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數人隻不過為這種生存而不斷戰鬥著,並且,到最後仍注定會喪失生命。但使我們忍受支撐這一場艱苦戰鬥的力量,與其說是對生命的熱愛,毋寧說是對死亡的恐懼。無可避免的死亡如影隨形地站在他們背後,不知何時會逼近身來。——人生有如充滿暗礁和漩渦的大海,雖然人類曾小心翼翼地加以回避,然而即使用盡手段和努力,幸能順利航行,人們也知道他們正一步步地接受遇難失事的時刻和地點。盡管如此,他們的舵仍然朝這方麵駛來。那是人生航程的最後目標,是無可避免亦無可挽救的整體性破滅——死亡;對任何人而言,它比從前所回避的一切暗礁都更險惡。
綜觀人生的一切作為,雖是為從死亡的隙縫逃脫,但苦惱和痛苦仍是很容易增大的。為此,也有人渴望一死,而以自殺方式提早死亡的來臨;如若窮困和苦惱稍止,容許人們略事休息,倦怠也將立刻隨之而來。如此,人類勢必又得要排遣煩悶了。生物活動的動機是為生存而努力,但生存確保之後,下一步又該做些什麼呢?人們並不了解。因此,促使他繼續活動的是,如何才能免除、才能感覺不出生存的重荷,換句話說,就是努力從倦怠無聊中逃脫出來,亦即平常所謂的“打發時間”。如此,沒有困窮或憂慮的人,雖卸下其他一切負擔,但現在生存本身就成為負擔。倦怠是一種絕不可輕視的災禍,最後,甚至會使人將絕望之色表現於臉上,而認為:縮短過去花費偌大的努力維持下來的生命,似乎較為有利。人類相互間盡管沒有愛心,卻能熱心相助,即因倦怠之故,這也是社交的起源。
人是必須靠麵包和娛樂的,倦怠亦與饑餓相同,常有使人趨於放縱不檢之虞,所以常被作為預防災禍的對象。費拉德弗監獄即以“倦怠”作為懲罰重犯的一種手段,讓囚犯處於孤獨和無為。僅此就很令人吃不消了,有的甚至因為不堪寂寞而自殺。正如貧窮是人們苦惱的通常原因一樣,厭倦是上流社會的禍害,而在中等階級,星期日則代表厭倦,其他六天代表窮困。
所謂人生,就是欲望和它的成就之間的不斷流轉。就願望的性質而言,它是痛苦的;成就則會令人立刻生膩。目標不外是幻想,當你擁有它時,它即失去魅力,願望和需求必須再重新以更新的姿態出現。沒有這些輪替,則人便會產生空虛、厭倦、乏味無聊。這種掙紮,也和跟貧窮格鬥同樣痛苦。——願望和滿足若能相繼產生,其間的間隔又不長不短的話,這時苦惱就最少,也就是所謂幸福的生活。反之,如果我們能夠完全擺脫它們,而立於漠不關心的旁觀地位,這就是通常所稱“人生最美好的部分”、“最純粹的歡悅”,如純粹認識、美的享受、對於藝術真正的喜悅等皆屬之。但這些都須具備著特殊的才能才行,所以隻惠予極少數人,並且擁有的時刻極短暫。唯因他們的智慧特別卓越,對於苦惱的感受自然遠較一般人敏銳,個性上亦與常人截然相異,所以他們必難逃孤獨的命運。身為天才的人,實是利害參半。一般人則隻生存於欲望中,無法享受到純粹智慧的樂趣,無法感受純粹認識中所具有的喜悅。若要以某種事物喚起他們的同感,或引發他們的興趣,亦非先刺激他們的意誌不可。因為他們的生存是欲望遠多於認識,他們唯一的要素就是作用和反作用。這種素質常表現在日常的瑣細事情中,例如,有人在遊覽名勝古跡時,老愛刻下自己的名字“以資紀念”,就是為了要把“作用”帶到這個場地來。又如,有人在參觀珍奇的動物時,觀看仍嫌不足,還要想盡方法去觸怒、逗弄、戲耍它們,這也是為了感覺作用和反作用而已。刺激意誌的需求,更表現在賭博遊戲的出奇翻新上,凡此具見人類本性的膚淺。
然而,不管自然如何安排,不論幸運是否曾降臨你身上,不拘你是王侯將相或販夫走卒,不管你曾擁有什麼,痛苦仍是無法避免的。
人們雖為驅散苦惱而不斷地努力著,但苦惱不過隻換了一副姿態而已。這種努力不外是為了維持原本缺乏、窮困的生命的一種顧慮。要消除一種痛苦本就十分困難,即使幸獲成功,痛苦也會立刻以數千種其他姿態呈現,其內容因年齡、事態之不同而異,如性欲、愛情、嫉妒、憎恨、抱怨、野心、貪婪、病痛等皆是。這些痛苦若不能化成其他姿態而呈現的話,就會穿上厭膩、倦怠的陰鬱灰色外衣,那時為了擺脫掉它,勢須大費周章了,而縱使倦怠得以驅除,痛苦恐怕也將回複原來的姿態再開始躍躍欲試。
總之,所謂人生就是任憑造物者在痛苦和倦怠之間拋擲。但我們不必為了這種人生觀而感到氣餒,它也有值得慰藉的一麵,從這裏也許可以使人提升到像斯多噶派一般對自己現在的苦惱亦漠不關心的境界。對於這些苦惱我們既無法忍受,於是,在這樣的心情下,就有許多人把它當做偶然的、由於容易變化的因果關係而產生的東西。如此,對於某些必然性、一般性的災禍——例如衰老、死亡或日常生活的不順等——人們便往往不覺得悲傷,反而能對它持以嘲弄的態度。但痛苦原是人生中固有的、不可避免的東西,而其表現的姿態和形式,皆被偶然所左右,所以,苦惱總在現在中占據一個位置,若移去現在的苦惱,從前被拒在外的其他苦惱必定立刻乘虛而入,占據原來的位置。因之就本質而言,命運對我們並不發生任何影響。——一個人若能有這樣的省悟、認識上述道理,他就能獲得斯多噶派的恬淡平靜,不再為本身的幸福惦念了。然而,事實上究竟有幾個人能以這種理智力量來支配直接感受的苦惱呢?也許完全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