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上)
呀、嘶,如裂帛、如撕雲;嗥、嗷,如洪濤、如海嘯;呼、嗚,如狂風、如驟雨……狼奔,豬突,雕躥,一片混沌、混亂、混響一聲變了調的驚叫,仿佛就在紮巴的耳邊響起,嚇得它一個閃跳,落地之後,再一個旋轉,忙將一雙小眼睛向聲音發出來的地方望去。
原來,是一隻鼠兔不知怎麼在它的爬動中,竟然被兩根緊挨著的樹枝在一陣風的吹動下,夾住了。等到兩根樹枝在一夾之後又被風吹得彈開後,可憐的鼠兔,卻口吐鮮血,已然就要一命嗚呼。
紮巴不由搖了搖尾巴,雖然那根尾巴早已不複存在,但它還是興奮地搖了搖,因為,這隻鼠兔實在是笨得可以,怎麼會就這樣喪了命。
搖過尾巴,紮巴走上前去,對著那隻仍在掙紮著想爬起,可腰骨被樹枝夾得斷了的身子,卻怎麼也抬不起來的鼠兔,伸出它那張豬嘴,一口咬了下去。
等到吞完最後一塊鼠兔肉,紮巴將嘴巴在地上順勢擦了擦,然後望望一片黑色的西天,又掉過頭來看看東方。東方與西邊截然相反,一抹乳白,正泛著些許紅色,在幾片如鑲了邊的雲朵的搭配下,顯得一片祥和和溫馨。
在這片祥和和溫馨下,風,似乎也變的柔情了起來,軟軟地拂過紮巴,然後滑到紮巴眼前的草尖上,再如鳥兒一般飛起,落到前麵的樹枝上,發出好聽的“沙啦啦”聲。星星則如一群被母親喚歸的孩子,在離開之前,仍忍不住地回過頭來,衝著紮巴,做一個鬼臉或是做一個手勢,仿佛在說:“嘿,野豬,晚上見——”
“晚上見。”
紮巴抬起頭,對著這即將明亮的天空,“嗷”地叫了一聲。
叫過之後的紮巴,邁開四腿,沿著這坡地,繼續向前奔跑起來。
它不知道它要到哪兒去,也不知道究竟能到哪兒去,隻是冥冥中,它似乎在尋找著那條待它如母親般的貝它狼。
是的,貝它狼。
貝它狼,你在哪裏?
“嗷——”
紮巴不由又叫了一聲。
也許是紮巴的叫聲,也許是本來那群狼就在守候,總之,當紮巴正在奔跑著時,一群狼,也聞聲跑了起來。
隻不過,紮巴是無目的地往前跑著,而那群狼,則是循著它的叫聲在追蹤。
但也許是狼離的太遠,也許是紮巴所在的坡地溝溝壑壑太多,總之,當紮巴一會兒上一會兒下,一會兒鑽進草叢,一會兒又鑽進樹林地一直跑到太陽升起來,那群狼也還沒有追上。
前麵又一片樹叢。
紮巴抬頭往裏麵看了看,雖然這片林子與其他林子沒有兩樣,但紮巴還是覺得這林中似乎隱藏著什麼危險,因此,它在林前猶豫了半天,遲遲沒敢進去。
但要繼續沿著這坡地向前,必須要穿過這片林子。
無奈,紮巴走了進去。
很小心,紮巴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小心,走幾步,抬起頭來,朝空中嗅一嗅,然後再往前走幾步,如此一路走來,不知不覺,便走到了林中深處。
風在林外的“呼呼”聲,在林中聽來,似很遙遠;但林中的靜寂,卻是讓紮巴一顆“怦怦”跳動的心都能聽見。
太反常了,這片林子怎麼會如此寂靜?
紮巴不由渾身緊了起來。
突然,前麵傳來一陣窸窣聲音。紮巴立即駐了足,抬起眼睛朝前望去。
可前麵一片昏黑。
這片林子似乎比紮巴穿過的別的林子要更深些,走到現在,卻仍然看不見前麵的陽光,這是以往,紮巴所沒遇到過的情形。
昏黑中,紮巴先是聽到聲音從側麵傳來,可等紮巴凝神屏息再去聽時,那聲音似又在前麵,不,好像是後麵。
呀,不好,紮巴心中一凜,難道自己被包圍了。
如果是,那又是誰包圍住了自己?
紮巴立在那,大腦中一時緊急轉動起來。現在什麼也不用想,想也白想,最最關鍵的是一個字:跑。
對,跑!
