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 忍耐莫可宣言的苦惱(3 / 3)

由上文可知,痛苦是不可避免的,舊的痛苦剛去,新的痛苦便來,陸續遞嬗不已。由此,我們進而可以引出一個不算不合理的假設:每個人身上固有的痛苦分量是一定的,即使苦惱的形式經常更迭,痛苦的分量從不會有過之與不足的現象,因之,決定一個人苦惱和幸福的因素,絕非來自外界,而是來自其分量和素質的不同。這些縱然由於身體的狀態,因時間的不同,而有幾分增減,但就全體分量而言並無改變。——此一假設,可由眾所周知的下列經驗證得:一個人若有巨大的苦惱時,則對比它小的苦惱就幾乎毫無所覺;反之,在沒有大苦惱時,即使一丁點兒的不愉快,也會使他痛苦不堪。所以,經驗告訴我們,一種即使想象起來亦足令人不寒而栗的大不幸,一旦降臨於實際的生活,從發生以至克服它的期間,我們的全體氣氛並未有任何改變;反之,獲得長期間所急切等待的幸福後,亦不會感到有何特別的愉快欣慰。一種深刻的悲傷或強烈扣人心弦的興奮,隻有來自剛產生變化的那一瞬間。但這兩者皆以幻想為基礎,所以不久後亦將告消失。總之,產生悲哀或歡喜的原因,並非直接為了現存的快樂和痛苦,而是由於我們是在開拓我們預期的新未來而已。痛苦或歡喜之所以會如此高騰,實是由於它們係借自未來而有以致之,故而它們並非永恒性的東西。

根據以上的假設,可知大部分的苦惱和幸福亦與認為力相同,是主觀的、由先天所決定的。我們還可另舉事實證明;財富並未見能增加人的快樂,窮人露出愉快神色的機會,至少並不比富人少。由此可知,人類的快活、憂鬱與否,絕非由財產或地位等外在的事物而決定。進一步言之,我們也不能斷言:某人遭遇到偌大的不幸,恐怕會鬧自殺吧!或者,這是芝麻小事,大概不致造成自殺吧——話說回來,一個人快活和憂鬱的程度,並不是任何時刻都相同的。這種變化,亦非由於外界事象,而應歸於內在之狀態——即身體狀態的變化。這種變化,縱使一時性的,亦常可提高我們的快樂氣氛而造成歡喜,但通常那不是由任何外在原因所產生。當然,我們往往隻看到自己的痛苦是緣於某種外在關係,因而感到意氣消沉,以致認為如能消除它,必可獲得最大的滿足,其實這是妄想。根據我的假設,我們的痛苦和幸福的分量,是整體性的,任何時刻都由主觀所決定,憂鬱的外在動機和它的關係,正如分布全身的毒瘤膿瘡與身體的關係一般,因為它已在我們的本質中紮根。驅逐不去的痛苦,一旦缺乏某種苦惱的外在原因,就會分散成數百個小點,以數百個細碎煩瑣或憂慮的姿態呈現;但當時我們一點也感覺不出來,因為我們的痛苦容量,已經被“集分散的煩惱於一點”的主要災禍所填滿了。如此,一件重大而焦急的憂慮剛從胸中移去,另一個苦惱立刻接替了它的位置,全部痛苦的原料早已準備在那兒,之所以尚未進入意識之中成為憂慮,是因為那兒還沒有餘地一齊容納它們,暫時成為假寐的狀態,停留在意識界限的末端。然而,現在場所已敞開,這已準備停當的材料就乘虛而入,占據了那支配一天的憂愁王座。雖然實質上它比先前消失的憂慮要輕得多,但它卻可以膨脹成如同剛才的一般大,使之恰好占滿那王座,成為那一天的主要憂慮。

過度的歡喜和激烈的痛苦,經常會在同一個人身上發生,因為兩者是互為條件的,都以極活潑的精神為前提。正如以上所述,此二者非由真實的現存物所產生,而是對未來的預想;又因痛苦是生命所固有,其強烈度係依主觀性質而定,故而,某種突然的變化(通常屬於外在的),並不能改變它的程度。因此,一種激烈情緒的發生實是以錯覺或妄想為基礎,而精神的過度緊張,則可由認識力加以避免。但“妄想”一般人並無法察覺,它悄悄地、源源不絕地製造使人苦惱的新願望或新憂慮,使人冀求獲得永久性的滿足,但不旋睡又一個接一個枯萎幹涸。因而從妄想所產生的歡喜愈大,當它消失時,所回報的痛苦也愈深。就這一點來說,妄想猶如高崖絕壁,除非避開這裏,否則隻有艱苦地沿壁下落;妄想的消失所帶來的突如其來的過度痛苦,則正如在峭壁上失足陡然墜落下去一般。因此,一個人如果能戰勝自己,經常能夠很清楚的看透事物的整體性,以及與它相關聯的一切,這樣,他就不會在實際事物中賦予欲望和希望的色彩,如此即可回避痛苦或妄想。斯多噶派的道德觀,即從這種妄想和結果掙脫出來,而代之以堅實的平靜,為其主要目的。

然而,苦惱並非從外界所注入,它就像流不盡的苦汁,而它的泉源正在我們心底。但一般人的認為力對它大都閉起眼睛來,不獨如此,我們還不時找些借口,到外界尋找痛苦的原因,使痛苦永遠與你形影不離。那正如一個原本自由自在的人,卻無端去塑造一個偶像,以主人侍奉之一般。總之,我們孜孜不倦地去追求一個接一個的願望,即使獲得滿足,也不會就此滿意,大抵在不久後又將發現那是一種錯誤而有受辱的感覺。

這種現象將繼續到什麼時候?或者,需要多少性格之力,才能走到既無法滿足又無法勘破的願望盡頭?——雖然罕有其例。至此,我們該可發現出我們所搜尋的是什麼,使我們苦惱的又是什麼了。現在,我們即已認識苦惱是生存的本質,人類無法獲得真正的滿足,如此盡管我們和自己的命運尚不能取得調和,但我們卻可與生命求得妥協,如此開展的結果,也許將使某些人帶著幾分憂鬱氣質,經常懷著一個大的痛苦,但對其他小苦惱、小欣喜則可生出蔑視之心。這種人比之那些不斷追求新幻影的普通人,要高尚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