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時代(下)(中篇小說)
小說現場
作者:凸凹
四
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是從皇繁簡的莫名其妙失蹤,以及《環球報》的一篇文章開始的。跟著,文磊打來越洋電話,就把9401的情況告訴了他。斷了十年消息的文磊終於浮出水麵,他已經是美國康奈爾大學的一名教授了。鬼知道他怎麼就曉得了我的手機號。
與炸彈的如日中天相比,9401新廠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末迅速滑坡,呈現出一派陰翳深重、揮之不去的戾氣。
最能說明這一點的,是新任廠長皇繁簡莫名失蹤。皇繁簡隻失蹤了半天,全廠幾千人突然不見了掌門人,六神無主,四處尋找,找了半天,才找到縣看守所。皇廠長被鄰縣法院借外江法院勢力關押在看守所,原因竟是因廠裏欠鄰縣一家私人建築公司59萬元工程尾款。那陣正是寒風打人的年關,人人都要過年,不好過了。得知這一消息後,全廠職工四處出擊,堵住了縣委縣政府、縣法院和縣看守所大門,要求放人,聲色俱厲的。我急忙給我的一個兄弟夥、《環球報》主筆陽湧打了手機。陽湧曾是分到9401的大學生,後來考上人大研究生,就離開了山溝兒。畢竟是兄弟夥,陽湧很夠意思,當天晚上就從北京飛來了成都。中央媒體居高臨下加先聲奪人的采訪,還是讓地方法院收斂了許多脾性。皇廠長戴著手拷被羈二十二小時後獲釋,我開著2000型桑塔納把他從看守所接回了廠,沿途都是9401職工歡呼的掌聲。皇廠長流淚了。陽湧回京後,《環球報》以專版文圖並茂刊登了他寫的長篇通訊《央企欠債,該誰坐牢》。
千禧年自然是與耶穌相關的。按照《聖經》描述,世界上惟有一個政體,那就是地球上的天國,執政天國者是耶穌基督與他的聖徒。天國人渴望的和平時代是:“他們要將刀打成犁頭,把槍打成鐮刀;這國不舉刀攻擊那國,他們也不再學習戰事。”(《以賽亞書》第2章)地球唯一的首都是聖城耶路撒冷,其城長高都是四千裏,城池之富麗輝煌非常人所能想象。上帝斷言,一跨進第一個千禧年,他將重新把被洪水淹沒的地球生態恢複到伊甸園時代;一跨進第二個千禧年,人類就跨過了地球的末日。基於此,已然跨過末日卻又安然無恙的地球人開始狂歡時間的勝利。
地球人在歡度第二個千禧年時,同為地球人的9401人卻不知何去何從。
在“軍轉民”、“軍民分線”以及國企改革、資產重組等一係列與國際氣候、國家政策、行業文件、企業實際有關的一套組合拳打下來後,展二娃夫婦一個去了民品廠,一個被買斷工齡下崗了。被強迫心甘情願簽字領走一萬八千元工齡補貼下崗的是佟啞花。當初熱血澎湃選擇央企鐵飯碗,何曾想過還有下崗這天?需要明白的是,你隻要不是製定規則者和裁判,所有既定的秩序、合約與承諾,都隻是一具玩偶、一副道具,而我們自己,連屁都不是,屁還臭人呢。贏了籃球技術、虧了設計技術、如今自食其果的佟啞花下崗後,在家鬱悶了一段時日。日不敷出的經濟狀況,無法支持她一直鬱悶下去。就在廠區內,她用餘下的工齡補貼作本金擺起了地攤。即或這樣,日子也不好過,畢竟四張嘴要吃飯,兩個孩子要上學,展二娃也還沒收心。
這一時期,我也是四麵楚歌,自顧不暇了。兒子即將中考,得為他奔波一所市裏的好高中。老婆扭著我鬧,不想服從組織安排搞三產,非要到軍品廠上班。父母也從老家來電話,讓我這個當老二的幫他們參謀養老之地。還有那個女大學生,不覺間都大四了,給她承諾的工作也還沒著落。頂鬧心的,是公司的事。
9401進城後至今,除了十年前皇繁簡承頭組建的包括運輸公司、建築公司、文化經濟公司等在內的三產公司,又由廠生活服務公司、廠勞動服務公司承頭成立了若幹公司,公司下麵又有公司,分廠和車間也允許富餘人員興辦公司搞開發、攬活路。這些公司中,有國有獨資的,有集體的,有私營的,有股份製的,五花八門,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總之,這些破事爛事殃及池魚了。