盡快離開這片林子;隻要離開了這片林子,在天光下,不管是什麼動物,它紮巴也可對付。而在這一片昏黑中,萬一被對方襲擊,連躲都無處可躲事小,可連被誰襲擊都弄不清楚,豈不是太失紮巴的臉麵和太傷紮巴的自尊!
想到“跑”,就跑吧。
紮巴一擰勁,對著前麵,拔腿就跑了起來。
不跑則已,這一跑,那些聲響全都變成了腳步聲——於是,在這樣的一個淩晨,在這樣的一片林子中,一頭野豬在前跑著,數不清的聲音從後麵緊緊追趕著,一直將野豬追到了林子的邊上,那聲音才忽然一下,仿佛一根一直套在野豬身上的繩子被一把刀突然給割斷了般,隻有野豬仍然的喘息聲,而後麵,卻什麼也沒有了。
紮巴又往前躥了幾十米,聽聽後麵確實再也沒有了聲音,它這才停了腳步,然後爬上一塊石頭,站在上麵,昂著頭踮著腳地向回望著。
它不知道,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
其實,那些腳步聲,不是別的動物發出來的,而是它的同類,一個野豬群。
這群野豬剛剛經過一夜的覓食回到這片林子,不想,還沒進入夢鄉,便被紮巴的腳步聲給驚擾了。起始,它們並不知道這是一個什麼動物,因為紮巴長期離群索居,因此,身上發出的味道,已遠沒有這群野豬身上發出的濃烈,所以,野豬們以為是別的一種什麼“怪物”(是“怪物”而不是“動物”)闖進了它們的領地,因為一般的動物隻要聞到它們身上這一股豬味,唯恐避之不及,誰還敢到它們老窩裏來?但現在,這個“怪物”不僅進了它們的老窩,而且還正一步一步地向它們跟前走來。於是,它們立即無需召集地便散了開來,形成一個包圍態勢,向紮巴圍了過去。等看到原來是頭與它們一樣的野豬時,它們這才長舒了一口氣,準備上前向它打個招呼,問候一下,看看它是從哪裏來的,又為什麼單獨一個在這裏亂撞;要是有可能,將它收留下來才好。可誰知,還沒等它們靠近,紮巴卻搶先奔跑了起來。
此時野豬們見紮巴沒命地跑出了林子,鑽進了陽光下,它們站在林子裏麵,你拱拱我我拱拱你,到現在也沒弄明白,它們的這個同類,為什麼見了它們卻如此沒命地逃跑?
這時,一頭野豬昂著頭,衝著林子外邊正向它們張望著的紮巴發出了一聲問候:“嗷——”
聽到野豬們的叫聲,紮巴一時愣住了,站在那,半天沒有反應過來——剛才的一番奔脫,確實讓它耗費了不少體力和精力,因為它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形。等到它回過神,知道這確是一夥它的同類的聲音時,它這才不由興奮地站在石塊上,也昂首向天叫了一聲。
聽著紮巴的叫聲,野豬們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想走出林來,與紮巴會麵。可推到你,你躲,推到它,它躲,誰也不願意率先走出那片林子——隻有在黑夜裏,它們才結伴外出;在這陽光下,它們一直躲在這片林中。倒不是怕什麼,而是它們祖先遺留下來的生活習慣;況且,它們折騰了一夜,到現在還沒休息呢。
紮巴見林中一片哼哼聲,卻半天沒有走出一頭野豬來,不由好奇心陡起,跳下石塊,返身向林中走去。隻不過,走幾步,它要停一下,抬頭看一看,然後再走。
終於,紮巴靠近了剛才它狼奔豕突般跑出來的林子。通過光線,它看見林子中,有至少十頭野豬站在那,正一齊抬著頭,眨著小眼睛,望著它。
紮巴回頭看看陽光下草尖上閃閃發著光的晨露,又回頭看看藏在林子陰暗中的這群同類們,一時不知是走過去好,還是轉身繼續它的孤旅。
見紮巴站在那猶猶豫豫,野豬群中有一頭豬在大家的注目下,終於走了幾步,站在林子前一片草地上,對著紮巴發出了問候。
紮巴一聽野豬與它打招呼,馬上不由露出一股興奮,要知道,這可是自它來到這個世上,見到的最多的同類,甚至可以說是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同類,而且,這些同類還這麼友好,對它發著問候與招呼。
於是,紮巴也亮開喉嚨,問候起它們來。
