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尾聲·上海
Part 4 Shanghai: Sublimating
●1再度落選,不想得罪人卻得罪了大眾
上海,久違的故人,既熟悉,又陌生。
高樓大廈成片成片出現在眼簾中,爛尾樓消失了,建築工地稀罕了,市區的土地重建得八九不離十。麵對衝向雲霄的各式尖頂,林健康不再有刺破天幕的痛感。這是一座想跟上紐約的城市,熱鬧的城市,讓飛鳥和白雲改道的城市。
你愛這座城市嗎?他問自己。暫時拋開學者身份,拋開空氣汙染、全球升溫,拋開所有關乎人類命運的宏大主題,回到生命個體,回到熱情衝動的年輕人的位置,林健康心中湧上一陣熱潮:愛!這座城市和他的青春、創傷與歡樂融為一體,是他的過去,也會是他的將來。他回來了。
一到家,他就激動地給導師鄭先生打電話。“回來了好!”導師欣慰,“正盼著你呢,教研室裏一大堆事,開課,帶學生,指導論文,你回來我就放心了。”
“從現在起,我想好好寫幾本書。”林健康說。
“你想通了?”導師讚許,“不做原創是不能進步的。”
“是!”林健康一語雙關,“我回來了!”
第二天一早林健康就去了係裏,還沒有正式開學,到處靜悄悄的,除了係辦公室、主任辦公室和總支辦公室,其他教研室都關得嚴嚴實實。走廊牆麵比往日陳舊許多,靠近踢腳線的部位滲出黃色水跡。新的辦公大樓早就矗立在馬路對麵,聽說內部裝修也快完工,早晚就要搬家,係裏從頭兩年起就不再花錢進行修繕,等到開學,來往的年輕人、熱鬧的人聲和沸騰的氣象,必將頹勢壓下。
林健康敲了敲敞開的房門,正在電腦前工作的係主任抬起頭,看見林健康,一下站起來,高興道:“林老師,回來了,進來,坐,坐!”邊說邊指著靠牆的沙發。
“喝水嗎?”係主任又問。
“不用,不用!”林健康坐下,去年簽證匆匆回來一次,又是一年多沒見係裏老師,乍碰麵,心裏有點激動,“您這麼早就來上班了,很忙吧。”
“我也剛從斯坦福回來。”主任抽了一隻紙杯,從飲水機裏倒了一杯水,放在林健康麵前,“看檔案去了。你怎麼樣?收獲很大吧?”
“是啊!”林健康回答,“看了很多,可以寫兩本書!”
“好!下個星期研究生們回來。”主任說,“星期二下午,我們想給研究生開個會。你也來,怎麼樣?加上我,還有另外幾位剛從英國、德國回來的老師,給研究生們講講海外學界動態,開拓一下視野。”
“行!”林健康利落地回答,“我今年打算開一門新課,‘海外中國學研究’,介紹日本和美國的中國史研究。”
“很好!”主任點頭,“這個你和你們教研室具體商量吧。”
“上個星期,我和總支書記殷老師還談起過你。”主任從桌上拿過自己的茶杯,在另一隻單人沙發上坐下,“係裏正在製定新的發展計劃,這兩年梯隊建設很有起色,我們希望繼續壯大研究隊伍,提高學術實力。你對未來有什麼規劃?”
“明年想出一本書。”
“好!”主任問,“你有沒有想過什麼時候申請正教授?評博導?”
“這個……”林健康回答,“沒想過。我隻考慮做研究的事,其他順其自然。”
“好!”林健康每說一句話,主任就回一聲好,似乎非常讚同林健康的計劃和想法,“鄭先生馬上就快七十歲了,他對你評價很高。”主任沉吟道,“我們很希望你能頂上來,接鄭先生的班。不然,鄭先生退休,沒有別的博導帶學生,這個博士點就要取消,這對我們將是莫大的損失。”
聽了這話,林健康小小一驚,導師真快七十了!他從來沒想過導師的年齡,昨晚跟導師通電話,聽聲音,依然氣壯山河。在他心裏,導師永遠不會老,一直是他來讀書時候的年紀。“我,努力吧。”林健康想了想,回答。
“好!”主任熱切地望著林健康,“你好好工作,像鄭先生一樣,做個優秀的曆史學家!”