廠裏決定對所有公司進行財務審計、明確產權,然後並入一家三產總公司整體經營,具體做法是,解散一大批,重組一小批,保留一小批。皇繁簡廠長看在同學份上,給了幾分麵子,讓我對我執掌的航天經濟文化公司做出選擇。我說:“那就保留吧。”又說:“得原封不動,也就是說,得是子公司,具有獨立法人資格。”皇廠長說:“隻能是分公司。大家都一樣。”又說:“再給你一個總公司副總身份。”
同學對我很好了,但感覺還是孫猴兒腦袋被套了緊箍咒。換一個人也許無所謂,但我有所謂。決定換一個活法了。有了這個想法後,經過兩年折騰,我被調到了地方上,成為編製在外江縣二中,上班在外江縣委統戰部的一位國家公職人員。
到縣委統戰部後,開始並沒覺得咋樣,但慢慢就品出了它的優越性。什麼再也不用求人拉業務了,什麼再也不愁月底為員工發薪水了,什麼再也不必節假日幹公活了,好處多了。單是在殺館子上吃了這家吃那家,哪家好吃吃哪家的那份自在與從容,就大大不同於以前公司了。
就是吃的過程也迥異於上個世紀:上個世紀一上桌就喝酒,喝酒就劃拳,獨一根啊,兩口子好啊,三桃園啊,四季發財啊,五魁首啊,六六順啊,七巧七巧啊,八仙過海啊,九九九啊,全給你啊,滿堂子圍觀,鬧喧了。現如今喝酒,不再那麼野性,拋一個段子出來,讓你品,品出味兒了樂得噴飯了再喝不遲,文雅了。
而段子的內容,大致分為兩塊兒,一是政治笑話,二為黃色笑話。政治笑話,多半在手機短信和網上流傳,酒桌上麵對麵的話趣兒,還是大眾的、安全的黃色段子打主力。一上酒桌,啥事都可扯在這上邊。例如“暮色蒼茫看勁鬆,亂雲飛渡仍從容。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好好一首詩,你一念,有人就問你,啥叫“暮色勁鬆”、“亂雲飛渡”,啥叫“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有時,本就一尷尬酒局,菜走了一輪又一輪,還是無語,黃段子一走,談性濃了。後來,見過因寫有國企改革小說《喬廠長上任記》從而被譽為中國第一代官場小說開山鼻祖的蔣子龍寫的一篇有關黃段子的研究文章,他從弗洛伊德關於性文化對人類創造力的推動作用談起,認為黃段子在中國大麵積流行,乃是對上世紀末黃潮的導流與反撥,以及對黃潮可能引發的艾滋病等性病的零成本防禦。讀了蔣文,我不置可否,笑了。
黃段子又稱葷段子,在四川省還叫球段子。
以為隻有吃公飯的主才是酒桌上的黃段高手,沒想我的那幫昔日球朋友也是說黃段的厲害角兒,但不是全部。展二娃、崔教練也能說,卻算不上角兒,算不上角兒並不影響他倆對聽黃段的嗜好與癡迷。這個信息,當然是從一次酒桌上得來的。這天是喝炸彈的壽酒,才把三杯開場酒喝了,堂子就開始野了,考慮到自己的酒力和攪酒的長項,就準備建薄言立酒規了,話未出口,卻見壽星兼主人家炸彈站了起來。
炸彈笑逐顏開,朗聲說道:“今天,老子有個建議,我們把喝酒的規矩改球一下。”球毛、滾龍齊問:“咋改?”炸彈望著我:“大為,你說。”我一笑:“我曉得你那腦瓜兒裏想球的啥?”炸彈抓一隻中不溜秋的基圍蝦剝了,沾了小日本芥末,扔進大嘴中,邊嚼邊說:“龜兒子,官腔了哈。你是政府的人,你們政府咋個行酒令?”我說:“我可不是政府的,我是黨口的。”炸彈說:“錘子!反正是吃公飯的。別挨時間,說吧。”我就說:“你都是操過大世界,下過深水的,成都響當當的人物了,啥堂子沒踩過,啥官員沒見過。你明知道的,卻要我說。是段子吧?”聽了奉承,炸彈愈發高興了:“對,是段子。今兒咱高興,投個喜慶,說段子喝酒,哪個說的段子不逗人笑,哪個就把酒喝了。逗人笑了,大家喝。你們看女的參與不?”滾龍說:“要參與。女的參與,男的隻能球搞球,卵整卵,不好耍了。”崔教練說:“女的要參與,但可以適當放寬政策,想說就說,不想說可以找人代嘛。”我說:“要得。男是男,女是女,一凸一凹,怎麼能一樣呢!不過,我得問問,在坐的美女們同意不?”
