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來……”他輕輕喚道,滿懷歉意,“我沒有很多錢,也許,不能讓你過得像從前一樣舒適。”這個念頭在心中盤桓許久,如鯁在喉。
“我不在意錢。”她注視著他的眼睛,柔聲回答,“我要我們誌同道合。”
林健康俯身輕輕吻她,滿心幸福。他們確實誌同道合,她的一顰一笑,每一個細胞都合他的心意。她大度,寬容,心地善良,一點一滴改變著他。
早在第一次見麵之前,她就已經改變了他。為了申請做訪問學者,林健康給哈佛每個和中國研究有關的係所中心都發了電郵,也請中國教授寫了推薦函。但是,沒有人給他回音。
哈佛知名教授來中國訪問,不管到哪所大學,都會受到熱情款待。林健康不知聽北京上海廣州的多少位教授說過,我和哈佛某某教授是好朋友。可問題就出在這裏,倘若幾十位好朋友每年推薦一位學生去哈佛訪問,哈佛接受誰好呢?為了不得罪人,美國教授采取了一視同仁不回應不幫忙的態度。
林健康醒悟,關鍵在實力。隻有自己的課題和研究方向與對方相符,才可能得到接納。他完善研究報告,繼續寫信申請。
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他滿身傷痕,隻想盡早離開上海。就在他由失望轉向絕望時,收到了小秘書Laura Jiang的回信。
謝謝你對哈佛的中國研究感興趣。
她告訴他申請程序,給他相關鏈接。雖然大部分信息他早已知道,但是,這是從太平洋彼岸龐大冷漠的黑洞裏傳遞出的第一抹微笑,溫暖而珍貴,他發射出去的信息終究有人收到了!
她改變了他。
在國內,他每周也收到一些陌生人的電郵或者紙信,因為忙,很少回複。
現在他知道,回信是美德。
遭遇過冷落,才更懂得微笑的力量。
謝謝你對複旦大學曆史係感興趣。他給每個人回信,不管是編輯、讀者還是谘詢考研的人。如果時間不夠,就請在讀學生幫忙回信。
終於見到真人,她的性格和處人處世與他想象的完全一樣。第一天,他情不自禁送她藍色的繡球花,花店的女孩告訴他,繡球花的花語是“希望”。
你給每個人都回信嗎?熟了以後,林健康問江來。
是啊!她回答,我們中國人申請出國,往往要過五關斬六將才能成功,我自己當初也是這樣過來的。將心比心,每封信我都回,不僅有中國人的,還有日本人、韓國人、越南人、印度人、以色列人、英國人、德國人……有時一天要回上一百多封。
他愛她敬她。走過半個地球,經曆了各種悲歡離合,對於人生的基本要求,已濃縮為一個簡單的向往: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3人啊,真傻
江來回美國了。林健康必須直麵心中最棘手的事情:回家看望父母兄弟。他們好嗎?生活平安嗎?這是他不願揭開的傷疤。這塊傷疤痊愈了嗎?他不清楚,隻有重逢才能告訴他真相。
林健康坐上夜行火車,清晨抵達故鄉。在車站附近的小店裏,匆匆吃了一碗豆腐花和一碗牛肉麵。找了公共衛生間,漱口洗臉,整理衣服,他想精神抖擻出現在家人麵前。
下了小巴,往家去。周圍田野上種著綠油油的蔬菜,還建了幾排大棚,不過這個季節似乎閑置著。與村子擦肩而過的國道修得寬敞筆直,連以前的田間小道也鋪成了平坦的水泥路。路邊田間拾掇得整潔幹淨,碎磚頭、破塑料袋不見了,長滿了一叢叢爛漫的菜花和野花。
迎麵過來一位挑菜擔的大爺,不知是賣菜回來了還是去菜地摘菜,一個勁盯著林健康瞧。林健康向大爺笑笑,想不起這是誰。走到跟前,大爺突然站住:“這不是,你不是……”大爺一拍大腿,“這不是林家老二麼!你回家來了!我聽你伯說,你去了那個,那個……美國!”
林健康也記起來人身份,往上追十幾代是一個老祖宗的同宗伯伯:“林大伯,您身體真硬朗啊!”
