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美國故事(1 / 3)

第三部美國故事

Part 3 America: Flying High

●1哈佛Open House,眾生亮相

林健康走在麻薩諸塞州波士頓地區坎布裏奇市麻薩諸塞大道上,這是一段商業街,兩邊大多是紅磚綠窗的低層建築,開設著服裝店、鞋店、本地有線台、餐館、花店和各家銀行。林健康推開夾雜在咖啡店和便利店之間的一扇玻璃小門,一邊出示員工證,一邊與門衛打招呼。電梯前已有一家人等候著,丈夫、妻子、小女孩和嬰兒車裏的幼兒,都有一頭淺棕色頭發,大概來自北歐,或者有北歐血統。林健康衝他們笑笑。

在哈佛待了一個星期,天天看電視,看人,看介紹,十萬人口的大學城坎布裏奇,是全美最多元化的地方,生活著來自一百多個國家的人口。“Multiculture”這個複合詞,三天兩頭出現在各種文本裏,給林健康留下深刻印象。

林健康已能初步區分拉美裔、北歐和英國後代。電視裏做賣車廣告的矮個結實漢子,國字臉,黑頭發,和馬拉多納有點相象,是典型的拉美人。隔壁鄰居,臉長而窄,隻有巴掌那麼大,祖上來自英國。淺色頭發,金色頭發,一定是北歐後裔。亞洲人裏,顴骨高皮膚黑的來自東南亞,韓國人臉寬一點,日本人臉窄一點,頭發亂糟糟的,就是同胞。

林健康不打算等電梯,所去之處為二樓,他輕說借光,與那家人擦肩再會。這棟樓房一層為商業店鋪,二層由哈佛大學亞洲中心、費正清中心、韓國中心和日本中心等研究機構租用,待坎布裏奇路上的新樓造好,再搬回去。借居之地空間充裕,分割出各種辦公室、會議室、工作間和茶水間。走廊也十分寬闊,擺上沙發茶幾和書架,就是一方會客聊天的處所。中式紅色木椅和茶幾,似也邀人暫停歇腳。牆上點綴著中文和日文字畫布簾,以及各種亞洲語言的通告,東方情調處處可見。

林健康在接待台寫好中英文名字的貼紙,粘在胸前。今晚是幾家單位聯合舉辦的Open House活動,歡迎來自世界各地的學者和學生。放眼掃視,一半亞洲人,一半歐美人。最激動的還是隨同父母前來的孩子們,三五成串,在走道上奔來跑去。成年人有的呼朋喚友,有的忙著結識新人。還有幾對白發蒼蒼步履蹣跚的老夫妻,估計退休已久,借此機會前來敘舊。人頭攢動,笑聲朗朗,氣氛十分熱烈。

林健康很快發現熟麵孔:“嗨,老劉!”劉鴻是來自北京的青年學者,周一聽講座時剛認識,他父親也是學界泰鬥,父子倆的文章林健康都讀過不少,這次算是將人與文對上了號。像大多數出生書香門第的人一樣,劉鴻溫文爾雅,臉上掛著微笑,遇到不熟悉的人,偶爾也會現出一絲拘謹和持重。

“林健康,我給你介紹一下。”劉鴻拉住林健康,指著身邊五十歲左右的男子,“這位是社科院來的‘金訪問’教授。”

“你好你好。”金教授熱情拿出名片,“我剛剛從英國過來,沒回Mainland,上海最近形勢怎樣?”

林健康不知問話用意,想起自己出發前的情景,惋惜道:“刮了一場台風,吹倒一百多棵梧桐樹。”

“唔……”金教授若有所思,“政府反應如何?還及時嗎?”

未等林健康答話,劉鴻笑道:“等您回去做智囊啊,您總是身在海外,對中國真是莫大損失!”雖是開玩笑,語氣裏卻聽不出嘲諷,嗓音亦不會超過二十分貝,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哪裏哪裏……”金教授道,“優秀的學者很多,不隻我一個啦!”

周圍又聚攏來幾位中國學者,一位平頭年輕人小沈好奇問:“聽說,某年總理對外講話,你也參與了起草?‘三同三異’就是你最先提出的?”