“同意啥呢?”球毛婆娘頭一歪,明知故問了。
“講球段子呀。”炸彈答。
“無所謂啦。反正女士的耳朵安有消音板,砌有隔音牆。再說,我們還有選擇的特權嘛,啞花姐,是不?”炸彈身邊的小美女說。炸彈在成都、杭州、北京三地都有環球係列樓盤,三地跑,就給小美女在外江9401旁邊買了幢小別墅。小美女養了條大洋狗,男人不在時,就牽著大洋狗遛,惹得路人又怕又愛地圍觀,風光了。
她的話,啞花應該是聽見來著,但啞花並沒搭白。不知從何時起,啞花沒有從前爽性了,好些場合,都顯得隔隔絆絆的。這樣,那對打人的酒窩,就難得旋出來拽我了,哎!
展二娃過五十,炸彈也是去了的,並且遞了個莽實的紅包,所以,今天炸彈過五十,他就是想躲也躲不過去。他提振精神說:“炸彈,你娃操得好,喝球個酒,都興起了官方耍法。”
我接過話頭道:“黃段子其實也不是官方耍法,我倒聽說是咱們國家興起旅遊後,從男男女女的年輕導遊嘴裏傳出的。段子本是相聲中的一個藝術術語,指的是相聲作品中一節或一段的藝術內容。可不知怎的就到了導遊那裏,仔細一想,大約是為了解除遊客在車上的寂寞和埋怨,導遊們就編起了黃段子。當然,遊客們也不是吃素的,你一句我一言,就把天南海北性經驗、性故事的精華融了進去。所以,追究起來,從導遊們對黃段子繪聲繪色講述的熟練程度看,黃段子應該是從民間傳入官場的,並且是人民群眾集體創作的產物。炸彈師傅,你都總了,又走南闖北,啥花樣沒見過玩過,是吧?”
炸彈說:“是倒是。可組團旅遊、考察人頭中,政府占了很大一塊兒,而這些人回到自己的窩子後,迅速將黃段子在酒桌上推廣開來,這就為我們這些被你們稱作暴發戶的人,作出了樣方。所以,我們這些社會上的蝦皮就算是跟政府學政府了。”球毛說:“不就是說球段子嘛,曉得了。師兄們,開始了嗎,想喝酒了。咦,從哪個開頭呢?”崔教練建議道:“炸彈提的議,當然由炸彈起頭。”炸彈說:“不行不行。”看一眼坐他右手的我,又說,“紐子一順,從右到左,大為開始,我結尾,算一圈。然後再走,看今天咱球友能走幾圈哈。”我說:“小醜開鑼,大王壓台。我就先獻個醜了。就說,我們統戰部,正副部長好幾個,內部人員稱他們,都省了部長的長字。姓殷的叫殷部,姓夏的叫夏部,姓裘的叫裘部,姓彭的叫彭部。這天,一外來人員走出殷部長辦公室說:‘殷部……長……長毛了。’”
四川這地方,說誰毛了,意思就是誰生氣了。
這個不算好笑,大家夥兒就不笑,但炸彈笑了,炸彈一笑,全都笑了。於是大家夥兒幹了酒。炸彈是給了我這個吃公飯的一個麵子。
該我老婆了,我就說我代吧。炸彈不幹了,說:“大為,不能多吃多占啊,萬一弟媳婦想呢?”我回擊道:“哪個多吃多占了?”說這話,偷偷窺了佟啞花一眼,就見她慌不擇路避開了我的眼睛。又說:“我老婆是想,可她想的是我,想我為她代講!”球友們一樂,我就代老婆講了。
我說:“一男一女比成語,比到最後,男人把褲子一抹,光屁股坐在石頭上,說,這叫啥?女人不能答出,男人自答,這叫以卵擊石。女人一聽毛了,光屁股坐在石頭上,說,這叫啥?男人不能應答。女人自答,這叫因小失大!”
