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路,遇見當地鄉政府年輕的鄉長助理,給同學們介紹當地經濟現狀和風土人情。林健康還提了個小意見,二期發掘地下方就是一條漆黑黏稠的小河,希望早日完成治汙工作。
半天的參觀極有成效,曆史和現實,理性與感性,焦點和背景,通通展現在師生們麵前,供大家思考總結,對此地的過去和今天形成相對完整的認識。
回到鎮上吃過晚飯,同學們星散,有的要去逛夜市,有的要回旅館休息。
“小石頭”拉住林健康:“林老師,我爺爺病重,醫生說沒幾個月了。他想見見您,您能去我家看看嗎?”
“可以啊!”林健康沒多想就答應下來。在水果店買了水果,和“小石頭”一起回家。
練鎮老城沿河而建,支流遍布全境,河水灰綠,無風時幾近凝固。條石駁岸,廊屋蜿蜒,水邊人家的窗與門,狹窄細瘦。放眼四周,處處如盆景一般小巧玲瓏。
幾個染了黃發的半大小子,站在路邊,抽煙,吐痰,衝路過的女孩吹口哨,不把一切放在眼裏。青春,不管在何處,不管以何種方式,總要盡情綻放。
“小石頭”的家坐落在與小河交叉的一條青磚巷內,遠遠便望見高大的圍牆,和突出圍牆的晾曬衣物。看起來,這一帶由政府統一規劃修繕過。
“林老師!”“小石頭”突然停下腳步,“我告訴家裏人,您是我男朋友,您不生氣吧?”
“胡鬧!”林健康以為她在逗樂,笑著回答,“我是老師,怎能監守自盜!”
“您不是沒結婚麼,一切皆有可能!”說著,“小石頭”挽起林健康的胳膊。
林健康甩開手,停住腳步,嚴肅道:“別開玩笑,我就是一個老師,到學生家裏探望病人!”
“小石頭”白了他一眼,嘴裏嘟囔著:“沒幽默感!”
路邊鐵門開了一條縫隙,一道陰鬱的眼神,猶如暮色中的黑色蝙蝠,從空中掠過。
“小石頭”的父親身材矮小,脊背微駝,臉上半是拘謹半是高興,似乎拿不準如何招呼林健康,是把他當老師還是當小輩?母親更矮小,像是父親的影子,父親每說一句話,母親便跟著點頭。
“小林,盼你一天了。”孫爸爸終於確定立場,“先看看爺爺吧。”
薄薄的被子覆蓋著一堆皺紋,被下躺著的仿佛不是一位老人,而是一段枯木。林健康輕輕走到床邊。
“小林來了!”孫爸爸開心報告,“就是,婷婷學校裏的小林!婷婷的……朋友!”
林健康一怔,他們真把他當成孫婷婷的男朋友了?
爺爺聞聲,轉動頭顱。“小石頭”上前,再次挽住林健康的胳膊。
林健康探出身體,說:“爺爺,您別動,您好好躺著。”邊說邊從“小石頭”懷裏抽出胳膊,握住爺爺的手。
爺爺的眸子在眼瞼之間緩緩流動,射出一縷渾濁的光芒:“照顧好婷婷,謝謝了。”
“爺爺。”林健康低聲安慰,“孫婷婷是個好學生,我會盡到老師的責任。”他特別清楚說出“老師”這兩個字。
爺爺臉上的皺紋散了,向著孫女和林健康的方向,露出安詳寧靜的神情。
這時,林健康身後響起清脆的嗓音:“爺爺,您放心,我會照顧好婷婷!”
是同來考察的另一位女生許佳,也就是經常在教室門口等候“小石頭”的高個女生。許佳怨恨地瞪了林健康一眼,擠入孫婷婷和林健康中間,恭恭敬敬跪下。林健康腦海裏電光忽閃,升起一片疑雲。
“這是婷婷的好朋友,也是來看你的。”孫爸爸湊在爺爺耳畔解釋,“婷婷群眾關係很好的。”
又說了兩句,林健康神情凝重告辭。
孫爸爸見他要走,麵露驚訝:“自己人,就住在家裏吧,不要浪費錢了!”