“哈哈哈……”金教授爽朗大笑,既不回答是,也不回答否。

“下周,哈佛副校長請我做個報告。”金教授換了話題,雙手放在突起的小腹上,躊躇滿誌,“你們若有空,請來提提意見。”

“這麼說是真的嘍,了不起!”小沈眼裏露出崇拜豔羨的光芒,“您這次講什麼?”他將“你”升級為“您”。

“主要介紹我去年出版的一本專著,六十萬字,探討儒學普及的方法等等精神文明建設的大問題,我寫了六年,去年經過中宣部部長批準,終於出版。年初,深圳大學校長給我寫Email,也想請我去講,我實在沒時間……”

“您什麼時候回國,我請您到我們學校講講!”小沈極力邀請。

“這個,我如果回國……”金教授麵露難色,“要先到政治局講一回,毛家灣跟我聯係好多次了……”

一個年輕女孩看看大家,吐吐舌頭。

林健康輕輕一笑,告辭:“不好意思,我去跟那邊的朋友打個招呼。”

金教授正談到興頭,聞言一愣,馬上露出笑臉:“好好好,你去,文理學院院長就在會議室,我剛剛和他聊過。”

林健康拉住劉鴻一起離開,“那我也先走了。”劉鴻轉身和大家禮貌告別。

“這個人,interesting。”入鄉隨俗,林健康用美國人的方式表達異議。

“是個人物!”劉鴻語氣平和,“以後你就知道了,什麼地方有了他就不嫌寂寞。”

“名片上是金房汶,你剛才叫他什麼?‘金訪問?’”

劉鴻不好意思,笑道:“這是江來給他取的外號,叫順口了。”

“為什麼?”

“因為他大部分時間都在歐美做訪問學者。”

林健康問:“這邊誰和‘金訪問’合作?”

“何慕孔教授。”劉鴻春天就來了,比林健康熟悉情況。

何慕孔教授是一位出生於美國的白人教授,英文名字為Michael Henry,醉心儒學,畢生致力於表彰孔子的仁愛思想和孟子的自由主義精神。整個1980年代,凡是在學術會議上遇見中國學者批評孔子,他一句話就將別人全盤否定:“你代表了中國文革的意見”。到了1990年代,他來中國開會,開場白必為“我是孔子的信徒”。他認為儒學和基督教、伊斯蘭教一樣,是一種宗教,可以指導人們的現實生活,並為其他文化提供參考價值。他本人與其說是學者,不如說是儒學傳教士。

域外之人,隔著紗簾看美人,越看越美。但對以研究本國曆史為業的林健康們來說,儒學傳統在中國曆史上所起到的負麵作用和正麵作用一樣不可忽視。在他眼裏,何慕孔教授就是屬於可愛可敬但不可信的人物。

“原來是老何請的。”林健康眼睛一斜,“老何請的人,都很有特色,搞運動的人。”

劉鴻微微一笑,沒有接話。

“哎。”林健康突然站住,“那不是史密斯教授嗎?我來了還沒見過他呢。走吧,聊聊去!到美國,就該多跟美國人打交道!”

高大的史密斯教授正站在飲料桌前,仰頭喝完一杯水。他向這邊看了一眼,沒發現林健康,轉身見到另一位美國教授,兩人熱烈擁抱。

“前年他來上海開會,我們見過。”林健康駐足,記憶中史密斯教授非常外向,直言不諱,年過半百卻精力旺盛,兩人一直聊到臨上飛機。他疾步走過浦東機場大廳,頭頂上方白色的鋼架如萬箭齊懸。“他們的學術水平不行。”他評價合作的大學,“我主要需要當地的原始資料。”林健康聞言一怔,相識不過三四天,如此坦誠,真是性情中人,也許是即將離開異國,而故國尚在遠方,身心無屬的特殊氣氛讓人不拘一格吧。

“史密斯教授!”林健康見他暫得空暇,快步上前,高興招呼,整個哈佛的東亞圈裏,史密斯教授是唯一一個林健康在來之前就認識的人。

史密斯教授嚴肅望著林健康,若有所思。

“林健康,來自上海,前年您來上海開會,我們見過。”

“我知道。”史密斯教授回答,“我記得你。你來哈佛做什麼?”他臉上毫無笑容,與兩年前笑聲朗朗的形象判若兩人。

“做訪問學者。”

“誰資助你?”口氣嚴厲。

林健康照實回答。

“待多久?”

“一年?”

“然後呢?一年以後你有什麼打算?”