“要向鄭先生學!”林健康發自內心說,“還要向陳老師您學,學您的勤奮!”係主任的勤奮在全係名列前茅,行政工作占據大量時間,每年還能發表四五篇論文,還編書,寫書,每天恐怕要工作二十個小時。
主任笑道:“你回來得也巧,最近正好補充申請一批科研項目,你把手上的研究整理整理,也申請一項資助。”
“我有個和美國、日本合作的項目,不想再申請了。”
“你是個快手,研究能力強!”主任鼓勵道,“選一個和現在項目相關的課題申請,既有助於現有項目的開拓,也為以後的繼續研究打下基礎。而且,將來評職稱這些都算工作量。”主任推心置腹道,“再說,年輕人,工資不高,如今書價漲得厲害,多申請一筆經費,自己掌握,平時開會出差和買書複印資料的開銷就有了。”
“好吧。”林健康接受建議。回到住處,仔細上網查看文件,決定申請一項為期兩年的兩萬元的青年項目,當晚填完表格,隻等次日請兩位教授撰寫推薦意見。冷戰與離婚,讓林健康和陳小蘭錯過了買房最佳時期。現在一打聽,學校附近的新房全都漲到一平方米一萬元以上,而且還在往上走,他買不起。工資卡上積了兩年的基本工資兩萬多元,再加上從財務處領回的出國押金三萬元,出版社寄來的幾千元版稅,全部資產不到六萬人民幣。
他退了老師免費借給自己居住的一室戶,在第一教工宿舍租下兩室一廳。房間雖小,但周圍樹木蔥蘢,幽靜安寧。他將牆壁粉刷一過,門窗漆成白色,掛上淺色窗簾,又換上幾件白色家具。這是他兩年旅居的經驗,如果房間麵積不夠大,深色讓人壓抑,淺色起到擴大視覺空間的效果。為了克製對江來的思念,他每天都去辦公室和圖書館上班。
這天,係主任在走廊上叫住他:“林老師,事情有點不順利。”係主任下意識翻了翻手中的書。
什麼不順利?
“這個,你申請的項目,係學術委員會沒有通過。”
原來是這回事,林健康道:“那就算了。”係學術委員會不是第一次否決他。
“當初鼓勵你申請,也沒想到會通不過。”主任臉上現出尷尬。
“沒事,我和國外還有合作項目。”
“那就好!”係主任點頭,略微鬆氣,“我希望每位教師都能承擔國家項目,於人於己都有好處。不過,每次的項目都有名額限定……”
主任還想解釋,林健康打斷他:“您別說了,我真的不在意。不管做哪個項目,都是做研究,把研究做好就行。”
“林老師。”主任加重語氣,“我們都看好你,下次還有機會!”
“謝謝。”林健康告辭。
還沒走到教研室門口,從另一間辦公室竄出了個人,攔住林健康。
原來是丁一鳴,衝著林健康悄聲道:“你想開點!”
林健康回答:“別瞎猜,我一身事,哪有時間鬱悶!”
“你去日本去美國訪問交流又怎樣?”丁一鳴抱怨,“回到這裏,人家照樣給你穿小鞋,這也是教授治校!王安石變法為什麼失敗?青苗法出發點多好,為什麼到頭來怨聲載道?用了小人!”
“行了行了,”林健康無意糾纏,“我理解人性。”
“人總要退休的。”丁一鳴換了語氣,“你還不知道吧,老賈已經不做主任了,未來這一年,我看他身上的那些職務,七七八八都得卸下來。到時候,我們就苦盡甘來了!”
“你很樂觀嘛!”林健康驚訝著笑道。
“我的博士論文……”丁一鳴想謙虛,又掩蓋不住內心的喜悅,“嘿嘿,剛得了一個學會的小獎。不是在學校評的,是在外麵評的。”他補充。若是在學校評,多半又要夭折在老賈手裏。
“好啊,恭喜你!”