“還行還行。你伯你娘也不賴。你娘冬天生病住院了,住了十來天,臘月裏剛出院……”
“我娘病了?什麼病?他們沒告訴我啊!”林健康打斷林大伯的話。
“哪能讓你知道呢!你在外麵幹大事嘛!不礙事,闌尾炎,割了。你娘現在蹦達得可好哩。我跟你娘說,我老妹啊,不知道你割了闌尾的,還以為你去醫院安了彈簧呢!”
林健康鬆了一口氣,急著立刻回家看父母。
“你那個妹夫啊……”林大伯拉住林健康,壓低聲音說起悄悄話,其實也沒旁人來聽,“可真不賴,你娘開刀,健壯陪一夜,你妹夫陪一夜,跟親生兒子一樣孝順!可惜健花女兒家,沒福氣啊!”
“健花走了快三年嘍!”林大伯歎氣,抹抹滿是皮褶子的眼睛,“頭一年,俺們就猜,你妹夫大概要回老家了,還有幾個人想頂下你家鋪子,可人家就是沒走,盡心盡力拾掇小賣鋪,天不亮就開門,比公雞醒得都早,天黑沉沉,狗鑽洞了,才上門板。跟你哥你伯你娘,從來不紅臉。俺們又猜,你妹夫八成想做你娘老的幹兒子,就在這生根娶媳婦了。南北山的媒婆把小賣鋪的煙都抽完了,你妹夫就是不鬆口,說是這輩子不娶了,就陪你妹的照片過一輩子了!”
“真是個仁義人啊,你娘老有福氣,又得了一個兒子,你哥也不娶,哥倆一起孝順你娘你伯!掙的錢將來都留給你侄子,別看你侄子現在才十來歲,提親的人已經上門嘍!”林大伯擤了一把鼻涕,心裏不服氣,他也有三個孫子呢。
“俺們就想啊……”林大伯說,“你這妹夫到底圖的什麼黃子?累一輩子,就為了給非親非故的十歲毛孩掙錢娶媳婦?我看啊,不簡單!”他盯了林健康一眼,目光裏露出狡黠,“你這個妹夫,整天不吭氣,心思幽著哩,他不會在你林家住一輩子!把他拴在這裏的,就一個字……”林大伯伸出手指頭,在林健康麵前晃了晃,“錢!有錢能使鬼推磨!他還沒攢夠錢,等攢夠了,他就杠家了!”
林健康皺眉:“在哪不是過日子,人家就想安生點!”
“呸!”林大伯可不這麼認為,“我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都多!不信我的話?你等著,等你林家的錢都被坑走了,你哭都來不及!”
林健康轉移話題:“有空來家裏玩,我去家了。”
“你是相信姓林的還是相信姓趙的!”林大伯惱恨地衝著林健康的背影大喊。
林健康快步前行,估計把林大伯甩遠了,才放慢腳步。小賣鋪裏有人買東西,櫃台前的空地上堆了花皮西瓜。院門開在後麵,林健康沒經過鋪子,直接沿牆根邊上的小路進去,推開大門,心裏“咚咚”跳,喊:“我回來了,我伯我娘!”
劈啪的鞋聲,爹從堂屋,娘從灶屋,一起出來。爹抬著臉,望著健康,嘴唇哆嗦:“回來了,回來了!歇下,歇下!”伸出好手拽兒子身上的背包。
“快進屋吃飯!”娘說著,飛快掃了健康一眼,趕快挪開眼神,“給你蒸了饃饃,包了包子,全是幹的。”
“別忙了。”林健康也看娘一眼,立刻避開眼神,“我在火車站吃過早點了。”
“哎呀,都到家了,還在外麵吃什麼!外麵吃的不作數,再吃,再吃!新磨的麵粉,自家種的菜,你有兩年沒吃上啦!”
林健康洗了手,在桌前坐下,啃了半個饃饃:“我娘身體怎麼樣?我聽東頭林大伯說我娘開刀了。”
“沒事嘍。”娘說,“別看我挨了刀,可身體就是比你伯強。”
“陰雨天刀口疼嗎?”
“不疼,像個完整人,就是個完整人,一點沒事。”娘說,“就是三叉神經還疼,瞧也瞧不好。”娘歎氣,“醫生要是個神仙就好嘍。”
“我娘不能太累。”健康又問,“家裏這兩年生活怎麼樣?”
