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紅的鮮血將毛毯浸得濕重,並溢出來,染紅了床,又穿過床,順著床腿往下,染紅了地麵……
許多年以後,對於小波哥哥的死,對於他這種死亡方式,我還是不能釋懷,一想起就揪心。到底是怎樣的絕望、痛苦、憤怒、委屈或者其他什麼,讓他選擇這樣痛苦而慘烈地離去?還是他本留戀人間,所以才想走得慢一點,讓生命慢慢消逝?
其實,小波哥哥最後一次回來,是決意要跟小桃和好的,他提著特意買回的在當時算稀罕物的奶粉、罐頭,來到了小桃家裏,希望得到小桃及其一家人的原諒。罵罵咧咧中,小桃的父母最終收下了禮物。
故事如果就這樣結束,雖算不上完美,但至少平和,世間也將多一對柴米油鹽的平淡夫妻。
誰知道第二天,小桃提著奶粉出了家門。
小桃,你福氣好喲,有奶粉吃。看見的人不無羨慕地說道。
我哪有這種福氣,人家想害死我,娶首長的女兒!可惜我命大,一嚐這奶粉就覺得味道不對,腥甜腥甜的,不是摻了毒藥是什麼……
饒舌的小桃將唾沫星子噴到了鄉村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角落的唾沫星子又聚攏來,將吳伯一家淹沒……
最終,小波哥哥的死宣告了流言的結束。
一直想不明白小波哥哥為什麼選擇離開,是因為失去了美好的愛情?是想證明自己的清白?還是對這紛擾的塵世徹底喪失了興趣?
生命如此脆弱,時間卻能輕易掩蓋一切,所有的恩怨紛爭,所有的對與錯,所有的喜歡與討厭,所有的慘烈抗爭,都被它無形的手輕輕翻過,一筆勾銷,了無痕跡。
偶爾回老家的時候會碰見小桃,她已新作了外婆,歲月的風霜在她臉上刻下了深重的滄桑的痕跡。
走過了大半輩子,早已熟稔奶粉味道的她可曾後悔自己當年的行為,這是我一直想知道答案卻無法啟口的問題,隻有讓它隨風遠去,永遠停留在那個花草飄香的春天。
四
在鄰近的王家村,住著一個寡婦和她的兒子,小時候上學放學,要經過她家門口,隻要不是農忙,她總是坐在門裏,手裏拿著針線做活計。可很多時候,她似乎並沒有專注於手裏的活,因為她的眼睛不是看著待補的衣褲,而是望著其他地方,有時是遙遠的天空,有時是對麵灰蒙蒙的山,有時隻是看著淺近的地麵,目光空洞而迷茫。
這是多麼怪異的一個人啊,我常常在心裏想,也因此每次經過時都注意觀察她的神態,心裏暗暗揣想她可能其實什麼也沒看,甚至什麼也沒想。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再也不去看她,甚至有時候為了避開她繞道而行。
因為怕見到她的臉。
她的臉上有著太多的愁苦和悲哀,這種悲哀深深植根在她麵部的每一寸肌膚,每一根神經裏,不管她是什麼樣的表情,哪怕是笑,那悲哀也揮之不去,絲絲縷縷掩藏在笑容中。和這樣的臉對視,哪怕你前一刻的心情正在歡樂的巔峰,也很快會被它影響,歡樂褪去,心裏開始莫名地壓抑和沉重。
有時候,我在想,那張臉肯定不是生來就是那樣子,她的童年、少年時光,和我一樣,也應該是有無限樂趣的,那麼那張臉上也曾蕩漾過天真無邪的笑容;在她剛出嫁和丈夫恩恩愛愛、你儂我儂的時候,那張臉上一定也是時時有甜蜜和溫馨的。隻是,命運之神將這一切幸福和甜蜜戛然而止,然後扔給她大山一樣沉重的苦難,才讓她成了這個樣子。
聽老人們說,寡婦去世的丈夫是一個很好的人,勤勞善良,人也長得不錯,可惜結婚才一年多就突然得病走了,拋下多病的雙親、柔弱的妻子和尚在繈褓的兒子。那是一個命裏沒福的人,老人們說。他們常常把什麼都歸結為命。