“老賈又惹麻煩了,你知道嗎?”丁一鳴再報喜訊。
“什麼麻煩?不知道。”林健康這幾天忙著布置房子,兩耳不聞窗外事。
“你沒看報?老賈,賈路道教授,擔任了一座新古董的首席學術顧問。結果造新古董挖地,把地下的真古董給毀了一大半!輿論批評他,他怎麼說?他說他也不明就裏,是別人找到學校,學校領導叫他做顧問,他沒辦法,要完成領導下達的工作任務!他是無辜的!現在報上罵他的文章鋪天蓋地,他一個資深學者,他不幹別人還能綁架他?他就沒有基本的價值觀?‘社會的良心’終於露餡嘍!”
林健康走進辦公室,打開電腦。丁一鳴跟入:“很多網站都做了專題,你隨便找一家就能看到。”
林健康沉思:“有些人從來不會承擔責任,總能為自己找到遁詞。”
看著看著,他的臉色變了。史上最虛偽的作者
一天裏三次碰見陌生的美人,是甜蜜的巧合。一年裏多次撞到同一作者的馬屁之文,那非但不“甜蜜”,反而比吞了蒼蠅還惡心。不幸如我,真的遇上這樣的災難!金房汶教授走私文物之前,有位女作者寫了篇《金房汶教授印象記》,賈路道教授傾力支持假古董之前,這位女作者又寫了篇《賈路道教授印象記》。我懷疑她可能是大名鼎鼎的英國胡潤的中國表妹,在胡潤“富豪榜”淪落為“殺豬榜”的今天,她的“印象記”也光榮地升格為“殺人記”,不知將來還有沒有學者願意接受她的訪問?
識錯一人也許是偶然,一而再、再而三為問題教授歌功頌德,就很難讓人相信全是偶然。這位陳塗塗屢屢把卑鄙當做鮮花,把小人當做偶像,要麼是‘天真得可恥’,要麼就是世故得可怕。不管哪種情況,有一點我可以肯定:她擁有錯亂的價值觀,是史上最虛偽的作者!如果我是家長,絕不把自己的孩子交給這樣的老師!“陳小蘭寫過老賈?”林健康氣不打一處來,粗聲問丁一鳴。
“啊?我不知道,我沒看到!”丁一鳴張口結舌,這件事情太出乎意料。
林健康找到鏈接,《賈路道教授印象記》“唰”地鋪滿屏幕。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陳小蘭背叛他,出賣他了!
她可能不了解金房汶,但她非常了解賈路道。他沒有想到她做得如此決絕,然而,一切又都符合邏輯。林健康清楚她的思路,她要撇清和林健康的關係:林健康對賈路道的批評隻代表林健康,不代表陳小蘭。她用這篇印象記,公開和林健康劃清界限,向賈路道伸出橄欖枝。
讀者會怎麼想?林健康批評賈路道的時候,還和前妻生活在一起,現在前妻讚美賈路道,說明林健康的抨擊都是假的,不值一提!
“上次我請你給陳小蘭帶話,你帶了沒有?”林健康問。
“我,後來,這個,忘了說了。”丁一鳴吞吞吐吐。
“你故意忘的吧。”
“咳,健康……”丁一鳴解釋,“我想,她是成年人,是人家的老婆,我們何必多事呢。”
“不過……”丁一鳴悻悻,“陳小蘭寫這篇文章,對咱們可真是太不義氣了!”中午,林健康匆匆來到附中門口,紅臉膛門衛攔住他,不客氣問:“你幹嗎?”
林健康出示大學工作證,回答:“我找裏麵的老師。”
門衛查看工作證,態度轉為和藹:“你找哪位?”
“陳小蘭。”
“你是她什麼人?”門衛警惕問,上下打量林健康。
“同學,老同學。”
“你預約過嗎?”
“沒有。”
“那我不能放你進去。”門衛發牢騷,“上次幾個家長來,要求換老師……我不能放你進去,要出人命的,大的小的兩條人命……”
這幾句話毫無邏輯,但林健康聽懂了,陳小蘭的麻煩從網上發展到了現實。“我是她的老同學,不是家長!”林健康著急道,語氣不太和善。
“我問下她,她同意才能放你進去。”門衛見林健康發火,態度軟化,但還是不肯放棄原則,按下對講機問,“你叫什麼名字?”
