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愛農
在東京的客店裏,我們大抵一起來就看報。學生所看的多是《朝日新聞》和《讀賣新聞》《朝日新聞》和《讀賣新聞》,均為日本最有影響的綜合性報紙,分別創刊於1888年和1874年。下文中的《二六新聞》當為《二六新報》。1907年7月8日和9日的東京《朝日新聞》,均報道了徐錫麟刺殺恩銘的消息。,專愛打聽社會上瑣事的就看《二六新聞》。一天早晨,辟頭就看見一條從中國來的電報,大概是:
“安徽巡撫巡撫,清代省級最高官員。恩銘被Jo Shiki Rin刺殺,刺客就擒。”
大家一怔之後,便容光煥發地互相告語,並且研究這刺客是誰,漢字是怎樣三個字。但隻要是紹興人,又不專看教科書的,卻早已明白了。這是徐錫麟徐錫麟(1873—1907),字伯蓀,浙江紹興人。也就是前文的Jo Shiki Rin。清末革命團體光複會成員。1905年,在紹興創辦大通師範學堂,培植反清革命骨幹。1906年春,為便於從事革命活動,籌資捐了候補道,同年秋被分發到安徽;1907年與秋瑾準備在浙皖兩省同時起義,7月6日(清光緒三十三年五月二十六日),他以安徽巡警處會辦兼巡警學堂監督身份為掩護,乘巡警學堂舉行畢業典禮之機,刺殺安徽巡撫恩銘,並率少數學生攻占軍械所,彈盡被捕,即遭殺害。,他留學回國之後,在做安徽候補道候補道,即候補道員。道員是清代官名,分總管省以下、府州以上一個行政區域職務的道員和專管一省特定職務的道員。據清代官製,通過科舉或捐納等途徑取得道員官銜,但不一定有實際職務。一般沒有實際職務的道員,由吏部抽簽分發到某部或某省,聽候差委,稱為候補道。,辦著巡警事務,正合於刺殺巡撫的地位。
大家接著就預測他將被極刑,家族將被連累。不久,秋瑾秋瑾(1879?—1907),字璿卿,號競雄,別署鑒湖女俠,浙江紹興人。1904年赴日本留學,在日本期間先後加入光複會、同盟會。1906年春回國。1907年在紹興主持大通師範學堂,組織光複軍,和徐錫麟分頭準備在安徽、浙江兩省起義。徐錫麟起義失敗後,秋瑾亦被清政府逮捕,同年7月15日在紹興軒亭口就義。姑娘在紹興被殺的消息也傳來了,徐錫麟是被挖了心,給恩銘的親兵炒食淨盡。人心很憤怒。有幾個人便秘密地開一個會,籌集川資;這時用得著日本浪人日本浪人,指日本幕府時代失去封祿、離開主家到處流浪的武士。江戶時代,幕府體製瓦解,一時浪人激增。他們無固定職業,常受雇於人,從事各種好勇鬥狠的活動。日本向外侵略時,常以浪人為先鋒。了,撕烏賊魚下酒,慷慨一通之後,他便登程去接徐伯蓀的家屬去。
照例還有一個同鄉會,吊烈士,罵滿洲;此後便有人主張打電報到北京,痛斥滿政府的無人道。會眾即刻分成兩派:一派要發電,一派不要發。我是主張發電的,但當我說出之後,即有一種鈍滯的聲音跟著起來:
“殺的殺掉了,死的死掉了,還發什麼屁電報呢。”
這是一個高大身材,長頭發,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總像在渺視。他蹲在席子上,我發言大抵就反對;我早覺得奇怪,注意著他的了,到這時才打聽別人:說這話的是誰呢,有那麼冷?認識的人告訴我說:他叫範愛農範愛農(1883—1912),名肇基,字斯年,號愛友,浙江紹興人。1912年7月10日與紹興《民興日報》友人遊湖時溺水身亡。,是徐伯蓀的學生。
我非常憤怒了,覺得他簡直不是人,自己的先生被殺了,連打一個電報還害怕,於是便堅執地主張要發電,同他爭起來。結果是主張發電的居多數,他屈服了。其次要推出人來擬電稿。
“何必推舉呢?自然是主張發電的人羅。”他說。
我覺得他的話又在針對我,無理倒也並非無理的。但我便主張這一篇悲壯的文章必須深知烈士生平的人做,因為他比別人關係更密切,心裏更悲憤,做出來就一定更動人。於是又爭起來。結果是他不做,我也不做,不知誰承認做去了;其次是大家走散,隻留下一個擬稿的和一兩個幹事,等候做好之後去拍發。
從此我總覺得這範愛農離奇,而且很可惡。天下可惡的人,當初以為是滿人,這時才知道還在其次;第一倒是範愛農。中國不革命則已,要革命,首先就必須將範愛農除去。
然而這意見後來似乎逐漸淡薄,到底忘卻了,我們從此也沒有再見麵。直到革命的前一年,我在故鄉做教員,大概是春末時候罷,忽然在熟人的客座上看見了一個人,互相熟視了不過兩三秒鍾,我們便同時說:
“哦哦,你是範愛農!”
“哦哦,你是魯迅!”
不知怎地我們便都笑了起來,是互相的嘲笑和悲哀。他眼睛還是那樣,然而奇怪,隻這幾年,頭上卻有了白發了,但也許本來就有,我先前沒有留心到。他穿著很舊的布馬褂,破布鞋,顯得很寒素。談起自己的經曆來,他說他後來沒有了學費,不能再留學,便回來了。回到故鄉之後,又受著輕蔑,排斥,迫害,幾乎無地可容。現在是躲在鄉下,教著幾個小學生糊口。但因為有時覺得很氣悶,所以也趁了航船進城來。
他又告訴我現在愛喝酒,於是我們便喝酒。從此他每一進城,必定來訪我,非常相熟了。我們醉後常談些愚不可及的瘋話,連母親偶然聽到了也發笑。一天我忽而記起在東京開同鄉會時的舊事,便問他:
“那一天你專門反對我,而且故意似的,究竟是什麼緣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