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球時代(下)(中篇小說)(2 / 3)

不管公安如何審,三十七號隻說崔教練是自己的客人,但尚未發生關係,也就是說自己與客人什麼也沒做,這點,你們公安有的是辦法查實。對於她們那個職業來說,尚未發生關係,就是沒有關係了。並且,客人是自殺還是他殺,她一點不知情。她是離開房間去為客人拿一聽果醋時,聽人嚷叫1306房有人墜樓,怕惹麻煩,才嚇得逃到深圳一姐們處躲了起來。

但此時比的不是床上服務專業,而是比刑偵審訊專業,三十七號就見短了。公安的言辭、證據及其他手段,已讓她充分感到,她再不吐出實情,就是把崔教練推出窗外的殺人女凶手了。根據她不情願又不得不敘述的敘述和其他信息,公安很快複原了那天晚上案發的現場場景。

崔教練是老曲兒了,在KTV飆了兩首老歌後,就對服務生說,開個房吧,單間,換個小姐。服務生問:“要個啥樣的?”崔教練說:“臉蛋嫩點的,奶子和屁股圓點的。”服務生支走崔教練身邊小姐,把崔教練帶進1306房間後,就出去另外安排小姐了。崔教練衝了澡出來,見一小姐背對她,正站在床邊脫衣服。古人雲,酒足以狂願士,色足以殺壯士,利足以玷素士,名足以絆高士。酒壯色膽,更壯英雄膽。喝了點酒的崔教練從頭發絲到腳指尖都壯起來了。因為洗澡扒光了身上的一切,崔教練連眼睛都是裸的,但他再近視,也還是能模模糊糊看見床邊的迷人風景,嫋嫋娜娜,白白晃晃,顯山露水,誘人了。就北方老狼般撲了過去。三十七號聽見異動,急轉身,當下驚嚇得要死,卻不吭聲,隻拚命抵抗,一抵抗,成了母綿羊。母綿羊再年輕力壯也是母綿羊,老公狼再老也是公狼,隻鬥了幾個回合,母綿羊就被撲倒在了床邊地毯上。老公狼正待使出絕殺狠招,卻聽身下的母綿羊震怒地大吼了一聲“爺”,又大吼了一聲“爺爺”,我是冰冰!老公狼一怔,傻了。母綿羊翻身起來,籠上衣服,衝了出去,房門在午夜炸響。隨著母綿羊的逃逸,老公狼不見了,房裏有了崔教練。崔教練一屁股坐在地上,像一隻再也跳不動的球。後來,崔教練摸到近視眼鏡戴上,穿戴整潔,把自己當成一個渾濁的水晶球,拋出了十三層樓的窗口。崔教練在飛行過程中,應該是有話要說的,但他什麼也沒說。喜歡聽球賽哨聲和球段子的崔教練,最後聽見的是風聲,最後最後聽見的,是自己身體斷裂碎化的聲音。

公安恢複的場景讓我半信半疑,但它描述的真相,到底是沒讓崔教練在過奈何橋時,再拉上一個陪角兒墊背,這樣也好。之所以疑了一半,是這個故事的殘忍性,讓人不能接受,哎,生活,過分了。

生活對佟啞花也不可謂不殘忍不過分。

陪老婆在成都轉王府井商場,不想竟遇到球毛夫婦,兩個累得要死的男人如中六合彩,興奮了,讓倆女人去轉,就趁機去休息區抽煙閑聊。閑聊不多時,球毛師傅說了一件事。他說:“有人在幺五一條街,看見過佟啞花呢,也不知是真是假。”又說,“雖說這世道笑貧不笑娼,可這事兒,要是攤到你身上,你會咋想?”他見我臉色陰下來,連忙找詞兒補救:“我是說,這事兒啊,擱誰誰也受不了哇,趕我遇上了,一準兒把頭埋進褲襠活人。”球毛師傅其實是理解偏了我的心思,我臉色的變化,哪是為他的比方,是為佟啞花了。但我是不能讓球毛師傅看出這個的。立刻舒緩表情,轉移了話頭。

