾屋門口後停頓了一秒間,然後輕輕地推門進去。矮小的炕頭,塔米爾撇開膀子,死了一樣睡著。納木吉瞅準了塔米爾胯襠間蘑菇一樣鼓起的地方。他舉起鐵鉗,對準了那蘑菇。哧溜一下,冒起一團濃煙,又哧溜一下,嘶嘶啦啦地冒青煙。塔米爾眼睛沒睜開,人卻滾到炕腳淒慘地尖叫。

“噢——尼古了——蒼天——”阿敏岱號哭著衝進來順手抄起一銅瓢,哐的砸在納木吉腦勺上。納木吉手裏的鐵鉗轟的落地,他整個人也左右趔趄幾下後,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

塔米爾發出碎心的嚎哭與哀鳴,並用拳頭捶打著牆壁。阿敏岱去揭兒子的褲頭,揭下幾片爛布條。幽暗裏看不清塔米爾的傷口有多深,有多糟糕。阿敏岱哆嗦著亮起一盞小油燈,手一哆嗦,油燈落地摔成一地的玻璃。她亮了第二盞,放在炕頭,挨近兒子。

“蒼天——我還活著嗎?”阿敏岱低低地呢喃著。塔米爾突然噤住聲訇訇地用腦袋撞著牆壁,牙齒咬得嘎嘎響。“塔米爾,額吉這就去給你找獾油,獾油能治燒傷。呼日勒那裏或許有,吉如禾那裏肯定有。”

天還沒亮,阿敏岱幾乎是一口氣趕了三十裏遠的沙窩路,從吉如禾家裏尋來了半瓶獾油。當阿敏岱回來的時候,疼痛已讓塔米爾臉色發青,眼珠外凸。屋裏一片狼藉,他把能抓到的東西都抓去擲了一地。窗戶上的玻璃被砸成蜂窩狀。也許是累了,塔米爾呆滯地望著某個空間,一股股淚水如夏日的細雨,毫無聲息地順著他麵頰往下淌。

“塔米爾,我苦命的孩子,抹了藥就會好起來的。”阿敏岱說道。塔米爾的褲襠血肉模糊,傷口沁著血。

一顆燒焦的睾丸,與傷口用一根血管粘連著,當阿敏岱要將它塞入皮囊時,它卻咕嚕地滾下去,那根血管也就斷了。然而塔米爾卻未發覺,他望著眼前某個空間,哭腫的眼睛裏蒙著一層死灰色。到了下午,當阿敏岱把那顆烤焦的睾丸叫塔本姆索看的瞬間,塔本姆索尖叫著跳開,仿佛被毒針當心戳了一下。毫無生命征兆的睾丸上,密密麻麻地覆著呈黑的筋脈。

“我不知道怎麼辦?如果瑪格瑪額吉在或許知道怎麼辦。是不是埋在翁袞樹下?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阿敏岱哀傷地哭起來,因為早晨的疾跑,她不停地咳嗽著,偶爾還咳出血沫子來。

接著塔本姆索嘔吐起來,她感覺胃裏翻江倒海,似乎鑽進了無數隻有著血尾巴的某種蟲子。她把那睾丸留下來,裹在布團裏。到了夜裏,在一陣昏厥中,塔本姆索感覺腹部下豁開一道口子,一股溫熱而濃稠的液體盈盈地淌出來,又一會兒,一團血肉嚕地滾下來。

第二天,塔本姆索把兩個軟綿綿的肉團裹在一起,埋入翁袞樹下。

七七四十九天後,塔米爾死去了。四十九天裏,他神色頹廢,麵頰蠟黃,雙目瞘。那模樣好似血性的生命從未在他軀體上生存過。

從劁去兒子睾丸後的那一天開始,納木吉再也沒有和任何人說過一句話。他獨來獨往,為了避開與人接觸,他在白天裏睡覺,夜晚醒著。他頭發脫落殆盡,再次長出來的時候,滿頭的白發亮得耀眼。塔米爾死去的那天夜裏,他離開了家。沒人知道他去哪裏了。他的屍體是在一個很高的土坎下的狐狸洞內找到的。他臉色安靜,眼睛微閉,甚至嘴角還隱隱地露著一絲笑意。他的褲襠處洇著一灘硬邦邦的血跡,呼日勒給他換殮衣時發現他的陽物已被連根拔掉,隻留下一個皺巴巴的傷口。