孫婷婷打斷父親:“他住旅店,今晚許佳住在我們家!”
出了院門,漫天馬蜂般的繁星。
孫婷婷從身後追了出來。
林健康默默前行。
“林老師!”孫婷婷緊趕兩步,“您是不是覺得,我是個壞人?”
“不,”林健康回答,“你不是壞人。”
“你,糊塗!”衝著黑夜,他用力吐出這幾個字。
“我還能怎麼辦?”孫婷婷昂起薄薄的下巴,挑釁問。
“你想怎麼辦?”林健康嚴厲問,“你難道真會嫁給一個男人?”
“正因為我不會嫁給男人,我才找您。”孫婷婷硬朗地回答,“您又出國了,不回來了。我隻愛您,非您不嫁,從此單身一人了卻餘生。”她流利地講道,“您放心,林老師,我不會再麻煩您了。在我的計劃裏,您出場一次足矣!”
“你讓我來,是為了安慰家人。你將來若是不結婚,你的家人能得到安慰嗎?”
“我……”孫婷婷看著周圍,鞭長莫及,“我們這些隻喜歡同性的人,普通人眼裏的異端……還能做什麼?”
“你想說,你是被逼的,是無奈的,是不是?”林健康生氣問。
“是!”孫婷婷毫不猶豫地回答,這個音節就像米飯裏的小石頭,硌得林健康大腦生疼。
愚蠢的事情一演再演!
“聽著!”林健康停下腳步,“你們不是異端,你和我一樣,都是身體健康的正常人!生活中確實有不盡人意的地方,很多人不接受你們?怎麼辦?是編造謊言,甚至傷及無辜的他人?還是不逃避,直麵現實,承擔起自己的責任,一步一步走出困境?”
他使勁攥著孫婷婷的肩:“人生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己!你不努力,一輩子隻能躲在黑暗裏;你努力,就有機會在陽光下歡笑!周圍的人,父母長輩,其實比我們想象的要開明!聽老師的話,堂堂正正做人!”
路邊的鐵門又開了,一雙眼睛盯著林健康和孫婷婷的背影,直到兩人走出小巷。月亮鑲嵌著薄薄的月暈,濃濃的悲憤漫上胸間。孫剛仰麵躺在院子裏的青磚地上,身體像繃緊的琴弦。怎麼不下雨呢?快下雨吧!
小時候,孫剛最喜歡下雨。地上一片泥濘,他就跟在那個短發小丫頭後麵。她舍不得把鞋弄髒,脫了鞋,走在泥地裏,印下一串小巧的腳印,走到青石板上,留下一行濕漉漉的腳印,上頭有五個小點,漂亮的梅花。
孫剛小心翼翼把自己的腳放進梅花裏,大腳立刻將小印子踩塌了。他像下跳棋、軍旗、象棋一樣,一步一步踩下去,每一步都蓋在小丫頭的腳印上。
偶爾,小丫頭斜眼瞅著他,猛不丁狠命踢腿,鏟出一簇簇泥水,濺他滿身都是。他頓時通了電,奮起還擊。兩人你來我往,鑽幾條街道就打到田裏。田野真遼闊,怎麼跑都跑不到邊;天又大又寬,怎麼望都望不到盡頭。跑到最後,他興奮得發了癲,扮老虎扮獅子,打電影裏的醉拳,自創奇裏古怪的武術。小丫頭早沒影了,他還在瘋玩。童年,就在這酣暢淋漓的玩耍裏,幸福地度過了。
今天,當年的小丫頭神奇現身,還是那麼機靈,那麼俊俏!就是身邊的男人煞風景,又黑又瘦,沒吃飽飯似的,看著就讓人惡心!
