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密碼(短篇小說)
小說現場
作者:陳勤
一
陽光融融的午後,奶奶總喜歡搬一張竹椅,坐在院壩中央,微眯著雙眼,右手捏一串佛珠,大拇指輕輕地一上一下,撥動佛珠,靜靜的時光便悄悄從指間滑過。溫暖的陽光照著她平靜、安詳、溝壑重重的臉,給她的臉增添了一層聖潔的光輝。
真的要感謝時間,在她神奇之手的撫摩下,再深再重的苦難、煎熬、創口都能被慢慢淡化,最後趨於平靜和遺忘。
雖然奶奶年事已高,但從眼梢、鬢角依然可以尋出她年輕時美麗的樣子。彎彎的眉,明亮的眼,光潔的額頭,還有如花的笑靨。作為美人的奶奶想來應該俘獲過不少男孩子的心吧。可是,那時的奶奶卻很奇怪,一直跟家裏人說不想嫁人,隻想常伴青燈,吃齋念佛。正值青春年華的少女,說出這樣的話,自然是不能被接受的,而且多半還會遭到旁人的非議和父母的責罵吧。
是因為目睹了自己母親及村裏女人的苦難,從而產生這樣的念頭,還是因為芳心裏已經有了中意的人,卻明白難有結果?這終是一個謎,奶奶不說,我隻能一次次地遙望著那段蒼老的歲月,胡亂猜測。
可是,奶奶終究不能違抗父母的意思,和爺爺訂了親,並意外拜堂。
那年冬,曾祖父去世,奶奶作為未來的兒媳被一乘小轎接來吊孝。一路雪花紛飛。下了轎,奶奶正尋思著待會兒怎樣努力哭出眼淚,好不至於被人指責失禮,卻被人領進一間小小的偏房,惶惑中,已經被換上紅衣服,蓋上了紅蓋頭。就這樣,沒進靈堂進喜堂,懵懵懂懂中,奶奶成了新娘子。
按照風俗,曾祖父去世,爺爺是要守孝三年方能成親的,急於抱孫子的曾祖母便想出了這一計策。至於是否已經先和奶奶的父母商量設定,這便是不得而知的秘密了。
年幼的少女,而且是內心一直抗拒婚姻,隻願常伴青燈,卻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突然被蓋上紅蓋頭,拜堂成親,送入洞房,可以想象得出,奶奶的內心該是何等的驚惶。不尋常的成親經曆,留給奶奶的是永遠的傷痛。以致很多年後提及,奶奶依然帶著怒氣地說:“我是被騙結婚的!”語調激憤,話語淒涼。
聽曾祖母說,我們家祖上原來也算殷實的富貴之家,擁有大片的房屋和土地,隻是到我曾祖父那一輩已經家道中落,隻剩下幾間破敗的房屋,不堪遮風避雨,幾畝薄田,也不足以滿足一大家子人的溫飽。可就是這樣的破敗光景,卻依然保留著大家族的那種破規矩、窮講究,媳婦和小孩在家裏是沒有地位的,最典型的體現就是吃飯。每一餐飯都是兩種吃法,曾祖母和爺爺幾兄妹先吃,等他們吃飽吃好了,奶奶再帶著兒女們吃。通常是奶奶把稀飯做好後,先給曾祖母他們盛上幹巴巴的幾碗,剩下少數一點兒飯粒在鍋中漂浮,再劈劈啪啪砍一鍋紅薯下去接著煮,奶奶就帶著兒女們吃紅薯稀飯。那時候,吃麵就算高級享受,可常常是曾祖母他們吃了四、五回了,奶奶和父親、姑姑們才能吃到一回。
在如此“尊卑有序”的家裏,奶奶做著“卑賤”的媳婦,卻要擔起支撐這個家的重任。爺爺雖是男人,也念過幾年舊學,卻是一個奇怪的人,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連家裏來了客人,也隻是躲在自己房裏,連吃飯的時候也不出來,還得給他送到房間裏,比深閨裏的小姐還要“深藏不露”。如此這般,到底是性格使然,還是另有原因,這依然是一個無法探求答案的謎題。既不能指望他幹活,更不能指望他頂事。嫁給這樣的男人,奶奶曾經一定多次暗自垂淚,可是有什麼辦法呢,生活總得繼續。
於是,在地裏幹完活已經累得直不起腰的奶奶,回了家還得繼續在廚房忙碌,還要應對各種人情客往,處理好與婆婆、小姑子、妯娌、鄰居等等錯綜複雜的關係。命運之神果真以事實驗證了奶奶當初不願嫁人的正確,隻是這種驗證讓人痛徹心扉。
聽奶奶無意中講起過這樣一件事:那時,父親、姑姑在十裏外的學校讀初中,每天早上要從家裏帶米去蒸飯,可是,有一天,家裏實在是一粒米也沒有了,但怎麼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兒女餓一天肚子啊,早上五點,天色一片漆黑,奶奶就出門了,拿了盛米的盒子跌跌撞撞地去到鄰村的七公家借米。天還太早,七公家沒有開門。不好意思打擾別人的美夢,奶奶隻得靜靜地坐在七公家門口。萬籟俱寂,門內是別人溫暖的被窩和香甜的鼾聲,門外是深沉的夜色和濕重的露氣,奶奶就那樣坐著,心急如焚地看夜色一點點褪去,黎明一寸寸到來,還要時不時警惕有沒有早起過路的人。可以想象,那段時刻,奶奶的心裏該是何等的淒涼、心酸、苦痛!