兩支煙還未巴完,我又新起了話頭:“也不知展二娃近來咋樣了,還喝那麼凶?”對展二娃的稱呼,現在,已習慣當麵叫師傅,背後叫展二娃了。展二娃退休後,就愛上了喝酒,是不要菜不要陪的那種喝,四川人稱喝寡酒。知道師傅丟了那個又耗銀子又傷感情的不良愛好,開始好上這一口後,我就用塑料汽油桶打了一桶龍王鄉龍炳牌糧食酒給他拎去。佟啞花見了,氣不打一處來:“牛大為,你這不是成心要害死他呀!害死了他對你有啥好處?是想看我們孤兒寡母笑話是吧?”又嚷,“把這尿水水給我拎回去,要不,我拎到廁所洗馬桶去!”聽不懂佟啞花是衝我發火,還是衝展二娃,或者借題發揮,指桑罵槐,總之,把兩個男人都罵了。展二娃就像耳背,不接老婆話茬,隻接過酒桶,墊在屁股下當板凳,這樣,老婆就是想把糧食酒拿去洗廁所喂馬桶,也不便了。然後,展二娃和坐在賴皮狗一樣的沙發上的我,擺起龍門陣。看著佟啞花發脾氣的樣子,就想,活像拚命打球拿球出氣一樣,拿人拿物出氣,或許已變成她現如今的愛好、對生活的態度,和把地攤一直擺下去連城管也拿她莫奈何的理由。

老婆一下崗,籃球羽毛球生涯結束多年的球王展二娃就再一次登上了家中的皇帝寶座。全家中,似乎隻有他掙錢,其他三個都是吃軟飯的。佟啞花碰到生意好時,剛一綻笑,他就說:“你那,碰到一回是一回,你沒想想昨天還打白板了哩,誰知明兒打不打?”展二娃淡出球場後,很快就入了紙牌和麻將的道,並在這條道上樂此不疲,但並非樂不思蜀,反而是得隴望蜀。此處的蜀,當然指的是那方麵的事了。展二娃白天上班,晚上打牌、搓麻;遇上節假日,則是幾天幾夜不下桌,從濃煙滾滾的房間出來,風一吹就要倒的樣子。搖搖欲墜的身子骨,大不如前,毀厲害了。後來,少了打牌搓麻,卻多了喝酒。

剛退休那陣,展二娃酒量不大,隨著家裏經濟越來越拮據,酒量就變得越來越沒規矩了。展二娃剛退休時家裏經濟不好看是事實,但還算不上拮據,可自從未考上大學的大娃兒勝兒做生意七下江南折騰完了家裏的底子,而後人間蒸發,又隨著女兒曲曲拿了學士拿碩士一路燒錢,再隨著自己找活幹屢屢受挫後,拮據了。拮據了就拮據了吧,總還能往下過吧。再說,麵對這家子,就是想幫,怎麼幫,人家會怎樣看我,你以為你誰,拿點死工資,就有幫人的能力?拉倒吧。再說,自己是幫過了的呀,借他們的錢,至今未還,他們還可能再接受自己的借嗎?這樣想著,加上一年半載也難得見麵,就少了展二娃一家的消息。

球毛師傅說:“喝啥酒哦,想喝也喝不成了。大為,你還不知道吧,展二娃都在縣醫院躺了快一個月了。”我一驚,急問:“他啷咯啦?”球毛師傅說:“腎衰竭。在醫院等死。”又說,“他們家現在是過一天是一天,黴倒住了。不是攤上這事兒,她佟啞花,四十好幾都奔五的人了,咋會跑幺五一條街站街?造孽啊!”我拎了兩袋保健品、一個花籃去縣醫院,見展二娃睡在那裏,身邊沒人陪護,孤零零的,心情就灰黯了。沒有叫醒他。一邊責備自己與師傅的友情就隻值半小時和兩袋保健品、一個花籃,一邊就出了縣醫院。

不相信佟啞花會是那樣一個人,那樣,世界就變大了。出了縣醫,不知不覺就把車開到9401廠生活區,就在路邊看見了守著地攤忙刺繡的佟啞花。正盯著看呢,佟啞花一抬眼,嚇得我一踩油門,轟一聲溜了。