院門“哐當”一聲,鐵插銷拉開,大哥回家了。大嫂到地區上培訓班,大哥就回家吃住。大哥一直是孫剛的榜樣,書念得好,考上師範學院,畢業了在鎮中學當數學老師和團委書記,後來調到鎮政府教育辦工作,接著又到鄉裏做了鄉長助理。一家人走出去,臉上全是光彩。從小到大,隻要弟弟受人欺負,大哥總是替他打抱不平。孫剛立下決心,自己要是有本事了,一定要報答大哥的恩情,兩肋插刀,在所不辭。
“今天我看見孫阿德家那個小女兒,叫什麼?孫婷婷!以前和你還是同學吧。”大哥坐到飯桌邊,“她長得蠻好看的。”兩年多前孫婷婷考上大學,大哥代表鎮政府,在表彰會上給她發了一萬塊獎學金,鎮政府的網頁上還登了新聞:“孫婷婷同學考上全國重點大學,是我鎮重視教育事業所取得的又一豐碩成果……”
“嗯。”聽到那清脆的名字,孫剛的心“咚咚”跳起。
“中午,那個大學老師,帶著孫婷婷幾個學生一起到考古工地參觀。囉哩囉嗦的。”大哥脫了鞋,將腳蹺到對麵椅子上,“看文物就看文物吧,還說我們汙染環境!一介書生,懂什麼民生疾苦!你交給他一個村,一個鄉,你看他幹得下來嗎?都是紙上談兵!這種人,就差吃點苦,留點教訓!”
大哥這麼一說,孫剛又悲從中來!婷婷叔叔說他是婷婷的男朋友?他憑什麼做婷婷男朋友?他曉得婷婷最喜歡的動畫明星嗎?他曉得婷婷愛吃魚幹嗎?他什麼都不曉得,兩眼一抹黑,憑什麼橫插一杠!婷婷不是他的,婷婷是孫剛的!不,婷婷,也不是孫剛的。這點孫剛清楚,婷婷念了大學,不會嫁給孫剛。婷婷是一幅畫,掛著,給大家看!誰都不該碰,不該摸!
“環境汙染?”大哥抿了一口小酒,“我們也知道,不是不治,是要循序漸進慢慢來。這兩年,阿剛,小河清爽多了吧?”
“他是混賬!”孫剛牛頭不對馬嘴,簡潔回答。
“混賬也好,不混賬也好,和我無關。”大哥說,“我隻管自己鄉裏的事,讓鄉裏百姓日子過得愜意,不鬧事,不上訪!”
“阿哥,你別管了。”孫剛回答,他已經拿定主意。這將是他有生以來,做得最對的一件事,他可不能窩囊一輩子。
孫剛跑出家,天已經黑透,月亮上了中天,變得清瘦。星星左一顆右一顆,亮閃閃盯住人,遠處廣場上燈火通明。孫剛想起大哥教他念過的一首詩:遠遠的街燈明了,好像閃著無數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現了,好像點著無數的街燈。
孫剛“倏”地鑽進歡騰的人群,鹹菜頭一把撳住他腦袋,騎到他背上,孫剛歪了身子,與鹹菜頭同時摔倒在地,更多年輕人嗡上來,興奮鬧作一團。燈光周圍密密麻麻的蛾子飛蟲,似也受了感染,上下亂舞。林健康六點起床,沿著河道出鎮,慢跑半小時,綠野,涼風,細日,帶來了新的一天。昨晚想著孫婷婷的事,幾乎一夜未眠,早上頭疼欲裂,這會略微好些。回來路上找了家小吃鋪,要了豆漿米飯團,速戰速決。而後,林健康給江來打了個越洋電話,收拾行李退房,去橋頭和同學們會合。上午參觀博物館,中午啟程回滬。