眾人撫掌大笑,並拿餘光瞄在坐女人的表情。講球段子場合,缺了女人,就成幾爺子的自娛自樂,詞兒窄了不說,寡味兒了。炸彈卻說:“大為,光屁股女人坐石上,好像還有倆成語。水滴石穿,水落石出。”我說:“牽強了,但也糾正和佐證了一個說法,球段子的高手,不在廟堂,在民間啊。”接下來,球毛夫婦、滾龍夫婦、展二娃夫婦、崔教練也依次講了。崔教練老伴從不參加這種場合,進城後,信天主了。崔教練今天也沒炫耀孫女的出息,氣場不宜了。仿佛知道這個壽宴要講球段子湊興,主客都沒帶晚輩參加。沒帶晚輩,不等於晚輩沒參與。席間,炸彈就收到了女兒從西半球發來的一個短信,祝老爸生日快樂。炸彈當即打斷球段子競樂,搶著把這個信息高調發布了。席間,炸彈還接過電話看過短信,顯然都與前妻齊巧巧無關。壽宴不見齊巧巧,炸彈邀請她沒,大夥兒不知情,不好問了。
有一位男詩人,辦講座時見台下頭排一少女張開雙腿,就把持不住豎起“筆杆”。詩人說:“小姐能否將“筆記本”合上?”少女說:“您能用筆在我這“筆記本”上寫首詩嗎?”
球毛講了這個段子,卻沒人笑,就看著我老婆,補了一句,“蒿蒿,莫看我,我可不是說的大為詩人哈。”我老婆當即還擊:“呸,哪個看你了!”這下滿堂大笑了。
黃師傅坐公交去高潮鎮,因沒去過,所以剛過兩站就開始問女售票員:“高潮到了沒?”女售票員答:“沒。”又過了兩站,黃師傅再問:“高潮到了沒?”女售票員答:“沒。”沒過幾分鍾,黃師傅再問:“高潮到了沒?”女售票員不耐煩了,高聲回答:“高潮到了,我會叫的!”話音剛落,滿車皆驚,眾目光一齊投向女售票員。
大家夥兒一路講下來,輪到女人時,都由丈夫代了,輪到小美女時,小美女偏要親自講。一夥大老爺們兒,聽一個女人講葷笑話,那自然更刺激,興頭也會越發濃烈,於是鼓掌歡迎。小美女是這樣講的,她說“一小姐吃飯時點了道爆炒狗鞭,夾菜時不慎掉到兩腿之間,小姐大驚,‘這玩意真厲害!煮熟了剁碎了,竟還認識路!’”炸彈笑翻了,笑過後,拋出了這一輪的壓軸段子。“一女扮男裝的兵在打仗中,突來月經,血流股間。連長見狀忙問:‘怎麼了?哪裏受傷了?’女兵說:‘沒事,沒事。’連長不信,一把扒了她的褲子,大怒道:‘你他媽的雞巴都給炸飛了,還說沒事?’”出餐廳包房時,我野著酒性說,“師傅,炸彈師傅,哦,還有崔教練,你們上個世紀是吃球飯的,沒想到,都新世紀了,還吃球飯。”說完嘿嘿傻笑,一眼見了佟啞花,又說,“女的不算,女的不算,女的沒球的事。”炸彈抬杠了,也不是抬杠,是添亂了:“女的咋不算了?女的不吃球飯,你長個球來撈雞巴卵!哈哈!”再看佟啞花,哪裏還有影子。
沒過多久,老婆蒿蒿給我擺了個龍門陣,是關於崔教練的,說9401都傳開了。
蒿蒿說:“你知道崔教練會上網吧?”我說:“不知道,不過崔教練是老知識分子,在地球網絡化、全世界進入地球村生活的今天,不奇怪。”蒿蒿說:“崔教練一上網就認識了一個女仔兒,女仔兒說自己在法國工作,兩人聊著聊著很快就成了知音。有天,女仔兒說特想到成都看看崔教練,讓崔教練幫他尋個價廉物美的賓館。為這事,崔教練把成都的住宿設施抄了個底朝天。臨買機票時,女仔兒哭了,說,法國小偷是全球最壞的,竟偷光了她身上所有的錢。崔教練一聽,當即打了一萬元過去,女仔兒給了他幾個網上飛吻後,說還差點,能不能再借她一萬。崔教練還真打電話找孫女借錢了。孫女也沒回絕,隻說錢都在股市上,得等個十天半月才能打給爺爺。崔教練還沒等上十天半月,女仔兒就從網絡世界消失了。出了這等事,崔教練應該氣得半死的,可讓人可氣的是,他好像球事沒有。”我說:“人家崔教練也許壓根兒就沒這事兒,不定是9401哪個追崔教練不成的長舌婦編的。”蒿蒿說:“嗯,也是,這些破事,真真假假,球大老二曉得。”
