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愛農(3 / 3)

果然沒有來殺。寫信去要經費,又取了二百元。但仿佛有些怒意,同時傳令道:再來要,沒有了!

不過愛農得到了一種新消息,卻使我很為難,原來所謂“詐取”者,並非指學校經費而言,是指另有送給報館的一筆款。報紙上罵了幾天之後,王金發便叫人送去了五百元。於是乎我們的少年們便開起會議來,第一個問題是:收不收?決議曰:收。第二個問題是:收了之後罵不罵?決議曰:罵。理由是:收錢之後,他是股東;股東不好,自然要罵。

我即刻到報館去問這事的真假。都是真的。略說了幾句不該收他錢的話,一個名為會計的便不高興了,質問我道:

“報館為什麼不收股本?”

“這不是股本……。”

“不是股本是什麼?”

我就不再說下去了,這一點世故是早已知道的,倘我再說出連累我們的話來,他就會麵斥我太愛惜不值錢的生命,不肯為社會犧牲,或者明天在報上就可以看見我怎樣怕死發抖的記載。

然而事情很湊巧,季茀季茀(1882—1948),即許壽裳,浙江紹興人,教育家,曾與魯迅同學,同事多年,交誼甚篤。著有《我所認識的魯迅》等。1948年2月18日,在台北遇刺身亡。寫信來催我往南京了。愛農也很讚成,但頗淒涼,說:

“這裏又是那樣,住不得。你快去罷……。”

我懂得他無聲的話,決計往南京。先到都督府去辭職,自然照準,派來了一個拖鼻涕的接收員,我交出賬目和餘款一角又兩銅元,不是校長了。後任是孔教會孔教會,一個為袁世凱複辟服務的尊孔複古組織。1912年10月成立於上海,次年遷北京。當時各地保守勢力亦紛紛籌建此類組織。紹興孔教會會長傅勵臣是前清舉人,他還兼任紹興教育會會長和紹興師範學校校長。會長傅力臣。

報館案報館案,指王金發所部士兵搗毀越鐸日報館一案。時在1912年8月1日,作者早已於5月離開南京,隨教育部遷到北京。這裏說“是我到南京後兩三個星期了結的”,似有誤。是我到南京後兩三個星期了結的,被一群兵們搗毀。子英在鄉下,沒有事,德清適值在城裏,大腿上被刺了一尖刀。他大怒了。自然,這是很有些痛的,怪他不得。他大怒之後,脫下衣服,照了一張照片,以顯示一寸來寬的刀傷,並且做一篇文章敘述情形,向各處分送,宣傳軍政府的橫暴。我想,這種照片現在是大約未必還有人收藏著了,尺寸太小,刀傷縮小到幾乎等於無,如果不加說明,看見的人一定以為是帶些瘋氣的風流人物的裸體照片,倘遇見孫傳芳孫傳芳(1885—1935),山東曆城人,北洋直係軍閥。1926年夏他盤踞江浙等地時,曾以保衛禮教為由,下令禁止上海美術專門學校采用裸體模特兒。大帥,還怕要被禁止的。

我從南京移到北京的時候,愛農的學監也被孔教會會長的校長設法去掉了。他又成了革命前的愛農。我想為他在北京尋一點小事做,這是他非常希望的,然而沒有機會。他後來便到一個熟人的家裏去寄食,也時時給我信,景況愈困窮,言辭也愈淒苦。終於又非走出這熟人的家不可,便在各處飄浮。不久,忽然從同鄉那裏得到一個消息,說他已經掉在水裏,淹死了。

我疑心他是自殺。因為他是浮水的好手,不容易淹死的。

夜間獨坐在會館裏,十分悲涼,又疑心這消息並不確,但無端又覺得這是極其可靠的,雖然並無證據。一點法子都沒有,隻做了四首詩作者悼範愛農的詩,實際上是三首。最初發表於1912年8月21日紹興《民興日報》,署名黃棘,後收入《集外集》。下麵說的“一首”指第三首,其五六句是“此別成終古,從茲絕緒言”。,後來曾在一種日報上發表,現在是將要忘記完了。隻記得一首裏的六句,起首四句是:“把酒論天下,先生小酒人。大圜猶酩酊,微醉合沉淪。”中間忘掉兩句,末了是“舊朋雲散盡,餘亦等輕塵。”

後來我回故鄉去,才知道一些較為詳細的事。愛農先是什麼事也沒得做,因為大家討厭他。他很困難,但還喝酒,是朋友請他的。他已經很少和人們來往,常見的隻剩下幾個後來認識的較為年青的人了,然而他們似乎也不願意多聽他的牢騷,以為不如講笑話有趣。

“也許明天就收到一個電報,拆開來一看,是魯迅來叫我的。”他時常這樣說。

一天,幾個新的朋友約他坐船去看戲,回來已過夜半,又是大風雨,他醉著,卻偏要到船舷上去小解。大家勸阻他,也不聽,自己說是不會掉下去的。但他掉下去了,雖然能浮水,卻從此不起來。

第二天打撈屍體,是在菱蕩裏找到的,直立著。

我至今不明白他究竟是失足還是自殺範愛農在1912年夏曆3月27日給魯迅的信中曾有“如此世界,實何生為?蓋吾輩生成傲骨,未能隨波逐流,惟死而已,端無生理”等語,魯迅懷疑他可能是投湖自殺。。

他死後一無所有,遺下一個幼女和他的夫人。有幾個人想集一點錢作他女孩將來的學費的基金,因為一經提議,即有族人來爭這筆款的保管權,——其實還沒有這筆款,——大家覺得無聊,便無形消散了。

現在不知他唯一的女兒景況如何?倘在上學,中學已該畢業了罷。

十一月十八日。

(原刊1926年12月25日《莽原》第1卷第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