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剛到醫院,他們就被徹底擊倒了。幾個月不見,兒子骨瘦如柴,神情萎靡,哪裏還是以前那個活潑健康的小夥子!接回家弄點好吃的吧!醫生皺著眉頭對三叔下了這樣的指令。
無論他們怎樣哀求,醫院也不肯再收留。無奈,他們隻得把兒子接回了家。
三叔不死心,去請了周圍的土郎中們來看,卻都搖頭,隻有一個給了幾服草藥,說吃吃看,死馬當作活馬醫吧。就這一句,三叔竟感激涕零。終日勞作,視土地為生命的三叔不再關心收割和翻種,每天必做的功課變為熬藥,喂藥,到不遠的廟裏拜菩薩,並為自己以前從未拜祭菩薩而深深自責和痛悔。
然而,草藥和菩薩卻依然不能拉住兒子向另一個世界奔走的腳步,他病得更厲害了,時常昏迷,神誌模糊。在清醒的時段裏,他無助而眷戀地望著三叔三嬸,用微弱的聲音淒涼地叫一聲:“爸!媽!”
眼睜睜看著兒子生命流逝,這是一種怎樣的切膚之痛!短短十幾天,三叔迅速消瘦,眼窩深陷,臉上全是悲哀之色,背也有些駝了,以前的威猛之氣全然不見,整個人仿佛一下老了十歲。
有一天,三叔趕場回來,臉上竟然煥發了多日不見的光澤。“我今天找了算命先生,”他用異乎尋常的平靜語調對三嬸說,“大兒的病是不能好的,有鬼魂纏了他,必要索條命去。要想治好,除非有人肯替代。我想好了,就由我代他吧,我活了這幾十年也行了。”
“萬一是騙人的呢?”淚水漣漣的三嬸悲苦地說。
“那也隻能認命!”
第二天的中午,三叔悄悄去了附近的一個水庫。正午的陽光很烈,似乎要將地上一切生靈的水分烤幹,以致凋謝萎落。四周寂靜無聲,隻有知了在遠處的樹上煩躁地鳴叫。寬闊平靜的水麵輕輕閃耀金光。三叔在水庫邊沉默著站立了二十分鍾,終於義無反顧地下水,朝著水庫的中心,一步步走過去。水淹沒了他的小腿,大腿,然後是胸膛,脖子,最後是臉,頭發……
水庫左邊的莊稼地裏,三嬸跪在地上,仰天悲號。
幾天後,三叔的兒子病情竟真的奇跡般好轉。沒吃藥,沒打針,症狀卻不斷減輕,昏迷的次數少了,能吃東西了,手有力氣了,麵色也漸漸呈現一點紅潤。一個月後,被大醫院醫生和江湖郎中都判為“死刑”的他徹底痊愈,又是以前那個健壯、能幹的小夥子了。
沒有誰能從科學的角度解釋其中的原因。村裏人都相信,是三叔的命換回了兒子的命。
三叔的兒子慶幸自己在鬼門關前兜了一轉又回到了這個令他無比留戀的世間,又悲傷自己熟識水性的父親竟然溺水而亡。多年以後,當他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時,終於從母親口中聽到了父親去世的真相,這個堅強的漢子,在父親的墳前嚎啕大哭,長跪了三天三夜。以後,他們一家陸續搬走,離開了這個傷心之地。
這個真實的故事聽起來更像一個傳奇,然而它實實在在地鐫刻在了我們全村人的心中。生命真的可以置換?這是誰也沒法回答的問題。就算確實可以,又有誰會願意一試呢?可為了那實在是渺茫與虛空的一絲希望,三叔竟真的去試了,將自己鮮活旺盛的生命交付給了柔軟神秘的水波,以及悠遠不知其蹤的菩薩,留給我們無盡的感歎與敬重。
很小的時候,常聽老人們說起鬼魂,他們似乎總是白天潛伏,夜裏出來遊蕩嚇人。於是,在偶爾不得不在外行走的黑夜,我總是忐忑而恐懼,對靈魂的態度亦是畏懼和憎惡的。及至讀了書,對鬼神靈魂之說我是不信且不屑,但經了這事之後,我忽然非常希望真有所謂在天之靈,那樣,三叔的靈魂就能看見他心愛的兒子果真如他所願,健康地存活,並娶妻生子,其樂融融,那麼他的心裏就一定是快樂而無憾的。
三