文磊回來的當天晚上,崔教練死了。
美籍華裔教授文磊是受四川大學國際貿易學院等機構邀請,前來演講的。他演講的課題是《全球一體化時代的影響與對策》。崔教練的死對文教授的心情有影響,但影響不大。文教授的演講縱橫捭闔,絲絲入扣,才情飛揚,獲得了巨大成功,四川衛視、四川都市報、成都商報等當地主流媒體紛紛為他給出黃金時段與顯要版麵。
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文磊用全球通與我接上頭後,近年來,我們的聯絡,又先後用上了電子郵箱、QQ和博客紙條。這次文磊來,就是從QQ上告訴我的。我吿訴他,提前一兩天來吧,9401的球友兼哥們兒給你接個風。就與炸彈商量,文磊回來,光酒不行,得安排一點娛樂節目。遂提出吃算我的,玩兒算他的,他一笑,承應了。可接風宴結束埋單時,才知炸彈提前埋了。有錢人多了,有錢而有義的不多。炸彈真好。
接風宴安排在成都新時代大酒店。考慮有安排娛樂活動,也就沒邀女眷與未成年人參與。
席間,炸彈趁與崔教練攪酒時說:“崔教練,上次你喝多了,啥也沒幹成。今兒千萬要留點量哦。”崔教練就裝糊塗:“好好,留點量好吼歌。”球毛在一邊打趣:“光顧上邊可不行,下邊會有意見的。”炸彈說:“球毛,你給我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想想,全球也就倆人,一男人,一女人。這男人女人活得啥呢?”球毛說:“我曉得個球。別賣關子了,您老見多識廣,說吧。”炸彈說:“文教授在這兒,不妥吧?”文磊說:“都是爺們兒,但說無妨,但說無妨。”炸彈說:“女人一生啊,活的就是兩塊皮,一是布皮,二是肉皮。布皮當然是指衣服了,肉皮當然是指肌膚、身姿了。你想,一個女人如果有一大把錢,還不都用在穿著、美容上?”眾人齊說:“別說,還真是這個理兒。男人呢?”炸彈說:“男人一生啊,活的就是兩個巴字,一是上邊的嘴巴,二是下邊的雞巴。都是帶槍帶蛋的,有體會,有實戰,這個就不用我展開了吧。文教授,你說呢?”文磊端起杯子,岔了話茬:“喝酒,大夥兒喝酒。”球毛說:“你看,文教授一開腔就用了男人上邊的嘴巴了。”文磊到底沒能將葷話岔開,眾皆笑,笑過後,歇了酒。炸彈的話題應該涉及到男人權力、理想、焦慮與生活哲學。幸好沒展開,這一展開,恐怕不到天亮刹不住腳。
酒足飯飽後,大家夥兒先去量販式KTV包房吼歌醒酒消飽脹。一邊吼歌,一邊就有人離開包房,過半小時一小時的,又有人回到包房。沒人張羅,卻見行動從容、規範。至淩晨一時半,除了我和文磊,大家夥兒都出去過,又都被小姐牽了回來,獨不見崔教練人影。就有滾龍學著崔教練的口吻說:“幹那事兒,咱哪能跟你們年輕人比猛力,要比就比哪個綿得,比細水長流哇。”人家崔教練是一口標準的京腔,滾龍卻用四川普通話說,搞笑了。文磊首先就說了:“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四川人說普通話。滾龍師傅,真有你的……”
文磊還沒斷話頭,卻聽酒店大鬧起來,說有人跳樓了。
大家夥兒跟著一些人跑到樓下,就見一砣血乎乎的爛肉攤開在水池邊的花崗石地麵上,惡心了。又像一隻大卸十八瓣的皮球,一塊粉碎的美玉,沒法看了。沒人能將這砣血肉還原出一個人來。公安第一時間來了,也沒能找出屍體的身份。後來,我說,他是崔教練,9401的。離屍體十來米的地方,我發現了一副高度近視眼鏡,認得,它是崔教練的。當年,在9401燈光球場看球,不小心碰掉了崔教練眼鏡,還被崔教練狠狠訓斥過呢,印象深刻了。