“林健康。”
“陳小蘭老師,陳小蘭老師,門口有一位叫林健康的男士找你。”門衛一本正經,用電影裏發報員的語調呼喚。
“他,有什麼事嗎?”線路“哧啦”一陣,陳小蘭略顯驚訝的沙啞嗓音,仿佛隔著高山大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出版社又寄來一筆版稅……”林健康搶先道,“我給你送一半來。”
“……那,你上來吧。”陳小蘭心不甘情不願地回答。
門衛盯著林健康口袋腰身挖了幾眼,似乎想辨別他是否攜帶凶器,然後揮揮手,示意林健康進去。
陳小蘭果然變得漂亮,原先月亮般的臉蛋不見了,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張小巧秀氣的瓜子臉,若不是她先開口說話,林健康簡直不敢相認。但漂亮了,整個人卻少了精神氣,眼睛暗淡,挺著大肚子,沒睡醒似的。“以後再分版稅,不要給我了。”她倦怠地笑笑,“都是你的知識產權。”
“應該給的。”林健康彬彬有禮回答,“你身體還好吧,孩子沒受驚吧。”
“都好的。”她低聲說。
對著大肚子,林健康不忍開口。扭轉腦袋,看著牆角,憋不住,還是開口了:“你怎麼,你為什麼……”他壓低嗓門,斟酌詞語,他們如今不過是普通的舊相識,“你寫了篇賈路道的印象記?”
“他是知名教授,很多讀者喜歡他。”陳小蘭收斂笑容,語氣淡淡,神情戒備。
“讀者不了解他,你不了解他麼?這種人你能讚美他?”林健康心急,責備脫口而出。
“讚美又怎樣?壞蛋也有優點,他又沒觸犯法律,還比很多人有學問。”陳小蘭不服。
“他虛偽,懦弱,沒有責任感!”
“別人還說我虛偽呢!”陳小蘭冷笑,“我勸你不要因人廢言。”
林健康被她嗆得七竅生煙,竭力冷靜:“你表揚他在學術上的成績,好吧,我不發表意見。”他早生疑問,一個在日常生活中習慣說謊推卸責任的人,在研究中真的能夠實事求是?隻因尚未發現證據,他暫且將這些疑惑埋藏心底。“但是,你不該違背事實,把他塑造成道德文章兩生輝的楷模!”
陳小蘭看向別處,不耐煩說:“我不喜歡批評人。”
“你不喜歡批評人,也不能取悅小人!”似乎又回到過去唇槍舌劍的狀態,林健康陷入厭倦和沮喪,也許不該來找陳小蘭,錢讓丁一鳴轉交就行了。
“我有自己的準則。”陳小蘭換上敬而遠之的冷淡口氣,以此提醒林健康,他沒有資格這麼跟她說話。
林健康愣了愣,擺正位置,和聲道:“我知道你的準則,你與人為善,想和每個人做朋友。但是,不是每個人都值得做你的朋友的。一味取悅別人,毫無原則,弄不好就會助紂為虐,最終傷及自己。家長們要求換老師,你可以不在乎,校長也可以保護你,但畢竟影響了聲譽和形象,你將來怎麼麵對學生,你怎麼教育他們做個正直的人,讀者還信任你的作品嗎?”
“用不著危言聳聽!”陳小蘭衝動打斷他,“我知道該怎麼辦!”
觸到她的痛處了。林健康沉默片刻,以促膝談心的口吻道:“好吧,既然你堅持己見,我也有幾句話奉勸你,這些話,可能不夠光明,但能保護你。錢鍾書講過,馬屁和戀愛一樣,不容許有第三者旁觀。退一萬步,你真想交好某人,可以,私下裏告訴他就行了。你公開說,會引起別人反感。你不想得罪人,結果卻得罪了大眾!”