路過剛開門的雜貨店、鋁門緊閉的五金店,繞過桌椅鋪到馬路上的小吃店,林健康很快走完了最熱鬧的商業街。經過一段泥牆,街市漸趨冷清,住家和店鋪相雜,人行道上堵著三輪車、煤餅爐、磚堆和將枯的盆花。突然,街邊發廊裏竄出幾個彩發小年輕,林健康不假思索,傾身讓路。路太窄,年輕人又衝得太急,雙方還是碰了肩。“對不起。”林健康低聲道。
“幹什麼你?”黃發青年回轉頭,伸手從後麵扣住林健康肩膀。
“你幹什麼!”林健康身體一震,不客氣甩下那隻手。
“你撞老子,還想打我兄弟?”黃發青年和紫發青年衝上前,一邊一人拽住林健康雙臂。
這是故意來找茬的,林健康瞬間明白事態。他向周圍一掃,沒看見學生,前麵是條筆直的馬路。他立刻揚腿揣向紫發下盤,掙脫雙臂掄起背包砸向黃發青年,然後海底撈月,拉回背包拔腿就跑。
這時,另一條腿橫空出世,絆住林健康,他冷不防仰麵摔倒,後腦袋“砰”地一聲,正砸在枯敗的散尾葵的盆沿上。
閉上眼的刹那間,一個念頭遺憾地閃入腦海:最終,還是成了悲劇人物。另一個念頭焦急掠過:是否留下足夠的文字供後人評說?書架上的一排排作品漂浮起來,他安心了……
書頁裏映出健花的笑臉,緊接著,江來微笑的麵龐像星辰一樣升起,你這麼快就飛回來了?他驚喜欲問,一陣甜蜜的馨香籠罩了全身……李晨晨站在二樓陽台上,秋夜風輕,草木呢喃。她深深吸氣,終於完成了博士論文,也和出版社簽定出版合約,真想放聲高歌,讓全世界的山川蟲草都知道她心中的快樂。
夜空深邃,似乎前二十幾年看到的星星加起來也沒有今晚的多。林老師,哪一顆星星是你呢?她望著遙遠的西南,那是上海的方向,如果他是一顆星,就該是西南天上最亮的那顆。她知道他在那裏,她跟蹤他的文章,曉得他去了哈佛,又回到了上海。
一顆流星從眼前迅速劃過。李晨晨輕輕一驚,地上有個人要到天堂去了吧。很多年以後,如果她也要去天堂,她希望和林老師比鄰而居。
其實,聯係他是很容易的事情。那麼明亮,天下誰人不識君呢?可是,他不喜歡被打擾,她尊重他的願望,如果硬是自說自話出現在他麵前,也許會讓他避得更遠。李晨晨胸中升起一抹揮之不去的沮喪,自己就那麼招人厭嗎?在他擱筆瞬間,是不是會偶然想起那個曾經任性地熱愛過他的女孩呢?
她一定要努力出書,發表論文,在前言後記留下行蹤。她想變成一顆星星,是的,一顆星星,高高地掛在天上,讓每個人都能看見她。有一天,他終於想起她,隻要抬頭,就能知道她在哪座城市哪所大學,知道怎麼找到她。她所有的奮鬥,都是為了能讓他輕鬆找到她。無論他心中裝了多少女性,他永遠是她美麗青春的見證。
可笑麼?
