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最低以至最高等的意誌現象所顯現的各階段中,意誌總是孜孜不息地努力著,但並沒有最終目標或目的,因為努力就是意誌唯一的本質,無所謂達到目標而告終了之期。所以,它永遠無法獲得最後的滿足,沿途隻有荊棘障礙,就這樣永無盡期地持續下去。我們可舉出最單純的自然現象——重力做為說明。重力無休無止地努力,向著一個也許當抵達時重力和物質都要破滅的重力場中心突進;即使把宇宙弄成一個球體,它也不會中止。
我們再觀察其他比較單純的自然現象;固體的努力是想借溶解以形成流動體,因為唯有變成流動體後,它的化學力才得以自由。液體則為形成氣體而努力,一旦從壓力中解放出來,立刻變成氣體狀。親和力,亦非不努力的物體;它並不是沒有欲望或需求的東西。
植物的生存亦複如是,它們永無休止、永無滿足地努力著,不斷地成長,最後結成種子,又成為另一生命的起點,如此周而複始地反複著。凡此種種,都是毫無目標、毫無最後滿足、毫無休止地進行著。世界的每一角落,形形色色的自然力或有機物的形態,都是根據這種努力而表現的;相互競爭,各取所需——因為它們所需的物質,隻有從另一方奪取而得。就這樣,世界仿佛一個大戰場,到處可以看到拚死拚活的戰爭。並且,這種戰爭多半會阻遏一切事物最內在的本質——努力,而產生抗拒、奮鬥固然到頭成空,然而又無法舍棄自己的本質。因為這種現象一旦消滅,其他的現象立刻取而代之,攫取它的物質,所以隻得痛苦地生存下去。
努力亦同於意誌,是一切事物的核心和本質,是人類接受最明晰、最完全的意識之光所呈現的東西。我們所稱的苦惱,就是意誌和一時性的目標之間有了障礙,使意誌無法稱心如意;反之,所謂滿足、健康或幸福,即為意誌達到的目標。此一名稱也可轉用於無認識力世界的各種現象——雖然程度較弱,但其本質仍然相同。我們可發現它們也經常陷於苦惱,並沒有永恒的幸福。因為所有的努力俱是從困窮、從對本身狀態的不滿所產生,隻要有不滿之心,就有苦惱。並且,世上沒有所謂永恒性的滿足,通常,這一次的滿足隻是新努力的出發點而已。努力到處碰壁,到處掙紮戰鬥,因而也經常苦惱。正如努力的沒有最終目標,苦惱也永無休止。
至於有認識力的世界——即動物的生命,就可以顯現出它們的不斷的苦惱。試觀察人類的生命,這裏的一切都被最明晰的認識之光所照耀,顯現得最為清楚。因為意誌現象愈臻完全,痛苦也就愈為顯著。植物沒有感覺,所以也沒有痛苦。最下等的動物如滴蟲類或放射動物等,所感覺的苦惱程度極為微弱;其他如昆蟲類等對於痛苦的感受機能也非常有限。直到有完全的神經係統的脊椎動物,才有高度的感覺機能,並且,智力愈發達,感覺痛苦的程度愈高。如此這般,認識愈明晰,意識愈高,痛苦也跟著增加,到了人類乃達於極點。尤其,如若一個人的認識愈明晰,智慧愈增,他的痛苦也愈多,身為天下的人,他便有最多的苦惱。“智慧愈增,痛苦也愈多。”這句話中的所謂智慧,並不是指關於抽象的知識,而是指一般性的認識及其應用。
由此,我們可充分確信:一切生命的本質就是苦惱。這是意誌內在本質的命運,動物世界的表現雖較微弱且有程度上的差別,然亦無法避免。
為認識所照耀的各階段中,意誌是化為個體而表現。人類個體投進茫茫空間和漫漫時間之中,是以有限之物而存在,與空間和時間的無限相比,幾乎等於無。同時,因為時間和空間的無限,個體生存所謂的“何時”“何地”之類的問題,並不是絕對的,而是相對的,因為其場所和時間,隻是無窮盡之中的一小點而已。——他真正的生存隻有“現在”。“現在”不受阻礙地向“過去”疾馳而去,一步步移向死亡,一個個前仆後繼地被死神召去。他“過去”的生命,對於“現在”遺留下什麼結果?或者,他的意誌在這裏表現出什麼證據?這些都是另一回事;一切都已消逝、死滅,什麼都談不上了。因此,對於個體而言,其“過去”的內容是痛苦、抑為快樂?這些都是無足輕重的問題。但是,“現在”往往一轉眼即成過去,“未來”又茫然不可知,所以,個體的生存從形式方麵來看,是不斷地被埋葬在死亡的過去中,是一連串的死亡。
但若就身體方麵來看,眾所周知,人生的路途卻崎嶇坎坷,充滿荊棘和顛簸;肉體生命的死亡經常受到阻滯,受到展緩,使我們的精神苦悶也不斷地往後延伸。一次接一次的呼吸不斷地侵人、預防了死亡。如此,我們無時無刻都在和死亡戰鬥著;除呼吸外,諸如飲食、睡眠、取暖等都在和死亡格鬥。當然,最後必是死亡獲勝。這一條路徑所以呈現得那樣迂回,是因為:死亡在未吞噬它戰利品之前——就是我們從開始誕生到歸於死亡之手前,每一時刻都受它蓄意地擺弄。但我們仍非常熱心、非常審慎地冀望盡可能延長自己的生命,那就像吹肥皂泡,我們盡可能把它吹大,但終歸會破裂。
沒有認識力的自然內在本質,是毫無目標、毫不間斷地努力著。若觀察動物或人類則更顯得清楚。欲望和努力,是人類的全部本質,正如口幹欲裂必須解渴一樣。欲望又是基於困窮和需求——亦即痛苦。因此,人類在原來本質上,本就難免痛苦。反過來說,若是欲望太容易獲得滿足,欲望的對象一旦被奪而消失,可怕的空虛和苦悶將立刻來襲。換句話說,就是生存本身和他的本質,將成為人類難以負荷的重擔。所以,人生實如鍾擺,在痛苦和倦怠之間擺動;這二者就是人生的究極要素。說起來真是非常奇妙,人類把一切痛苦和苦惱驅進地獄後,殘留在天國的,卻隻有倦怠。
一切意誌現象的本質——不斷地努力——臻於更高度的客觀化後,意誌即化為身體而呈現,繼之,受到一則鐵的命令:必須養育這個身體,由是而獲得其主要的最普遍性基礎。給予這道命令的,不外就是這個身體客觀化後的求生意誌。因之,人類是這種意誌最完全的客觀化,也是宇宙萬物中需求最多的生物。人類徹頭徹尾是欲望和需求的化身,是無數欲求的凝集,人類就這樣帶著這些欲求,沒有借助,並且在窮困缺乏以及對於一切事物都滿懷不安的情形下,生存在這個世界上。所以,人類的一生,在推陳出新的嚴苛要求之外維持自己的生存,通常必是充滿憂慮的。同時,為避免來自四麵八方的威脅人類的各種危險,還須不斷地警戒,不時留神戒備,小心翼翼地踏出每一個步子,因為有無數的災難、無數的敵人環伺在他四周。從野蠻時代以迄現在的文明生活,人類皆是踏著這樣的步伐前進。人,從來沒有“安全”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