“大眾?”陳小蘭笑了,援引西人的話,“多少個蠢蛋湊在一起是一個大眾?”這不是她的說話風格,也許她想激怒林健康,也許是被林健康氣昏了。
“不管大眾裏有多少蠢蛋多少聰明人……”林健康說,“大多數人所認同的價值觀,就是我們這個社會的價值觀。”
“我有我的價值觀!”陳小蘭再次強調,“我要上自習課了。”她下逐客令。
“多保重吧。”林健康看著她高聳的腹部,無奈說了最後一句話,實際上失望地想的是:好自為之吧。一個小小的胚胎,經過十個月的精心養育,一定能成長為可愛的嬰兒,在父母親人的微笑中來到人間。可一個人,經過各種磨煉挫折,未必就能成熟長大。有些人越走越糊塗,能把好好的路走成一片泥濘。陳小蘭這麼走下去,前景如何?他不樂觀。以前和陳小蘭做不了夫妻,今後恐怕連朋友也做不成了。
回家途中,林健康比任何時候都想念江來。
●2未來誰會研究你,白頭不相離
出租車在世紀公園邊上一座別墅區門口停下,林健康下車,跟保安說了門牌號碼,便沿著保安指引的方向進入小區。
兩邊是微微起伏的坡地,種植著香樟、柳樹、玉蘭、櫻花和桂花,還有各種各樣的灌木和小花,紛紅駭綠,蓊鬱香氣。坡地和綠樹深處,掩映著錯落的別墅。道路九曲回腸,在每一個岔路口,都有一名穿戴製服的保安為林健康指出正確方向,並用對講機向下一個路口通報林健康的到來。
林健康點頭謝過,不禁感慨,中國到底是個人口大國!不僅中國人,全世界都在享受中國的人口紅利。
最後一個岔路口的保安,陪伴林健康走向一幢青灰色別墅,在花園入口處止步道別。草地、鮮花、樹木、拱形門廊,林健康未及細看,江來已經打開白色大門,眉眼彎彎,笑著向他招手。林健康心裏一陣激動。
“姆媽,這就是林健康。”江來悄悄撓著林健康手心,將他引進門,“這是我媽媽。”她又對林健康說。
“伯母好。”林健康大方鞠躬。客廳寬暢,挑高兩層,落地長窗猶如銀河,分嵌四壁。整間屋子不見白牆,每一寸牆壁都覆蓋著牆紙、石膏雕塑和花紋木板,精致繁複,富麗堂皇。林健康掃了一眼,複將目光集中在江來母女身上。
“歡迎,歡迎,進來坐,進來坐!”母親看起來相當年輕,四五十歲左右,麵型豐滿福態,眼神平和。她仔細打量林健康,笑容可掬地招呼他坐下。
“剛剛回來,工作忙嗎?”母親關切問。
“閑了兩年了,我喜歡忙一點!”林健康坐正回答。
“那蠻好,那蠻好。”母親說,“不過,要注意身體,身體是發展的本錢。江來爸爸每天都鍛煉的,周三周六打球,其他日子遊泳。”習慣成自然,母親的語氣,就像對著幼兒園孩子。
“我們也一直鍛煉。”
“那蠻好!那蠻好!你喜歡待在美國還是喜歡待在上海啊?”母親將阿姨端上來的水果冰盤推向林健康,“吃水果!”
“謝謝。”林健康回答,“美國有美國的長處,上海有上海的地利。我兩邊都能適應。”
母親點頭:“是啊,波士頓太冷了,我住不慣,一個月就想回上海。上海呢,空氣又差了點……”
“你以後是不是要兩頭跑啊?”母親又問。
“主要還是在上海。連續工作滿三年後,可能會到國外交流一年,基本上就是這樣的周期。”
“那蠻好!那蠻好!”母親說,“年輕人就是要有大視野!”
正聊著,門響了:“我回來了!”人未到,洪亮的聲音已經抵達耳畔。
“爸爸!”江來跳起,衝了出去,“健康來了!”
“歡迎,歡迎!”江來父親非常精神,有著上了年紀的穩重和威嚴。整張臉的中軸線,眉心、鼻子和嘴,堪稱放大版的江來,讓人感慨基因的力量。不過,父親膚色比女兒深沉,甚至比林健康更為黝黑。
“伯父好!”林健康挺身問候。
“你好。”父親與林健康握手,和藹道,“三天兩頭聽江來說起你。”
父親的手強健有力,林健康立刻使上勁,用同樣的力氣回應:“請江伯伯多指教。”
“如今,在很多領域,年輕人是老年人的老師啊!”父親笑著說。
“哪裏。”林健康真誠回答,“凡事要好,須問三老。”
“你做什麼研究?”父親坐下,問林健康。
“清代的思想史和學術史。”
“哦。”父親想了想問,“學術史和思想史有什麼區別?”