“小晨,起風了,進來吧。”屋內的男人體貼地說。
“嗨咦,來了。”李晨晨又站了半分鍾,雙手合十,向著星星默默微笑,這才離開陽台,輕輕闔上紙質門扉,將東京品川的夜色攔在戶外。
山上銀杏黃了,楓葉紅了,遍地錦繡。
陵園裏墓碑如林,風過無聲,隻聽見麻雀、白頭翁和朱頸斑鳩的嘰喳鳴叫。
一位年輕男子,白皙,俊朗,如同漫畫中的美少年,坐在一塊低矮的墓碑前,奉上火紅的玫瑰花。
他的俊朗裏帶著清秀和柔美,讓人分不清,這是剛剛逝去的少年時代的餘痕,還是溫和天性的自然流露。
姐姐,祝你生日快樂。他低聲說。以後,每年你的生日,我都和你在一起,你不會寂寞。
他抬起頭,灰白色的墓碑,像冰凍的海洋。每一塊墓碑下,都躺著曾經鮮活的靈魂和熱烈的身體。
他一度是個迷離少年,有著混亂而痛苦的青春期。他狂熱的眼睛,成天盯著女生,滿腦子都在猜想那薄薄的衣衫之下,究竟掩蓋著什麼。他像生活在黑色的甕缸裏,煎熬在岩漿沸騰的地心中,日夜求索卻看不見出路,狼奔豕突卻撞得鼻青臉腫,苦悶,壓抑,緊張,焦慮,自責,為什麼有些人的青春安詳美好,他的青春卻如此殘酷?他幾乎瘋了!
他沒有考上大學,上了美術補習班,夜以繼日學畫裸體人像。
後來,他在網上遇見姐姐。不管別人怎麼評價姐姐,在他眼裏,姐姐就是光明派來的使者,揮手輕彈,從混沌裏為他開出一條清晰小徑。他走投無路的激情,從此化作奔騰大河,浩浩蕩蕩直撲海口,痛快,流暢。暗無天日的歲月終於結束,生活恢複正常鍾點,卻有了涅槃的內涵。
姐姐這樣的人,命中注定不屬於任何一個男人,她是一種概念,一種象征,她屬於全人類,是所有男人的情人和母親。那些懵懂無知的男孩們,那些惶惶不安的男人們,從姐姐這裏得到安慰和教誨,轉過身,才會珍惜他們塵世中的愛人,婚姻製度中的妻子。
現在,他亦如此,考上了師範大學美術係,知道如何去熱愛女生。
姐姐,謝謝你,引領我成長。你去天堂,一定做了神仙。
神仙姐姐,我永遠愛你。
青年的臉貼著墓碑,上麵寫著五個隸書大字:張虹帛之墓。
墓碑的背麵有一行新刻的小字:她來過,愛過,施惠過,她將永遠被紀念。
波士頓。坐在考普利廣場的長椅上,腳下的草地已經枯黃。抬眼望去,視線開闊,圍繞廣場一周,褐色樹梢的上空,層層疊疊,幾乎都是堅韌的磚石建築,這是美洲大陸曆史最悠久的城市之一。
在“E”字結構的考普利廣場酒店和羅馬式風格的三一教堂之間,玻璃幕牆的漢考克大廈,像一片明晃晃的三角刮刀,插入新英格蘭的心髒,反射出大團銀白的日光。這是波士頓的地標,明信片和畫報上的經典畫麵,新舊建築的並立,被稱為是“曆史和現實的對話”,“過去與今天的交相輝映”。
王霞覺得喘不過氣。很多新建築,都會考慮和周圍環境的銜接,或是材料一致,或是造型一致。可是漢考克大廈,什麼都不在乎,它就是它自己,摩天大樓,玻璃幕牆,幾何造型,全是當代技術的產物,渾身上下找不到一點與周圍建築相通的要素。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它出現了,存在著,就要占據一方地盤。時間一久,也許人們就被迫習慣。再過兩百年,作為玻璃幕牆一代,它可能成為國家保護建築,代表著20世紀和21世紀人類的折騰。
漢考克大廈,它就是今天的現實。現實就是如此,毫不留情,不管你是否願意,粗暴地切入你的生活,每日每夜,時時刻刻。事實上,你無法拒絕。
想到這裏,王霞攥緊媽媽的手。母女倆在長椅上坐了很久,波士頓已進入冬季,但中午的陽光曬在身上,還是暖洋洋的。閑散的看客和觀光客,步履自在,像草原上零星的小花,渲染出一派悠閑氣氛。
明天母親就要回國,王霞又要獨自一人學習生活。害怕嗎?她心中隱隱泛出恐慌。明天,會發生什麼呢?那構成漫漫歲月的、無數個明天之後的明天,又會以何種麵目出現呢?
