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霧迷漫之中了...”
“奇怪,”他歎口氣,“我總老記著這樁事,鍾綠在大風雨裏似乎是個
很自然的回憶。”
聽完這段插話之後,我的想象中就又加了另一個隱約的鍾綠。
半年過去了,這半年中這個清臒的朋友和我比較的熟起,時常輕聲地來
告訴我關於鍾綠的消息。她是輾轉地由一個城到另一個城,經驗不斷地跟在
她腳邊,命運好似總不和她合作,許多事情都不暢意。
秋天的時候,有一天我這朋友拿來兩封鍾綠的來信給我看,筆跡秀勁流
麗如見其人,我留下信細讀覺到它很有意思。那時我正初次在夏假中覓工,
幾次在市城熙熙攘攘中長了見識,更是非常地同情於這流浪的鍾綠。
“所謂工業藝術你可曾領教過?”她信裏發出嘲笑,“你從前常常苦心
教我調顏色,一根一根地描出理想的線條,做什麼,你知道麼?..我想你
決不能猜到兩三星期以來,我和十幾個本來都很活潑的女孩子,低下頭都畫
一些什麼,..你閉上眼睛,喘口氣,讓我告訴你!牆上的花紙,好朋友!
你能相信麼?一束一束的粉紅玫瑰花由我們手中散下來,整朵的,半朵的—
—因為有人開了工廠專為製造這種的美麗!..
“不,不,為什麼我要臉紅?現在我們都是工業戰爭的鬥士——(多美
麗的戰爭!)——並且你知道,各人有各人不同的報酬;花紙廠的主人今年
新買了兩個別墅,我們前夜把晚飯減掉一點居然去聽音樂了,多謝那一束一
束的玫瑰花!..”
幽默地,幽默地她寫下去那樣頑皮的牢騷。又一封:
“..好了,這已經是秋天,謝謝上帝,人工的玫瑰也會凋零的。這回
任何一束什麼花,我也決意不再製造了,那種逼迫人家眼睛墮落的差事,需
要我所沒有的勇敢,我失敗了,不知道在心裏哪一部分也受點傷。..
“我到鄉村裏來了,這回是散布知識給村裏樸實的人!××書局派我來
攬買賣,兒童的書,常識大全,我簡直帶著‘知識’的樣本到處走。那可愛
的老太太卻問我要最新烹調的書,工作到很瘦的婦人要城市生活的小說看,
——你知道那種穿著晚服去戀愛的城市浪漫!
“我夜裏總找回一些矛盾的微笑回到屋裏。鄉間的老太太都是理想的母
親,我生平沒有吃過更多的牛奶,睡過更軟的鴨絨被,原來手裏提著鋤頭的
農人,都是這樣母親的溫柔給培養出來的力量。我愛他們那簡單的情緒和生
活,好像日和夜,太陽和影子,農作和食睡,夫和婦,兒子和母親,幸福和
辛苦都那樣均勻地放在天秤的兩頭。..
“這農村的嫵媚,溪流樹蔭全合了我的意,你更想不到我屋後有個什麼
寶貝?一口井,老老實實舊式的一口井,早晚我都出去替老太太打水。真的,
這樣才是日子,雖然山邊沒有橄欖樹,晚上也缺個織布的機杼,不然什麼都
回到我理想的已往裏去。..
“到井邊去汲水,你懂得那滋味麼?天呀,我的衣裙讓風吹得鬆散,紅
葉在我頭上飛旋,這是秋天,不瞎說,我到井邊去汲水去。回來時你看著我
把水罐子扛在肩上回來!”
看完信,我心裏又來了一個古典的鍾綠。
約略是三月的時候,我的朋友手裏拿本書,到我桌邊來,問我看過沒有
這本新出版的書,我由抽屜中也扯出一本叫他看。他笑了,說,你知道這個
作者就是鍾綠的情人。
我高興地謝了他,我說,“現在我可明白了。”我又翻出書中幾行給他
看,他看了一遍,放下書默誦了一回,說:
“他是對的,他是對的,這個人實在很可愛,他們完全是了解的。”
此後又過了半個月光景。天氣漸漸地暖起來,我晚上在屋子裏讀書老是
開著窗子,窗前一片草地隔著對麵遠處城市的燈光車馬。有個晚上,很夜深
了,我覺到冷,剛剛把窗子關上,卻聽到窗外有人叫我,接著有人拿沙子拋
到玻璃上,我趕忙起來一看,原來草地上立著那個清臒的朋友,旁邊有個女
人立在我的門前。朋友說:“你能不能下來,我們有樁事托你。”
我躡著腳下樓,開了門,在黑影模糊中聽我朋友說:“鍾綠,鍾綠她來
到這裏,太晚沒有地方住,我想,或許你可以設法,明天一早她就要走的。”
他又低聲向我說:“我知道你一定願意認識她。”
這事真是來得非常突兀,聽到了那麼熟識,卻又是那麼神話的鍾綠,竟
然意外地立在我的前邊,長長的身影穿著外衣,低低的半頂帽遮著半個臉,
我什麼也看不清楚。我伸手和她握手,告訴她在校裏常聽到她。她笑聲地答
應我說,希望她能使我失望,遠不如朋友所講的她那麼壞!
在黑夜裏,她的聲音像銀鈴樣,輕輕地搖著,末後寬柔溫好,帶點回響。
她又轉身謝謝那個朋友,率真地攬住他的肩膀說:“百羅,你永遠是那麼可
愛的一個人。”
她隨了我上樓梯,我隻覺到奇怪,鍾綠在我心裏始終成個古典人物,她
的實際的存在在此時反覺得荒誕不可信。
我那時是個窮學生,和一個同學住一間不甚大的屋子,恰巧同房的那幾
天回家去了。我還記得那晚上我在她的書桌上,開了她那盞非常得意的淺黃
色燈,還用了我們兩人共用的大紅浴衣鋪在旁邊大椅上,預備看書時蓋在腿
上當毯子享用。屋子的布置本來極簡單,我們曾用盡苦心把它收拾得還有幾
分趣味,衣櫥的前麵我們用一大幅黑色帶金線的舊錦掛上,上麵懸著一副我
朋友自己刻的金色美人麵具,旁邊靠牆放兩架睡榻,罩著深黃的床幔和一些
靠墊,兩榻中間隔著一個薄紗的東方式屏風。窗前一邊一張書桌,各人有個
書架,幾件心愛的小古董。
整個房子的神氣還很舒適,顏色也帶點古黯神秘。鍾綠進房來,我就請
她坐在我們唯一的大椅上,她把帽子外衣脫下,順手把大紅浴衣披在身上說:
“你真能讓我獨占這房裏唯一的寶座麼?”不知為什麼,聽到這話,我怔了
一下,望著燈下披著紅衣的她。看她裏麵本來穿的是一件古銅色衣裳,腰裏
一根很寬的銅質軟帶,一邊臂上似乎套著兩三副細窄的銅鐲子,在那紅色浴
衣掩映之中,黑色古錦之前,我隻覺到她由臉至踵有種神韻,一種名貴的氣
息和光彩,超出尋常所謂美貌或是漂亮。她的臉稍帶橢圓,眉目清揚,有點
兒南歐曼達娜的味道;眼睛清棕色,雖然甚大,卻微微有點羞澀。她的頭、
臉、耳、鼻、口 唇、前頸和兩隻手,則都像雕刻過的型體!每一麵和她一麵
交接得那樣清晰,又那樣柔和,讓光和影在上麵活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