風風雨雨幾十載,奶奶一路艱辛地走了過來,到如今已是四世同堂。其間的辛酸、無奈、痛苦與誰訴說?歲月的風霜帶走了她青春的容顏,也帶走了她少女時許多天真美好的夢想,卻沒有改變她對佛祖的虔誠與敬畏。從結婚到現在,奶奶一直堅持吃素,以前一周兩三次,現在每餐都吃素。在家裏經濟條件稍微寬裕的時候,奶奶就開始把錢花在寺廟裏,到如今,那已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她還想進寺廟出家,結果自然是遭到子女們的一致反對。
小時候,經常聽到奶奶念叨一句話,“墮入紅塵就是苦。”也許,在奶奶的眼裏,這現實的人生就是一場劫難。念著佛,想著佛,佛就會額外開恩,寬恕自己前生的罪孽,給予自己和家人幸福。念著佛,心裏就有希望,有了希望,再大的苦,再深的難,也能忍耐著捱過去。
生命不能重來,但若真的可以按自己的想法重新來過,奶奶會選擇上山吃齋念佛,還是嫁給爺爺生下一群兒女?這依然是一個沒有答案的謎題。
二
在我們村子的最北端,有一所灰色的房子,磚質結構。多年風雨的侵蝕,讓它顏色晦暗、破敗蕭條,就像一個衰朽的老人瑟縮地立在風中,在村裏其他幹淨明亮房屋的映襯下,顯得那麼的不合時宜,那麼的孤單。房子的主人陸續離開,多年前就已經是人去屋空,卻沒有上鎖,遠遠便可見居中的堂屋裏長滿野草,偶爾更有蟋蟀褐色的身形雀躍其間。
想當年,這所房子曾經是整個村子乃至整個公社最先修起的磚房。村子裏的人經過它旁邊時總愛伸出粗糙的手掌,好奇地觸摸它平展、堅實的肌膚,嘴裏讚歎,心裏嫉妒。可是再嫉妒也沒法,因為自家沒那個實力,隻能在心裏向往。
房子的男主人姓胡,我叫他三叔,不是親戚,隻是為了表示尊重。三叔長得很高大,也因此有一身好力氣,挑糞、挖土、插秧、打稻,樣樣都比別人厲害,但一村的人都不喜歡他,因為他脾氣暴躁,動不動就發火,對子女更是異常嚴厲。在我心中,他根本就是一個少愛的人。記得有一回,我和他同歲的小女兒媛媛上山割草,春天野外絢爛的景致很快就讓我們迷失,忘記了自己該做的事情,我們比著賽地采野花,捉蝴蝶,全然忽略了越來越深的暮色和身邊空空如也的背簍。不知何時,三叔已經站到了我們身後,“你們在幹啥子!”一身怒喝,嚇得我一跤跌在地上,屁股生疼。再看媛媛,臉已經嚇成土色。“啪——”一記響亮的巴掌重重地落在媛媛的臉上,那張鮮嫩的臉頓時浮起幾條鮮紅的印記,印記上滾動著晶瑩的淚珠。
那天之後很久,我都不敢再去找媛媛玩,而且心裏一下覺出父母的偉大,因為即使我犯了再大的錯,他們也絕不會下那般力氣懲戒我。
三叔一共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大兒子已經工作,在外地一家很好的單位,每月有不菲的薪水,加上三叔的勤勞節儉,所以他們能率先蓋起那所房子。
可是有一天,三叔的大兒子突然病了,接到這個消息時,三叔沒太在意,他讓三嬸一人趕去醫院,自己忙著收割晚熟的幾壟麥子。三嬸從沒出過遠門,非拉著他一起,兒女們也反複保證會把剩下的麥子收割歸倉,他才極不情願地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