“行!”爹說,“我和你娘,種點糧食種點菜,夠一家人吃。我手殘了,辦了殘疾人證,每個月發兩百塊錢。鋪子也照,每個月都有盈餘。健壯送貨出去,你娘就幫著看鋪子。俺們家在村裏,屬於好人家了。”
“這時辰健壯去趕集,一會就回來。”娘補充。
林健康從包裏拿出個信封:“我長年不在家,也伺候不上我伯我娘,這五千塊錢,你們零花吧,買點好吃的好穿的,過年我再帶錢回來。”
爹像燙手似的:“不要不要,你在外麵用錢的地方多。我們很好了,不要你的錢。”
“你們有是你們的,這是兒子給的贍養費,健壯在身邊照顧您二老,我人不到錢要到,萬一有急事,也能派上用場。”
“那好。”父親收下,“你下次別給這麼多了,我們夠用。”
父親又說:“我們正合計著呢,健壯……想再開個餐館,要不就開個修車鋪子,門口這塊地,閑著也是閑著。”
林健康沒吱聲。
父親看看他,說:“你要不同意……”
林健康忙說:“家裏的事,你們決定。”
“這兩年,健壯也辛苦,我和你娘看病,都他推著去,到了醫院背上背下,他頭毛也白了一半,四十多的人嘍。”父親說著,忍不住歎了口氣。
“嗯。”健康說,“我不在,勞累他了。以後火車提速,回來也比以前方便,有什麼事,健壯忙不過來,喊我!”
“哪用得著你,小趙也能幹!”父親脫口而出。
林健康的臉不自覺地,“唰”,陰下來。
“都過去了。”父親深深歎氣,帶著乞求,“你,就不能忘記嗎?”父親哆哆嗦嗦抓撓小腿,手背上的紋路和指甲縫裏堵滿了黑土,腿上結著泥痂,大概早上下過地了。
林健康垂下眼,起身,走到門口,院子裏的棗樹上還掛著褐色的晚果子。樹枝間,小鳥吵個不停。
忘記?讓一個研究曆史的人忘記過去?
“健花不就希望你們哥幾個好嗎?”父親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低低的,含著委屈和酸痛,“活著的人總得把日子過下去吧。你有出息了,在大上海當老師,還出國,村裏人都羨慕。”父親不自主敲著鞋底,“我就想,俺們在家裏也該好好過日子,不讓人戳脊梁骨看笑話,健花走了,俺們一定要給健花爭口氣,活得有滋有味,有吃有喝,不許人家再編排俺家,不許人家再嚼健花舌頭。你……你就別記恨健壯了。”父親終於說出心底的願望。
“我,不記恨健壯。”健康回答。
“不記恨健壯了?”娘一下子抬起嗓音,“那我去把健壯喊回來!”
“他不是趕集去了嗎?”健康詫異。
“趕什麼黃子集!”娘說,“你兩年沒回家了,他怕你吵,怕嚷得左鄰右舍來看熱鬧!他不想吵,俺們都不想吵!”
健康堵了心,一家子似乎都怕他。他低聲道:“我不跟他吵,我娘你快喊他回來吧。”
“我就是回來看看你們,看看小明,再看看健花,過了晌午,就坐火車回去,還要上班呢。”他冷靜了自己。
“在家住一晚吧。”父親懇求。
“不住了,給家裏添麻煩。”
“到家了怎麼叫添麻煩呢。”父親說,“兩年沒見你了,真想你。”
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身上流著父親血液的孩子。若在以前,他也許會要求父親更親近自己,現在他改變了看法。人與人之間的紐帶,除了血緣,還有很多,包括情感、金錢和利益。隻不過血緣無法改變,而情感、金錢和利益都可能時過境遷。即便時過境遷,你也不能否認這些紐帶曾經真實地存在過。
將父親和大哥連在一起的是什麼?不是血脈,而是相濡以沫的生活!