晚上沒有任何征兆地喝了酒。本想去看一場電影,卻去9401生活區看了一回夜市,卻沒見著佟啞花的地攤。我是不相信球毛說的那件鬼事的,球毛撒謊日白全廠知名,真話假話,張口就來,慣了。不相信歸不相信,還是去了幺五一條街。經過十多年市場的優勝劣汰和自然整合,這條街已從江邊煙花巷變成了江畔旅遊一條街,大多店鋪改換門庭,隻有少數幾個堂子,還在利用黑咕隆咚的房間,搜刮點外來客的血汗錢或浮財。停了車,戴了墨鏡,街頭走到街尾,街尾走到街頭,還去那幾個經久不息的堂子看了,哪裏有佟啞花的身影?就不想再深究下去,怕一朵鮮花,給毀在自個兒手裏了。

能活誰不想活,誰想一天一天呆在病床上等死?但展二娃這樣的家況隻能這樣,隻能服從於現實,而現實就是錢。我了解了下,展二娃患的腎衰竭如果錢到位,有百分之七十的存活希望。錢的基本構成為,腎源二三十萬,手術十幾萬。除了這筆一次性的腎移植費用,手術成功出院後,第一年需四至十萬元,以後每年需二至八萬元。展二娃沒有錢,卻得了富翁才消受得起的病。

不想花更多力氣幫展二娃,但想花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幫展二娃的婆娘。

開始奔波了。求人,是本人平生最不願幹的事,即使對好朋友、對親戚,也不願下話,但這次,隻能豁出去,當厚臉皮了。就把這個意思用電話和QQ給炸彈、文磊講了。他們也很同情展二娃家境況,但同情歸同情,不知道也就不知道了,知道了就得有個態度,就答應一塊兒來做這事兒。末了,炸彈在電話中說:“大為,你在佟啞花麵前,就不要提我的名字了。”我沒問他為啥,想,不提就不提吧,學雷鋒見行動,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本想生米煮成熟飯後再告訴當事人,又怕費力不討好,熱臉蛋碰冷屁股,白忙乎一場,就去征求佟啞花意見了。

佟啞花把我讓進家裏,卻並不請我坐,但我還是坐下了。期間,去了一趟洗手間,依然看見那個水龍頭往下邊的一藍色塑料桶滴答著自來水,那樣子,就像患了前列腺的男人。這樣的水龍頭,廚房還有兩個,一個淘菜,一個洗衣,但它們有事無事都滴著水,印象中,都滴了十幾年了。

“啞花,我已知道師傅情況了,我們想出點力,幫幫你們。”我小心卷著舌頭,弱弱地表達著。

“牛大為,謝謝你們的好意。不過,我不想欠你的情了,誰的情也不想欠了,還不起,再說,我們也不是討口子!”她立場堅定,拒絕有力。

“你們不用欠任何人的情。我們準備搞個募捐,把師傅的手術費籌出來,不管怎麼說,救命是第一啊。”見她猶豫著,想說話,急忙又說,“在網上搞,人都不用見麵的。”

“我們?大為,除了你,還有——”

“還有文磊、陽湧。你知道,文教授、陽記者可是玩網絡的高手,網上很有號召力的。”不待她回答,馬上岔開話頭道:“對了,曲曲研究生快畢業了吧?聽說還想考博?”一談起女兒曲曲,佟啞花年輕漂亮了許多,酒渦開始打旋,收不住話口了,直到我看了兩三遍手表,才得以脫身。

計劃永遠沒有變化快,一句調侃之言,真他媽成真理了。我們出動強大陣容,信心滿滿自以為是的網絡募捐,居然敗得一塌糊塗。折騰了十來天,隻到賬四五萬。原因是,佟啞花答應一切,卻拒絕出鏡,更拒絕把她的照片發在網絡上。大家夥兒不能理解,她那麼打人的身板和臉蛋,上了網,還不打得人把賬號打爆?我想的卻是,難道,她真的如球毛所說,在幺五一條街站過街?無論如何不能朝這個向度上想,又想,她可能不願曝光家境讓曲曲在同學麵前丟份兒吧?

現在的問題是,佟啞花並不完全懂得不亮相的嚴重後果,文磊讓我向她挑明,我又怕因此把她逼進痛苦與屈辱的深淵,前功盡棄了。萬萬沒想到,這個死扣兒,竟讓炸彈如輕風拂水般解了。炸彈說:“大為,別勞神了,不就幾十萬嗎,我出了。”又說:“不過,大為,你不能說是我的錢,否則,他兩口子打死也不會要的。”大惑不解了,非要打破沙鍋問到底。炸彈無奈,隻得告訴了我實話。原來,當年9401出現的換妻事件中,其中一對,也就是打架惹出事端那對,正是展二娃夫妻與炸彈夫妻!