她是沒有選擇的,束手無策,等待日子像暴雨一樣,從頭上砸下來。
五十五歲的母親,已是滿頭白發,總是露出寬容的笑顏,在穿衣吃飯這些瑣事上,幾乎對女兒百依百順。惟有女兒陷入低穀,母親才會板起臉,嚴肅說:“要像你這麼想,那些考不上大學的,都該跳樓了?可人家不是活得好好的嗎!你比人家好上一千倍,一萬倍!你考上重點大學,又上美國來念哈佛,知足吧!你要是再哼哼唧唧,那就是矯情!”
過了一會,母親又說:“我回去就退休了,你爸爸也快退了。我們錢夠用,還能給你將來結婚存上點。我們唯一的希望,就是你好好過日子。你要是過得不好,我和你爸也別活了!”
親情啊,像春蠶吐出的絲線,將她緊緊纏繞。她隻有把自己磨煉得更堅強,才對得起父母。
陽光讓母親眯縫起眼,她慢慢撫摩女兒的手指,在它們隻有小花生那麼大時,她就一直摸。上小學,右手中指鼓起了厚厚的繭子,小手指外側磨得光溜溜的。現在,手長大了,成了纖細秀氣的大姑娘的手。這雙手,終於要離開父母了。就算不離開,還生活在一起,母親又能再摸多久呢?長輩總是要先去的,孩子總是要走自己的路的。
該放手了,該讓孩子快點成長了。
可是,母親又不忍放手,能摸多久就再摸多久吧,孩子壓力太大。回到中國,處理完退休事宜,過了元旦,她還打算再來陪陪孩子。
陪伴是為了更安心地離開。
●6第一次胎動
江來在健康的房子裏待了三天三夜,把健康的襯衣穿在身上,感受健康的氣息和體溫。她哭得潰不成軍,早知屬於他們的時間如此短暫,她絕不會離開健康,一刻也不離開!
為什麼上蒼一定要將健康帶走?他年輕,才華橫溢,雄心勃勃,正直而有擔當,把他留在人間,可以做很多有意義的事情。天妒英才?上蒼啊,就不能慈悲為懷嗎?
健康,你在天國過得怎樣?你一定找到了新的馳騁園地,不論在哪裏,你都是最優秀的人。你想念我嗎?總有一天,我會來陪伴你。哭到最後,江來告訴自己,倘若上蒼一定要召喚健康,這樣的離去於健康,也許是最好的結局。使他成人後的所有經曆,都落在了“責任”與“愛”上,愛知識,愛真理,愛學生。他的人生,純粹無瑕,不容置疑。這樣想過,江來悲傷的心情才得到一絲慰藉。
第四天,江來出門,跟著健康的書信,走遍了健康曾經提及的地方。健康說,每當思念她時,就出去散心,若是看到和劍橋相仿的建築,心情便恢複平靜。
健康說,四平路是上海的銀杏大道,一株銀杏一樹黃裳,和新英格蘭的秋天一樣美。吳淞路、哈爾濱路和武進路交界處的虹口消防站,建於1917年的弧形建築,與劍橋泰勒廣場消防站同是歐洲殖民者的作品,外表如出一轍。看到這座消防站,他就想起和江來在花園街漫步,路遇它的孿生兄弟的情景……
江來順著他的指引,甚至跑到了浦東。在金橋國際社區,於一家比薩店的戶外餐桌邊,整整坐了一個下午。四周來而複去的顧客大都是附近跨國公司的外國員工。斜對麵,遠遠的紅磚公寓,恰似劍橋的典型建築。陽光像黑夜的星星,一顆一顆落下,照花了她的眼。那一瞬間,她仿佛回到了美國。
不對,有什麼不對勁,不是在美國。這裏不是美國。如果真的在美國,還應該有墨西哥人、巴西人、意大利人、捷克人、羅馬尼亞人、俄國人、土耳其人、印度人、巴基斯坦人、烏幹達人、埃塞俄比亞人,白皮膚、黑皮膚、黃皮膚、棕色皮膚和各種成色的混血膚色,你永遠不會在一張桌子上隻看到一種膚色。
可是,現在,上帝仿佛把人種篩了一遍,隻有白種人、棕色的東南亞人和黃色的東亞人。那麼單純、整齊,沒有深淺不一的黑皮膚,沒有深淺不一的混血皮膚。
更沒有他,她的愛人!