七十五歲的崔教練是從十三樓的一個單間窗口墜下的。我們一行人當即說,崔教練不應該是自己跳下的,沒理由了。公安也認為有他殺的可能。專業得嚇人的公安從那堆惡心破爛的皮肉與指甲中,竟然發現崔教練生前與人抓扯甚至打鬥過。
事發後,公安去找成都新時代大酒店娛樂部經理,經理就帶公安去找三十七號小姐,但沒找到,顯然,陪侍崔教練的三十七號小姐潛逃了。當天晚上與崔教練一起海酒一起K歌的我們,想腳底板抹油,與這件事沒有幹係,也不可能了。我想,文磊一定後悔不迭,既後悔不該答應我提前一天到成都自投麻煩羅網,又後悔成為接風宴源頭從而把崔教授的一條命綁架了進來。
文磊提前一天來,走卻推後了十來天。
文磊都回到地球西半球一兩月了,關於他改簽機票晚走多少多少天的完全版消息才傳了出來。消息說,文磊履行大陸演講行程不履行回國日期,一方麵因為公安製約,另一方麵,竟是因為一個姓薑的女人。
齊巧巧為看女兒辦簽證找到我,正事兒沒辦伸抖,就把一個消息說伸抖了。“大為,你沒忘當年追文磊的小薑吧,就是你們四車間團支部書記,她媽是廠黨委副書記的那個……”我打斷齊巧巧的話頭:“嫂子,你這話!我沒忘?我記她幹嗎?她與文磊有事兒,與我可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齊巧巧笑說:“看你,都大幹部大詩人了,還跟你嫂子這樣沒文化的人咬文嚼字,寒磣嫂子呀。”又說,“大為,你不知道吧,這小薑如今也成人物了。當年她被文磊玩了又扔了後,氣得死的心都有了。文磊離開山溝兒後,她拖著不嫁,成了有名的老處女。隨廠子調遷進城後,不知啥人牽的線,也算機緣吧,她竟搖身一變成了一億萬富翁的第七任婆娘。這億萬富翁是四川土鱉,他說他在峨嵋山報國寺算了命,命裏就該有操一口京腔的老處女。過了三四年吧,一臉紅光的富翁又有了第八任婆娘。小薑離開富翁時,富翁把一家全國性的品牌連鎖店送給了她,她一下就成了成都響當當的富婆,加上她的經營才幹和臭美的臉蛋,風光了。更奇的是,大為,你知道,9401民品廠和三產總公司其實是個已經推向市場的股份製企業,可它背後真正的大股東是誰?不知道吧。搞了半天,就是這個小薑,薑董事長啊。這次文磊回國,小薑是從報上提前得到的消息。得到消息後,就像了蒼蠅,把文磊叮上了。大為,你知道吧。那天,就是炸彈鬼迷心竅給文磊接風的那天晚上,你知道文磊住哪裏嗎?他哪裏住了賓館?他被等在賓館外等到下半夜的小薑直接拉去了她的別墅。這一晚,文磊抵住了小薑的千般誘惑,打死不下深水。但後來就變了。賓館跳樓事件發生後,文磊因公安候訊被滯留在了大陸,這就為小薑提供了大好機會。大為,你不知道吧,文磊候訊期間,在大陸遊山玩水,都是小薑全程陪侍,二人可快活了。快活歸快活,公安一個電話,一聲對不起,文磊立馬就顛回國了。”
這女人連文磊與小薑二人在賓館房間裏做沒做那事都明白透底,奇了。她是攝像頭?
我問:“現在呢,他倆?文磊在那邊可是有妻有子的。”齊巧巧答:“誰知道呢?網戀吧,裸聊吧,我想。”
崔教練一墜樓,我們一桌人不消停了。公安把我們訊問筆錄了一遍不夠,還要求簽字留下電話隨時隨地候訊,煩死人了。文教授一聽,當即露出未被文明汙染的一麵,怒形於色,粗話井噴了。直到公安在深圳一小姐臨租房內抓住殺人嫌疑人三十七號小姐,我們才獲得完全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