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不知道?我一向就討厭你的,——不但我,我們。”
“你那時之前,早知道我是誰麼?”
“怎麼不知道。我們到橫濱橫濱,日本東京灣西岸港口城市,神奈川縣首府。,來接的不就是子英子英,姓陳名濬(1882—1950),浙江紹興人。和你麼?你看不起我們,搖搖頭,你自己還記得麼?”
我略略一想,記得的,雖然是七八年前的事。那時是子英來約我的,說到橫濱去接新來留學的同鄉。汽船一到,看見一大堆,大概一共有十多人,一上岸便將行李放到稅關上去候查檢,關吏在衣箱中翻來翻去,忽然翻出一雙繡花的弓鞋來,便放下公事,拿著仔細地看。我很不滿,心裏想,這些鳥男人,怎麼帶這東西來呢。自己不注意,那時也許就搖了搖頭,檢驗完畢,在客店小坐之後,即須上火車。不料這一群讀書人又在客車上讓起坐位來了,甲要乙坐在這位上,乙要丙去坐,揖讓未終,火車已開,車身一搖,即刻跌倒了三四個。我那時也很不滿,暗地裏想:連火車上的坐位,他們也要分出尊卑來……。自己不注意,也許又搖了搖頭。然而那群雍容揖讓的人物中就有範愛農,卻直到這一天才想到。豈但他呢,說起來也慚愧,這一群裏,還有後來在安徽戰死的陳伯平陳伯平(1882—1907),名淵,浙江紹興人。大通師範學堂學生,曾往日本學習警務和製造炸彈。1907年6月,與馬宗漢同赴安徽參加徐錫麟組織的武裝起義,在戰鬥中陣亡。烈士,被害的馬宗漢馬宗漢(1884—1907),字子畦,浙江餘姚人。1905年赴日本留學,次年回國;1907年6月赴安徽參加徐錫麟的起義活動,被俘後於8月24日就義。烈士;被囚在黑獄裏,到革命後才見天日而身上永帶著匪刑的傷痕的也還有一兩人。而我都茫無所知,搖著頭將他們一並運上東京了。徐伯蓀雖然和他們同船來,卻不在這車上,因為他在神戶神戶,日本大阪灣西北岸港口城市,兵庫縣首府。就和他的夫人坐車走了陸路了。
我想我那時搖頭大約有兩回,他們看見的不知道是那一回。讓坐時喧鬧,檢查時幽靜,一定是在稅關上的那一回了,試問愛農,果然是的。
“我真不懂你們帶這東西做什麼?是誰的?”
“還不是我們師母的?”他瞪著他多白的眼。
“到東京就要假裝大腳,又何必帶這東西呢?”
“誰知道呢?你問她去。”
到冬初,我們的景況更拮據了,然而還喝酒,講笑話。忽然是武昌起義武昌起義,即辛亥革命。1911年10月10日在武昌由同盟會等領導的推翻清王朝的武裝起義。,接著是紹興光複紹興光複,據《中國革命記》第3冊(1911年上海自由社編印)記載:辛亥九月十四日(1911年11月4日),“紹興府聞杭州為民軍占領,即日宣布光複”。。第二天愛農就上城來,戴著農夫常用的氈帽,那笑容是從來沒有見過的。
“老迅,我們今天不喝酒了。我要去看看光複的紹興。我們同去。”
我們便到街上去走了一通,滿眼是白旗。然而貌雖如此,內骨子是依舊的,因為還是幾個舊鄉紳所組織的軍政府,什麼鐵路股東是行政司長,錢店掌櫃是軍械司長……。這軍政府也到底不長久,幾個少年一嚷,王金發王金發(1882—1915),名逸,字季高,浙江嵊縣人。原為洪門會黨平陽黨的首領,後由光複會創始人陶成章介紹加入該會。(1911年11月10日),他率光複軍進入紹興,11日成立紹興軍政分府,自任都督。“二次革命”失敗後,1915年7月13日被聽命於袁世凱的浙江督軍朱瑞殺害於杭州。帶兵從杭州進來了,但即使不嚷或者也會來。他進來以後,也就被許多閑漢和新進的革命黨所包圍,大做王都督都督,指辛亥革命時地方上的最高軍政長官。。在衙門裏的人物,穿布衣來的,不上十天也大概換上皮袍子了,天氣還並不冷。
我被擺在師範學校校長的飯碗旁邊,王都督給了我校款二百元。愛農做監學,還是那件布袍子,但不大喝酒了,也很少有工夫談閑天。他辦事,兼教書,實在勤快得可以。
“情形還是不行,王金發他們。”一個去年聽過我的講義的少年來訪問我,慷慨地說,“我們要辦一種報指《越鐸日報》,1912年1月3日在紹興創刊,1912年8月1日被毀。作者是該報發起人之一,並曾為撰寫《〈越鐸〉出世辭》(收入《集外集拾遺補編》)。來監督他們。不過發起人要借用先生的名字。還有一個是子英先生,一個是德清德清,即孫德卿(1868—1932),當時紹興的一個開明紳士,參加過反清革命運動。先生。為社會,我們知道你決不推卻的。”
我答應他了。兩天後便看見出報的傳單,發起人誠然是三個。五天後便見報,開首便罵軍政府和那裏麵的人員;此後是罵都督,都督的親戚,同鄉,姨太太……。
這樣地罵了十多天,就有一種消息傳到我的家裏來,說都督因為你們詐取了他的錢,還罵他,要派人用手槍來打死你們了。
別人倒還不打緊,第一個著急的是我的母親,叮囑我不要再出去。但我還是照常走,並且說明,王金發是不來打死我們的,他雖然綠林大學“綠林大學”,西漢末年王匡、王鳳等領導的農民起義軍號稱“綠林兵”,後用“綠林”泛指聚集山林反抗官府或打家劫舍的人們。王金發曾領導浙東洪門會黨平陽黨,故作者戲稱他是“綠林大學出身”。出身,而殺人卻不很輕易。況且我拿的是校款,這一點他還能明白的,不過說說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