這就是不對勁的地方。
終究,這裏不是美國!終究,再也回不到過去的歲月了!
想明白這一點,淚水洶湧而出。年輕的侍應生悄無聲息地在桌上放下一疊餐巾紙,迅速離開。沒有人認識江來,她不用害怕失態,她可以盡情流露內心的哀傷。但是,且慢,他不喜歡她流淚,他說過最喜歡她的笑容。他寧願流血流汗也不願流淚。也許他的靈魂就在空中飄蕩,在他肉體愛去的地方飄蕩,跟著她飄蕩。不能流淚,要快樂地生活下去。她拿起餐巾紙,捂住臉,回想他的容顏。
她不該再沉淪了,要改變現在的狀態!胃酸泛上喉頭,江來下意識地用餐巾紙捂住口鼻,但餐巾紙的氣息引來了更強烈的嘔吐感。
江來向萊斯利大學遞交辭呈,身體不允許她進行長途旅行,她要在健康生活過的地方好好歇一歇。今年餘下的課程,她會通過電郵和聊天室指導學生讀書討論。
她向曆史係提出,將健康本學期承擔的“海外中國學研究現狀”課程繼續講下去,她在海外學界生活多年,對這個課題既有感性體驗,也有理性認知。
現在,她站在講台前,把英文複印件發給學生們,內容是海外學者的代表性著述,或者闡述研究意圖的前言後記。
她介紹了作者的核心觀點、繼承和創新,然後引導學生討論。談及國內外學界的互動後,氣氛漸漸熱烈,兩節課很快過去。江來布置了課後翻譯作業,並請同學們寫作一篇二千字左右的報告。
“希望大家獨立完成作業,寫出自己的見解。”江來像健康、健康的導師、她自己的導師,以及所有正直嚴謹的學者曾經強調過的那樣,強調道,“引用原始資料要出注,包括頁碼、作者、書名和版本,采用他人觀點更要寫明出處。”她平靜地講道,“可能某些同學會說,大家都抄,我不抄就吃虧了。別人做錯事,你也跟著做錯事嗎?記住,每個人都該擔當起自己的責任,就像一位著名教授說過的,我們改變不了這個世界,但可以改變我們的課堂,可以做我們自己!”
“老師!”一個男生叫道,猛然起立,“我有個問題!”
天哪!當他繼續說話時,江來以為聽到了林健康的聲音,所有的“F”都發成“H”,“非常”說成“灰常”,他和健康來自同一個地方!
江來抬頭,一個黑黑的男孩,仰著下巴,頑強、較真、不服輸。這種膚色,在洋人看來代表著海灘、富裕和閑暇,在中國人看來,意味著田地、貧窮和勞作。他應該不是城市的孩子,是遭遇過磨難、不懈掙紮奮鬥過的孩子,是心裏有光、有理想的孩子。
江來想起健康,多年前從文字裏認識的他,一年多前初識的他,淚水迅速濕潤眼眶。
放眼望去,課堂上坐著的,全是健康,青春年少的健康。
就在這時,仿佛是回應,小腹深處傳來蝴蝶展翅般的輕輕震顫,江來愣住了,旋即醒悟,這是第一次胎動吧?她激動地用手蓋住腹部。
窗外的太陽鑽出了雲朵,陽光灑滿了半間教室,她站在明亮的輝光裏,心中悲喜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