她佟啞花怎麼能這樣爛這樣犯賤!怎麼能如此對我!

不公了!

可是我比佟啞花更爛更犯賤,不是人了。我居然可以很快就諒解她,你說,我不比她更爛更犯賤?為諒解她,竟然還為她找出了若幹理由,什麼被展二娃強逼的喲,什麼先是不知情被迷奸後又不得已喲,什麼不知道我愛她喲,等等,多了,堂皇了。又想,難道,我與她一夜情後,她突然的冷淡與躲閃,是因為這個在作怪?幾想幾不想後,啥都不想了。啥都不想,也就啥都通了。

一通百通。當我告訴佟啞花募捐大獲成功時,佟啞花包著淚,啞了,隻顧點頭。佟啞花沒說代表展二娃感謝我之類的話,很受用了,她到底是心裏有數,到底是懂我的。為此,我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自足與鼓舞。走出她家樓宅,不禁放了個敞屁,痛快了。那一刻,怪了,竟回到溝兒裏9401燈光球場,聽到了艾廠長當年放的一梭子槍聲。

展二娃也放響了一個屁。展二娃放出這個響屁後,佟啞花、醫生、護士全都笑了。一個響屁,宣布了一台重大手術的成功和一條生命的複活。

我對炸彈、文磊說,錢隻能管一時,管不了一世的,幫人就幫到底吧。兩人答應了我的提議,炸彈負責硬的,文磊負責軟的,我負責上躥下跳。經過一番謀劃和折騰,佟啞花學會了打字和上網。又經過一番謀劃和折騰,專營各種球類及其附屬產品的球時代夫妻網店開店了。佟啞花負責網上營銷,展二娃負責網下貨源組織與發運。兩個月院住下來,展二娃取得的附屬成果是,不僅戒了酒癮,連中學時期就好上了的煙也戒了。

費了一肚子勁一包子力,球時代網店生意卻一般,但我鼓勵夫妻倆堅持住,說不論形式還是內容,這個網店都是未來的方向,朝陽的。

新世紀第一個十年的最後一年,9401廠傳出一宗爆炸新聞,說是原廠男籃隊員炸彈的情人小美女死了。小美女是自殺的。因為炸彈不在身邊寂寞難耐,小美女與她的大洋狗有了感情,搞在了一起。不料,這天卻被一聲炸雷驚了,越拔越緊,仿佛有了倒鉤,怎麼拔也拔不出來了。情急之下,小美女撥了110。派出所趕到後,當即開搶射殺了大洋狗,並呼來120,弄了副大擔架,連人帶狗送去縣醫院手術室。小美女出院後,關在小別墅不出門,幾天後,裏麵傳出一聲槍響,近聽沉悶,遠聽尖脆。

還說,媒體要瘋狂報道這事,結果被炸彈用刀子加票子滅了火,但還是見了報,一句話社會新聞,幾十百把字,女主角也是化名。

爆出這事後,我小心求證過炸彈。炸彈一聽,在電話裏哈哈大笑起來,他說:“哪有這事!大為,你莫球名堂哈,盡聽球話!”炸彈雖然否認了上述傳說,但小美女確確實實淡出了外江的視線。後來,還聽說,9401旁邊小美女住過的那幢小別墅,已易了主。接手的新房東跟炸彈打過官司。新房東認為老房東賣房存在欺詐行為,害得他用貴得嚇人的市場價,買了一幢凶宅,虧慘了。

二零一零年說到就到了,沒說到也到了,總之是到了。

二零一零年後,我對所有卡做了減法,隻留了兩張,一張工資卡,一張健身卡。說來是兩張,實際上隻一張,一張健身卡,工資卡雖說在我名下,卻從誕生之日起,就一直攥在老婆手上。