可紮巴不問候還好,一問候,反而將那頭站在草地上的野豬嚇得一個旋轉,跑回了林中,然後與那些同樣露著驚訝目光的野豬們一起,望著紮巴。
原來,紮巴雖然是野豬,可是它從小與貝它狼一起長大,之後又與熊、猞猁、豹等生活在一起,因此,它的嗷聲,事實上早已不再是它野豬的“問候”,聽起來,不知是什麼動物發出來的怪叫。
好在盡管“怪叫”,但聽起來確實是野豬的聲音。所以,在一陣騷動之後,豬群又安靜了下來,其中一頭泛著油光的野豬走了過來。
看著油光一步一步走過來,紮巴站在那沒有回避,隻是拿眼睛一直盯著它;當然,紮巴心底裏,還是有些戒備的,因為畢竟這是它第一次與同類打交道。
在離紮巴約三米遠的地方,油光站下了,望著紮巴,又回頭望望它的豬群,然後上前來一邊哼著一邊伸出了它的豬鼻子努力地嗅著,仿佛通過它的嗅來進一步證實紮巴確確實實是它的同類一樣。
紮巴同樣也在伸著鼻子嗅著油光,當兩頭豬像狗一樣的嗅完之後,便各自伸出豬嘴,在對方身上蹭了蹭,以示友好和彼此不用再設防。
其他野豬見油光與紮巴正式交了好,這才三三兩兩遲遲疑疑地向這邊走了過來。
紮巴一一與它們拱了拱,然後在它們的簇擁下,準備回到林中去。
可剛走了幾步,紮巴卻又改變了主意,因為它覺得這陽光下的草地,比那林中的陰濕,睡起覺來會更讓它舒服。
油光見剛才還興奮不已的紮巴又猶豫起來,不由在它身後輕輕拱了一下它的屁股;這一拱,使得紮巴不由將尾巴一收。而這一收,讓油光注意到了它的尾巴。油光立即圍著紮巴轉了一圈,然後再次繞到紮巴身後,對著它的尾巴,伸出它的豬嘴拱了拱。其他野豬一見,全都一起發出了笑聲。
這哼哼的笑聲,在其他野豬來說,並無惡意,可在紮巴聽來,仿佛是在嘲笑。於是,它“嗷”地叫了一聲,一轉身,跑到了林外,站在陽光下,回過頭看了一眼在林中正莫名其妙地望著它的豬群,然後,向著前麵的那片石塊走去。
野豬們見紮巴如此不通豬情,想想互相哼哼著安慰一番,回到林中深處——它們實在是有些疲倦了。
見野豬們全都進了林中,紮巴在石塊旁邊的一塊淺草地上躺了下來,它也要休息了。
太陽在這深秋與初冬交界的時候曬在身上,一片煦暖,暖得紮巴躺在草地上,眼睛閉著,禁不住地哼哼了起來,遠遠地聽去,似一支歌聲在那低徊。風很輕,雖然不遠處的林梢上還時不時地響過一陣“呼”聲。甚至有幾隻小昆蟲還嚶嚶嗡嗡地飛到紮巴臉前,想撩撥一下它的眼睛;而紮巴卻不屑一顧,隻管閉著眼用那耳朵“忽”地扇一下,將它們嚇得一個激靈,逃開去。
又有幾隻小蟲飛來了,忽上忽下地在紮巴耳前耳後地鬧著,很煩,紮巴連扇幾次也沒能將它嚇住。也許,它們對紮巴這種隻是故作的扇動見慣而不驚了吧。紮巴不由睜開了眼,想看看這是些什麼樣的小蟲,如此煩擾。可剛睜開一隻眼,卻不想,沒看到小蟲,卻無意地看到一隻小鳥從對麵的樹梢上斜斜歪歪地落到了前麵的草叢中;也許是剛剛學會飛行吧,那飛的樣子,委實難看,連紮巴都看不過去了。反正也睡不踏實——有這些小昆蟲在這裏攪和著,再說,它也睡得差不多了。既這樣,不如去看看那是一隻什麼樣的鳥兒吧。
想到這裏,紮巴便站了起來,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然後前腿盡量前伸,後腿則盡量後蹬,同時塌下腰身,又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收回身子,站直了,紮巴向兩邊看了看,這邊,那片野豬們休息的林子,一片安靜,要不是紮巴知道裏麵有著一群野豬,還以為是一片空林呢;前麵,是一片開闊地,沒有樹,但草卻很茂盛;後麵是陡坡,坡有多深,被灌木和雜草遮蔽了,看不見,陽光順著照過去,泛出一片翠鬱色;另一邊,約在幾十米外,又是一片林子,剛才那隻紮巴沒看清楚的小鳥,正是從那片林中飛落下來的。
紮巴走幾步停一停,它怕它的走動響聲,驚了那隻小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