林健康走得太遠,已經離開了他們的生活。
就讓他們安靜地生活吧。
娘和健壯回來了,娘故意在院子裏拍拍打打,拽玉米,好讓健康知道。健康站起來,走到門口,健壯今年虛歲四十一,依然高大,但背有些駝了,鄉下男人駝背早。“我哥。”林健康叫道,注視著健壯的眼睛。
“我弟回來了。”健壯避開健康,低頭。
“我哥辛苦了,我不在家,家裏事都靠你操持了。”林健康由衷道。
“鄉下沒什麼大事。”健壯說,“過平常日子。”
兄弟倆和和氣氣談了一會。健康瞅瞅手表,“我想去看看健花。”
“一塊兒去。”父親說。
父子三人出了院子,都故意不瞧雜貨鋪,繞了個圈,走上公路。健花墳前一米見方的圓石子地上幹幹淨淨,石頭縫裏的野草全拔了,太陽將縫裏的一線泥土曬得發白,周遭看不到丁點生命的跡象,連螞蟻也絕了蹤影,大概爹或健壯昨天來掃過墓。健康心裏泛潮,健花太孤單。“俺們在這種些花吧,大藤蔓的,能替健花遮風擋雨避太陽。健花愛花,愛漂亮。”健康說。
“行,種野月季。”爹想了想,“除了冬天,月月開花。”這裏人家,房前屋後都爬滿了藤本月季,春天順手插根枝就能活,結果越栽越多,連成一片花海。而且枝上有刺,黃鼠狼野狗也不得在下麵做窩。
“我這就去挖兩棵來,還能開上一秋。”健壯說著起身。
爹說:“我跟你去,兩人幹麻利。”
健壯伸手拽爹一把,爹趁勢站起來,看樣子,爹和健壯這幾年都是這麼過來的。
爹和大哥匆匆轉身,轉得太快,腳落在下跌的菜地上,不約而同趔趄一下,一個撲左,一個傾右,身體彎度十分別扭。那股子略顯誇張的匆忙,帶著討好健康的意味。健康趕快低頭。
腳步聲遠了,健康從包裏拿出果凍,揉碎,輕輕撒在石頭縫裏。他揉著,撒著,像個認真畫格子的小學生,將一米見方的石頭縫都鋪滿果凍。
太陽照在晶瑩透明的膠體上,反射出星星般的細小光芒。
健康眯眼,看到了健花的眼神。燦爛的微笑的眼神,到處都是。
周圍靜悄悄的,公路上斷續的車聲,穿過無邊的空氣和耀眼的陽光,抵達健康耳畔時,已如世外之音。眼前,浮著一大片還未收割的番薯田,藤連葉,葉連藤,健康像坐在長滿了荷葉的大湖裏,看不到岸,天蒼蒼,野茫茫,這世上隻剩下他們兄妹兩人。
健花,他輕輕喚著,健花,二哥看你來了。
他撫摸著小小的墓碑,太陽把墓碑曬燙了,他把手放在上麵,一寸一寸往下挪,想讓健花陰涼點。
二哥回來了,回來看你。
我伯我娘老了,可和同齡人比,身體還行,在家裏做飯,種菜。大哥也不錯。俺家經濟條件比以前好多了,我伯有退休工資,還有殘疾人補貼,大哥……他們也勤快。家裏三餐都吃幹的,連早晨也不喝稀飯了。買了一輛小貨車,還買了洗衣機,冬天洗衣服不怕凍手了。健花,就缺你一個,就缺你,健花,就缺你……
健康木然坐在墓碑前。沉悶的雷聲石碾般滾過心坎,滾向喉嚨,不吐不快。他克製著悲傷,拳頭捏得緊緊的:健花,你真傻啊!
他仰起頭,望著茫茫蒼天:人啊,你真傻!
人啊,你真傻啊!