也許,那真是一個命運不好的人,可寡婦呢,她不同,她原本是有機會離開這個破碎、沉重的家的。在她守寡的第四年,有人給她介紹了十裏外的一個姓趙的人家,那個人老實、勤快,帶個女兒,是一個很不錯的再婚對象,而且聽說也同意寡婦把孩子帶過去。可是,孩子的爺爺奶奶不同意唯一的孫子離開他們身邊,跟著一個外姓人。在多次哀求都失敗的情況下,寡婦終於下定決心獨自離開。
她將那個特殊的時刻選擇在了一個清冷的早晨,兒子還小,正在熟睡,她含著淚一遍遍地撫摸他嫩嫩的小小的臉,胳膊,腳,以及全身。良久,她終於鼓起勇氣,起身背著包袱離開,卻隻走出幾米遠,兒子撕心裂肺的哭聲便在屋內炸雷一樣響起。她忍不住回頭。
“媽媽,不要走!”那孩子已經爬起來倚在門口,哀哀地說。
孩子的哀求擊碎了她好不容易累積起來的勇氣,她奔回屋,抱著兒子,心痛地流淚。
為了這個小小的人兒,她放棄了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
幾年後,寡婦的公公婆婆相繼去世,剩下她一個人帶著孩子生活。農忙季節,家家戶戶都是幾個人一起在地裏熱鬧地忙碌,隻有她獨自淒涼地在自家地裏揮汗如雨。收割不是最難的,最難的是將收割完的糧食挑回家。沉重的擔子壓在她瘦弱的肩上,她的身子立刻佝僂下去,就像一張弓。和她的身體比較明顯偏大的籮筐像兩個淘氣的孩子,不聽使喚,左奔右突,晃晃蕩蕩。一次,同村一戶男人實在看不下去了,主動幫她把一擔玉米挑回了家,偏有饒舌的人添油加醋地把這事告知了男人的老婆,當天晚上,男人的老婆氣勢洶洶地來到寡婦家,一把揪住寡婦的頭發,劈頭蓋臉一頓臭罵,什麼難聽的話都說了。寡婦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頭發掙脫,然後就隻是哭。她原本就不是一個會說的人。
從那以後,寡婦與村裏人的距離一下拉得更遠了,男人們見著她沒話說,女人們更不願與她說話,仿佛她是一個災星,又或者是隱形人。
生活的勞累讓人悲哀和痛苦,不過我想,比勞累更讓人悲哀和絕望的應該是寂寞吧。寡婦大好的青春年華,卻隻能在孤獨中度過,任那花一樣的容顏,在雨打風吹、歲月流逝中慢慢蒼老、凋零,所有的艱辛、痛苦、孤獨、委屈,無處傾訴,無人分擔,隻能任它積在心裏,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一層又一層,越積越厚,直到把整個心填滿,再也盛不下一絲絲的快樂。那愁苦與悲哀又漫上臉,爬上額頭,嵌入表情。
寡婦辛苦勞累大半輩子,終於把媳婦娶進了門,卻沒想到這會把自己推向更加絕望的深淵。被寵溺得極其自私的兒子,當年那個哀哀啼哭將她挽留的小孩,聽從了媳婦的意思,結婚僅半年就吵著和母親分家單過。所謂分家,卻隻分給了寡婦最左邊一間小小的以前用來做雞舍的屋子。
寡婦原本就灰白灰白的頭發一夜之間全白了,稀稀疏疏的,像村外亂墳崗上生長的蘆花,風一吹,蘆花散亂飄起,淒清而蕭瑟。
寡婦還是喜歡在門內靜靜地坐著,眼睛望著門外,隻是那眼神更加空洞,原本悲哀愁苦的表情慢慢變為了呆滯。
有一年的除夕,天格外地寒冷。寡婦的兒子晚上放鞭炮時,突然想起自己那個要死不活的母親似乎一天都沒露麵了,就走過去把門弄開,寡婦躺在窄窄的床上,身體已經冰涼僵硬。那個時刻,村裏村外,劈劈啪啪的爆竹聲正在此起彼伏地響起,歡聲笑語從每一處窗戶、每一扇大門裏奔湧而出,湧向燦爛的夜空。
寡婦是我們周圍幾個村子守寡最長的,活了四十八歲,守了二十七年。聽人說,她去世的時候,竟然麵帶微笑。人世的經曆不會讓她感到幸福,那麼她的笑容,應該是因為解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