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從我手中接過衣服撐子,提在半空端詳許久,又把衣服比到我身上,我笑著躲閃,退後幾步,父親又頑皮地追過來,我抓過撐子,反手比到父親身上,笑鬧幾個來回,父親終於叫停:“好了好了……不鬧。”
我許久沒見父親這樣童心畢露了,這種與他玩鬧的感覺,很像小時候在美國,我們父子倆去草場放風箏,風和緩的時候幹脆鬆了手,兩個人大聲笑著去追在地上一跳一跳的線軲轆。那種快樂單純而幹淨,像螢火,像星星,像清酒液麵反射的日光,始終閃爍在回憶裏,明亮又明亮。
“這件怎麼樣?”我問父親。
“不錯,簡約清純,會適合無音。”父親臉頰上的酒窩愈發明顯。
接下來困擾我們的難題是尺碼。父親請一旁看上去與無音身材差不多的售貨員幫忙試穿,然後選了一件售貨員合身的尺碼。父親交款後我們提著精致的紙袋走出商場,雪停了,天也已經黑透,路邊的積雪在路燈的輕柔籠罩下光滑而純淨。
父親望著黑色的天際對我說:“不回家了,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吧。”他頓了頓,仿佛在思索,又接著說:“這裏離romantic不遠。”
我當然記得romantic。是上次約無音一起吃飯的那家西餐廳。
父親開車載我又來到那個通往地下的樓梯口前。夜晚的romantic像一間童話中的魔幻城堡,光潔的玻璃門內亮著柔和的淡紫色燈光,刻著店名的原木招牌被籠上一層神秘的光輝。
我們熟門熟路地走進店裏,仍有優雅的侍者引我們入座,很巧,仍是上次的位置,一切如舊,隻是少了無音。
父親全部點了我喜歡的菜,外加一道同心生結脯。
想到父親曾經對同心生結脯背後意義的詮釋,還有無音不看菜譜便點這道菜時眉眼間波瀾不驚的模樣,以及親眼目睹的袁晴幹練的工作風格,我想,如果當年父親愛上袁晴不是因為她有幾分像母親,或許當年父親就不會走;或許那個眉心有一顆紅痣的女孩會依然如我在門縫裏初見她時那樣天真爛漫,幸福得令天地動容;或許我會被接進父親和袁晴的家庭,與無音成為真正名義上的兄妹,稱呼袁晴“母親”。
可惜緣分二字太複雜太弄人,我們終歸,隻能這樣隱著瞞著演著,默默走下去。
無音不在,餐桌上的氣氛沒有了上次的沉悶僵硬。我與父親在複古西洋唱片機放出的古典音樂中一邊聊天一邊吃東西,用餐後每人點了一杯愛爾蘭咖啡慢慢地喝。這樣,一直坐到了晚上九點鍾。
我們離開了romantic,開車來到無音的校門口。
父親說,距離晚自習放學鈴響還有半小時。
“你猜無音今天會同意你送她回家嗎?”站在校門前的路燈下,我問父親。
“明知不會,卻還是抱著希望。”父親歎了口氣,望了望校門內矗立在夜幕中的教學樓。遠看一排排一列列亮著燈的窗口,卻不知無音此刻正在哪一個矩形窗框內冥思苦想奮筆疾書,這種溫暖的想象與猜測,讓我和父親都感到踏實與幸福。
當放學鈴聲在夜色完全滲透的校園內響起時,我趕緊把手裏裝有那件粉色外套的紙袋遞給父親:“我去躲起來啦。”
父親從紙袋裏拿出外套,拆掉吊牌,然後把紙袋還給我。“像普通衣服一樣拿在手裏,會比較日常,比較家庭。”父親低頭整理那件外套,嘴角掛著笑意與愛意。
我帶著紙袋躲到校門口的一排宣傳欄後麵,透過兩個宣傳欄之間的一段縫隙,可以看到父親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