健身卡是單位發給職工的福利,領導囑咐,不能說的。收入陽光後,任何一分沒有被陽光的額外享受,都隻能悄悄進村,打槍的不要。否則,被好事者微博一下,事兒不大,也大了。健身卡隻能在外江縣體育公園內使用,倒也方便,因為公園裏的體育設施還算齊全。隻是設施不專業,更談不上檔次,但作為健身用而非競技用跑道、遊泳池以及各種球類場所,該啥的都啥了,遠不是深山老區裏的太竹縣城、平灘場鎮和原9401燈光球場可堪匹及的,畢竟是副省級城市的所轄地嘛。

當外江縣把體育公園作為公共健身服務民生工程兼政績與形象工程立項建設時,展二娃夫妻的球時代網店生意開始走好;當體育公園竣工投入使用時,網店生意就好得過分了。這倒不是因為體育公園裏的用球為他們帶來了多少產值,因為網店的市場是立足成都,麵向全球的,外江用球權重小了。球市場的走好走孬,從來都是時代這頭怪獸在那兒興風作浪。

球時代網店生意一好,就好得讓當地公安和網監部門都以為是一家秘密的黃色網站了。麵對突然闖進家門的執法人員,展二娃兩口子嚇得半死,想到我是吃公飯的,就給我打了電話。執法人員中有一位是宣傳部網管辦的,與我們統戰部都在縣委大樓七樓上班。七樓就一間廁所,屙屎拉尿常能碰見,彼此熟悉那信息無窮的炮響與水聲。那人見了我後,說了幾句話,就與同伴離開了。

我開始練球、健身了,但這與縣裏建不建體育公園、單位發不發健身卡以及球時代網店生意好不好無關,有關的,是炸彈的死。

“大為,曉得不,炸彈球了。”眉清目秀的滾龍師傅冷不丁說。滾龍師傅到我辦公室找我,是讓我找民宗局蓋個章,證明一下他外甥的五分之四少數民族血統。他外甥即將高考,希望用一個章來降低高校門檻。搬來城裏後,那些9401的老球友老文友找地方上辦事,總是找我,這讓我煩心,也有些自鳴得意。

滾龍師傅來說外甥事的,突然說到了炸彈的事。

炸彈出車禍死的,卻死在了手術台上。

炸彈在北京街頭,被一輛失控的悍馬撞得半死,躺在醫院不吃不喝打吊針,搶救了一個多月,還是死了。搶救過程自然是駭人的,但炸彈卻被搶救歡喜了。當他被附帶診斷出患了胃癌後,笑了,說:“該死球朝天,不死卵叫喚!閻王爺要收哪個走,總有道道,我有球法?”又說,“這下安逸了,也不用想車禍是咋回事了,反正躲了初一的車禍,也躲不過十五的胃癌。”滾龍師傅對我講,炸彈這番話是對前妻齊巧巧說的。炸彈在京住院搶救期間,直到落氣時,隻有齊巧巧一個人在他身邊,連他國外的女兒也沒回來。因為除了車禍中金屬的衝壓外,還挨了癌瘤彈的狙擊。本來是治車禍的傷,沒想到又吃上了治癌的藥,所以,炸彈到底是死於車禍還是死於胃癌,自爆還是引爆,雲山霧罩,理不清了。

車禍那天,北京黃沙漫天,就像上風口的什麼地方,由著多少噸級的炸彈開了花。

做球事,說球話,球了一輩子的炸彈,終於球了。

球字在字典上也就是圓形立體物的意思,如果四麵八方圓得不均勻,比如一張圓圓的紙片,一個月餅,就不是球。字典上還說,在古代,球,與毬、皳、踘、鞠、美玉通義,也就是說,在古代,球不僅精貴,還可以長有毛須毛羽。手球、籃球、足球、排球、羽毛球、網球、高爾夫球、冰球、沙灘排球、棒球、壘球、藤球、毽球、乒乓球、台球、蹴鞠、板球、壁球、沙壺、冰壺、克郎球、橄欖球、曲棍球、水球、馬球、保齡球、健身球、門球、彈球等等,都是球。按照球的定義,橄欖球、羽毛球等,就圓得不均勻,為什麼它們還叫球呢?看來,字典上的球,欲說還休了。

縱是如此,就球說球,中華國家大字典跟四川省的民間草根小字典比起來,差遠了。球在中華國家大字典上有的意思,四川全有,球在中華國家大字典上沒有的意思,四川也有。四川的球,上天入地,變化無窮,無所不能,神了。

