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數人終其一生,外在生活是那樣空虛無意義,內在則是愚蠢而不自覺,實在可悲可歎。那就像一個夢遊患者,帶著縹緲的憧憬和痛苦,蹣跚地度過一生一般。他們亦與鍾表的構造相仿佛,發條扭緊後,它就不知理由地擺動著。人類呱呱落地時,人生鍾表的發條就開始扭緊,從此一節一節、一拍一拍地重複著單純的變化,不知反複多少遍的相同曲調。
不論任何個體或任何人,他的一生隻是綿衍無限的種族之靈、頑固求生意誌中的一場夢而已。在這所謂“種族之靈”和“時間”“空間”構成的無限廣闊的平麵上,所勾畫出的個體形象,實是若有若無,並且它容許我們一瞬間的生存之後,還必須空出場所,由別的個體取代。但這裏也有人生莊嚴的一麵,為了這一個個虛幻的影像及接二連三的空虛計劃,求生意誌必須傾其全力,飽嚐許多激烈痛苦作為交換。最後,經過長時間的恐懼憂慮,死神遂告出現。我們看到屍體所以會顯得嚴肅,正是因為如此。
綜觀個體的一生,若隻就其最顯著的特征來看,通常它是一個悲劇,但若仔細觀察其細節,則又帶著喜劇的性質。因為如果我們把每天的辛勞活動、每瞬間的嘲弄、每周的願望和恐怖、每一時刻的不幸,都當做“偶然”的戲弄的話,實不外就是喜劇的場麵。但,永遠無法滿足的欲望、徒勞無功的努力、被殘酷的命運踐踏的希望、苦惱增殖到最後亦難逃一死的生之迷惑等,這些通常都屬悲劇。我們的一生必須帶著悲劇的一切苦惱,似乎命運對我們生存的悲慘也加以嘲笑,而且,我們還不能堅持悲劇性人物的品位,在人生的廣泛細節中,有時仍不得不扮演愚蠢的喜劇性角色。
人生雖然充滿著大小不等、形色不一的災厄,經常處在不安和動搖之中,照理已夠使我們窮於應付了,但這尚不包括生存的空虛或淺薄,不包括人類在無憂無慮的閑暇時候的倦怠無聊。換言之,人類精神對現實世界所施諸的憂慮、悲哀、工作等仍嫌不足,還要以種種製造各種迷信,從而開拓幻想世界,以它們做對象,去浪費時間和勞力;縱使現實世界給予我們休閑,我們也不領情。
人們創造了類似自己形象的鬼神、神靈活和聖者,不時向它們供奉祭品、祈禱或裝飾神店神像,此外當然少不了要許願、解願、朝聖、頂禮膜拜一番。我們對它們的忠誠服務到處與現實同在,甚至往往覺得比和現實交往來得有趣。這是人類二重要求的表現。其一是對助力和保護的要求,另一是對工作和消遣的要求。當發生災難或危險時,人們並不用寶貴的時間和努力,以謀補救或預防,而徒以祈禱和浪費祭品乞憐於神明;縱使未必有效,亦可借著與虛幻的神靈世界的想象性交往,而吻合第二要求——消遣和工作。這正是所有迷信的不可輕侮的功效所在。
從研究人生最主要的特征概括說來,在先天方麵我們可確信的是:人生的全根柢不適於真正的幸福,它的本質已變形為各色各樣的苦惱,人生徹頭徹尾是不幸的狀態。我們若取出某一特定的場合,試想象其光景,或翻閱曆史的某一角落,看看其中所記載的許多難以名狀的悲慘實例,如此,必可從心底喚起上述的確信。然而,那已遠離了哲學本質的普遍性立場,容易被責難;那是從個別的事實出發,是屬於片麵的;並且易於引起爭論,認為人類的幸與不幸,是見仁見智的。
因此,唯有以先天性的方法、完全冷靜的哲學態度,證實奠基於人生本質的難以避免的苦惱是從普遍性出發的話,才能免於非難和疑慮。但通常還是從後天方麵較易得確證。當我們從夢幻的青年期覺醒後,隻要時刻注意自己或他人的經驗,逐漸擴展見聞,學習過去或現在的曆史,最後再讀讀大詩人的不朽傑作,先祛除既有的先入主見,不使自己的判斷力麻痹,必可獲致這樣的結論:人間原是偶然和迷惑的世界,愚蠢和殘酷恣意地揮動鞭子,支配著世界上大大小小的事情。要使“更好的東西”見諸實行,仍有待更大的努力。
一個高尚而賢明的措施,很難使人傾聽,要表現它的效果,更難如登天;相反的,思想界是充滿不合理和錯誤,藝術界充斥著平凡和愚劣,行為領域則由邪惡和虛偽掌握主權,隻是偶爾略被中斷而已。在這種情形下,一篇出類拔萃的著作,通常是作者苦心孤詣的研究成果,從未依賴任何憑借,然而它所贏得的卻是同時代人的憎厭和唾棄,人們對於這些作品,恰如對異於地球事物秩序的外太空星球一樣,始終被隔離、漠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