從這一天之後,阿敏岱再也沒有哭過。她的額頭上有了新的傷疤,那是因無數次地磕在牆壁上、樹皮上、土壤上的結果。

“納木吉說得對。”有一天吉仁花給她梳頭時她這樣說道。

一頭牤牛被關在牛圈裏,關了兩天一夜。

淩晨剛過,天空裏眾星還未散去時,黑牛聽到哧哧的踩踏聲,它抬頭去看,看到一個男人,它不認識他。

當呼日勒和黑牛出現在翁袞樹下時,那裏已經聚齊了前來祭祀翁袞樹的衛拉特人。黑牛被牽到人群中央,它哞哞叫著,一顆顆無助而膽怯的淚豆從它眼眸中淌湧。它抬頭向樹上望去,那裏吊著嘩嘩作響的胛骨。樹下一個人穿著法衣敲著鼓來回跳躍著。

牤牛不知道它正目睹著衛拉特蒙古部落二十七年一輪的血祭儀式。它向四周搜尋一圈,沒有搜出和它一樣的麵孔。它發現自己是孤立無援的,於是它發出震耳的鳴叫。它用堅硬的四蹄刨著鬆軟的沙粒,然後拋向空中,同時噴出唾沫星子,噗噗地拋向空中。它不要這樣的束縛,它是一頭牤牛,一頭還沒有聽到過母牛柔軟鳴叫的牤牛。它要貪婪地嗅著母牛身上的汗粒,然後將它軀體核心區深埋的火紅的種子射入母牛溫潤的子宮裏。在那裏,血與血的融彙,滋生出一條條狹長的觸角,去觸碰根深蒂固的野性。

可是,此刻,它卻被一群緘默的,麵露瘋癲的人圍攏著。正當它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時候,它感覺後頸上被什麼猛地一刺,錐心的痛使它腳底立刻發軟,眼前一黑,重重地摔在地上,在落地的瞬間它看到一群人向著它跪拜,於是它鬆軟地舒出一縷熱氣。

牤牛倒下去後,有人用銀碗接牛血。滾熱的牛血哧溜地濺入銀碗裏,撞在碗底又旋著甩出來,在空中旋幾圈,才落下去。待銀碗滿了,那個人將碗遞到塔本姆索手裏。塔本姆索接過牛血,往翁袞樹灌牛血,黏稠的血漿順著樹身往下滑。三碗牛血灌下去,翁袞樹猶如裹了一件豔紅的圍裙。這之後,男人們開始喝牛血,這是每次血祭上必須完成的儀式。來自牤牛身上的滾燙的血液進入他們的體內,使他們格外地興奮起來。他們狂喜而又激動地嗷嗷叫起來,似乎因為嗜血而找到了來自祖人那裏的某種獨有的秉性。他們驚呼著,雙手沾滿血,往身上塗抹血漿。他們眼眸中蕩漾著某種久違了的狂歡。他們中間,十多個從未接觸過女人軀體的男人,此刻一個個麵紅耳赤,睜著孤傲而淒厲的眼睛,向四野投去一道道不可捉摸的光芒。

很快牛脖頸那股噴濺的血柱變成一股非常細小的血流從傷口慢慢地溢出來,滴落在沙土上,洇成一灘圓圓的小血塘。呼日勒和另外三個男人開始剝牛皮,他們赤裸的上身染著牛血,好似幾隻野獸在那裏撕咬黑牛。牛血的腥味和男人身上的汗混合而成的怪異的味道在空氣裏擴散。娜布琪九歲的兒子被母親澆了一身的牛血,此刻正噙著淚站在一旁。娜布琪把手伸過兒子胯襠摸了一下,然後抽出來憂傷地看著死牛。她多麼想讓牤牛身上純淨的血液能解決她兒子的困難,她兒子胯襠中的那個小陽物總是不長個頭。一個矮小而白淨的陽物是個沒用的花朵,娜布琪在心裏這樣想著。