“當然回上海。”林健康心堵,教授轉行幹警察了?不管日本教授還是美國教授,他知道,都希望越來越多的中國學者能把國外學界的星星之火帶回中國。

“您今年開課嗎?”林健康問,他打算好好旁聽一些理論課程。

“三門,一門漢代思想史,一門曆史研究的方法……”史密斯教授的口氣裏多了點溫度。

“曆史研究的方法?”林健康來了興趣。大致說,在國際中國史領域,中國學者在資料薈萃和研讀方麵占盡優勢。日本學者在文化傳統上距離中國較近,但獲取資料又不如中國學者便利,其特點便是深耕細作,將個案的整理和研究推向極致。歐美學者揚長避短,尋求理論突破,為中國研究提供了新的視野。年輕的中國學者來到美國訪問,大都希望能在理論方麵有所提高。

“您在課上主要討論哪些理論問題?”林健康問。

“這門課介紹工具書、資料和古今史家……下個學期會開一門討論史學理論的課程……”

林健康沉思,不想旁聽初學者的入門課,最近不做漢代研究,也不打算細聽漢代思想史。當然,如果有時間,可以去聽幾次,了解哈佛每位教授的教學風格。

“我想聽些理論課程,您有什麼建議嗎?”林健康請教。

“今年的課程?”史密斯教授似乎不快,草草說,“我記不清了,你可以看一下課程表。”說完,他突然用力,將手中揉成一團的餐巾紙向桌上一擲,不耐煩道,“我有事,走了。”

這下林健康愣了,剛才他把“金訪問”甩了,現在輪到別人甩他。還沒等他回神,耳畔響起呼喚:“林老師!”

“我是王霞,林老師,您不記得我了?我們學校的老師年年來哈佛,您是唯一一個教過我的老師!我等啊等,終於盼來了教過我的老師!”戴眼鏡的女孩幾乎沒有停頓,一口氣說完一串話。

“王霞!”林健康打量片刻,認出來了,就是幾年前曾請他簽名,發誓要來哈佛讀研究生的女孩!她沒怎麼變樣,下頜方正,看來個性堅毅,不達目的絕不罷休,如今夢想成真,林健康為她高興:“你來這裏快兩年了吧?怎麼樣?”她的本科畢業論文也寫得不錯,從水路變遷的角度討論一個江南小鎮的興衰史,還到當地進行田野調查,既有書麵資料,又有地上資料,初具學術研究的雛形,在同學中非常突出。當時,班主任介紹,王霞已經拿到哈佛大學的offer,老師們的第一反應就是,哈佛真是沒有錄取錯人啊!

“一年,今年才是第二年!林老師,您貴人多忘事呢!”王霞嚷嚷著。林健康想起,她答辯也是這種語速,竹筒倒豆子,稀裏嘩啦,是個心直口快愛說話的姑娘。

“林老師,您來了太好了,我以後有不懂的就向您請教,您不怕我打攪吧?”王霞追問。

“沒問題,互相切磋,隻怕我也不是樣樣精通。”

“這下可好了,我能多睡幾個小時了!”王霞撫胸,誇張歎氣,“我這一年,幾乎沒睡過一個囫圇覺,做夢都在看書!”

“那麼緊張?”眼前的女孩,似乎和林健康印象中的女生有些不同。

“是啊,剛來的時候英文不夠好,看書慢,老師每周都讓我們念幾十頁,有時念好幾本書,一天四十八個小時我也念不完,我急壞了!都想退學了!”

“你可以趁放假,提早讀些重要著作。”林健康建議,“來不及看整本,就看看前言後記,每章的最後幾段,了解大概內容,熟悉學術界常用的概念和語言。這些準備能幫助你快速進入課堂學習。”

“嗯,嗯。”王霞一個勁點頭,眼裏蕩漾著喜悅的光芒,“今年暑假我沒回中國,就在看書!林老師,我該看些什麼書?您給我開張書單好麼?”

林健康笑了,真是個急性子:“這要看你將來打算做哪方麵的博士論文,這個學期準備選修什麼課程。”

“林老師,您熟悉兩漢曆史嗎?”

“還可以。”林健康在學校一直教史學史和文化史,對兩千年來思想學術的脈絡比較清楚。

王霞跳起來,拍手道:“那我就選史密斯教授的兩漢思想史了。我一直猶豫,選還是不選呢?他太厲害了,第一學期我選了他的課,被他罵得體無完膚。林老師,選這門課該看什麼參考書?”

林健康又笑:“你應該問史密斯教授啊!”

