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銅壺裏本來燒著茶,我便倒出一杯遞給她。這回她卻怔了說:“真
想不到這個時候有人給我茶喝,我這回真的走到中國了。”我笑了說:“百
羅告訴我你喜歡到井裏汲水,好,我就喜歡泡茶。各人有她傳統的嗜好,不
容易改掉。”就在那時候,她的兩唇微微地一抿,像朵花,由含苞到開放,
毫無痕跡地輕輕地張開,露出那一排貝殼般的牙齒,我默默地在心裏說,我
這一生總可以說真正的見過一個稱得起美人的人物了。
“你知道,”我說,“學校裏誰都喜歡說起你,你在我心裏簡直是個神
話人物,不,簡直是古典人物;今天你的來,到現在我還信不過這事的實在
性!”
她說:“一生裏事大半都好像做夢。這兩年來我飄泊慣了,今天和明天
的事多半是不相連續的多;本來現實本身就是一串不一定能連續而連續起來
的荒誕。什麼事我現在都能相信得過,尤其是此刻,夜這麼晚,我把一個從
來未曾遇見過的人的清靜打斷了,坐在她屋裏,喝她幾千裏以外寄來的茶!”
那天晚上,她在我屋子裏不止喝了我的茶,並且在我的書架上搬弄了我
的書,我的許多相片,問了我一大堆話,告訴我她有個朋友喜歡中國的詩—
—我知道那就是那青年作家,她的情人,可是我沒有問她。她就在我屋子中
間小小燈光下愉悅地活動著,一會兒立在洛陽造像的墨拓前默了一會,停一
刻又走過,用手指柔和地,順著那金色麵具的輪廓上抹下來,她搬弄我桌上
的唐陶俑和圖章。又問我壁上銅劍的銘文。純淨的型和線似乎都在引逗起她
的興趣。
一會兒她倦了,無意中伸個懶腰,慢慢地將身上束的腰帶解下,自然地,
活潑地,一件一件將自己的衣服脫下,裸露出她雕刻般驚人的美麗。我看著
她耐性地,細致地,解除臂上的銅鐲,又用刷子刷她細柔的頭發,來回地走
到浴室裏洗麵又走出來。她的美當然不用講,我驚訝的是她所有舉動,全個
體態,都是那樣的有個性,奏著韻律。我心裏想,自然舞蹈班中幾個美體的
同學,和我們人體畫班中最得意的兩個模特,明蒂和蘇茜,她們的美實不過
是些淺顯的柔和及妍麗而已,同鍾綠真無法比較得來。我忍不住興趣地直爽
地笑對鍾綠說:
“鍾綠你長得實在太美了,你自己知道麼?”
她忽然轉過來看了我一眼,好脾氣地笑起來,坐到我床上。
“你知道你是個很古怪的小孩子麼?”她伸手撫著我的頭後,(那時我
的頭是低著的,似乎倒有點難為情起來。)“老實告訴你,當百羅告訴我,
要我住在一個中國姑娘的房裏時,我倒有些害怕,我想著不知道我們要談多
少孔夫子的道德,東方的政治;我怕我的行為或許會觸犯你們謹嚴的佛教!”
這次她說完,卻是我打個哈欠,倒在床上好笑。
她說:“你在這裏原來住得還真自由。”
我問她是否指此刻我們不拘束的行動講。我說那是因為時候到底是半夜
了,房東太太在夢裏也無從幹涉,其實她才是個極宗教的信徒,我平日極平
常的畫稿,拿回家來還曾經驚著她的靦腆。男朋友從來隻到過我樓梯底下的,
就是在樓梯邊上坐著,到了十點半,她也一定咳嗽的。
鍾綠笑了說:“你的意思是從孔子廟到自由神中間並無多大距離!”那
時我睡在床上和她談天,屋子裏僅點一盞小燈。她披上睡衣,替我開了窗,
才回到床上抱著膝蓋抽煙,在一小閃光底下,她努著嘴噴出一個一個的煙圈,
我又疑心我在做夢。
“我頂希望有一天到中國來,”她說,手裏搬弄床前我的夾旗袍,“我
還沒有看見東方的蓮花是什麼樣子。我頂愛坐帆船了。”
我說,“我和你約好了,過幾年你來,挑個山茶花開遍了時節,我給你
披上一件長袍,我一定請你坐我家鄉裏最浪漫的帆船。”
“如果是個月夜,我還可以替你彈一曲希臘的弦琴。”
“也許那時候你更願意死在你的愛人懷裏!如果你的他也來。”我逗著
她。
她忽然很正經地卻用最柔和的聲音說:“我希望有這福氣。”
就這樣說笑著,我朦朧地睡去。
到天亮時,我覺得有人推我,睜開了眼,看她已經穿好了衣裳,收拾好
皮包,俯身下來和我作別。
“再見了,好朋友,”她又淘氣地撫著我的頭,“就算你做個夢吧。現
在你信不信昨夜答應過人,要請她坐帆船?”
可不就像一個夢,我眯著兩隻眼,問她為何起得這樣早。她告訴我要趕
六點十分的車到鄉下去,約略一個月後,或許回來,那時一定再來看我。她
不讓我起來送她,無論如何要我答應她,等她一走就閉上眼睛再睡。
於是在天色微明中,我隻再看到她歪著一頂帽子,倚在屏風旁邊嫵媚地
一笑,便轉身走出去了。一個月以後,她沒有回來,其實等到一年半後,我
離開××時,她也沒有再來過這城的。我同她的友誼就僅僅限於那麼一個短
短的半夜,所以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也就是最末次,會見了鍾綠。但是即
使以後我沒有再得到關於她的種種悲慘的消息,我也知道我是永遠不能忘記
她的。
那個晚上以後,我又得到她的消息時,約在半年以後,百羅告訴我說:
“鍾綠快要出嫁了。她這種的戀愛真能使人相信人生還有點意義,世界
上還有一點美存在。這一對情人上禮拜堂去,的確要算上帝的榮耀。”
我好笑憂鬱的百羅說這種話,卻是私下裏也的確相信鍾綠披上長紗會是
一個奇美的新娘。那時候我也很知道一點新郎的樣子和脾氣,並且由作品裏
我更知道他留給鍾綠的情緒,私下裏很覺到鍾綠幸福。至於他們的結婚,我
倒覺得很平凡;我不時歎息,想象到鍾綠無條件地跟著自然規律走,慢慢地
變成一個妻子,一個母親,漸漸離開她現在的樣子,變老,變醜,到了我們
從她臉上,身上再也看不出她現在的雕刻般的奇跡來。
誰知道事情偏不這樣的經過,鍾綠的愛人竟在結婚的前一星期驟然死
去,聽說鍾綠那時正在試著嫁衣,得著電話沒有把衣服換下,便到醫院裏暈
死過去在她未婚新郎的胸口上。當我得到這個消息時,鍾綠已經到法國去了
兩個月,她的情人也已葬在他們本來要結婚的禮拜堂後麵。
因為這消息,我卻時常想起鍾綠試裝中世紀尼姑的故事,有點兒迷信預
兆。美人自古薄命的話,更好像有了憑據。但是最使我感慟的消息,還在此
後兩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