●4重登講台,我要“塑造”你
從老家回來後,林健康又站在講台前了。5101是間階梯教室,能容納一百多名學生,現在,差不多已經滿坑滿穀。有人好奇地打量他,有人嘻哈吵鬧,有人伏案睡覺。這原是曆史學專業二年級本科生的必修課程,去日本前一年,他將一二年級並在一起上了。這次,是二三年級並在一起,人數因此膨脹。
兩年沒有開大課,麵對群蜂般生機勃勃的學生,他油然生出清新之感。畢業做老師幾年,除了效仿前輩,從實踐中也總結出一些教學技巧。比如,盡量聯係現實說明曆史,便於學生產生同情的理解。每隔十五分鍾左右,要插入一個貫穿知識點的小笑話或者典故,一節課講兩個,讓認真聽講的學生笑一笑,活動活動身體;把昏昏欲睡或是開小差的學生拉回課堂。
“我們所說的曆史,可以有兩種解釋。”林健康在黑板上寫下“曆史”兩個繁體大字。這是繼承導師的做法,所有講義板書都使用繁體文字,以便敦促學生識寫繁體字,快速閱讀中國古籍。韓國的例子值得警醒。古代朝鮮的官方語言為中文,現存最長編年體史書《李朝實錄》,記載了李朝從14世紀末期至19世紀中期近五百年的曆史,就是由漢文寫就。1948年,韓國政府開始“去漢字化”運動,導致普通韓國人再也看不懂本國曆史古籍。要研究韓國曆史,翻譯朝鮮古籍,必須重新學習中國的古代漢語。林健康不主張中國中小學生學習繁體字,但對曆史專業大學生來說,識寫繁體字是一項基本功。不少在海外和香港生活過的大陸人,連蒙帶猜,偶爾翻翻字典,幾個月就能認個八九不離十。
“曆史的第一種解釋,是指曾經客觀存在過的事實。”林健康放慢語速,“遺憾的是,我們不能回到過去,所以,我們不能百分百重現曾經客觀存在過的事實。第二種解釋,曆史,指的是曆代史家所整理和詮釋的過去,也就是各種書籍記載的過去。人類確實不是神,無法抵達真實的過去,但是,經過曆代學者不懈的努力,我們可以越來越靠近現地,就像拋物線,無限趨向於曆史的真實。”
林健康停頓兩秒,等到大部分學生的目光回到自己身上,繼續道:“本課程所提到的曆史,如果未加特別定義,就是指第二種意義的曆史。無限趨向於曆史的真實,是我們的工作。要做好這項工作,必須尊重過去,尊重學術,尊重自己……”
下課鈴響了,林健康意猶未盡。拖堂不是好習慣,他及時收住奔騰的思緒,“今天就講到這兒。”
話音剛落,台下傳來輕微的歎息,似乎很希望老師繼續講下去。緊接著,另一個角落,突然爆發出一陣掌聲,受了感染似的,更多的掌聲彙入,響亮,熱烈。最後,差不多整個班級的學生都睜著閃亮的眼睛,熱情地望著老師。
“謝謝!”林健康有些吃驚,微微鞠躬,鏗鏘道,“希望我們教學相長,一起努力。”
以前,每學期最後一堂課結束時,學生們都會報以熱烈的掌聲。孩子們單純,公正。隻要你個性分明,真誠而富有激情,言之有物,他們很快就會喜歡上你,毫不掩飾自己的感情。
第一堂課就聽到掌聲,讓林健康略感意外,繼而心花怒放。離開講台兩年了,他依然是學生們歡迎的老師。年輕人就像海綿,你給他什麼,他就吸收什麼。每個人,都是由環境“塑造”而成。你不塑造學生,自有媒體和其他管道來塑造學生。林健康要讓孩子們知道,世上存在著各種各樣的人,你可以選擇做見風使舵、推卸責任的人,也可以選擇做正直敬業、有責任心、尊重自己和他人的人。
林健康習慣注視著學生們的眼睛上課,會心或者茫然,都指示他及時調整講課內容和節奏。有個小巧而倔強的女孩,總是清泠、硬硬地審視著他。一節課又一節課,保持著差不多的姿態,抬頭聽課,低頭記錄,舉手發言。有時,她也會讓身體鬆弛,背靠椅子,嘴唇如合上的刀片,目光裏帶著嘲諷,上下打量老師。林健康不由生出疑惑:她腦子裏到底裝了些什麼,如此不信任別人?看得出來,這是個我行我素的女孩,意誌堅定,也許,不容易和同學們友好相處。林健康在心裏叫她“小石頭”。
有一天,下課了,“小石頭”沿著長長的過道,從最後一排走來,她把報紙鋪到講台上:“林老師,您看了新聞嗎?考古新發現,一萬年前的陶器胚胎裏摻雜著稻殼,就在我家鄉!”
“是嗎?”林健康拿過報紙,“這麼說,南方食用稻米的曆史又向前推進了。”
“林老師想去看看嗎?”
“還要挖幾年吧,文博係大概會參加發掘。”
“小石頭”鍥而不舍:“您不是布置了‘開放的史學史’作業嘛,我打算寫周、秦、漢史書中關於遠古時代的記錄,所以想去發掘地參觀一次。老師能和我一起去,給我做些指導嗎?”