“我剛才問了,史密斯教授說上課再講,可我想先看起來,笨鳥先飛嘛!”王霞急切說。

“那就先閱讀史密斯教授的著作,再翻翻他書裏提到過的論文書籍。其他基本經典著作,我發電郵給你書名吧。”

“太好了,謝謝您,林老師!”王霞眼睛濕漉漉的,“林老師,我也在進步!雖然還是比不上美國學生,可我現在看書速度快多了。聽高年級同學說,到做畢業論文的時候,我們就比美國同學有優勢,因為要查閱大量原始材料,我們中國人看中國古文快,也容易理解,美國學生念古文比較困難,做論文花的時間就比我們長。”

林健康安慰說:“循序漸進,頭幾年大家都難,慢慢就會好起來。”看來王霞是個要強的、情緒容易波動的女孩,自己以前和她接觸不多,並不了解她。

“但願如此。”王霞說,“那我先回家看書了。林老師,有空您到我家來玩,我住在河邊的學生宿舍裏。”走了兩步,又跑回來樂嗬嗬說,“林老師,您有什麼事要我們幫忙,吱個聲,我把我的電話號碼給您!”

林健康口袋裏裝了一疊名片和電話號碼。原來除了大學和社科院,國家部委、中央媒體都向海外派遣訪問學者,分布在燕京社、費正清中心、肯尼迪政府學院、商學院、法學院和經濟係等院係。看樣子,中國人就像血液一樣,流遍哈佛各個神經末梢。此外,還遇見不少來自台灣、香港、新加坡和在美國本土出生的華裔學者。

“嗨,林教授!”有人在背後叫道。

林健康轉身:“施耐德教授!”他伸出雙手,熱烈和施耐德教授握手,仿佛老友重逢。其實,兩人今天已經見過三麵。

“呃,你看起來很快樂!”施耐德教授微笑說。他是機構主任,在美國大學,主任不是官,而是責任,由正教授們輪流擔任。

“對,認識了不少新朋友。”

“習慣這裏的生活嗎?摸著北了嗎?”最後一句,施耐德教授用中文說。

“摸著了。”林健康大笑。他對施耐德教授很有好感,白天剛聽過他給本科生開設的課程,也是講授型。和中國不同的是,學生隻要有疑問,馬上舉手提問。林健康又聽了別的討論班,亦是如此。即時答疑,確能及時解惑,但三位同學問的都是最基本的中國古代職官問題,勤奮一點,提前查查詞典就能知道。施耐德教授三次停下,解釋“中書”“集賢院”“國子祭酒”的意思,再開講不一會,下課鈴便響了。林健康猜,恐怕隻完成了備課計劃的一半。

施耐德教授聽完林健康的意見,沉思數秒,回答:“學會提問,比掌握知識更重要,不是嗎?”他微笑著,口氣十分認真,“你的看法也很有意思,嗯,我們可以提高效率。”

“我也該想想如何激發學生的思考能力。”林健康謙遜道。

“嗯,互相學習。”施耐德教授點頭。

林健康第一天報到,見施耐德教授說話總點頭,還摻雜許多“嗯呃”,覺得他有點打官腔,心裏挺納悶,外國人也會打官腔?後來碰見一位德國朋友,聊到施耐德教授:“他說起英文來整個人都變了,滔滔不絕,眉飛色舞!他講母語德語時很沉悶,寡言少語。”

林健康疑惑:“他說英文,不見得十分興奮啊!”

“你不知道。”德國朋友解釋,“這是和他說德文相比。”

直到今天聽完施耐德教授的課程,林健康才相信德國朋友的描述。學校每節課之間幾乎沒有休息時間,而教室又常常安排在不同建築物內,學生們這節課結束就得馬不停蹄趕去另一節課。下課鈴聲方響,施耐德教授立刻收拾講義,向著學生們和藹道:“好,現在請衝向下一間教室吧。”

這是活躍課堂氣氛的俏皮話。若換上林健康,決不會這麼說。他會用鏗鏘的語氣:“希望大家在奔向下一個教室的路上,別把今天的內容當做花瓣,跑一路撒一路。”

有區別嗎?當然有。前者非常謙虛,甚至讓人誤以為:我的課講得不夠好,你們快走吧,去聽下一節值得聽的課。後者相當自信,我的課非常好,你們可不能忘了!

施耐德教授確實溫和內向。現在想來,點頭的習慣,大概是要借助身體的力量,才能說出內心的想法,至於“嗯呃”,看來是給自己壯膽。盡管他和林健康個性完全不同,但林健康還是很喜歡他,他友善,不霸道,努力變得外向以適應國際學術社交。這種努力如此認真,值得尊重。

“你是從上海過來的嗎?”施耐德教授又問。

“對。”

“你,坐什麼車到飛機場?”

林健康愣了一下,立刻意識到,施耐德教授來自德國:“我坐機場巴士。帶了行李,坐磁懸浮不方便,您來上海坐過嗎?”