多年以前,我還是個小丫頭,家裏缺吃少穿的光景跟我沒啥關係,不隻是我,村裏普遍的貧困跟我們所有的小孩子都沒有關係。我們整日瘋跑著,在田野裏,在山坡上,在低矮破舊的土坯房之間,並不在意自己光光的腳丫和身上襤褸的衣衫,簡單而快樂。
我們玩得最多的是捉迷藏。房子背後、草垛裏,到處都是我們隱身的好地方。家家戶戶的大門敞開著,不管屋裏有沒有人,隻要需要,我們就會鑽進去,找個隱蔽的地方藏起來。
有一回,小敏追得急,我鑽進了吳伯的家,來不及和大伯大嬸打招呼,我急急地跨進左邊臥室,側身躲在了門後。
“幺妹,你在幹什麼?”一個略帶磁性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嚇得我一激靈。根本沒想到房間裏有人,因為平時隻有吳伯和大嬸兩個人。
“你是誰?我怎麼不認識你?”我擺出一副主人的樣子好奇地問。
“我認識你呀,你是陳家的幺妹,一年不見,又長個兒了。”那個人輕輕拍拍我的頭。
“我知道了,你是小波哥哥!”我拍著手跳起來。
小波哥哥是吳伯的獨生子,長得眉清目秀,和村裏其他小夥子們黑黑的臉、粗糙的皮膚形成鮮明對比。他也是村裏學曆最高的,讀到高中畢業,以五分之差名落孫山,就去參了軍,很久才回來一次。
晚飯桌上,我聽到大人們談起了小波哥哥。他這次回來做了一件震動村子的事:到未婚妻的家裏要求退婚。原來,大伯大嬸擔心小波哥哥退伍後不想回老家,早在入伍前就給他訂了一門親事,是鄰村的一位姑娘。這幾年兩家一直走動著,大伯大嬸身體不好,農忙的時候姑娘就會過來幫忙。
我想起來了,那位姑娘叫小桃,長得粗眉粗眼,性格好像也有點急躁,因為我親見有一回她因為一件小事在趕集的路上跟人吵架。
“他這樣做不對,講好的事怎麼能反悔呢?”父親說。
“聽說是部隊師長的女兒看上了他,”母親說,“小波人長得不錯,又有文化。”
“那就更不對了。”父親搖搖頭。
我不知道小波哥哥的做法對不對,隻在心裏將他們兩人暗暗比較,小波哥哥帥氣、溫和,小桃長得平常,又不容易親近,所以是配不上小波哥哥的,退了也好。
可是事情沒有我想得那麼簡單。第二天黃昏,夕陽如血,小桃和家裏人浩浩蕩蕩地攆到了吳伯家,看熱鬧的人站滿了院壩。
小桃真是個厲害女人,又哭又罵,罵小波哥哥是陳世美,忘恩負義沒有良心,還罵大伯大嬸老東西,全家人要遭天打五雷轟……她的兩個哥哥也叫囂著要撲過來打小波哥哥,幸虧有鄰居拉著。
可憐的小波哥哥站在人群中,低垂著頭,很無奈,很悲傷。“對不起,請原諒!”他反複說著這一句話,輕柔的語聲湮沒在小桃做張做勢的哭聲中。
小波哥哥是帶著失望和負疚離開的。小桃的這一鬧,撕毀的不僅是他的名譽,更有他父母、家族的臉麵。大伯大嬸氣病在床,整日關門閉戶。
事情還遠沒有結束,小波哥哥剛到部隊,小桃的告狀信也跟著到了部隊首長那裏。無法得知信的內容,但可以推測,一定是極盡憤怒和責難的。
再一次見到小波哥哥,是在大半年後,春天裏的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綠草茵茵,微風輕拂,田野裏開滿了雜色的花朵,一切都顯出生機勃勃的樣子。小波哥哥迎麵走來,步履匆匆,眉頭緊皺。“小波哥哥。”我叫了一聲。他略瞧了瞧我,簡單地點了點頭。
怎麼也想不到這竟是我見到的小波哥哥的最後一麵。三天後的一個下午,小波哥哥自殺了,用一種最決絕、最慘烈的方式!他在部隊上原是學的醫學,趁大伯大嬸走親戚去的空當,他坐在床上,把毛毯裹著身子,然後用刀挑開了自己大腿上的動脈血管,最後,猛喝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