“指導?當然可以。”林健康回答,這是老師的職責,“這樣吧,你拍些照片錄像回來,我看能不能替你講解一下。”
“小石頭”確實與眾不同,一般學生不會,或者根本不敢邀請老師外出旅行。第一,老師的工作很忙。第二,和女生出行,容易引起流言蜚語。如今不少知名教授都由妻子打理日常事務,比如:起草給女生的電郵書信,陪同會見文學女青年美女作家女研究生。教授自己,則做到不和女生單獨待在一間辦公室,不和女生單獨乘坐一部電梯。
“林老師不去嗎?照片呀錄像呀跟實景有差距的。”
“我還有事,你自己去吧。”林健康收拾講義。
“林老師!”“小石頭”突然生氣了,激烈道,“我以為您和別人不一樣!”
“怎麼啦?”林健康嚇了一跳。
“您騙人!您言行不一!您說您願意幫助每位同學,可您為什麼不願意幫助我呢?”“小石頭”眼裏噙著淚,仿佛樹葉上的露珠,搖搖欲墜,卻又終於含住,晶瑩飽滿一大團。
林健康心軟了:“好了好了,讓我想想。”
“您肯去了?”“小石頭”喜出望外。
“讓我回去看看時間表。”林健康常常拿著地圖,一人騎車周遊市區,在新開通的道路和公寓群中尋找路標。他想知道過去兩年裏,城市和鄉村有了怎樣的變化。數字、報表和論文,都是理性材料。隻有親眼見過,用腳步和手掌,觸摸街市小巷和鄉村小鎮的喜怒哀樂,他才覺得自己真正回來了,真正能夠理解和把握這片土地。他打算找一個妥善辦法,同時滿足“小石頭”和自己的要求。
“謝謝您,林老師!”“小石頭”肩膀降下去,人升高了,“林老師,我等您通知!”她笑著,露出細膩純淨的青春底色。門口站著位高個女生,一把攬住小石頭的肩膀,“小石頭”的手順勢搭在她腰上,兩人親密無間地走了。
林健康收拾教案,記住了這個學生的名字:孫婷婷。
回到辦公室,遇見在讀碩士生小伍。小伍家境困難,申請了勤工助學崗位,擔任研究生秘書的助理,負責跑腿打雜,每月所得報酬用以維持基本生活。
“林老師,剛才財務處來電話通知我們,小野先生的捐款已經寄到教育發展基金賬號上了。”小伍將手裏一遝紙遞給林健康,“這是申請小野獎學金的同學填寫的表格,我複印了五份,給每位評委一份。林老師您看,是不是在下星期約個時間,開會評定最後人選?”
“你動作很快!”林健康讚揚,“我周一周四上課,二三五下午都行。”
“好,那我再問問其他老師的時間,定了以後告訴您。”
林健康拿起申請表:趙某某,來自甘肅農村,父親病故,與爺爺奶奶同住,全家靠母親務農的微薄收入生活……
錢某某,來自上海青浦農村,父母為聾啞人,靠低保生活……
孫某,來自江西小鎮,父親擔任保安工作,月收入八百元,母親下崗,雙胞胎弟弟也在大學就讀……他們就像從前的林健康,出身貧困,自強不息。令人寬慰的是,越是好大學,前來設立獎助學金的個人和機構就越多,隻要考進大學,絕不會因貧輟學。如今,小野先生和已故小野夫人也加入這支愛心隊伍,九泉之下的小野夫人可以安息了,她的理想正在變成現實。
林健康打開記事簿,在下周綜合欄裏,注上“評獎學金”。他目光推移,看到未來兩周的日程安排,沉思片刻,寫下“去考古現場”五字,學生們需要他,他就應該出現,這是導師鄭教授、小野先生和無數前輩教會他的道理。
他給課代表發了電郵,請轉告大家,自願去參觀浙江考古發掘地的同學,周六早晨在石龍路上海汽車南站集合。
●5還要付出多少犧牲,才能懂得責任
林健康帶領五名學生,於中午時分順利抵達發掘現場。中國南方地區博物館、考古所的專業人員,基本上都在文博係學習進修過,林健康和考古隊隊長老呂一聊天,很快扯出共同的熟人。老呂馬上熱情引導大家參觀探方,介紹發掘經過、出土文物和文化背景。還由點及麵,帶領大家爬到旁邊小丘,俯瞰地形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