林健康微微一愣,這話問得非常專業,簡直可以說問到點子上了,自己剛念研究生時就搞不清思想史和學術史的區別,以思想史代替學術史的做法在學術界比比皆是。他不由再看江來父親一眼,老頭雖然是門外漢,但確實閱曆豐富,眼光犀利。
“學術史,研究某一專門知識係統也就是某個專門學科的曆史變化。”林健康言簡意賅解釋道,“思想史,研究各個領域的思想嬗變,可以是政治思想、經濟思想,也可以是教育思想、法律思想,可以是深刻的,也可以是膚淺的思想,隻要它們曾經在人類曆史上引起反響或者存在過。”
“哦。”父親點頭。
“如果您對中國的某一經濟現狀發表一通談話,引起了轟動和爭議,未來的思想史就會研究您,但學術史不會研究您。”林健康笑著說。
“是嗎?”父親爽朗大笑,“未來的學者會研究你嗎?”
“會!”林健康斬釘截鐵。
江來笑著拍他一下:“沒見過感覺這麼好的人,別人是把你當反麵人物研究吧!”
“誰研究你呢?也是思想史嗎?”父親饒有興趣地繼續問。
“學術史,可能會討論我的學術觀點。其實這很平常,我們現在也經常回顧前代學者的工作。思想史,可能會研究我的一些雜文和評論文章。”
“好啊!”父親拍著沙發笑道,“年輕人,很有理想!”
“你們係有多少人?”父親又問。
“五六十人。”
“你所在的科室呢?”
“我們教研組?六人。”
父親沉思片刻:“年輕人,有闖勁,非常好,但是,還要學會與人合作,要善於汲取別人的長處,這很重要!”
“是,我記住了。”林健康點頭讚同。
用過晚餐,江來和林健康一起回學校,母親建議,讓司機送江來過去。林健康說:“不用讓司機來回跑了,叫出租很方便。”
母親還想堅持,父親插話:“就這樣吧,打個電話,請保安叫部出租進來。”車到教工宿舍,林健康搬下行李箱,對江來說:“你走慢點,在樹下吹吹風,我先進去。”
“幹嗎?”
“我去把空調打開,房間涼了你再進去!”
“用不著,我們一起走!”江來挽住他胳膊。
“聽話!”林健康說,“曬了一下午太陽,屋子裏一定很悶,我可不想給你留個壞印象,以後不願回來!”
“瞎說!”江來伸手遮住他的唇。
“等在這兒啊!”林健康按住江來的肩,“別動,我馬上來接你!”他拉著行李疾步離開,風吹樹葉,沙沙聲蓋住了腳步聲。
林健康從未問過江來家事,鑽戒、美食、寶馬、華屋,視而不見。江來不把它們當回事,是因為這些都是她的日常用品,得來理所當然。而林健康不把它們當回事,源於他對金錢和財富毫無興趣,也不明白它們的等第價值。於是,兩個來自不同起點的人,殊途同歸,都對財富采取了藐視的態度。
江來喜歡他這種態度,糞土當年萬戶侯,名利於我如浮雲。他不是為了金錢才愛她,他愛她這個人,他心裏有更遼闊的追求。
不一會,林健康從黑暗中跑出來:“走吧。”拉起她的手,“小心台階。”
打開門,兩間小屋,家具簡單,窗台上水養綠蘿婀娜盤旋,小圓桌上擺著一束怒放的藍色繡球花。江來心一軟,眼光糯了:“上海也有繡球花!”和健康初識那天,他就送了她一束繡球花。
“中國地大物博,什麼都有!”林健康接住她的目光,將她深深摟進懷裏,“可我隻要你……”
這是江來十多年來住過的最小的房間,卻也是最溫馨的房間,除了他們兩人,再也容不下第三個人。
白天,林健康帶江來參觀校園,看自己念碩士和博士時住過的學生宿舍、教室、辦公室、圖書館、燕園和曦園、籃球場和遊泳池,還約了導師朋友一起吃飯。他要把一切,三十多年的人生,信任和愛戀,毫無保留交給她。
晚上,兩人坐在桌邊工作。空調風“呼呼”吹著,江來的腳尖始終冰涼。林健康掀起T恤,把江來的腳放在自己肚子上暖活著。他常常情不自禁望向江來,兩情相悅夜讀書,一盞燈燭到天明——這個場景如此熟悉,似乎在夢中無數次地出現過,而今,終於變成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