在四川人嘴裏,球的最基本詞義是卵子、睾丸、逑,和電腦中找不著、屍字中嵌入求字合成的那個字。比如“挨球”、“二球貨”、“球莫日眼”、“球吃多了”、“球脹的”、“球人”、“球片子”、“球撮撮的”、“龜兒長個球腦殼”、“球經不懂當騸匠”、“日球”等口語中的球,就是這個詞義的另用。球亦當B講,“裝B”也可說“裝球”,“B事多”、“B話多”也可說“球事多”、“球話多”。球也有死了、玩兒完了的意思,比如炸彈死了,滾龍師傅不說死了,隻說“球了”。古人說一個人死了,也可以說倆字,但這倆字寫出來卻是“殏了”,不一樣了。球也作“屁”用,內裏則含有否定的意思,比如一個人說出了什麼來,另一個人隻回一個字:“球!”就是說,你嘰裏呱啦說的一大籮,都是屁話,咱是堅決不同意的。也可以回另一個字:“卵!”因為在此處,球等於卵。“你懂個球”,或“你懂個卵”,這裏,球與卵,都作“屁”講。“球毛”除了否定之意,還有不屑的成分。“當球騰”,約等於“無意義”和“關我屁事”。球也有作雙關語的,在“球事沒有”這裏,球是屁的意思,但在一個挖苦找不到女人的沒本事男人的黃段子“白天球事沒有,晚上沒有球事”裏,球表麵當“屁”講,背麵作“逑”講。

很多時候,球的出現,除了表現一種個人風格和習慣,強調和輔助一種語氣外,什麼意思也沒有。比如“要球不得”,“算球了”,“球不攏聳,貓兒鑽灶孔”,“去球你的”,“好球得很”,“想球得多”,“看球你的”,“耍球你的”,“球莫名堂”,“莫球名堂”,這裏的球,可有可無了。就想,當球作無意義講和作屁解時,我們身處的這個球時代,還有什麼意義?

球之中,更厲害的當是地球、太陽、星球了。其實不然,包羅萬象的《易經》是球,因為太極八卦黑白陰陽圖是球。其實還不然,最厲害的球是老子為我們描繪出來的,它的名字叫混沌。混沌是一個渾圓體的狀態,它還有一個名字叫道。道可道,非常道;球可球,非常球。世界上凡是包涵不了的,闡釋不了的,解決不了的,都可以用老子拋出的這個球來處理,因為萬世萬物,都是這個球的場能孵化創生的;世界也是這個場能孵化創生的,因為它高於世界,在世界之外。讓蘋果墜落與地球發生關係的科學巨匠牛頓,後來科學不下去了,就是因為發現了這個混沌球的存在。想到這裏,就想到人世的輪回,就肅然了;又想到踢皮球的官場,就笑了;再想到地球毀滅文明重新來過一二三開始計時,就隻差哭了。

一個球字,繁體十一畫,簡體十一畫,當不得衣穿,做不得飯吃,平常得嚇人,一品,有味兒了。球,王加求,不就是王者夢寐以求的東西嗎?再則,誰說球當不得衣穿,做不得飯吃?吃球飯穿球衣的多了去了。

繼續在QQ上與文磊探討球問題。

我說:“從孩提時代少年時代的玻璃彈子球、煤球、雪球,到一九八零年代的全民球賽,到一九九零年代的黃潮與全球通,到新世紀第一個十年的黃段泛濫、因特網普及和地球村認同,到現如今進入全球微博時代以及倡導健康生活開展球類活動,以及穿插其間的女排、鄧亞萍、姚明,四五十年、四五個時代,這說明個啥呢?”

文磊說:“你的意思,是說我們所處的時代,其實就是球時代。並且,轉了一圈,又回來了。”

我說:“這球那球,清清白白的世界,咋總逃不脫球的命數呢。”

文磊說:“是逃脫不了時間的追蹤。對抗不了時間的施加。其實,世界是球,時間本身也是球。”

我說:“不知不覺,過五奔六了,就快過球一輩子了。”

文磊說:“沒事去打打球吧,這樣可以活長一些,把你的球活大一些。我現在每周都會去打高爾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