吉仁花挺著大肚子,悄悄地往肚上抹了一層牛血。

牛皮被剝下來,內髒也被掏空,牛心,牛肝,牛肺埋入翁袞樹下。有人架起烤肉架子。很快,流著黃燦燦的脂油的整頭牛骨就拖上架子,見了油腥,火舌便噌噌地燃起來。烤架上,一對兒碗大牛睾丸,哧溜哧溜地在火舌的舔舐下笨拙地抽動著身軀,害羞般地沁著油珠兒。

“叫你兒子吃一口吧——你也吃一口吧——我也要吃一口的。”吉仁花湊過娜布琪跟前,慢吞吞地,一下一下地說。

“我兒子吃一個,不是一口。”娜布琪麵無表情地盯著牛睾丸,似乎擔心被誰奪去。

塔本姆索安靜地坐在翁袞樹凸出地表麵很高一截的樹根上,她將臉藏在彩穗兒後,沒人能看到她此刻的神情。剛才,一陣請神、拜神、送神儀式已讓她疲倦不堪,她光著的腳丫沾滿了塵土。

阿敏岱沒有前來參加翁袞樹祭祀。當部落人在翁袞樹下喝牛血時,她在自家破敗的屋梁下自縊了。

三年後,馬囊圖沙窩地翁袞樹祭日裏,馬囊圖沙窩地出奇的寂靜。那天天氣不陰不陽,萬裏雖無雲,天空裏卻看不到朝陽。翁袞樹下隻來了三個人:塔本姆索、吉仁花和吉仁花的女兒,一個三歲女嬰。

“咱不要掛胛骨嗎?”吉仁花問道。

“不掛了。”

“要是有個男人就好了,還能爬上樹把胛骨掛上去。翁袞樹好像又長了個頭。”吉仁花仰起臉眯著眼望著半空裏的樹枝。

塔本姆索沒有回答,她走過去,坐在樹下。她想起三年前的那一天。

三年前,塔本姆索坐在翁袞樹下。她靜靜地望著身上塗了牛血的男人們,聞到的不僅僅是沸騰的血腥味,還聞到了某種冰涼的“死亡”之味。待男人們開始吃半熟的烤肉時她說:“今晚,想娶我的人就到我家裏來吧。”

難解的是,那一夜誰都沒有去她家裏。更奇怪的是,之後幾個月裏,馬囊圖沙窩地所有男人都離開了沙窩地。惟獨呼日勒和吉如禾沒離開。這是因為呼日勒舍不得丟下他的獵槍,吉如禾年邁,不願意離開沙窩子。有天夜裏,呼日勒跑到吉如禾家,這個時侯吉如禾已經患病臥床半個月了。呼日勒握著吉如禾的手說:“吉如禾哥,雪狼來了。”

“雪狼?”吉如禾的聲音沙啞且渾濁。

“我都追過腳蹤了,不會錯。”

“那它現在在哪裏?”

“其實,塔本姆索就是雪狼。”

“啥?你說——啥?”吉如禾睜開眼,握著呼日勒的手陡的顫抖起來。

“吉如禾哥,塔本姆索就是咱的阿巴亥。我從瑪格瑪老人屋裏找到了這個。”他從懷裏找出一包,攤開後,是一張皮。上麵寫滿了蒙文。

“你看這裏,這裏還有圖案呢。和塔本姆索一樣樣的。”

然而吉如禾彈開的眼皮裏,一對兒灰白的眼珠怔怔地瞧著某個空間,一動不動。

“吉如禾哥——”

呼日勒小心地把那張皮收起來,然後他坐在吉如禾旁,點燃了一根煙。

之後沒幾天,刮起風來了。在風的肆虐下,枯死多日的沙蓬草被連根拔起隨風滾去,遙遙望去如眾多棄甲曳兵在原野裏逃遁。

據說,從那以後,馬囊圖沙窩地再也沒有過男人。塔本姆索在翁袞樹旁守了一輩子,直到老去她都沒有離開過那裏。吉仁花生了三個姑娘,都是阿巴亥,但從未有人見過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