“我坐過一次,很快。”施耐德教授眨眨眼,“嗯,我在德國埃森工作過兩年,克虜伯的總部就在那裏,所以知道這件事。”

“我也去過德國,漢堡、海德堡、哥廷根,走了一圈。”林健康回憶。

“哈,你也去過德國。”施耐德教授高興點頭,“那麼,你主要做哪些方麵的研究呢?”

“最近幾年,集中在晚清思想史和曆史編纂學領域。”

“呃,秘書通知你了嗎?每位訪問學者都要做一次學術報告,你準備講什麼?”他仰起頭,笑道,“這事由你決定。明年暑假,我們準備召開一個關於曆史編纂學的會議,你也來參加吧。”

“行。”林健康思考片刻說,“我想做一篇晚清中國人對美國史和歐洲曆史的解讀。”近幾年,國際上關於曆史編纂學的研究非常熱門,這與解釋學、結構主義和解構主義等理論被引入曆史研究有關。

施耐德教授目光炯炯:“很好,我們有個項目,已經做了兩三年了,晚清中國的外來語,研究中國人如何翻譯和定義來自西方的概念。說不定,將來可以合作。”

●2來到革命之地,遇見她

林健康從冰箱裏拿出牛奶麵包,站到窗前,一邊用早餐,一邊看風景。

這是一棟沿坡建築的九層公寓樓,正門進來為二樓,後門出去是一樓,連著停車場。林健康租住的房間朝南,房東剛剛整修過,牆壁雪白,地毯幹淨,廚房粉刷一新,不鏽鋼水池和電爐閃閃發光。窗子麵積很大,一清早屋子裏便灑滿陽光。放眼望去,窗外層層疊疊茂密的樹冠,橡樹、鬆樹和榆樹,你中有我,親密相擁。再遠些,查爾斯河上方的綠意當屬梧桐。越過河流,仍是無窮無盡的濃密樹冠,籠罩著淡淡的霧靄,那已是另一座小城奧斯頓的地界。

找了三五家房屋中介,林健康才租到這套公寓。他的要求很簡單,明亮,視野遼闊。他痛恨黑暗和窒息。期間看了二十多套房子,有house,即中國人所說的別墅,一家獨用或兩家共用,這種房子大多有段狹窄陡峭、燈光微弱的樓梯,通往兼做雜物間和洗衣房的黑暗地下室,讓人想起十九世紀的英國小說。有apartment,公寓樓房,林健康見過一套地板油膩、家具破舊的,還有一套窗外就是水泥牆,給人感覺迎麵撞了前額。其他新的、舊的、髒的、破的、明亮的、黑暗的、結構合理或不合理的,統統看過。還有condo,建在河邊,擁有泳池和健身房的公寓樓。Townhouse,聯體別墅,波士頓是美國聯體別墅的起源地,在波士頓大學附近,一排一排的紅磚聯體別墅,長得似乎沒有盡頭,不論從數量還是從單棟形製上說,都稱得上規模壯觀,坎布裏奇地多人少,聯體別墅屬於稀有之物。租房子的那一周裏,林健康算是全麵領略了東部新英格蘭地區的建築風貌。

此刻,四周一片靜謐。協和大道在公寓樓的北麵,幾分鍾才駛過一輛車。至於行人,彌足珍貴,隻在上班上學的鍾點,才會出現。林健康能捕捉到的聲音,便是廚房冰箱的持續轟鳴和冷氣機的呼呼強風。

不過,無聲並不意味著安寧。在上海和東京,站在隔音的玻璃幕牆的大廈裏,窗外色彩豔麗的廣告牌,不停翻滾的液晶屏幕,呐喊的驚喜的比真人大上幾十倍的平麵人臉,入夜後流光溢彩的霓虹燈,處處都顯示著人生的嘈雜熱鬧和萬舸爭流,盡管你可能聽不到任何聲音。

而這裏,房頂上沒有潑墨濃烈的看板,樹梢上沒有隨風飛舞的彩旗,公交巴士的車身上也沒有任何畫像。你所見的,隻有天空和樹木,大地和房屋,藍色、褐色、土黃色,最自然的原色,人世間的熱鬧和戲劇仿佛遠離了此地。

這種聽覺與視覺上的雙重寧靜,令林健康恍惚。過去的歲月就像夢,論戰,妹妹自殺,離婚,遇見小野先生,交往過的女孩死於非命……所有一切,讓他胸中充滿滄桑感。

他收拾電腦包,在夾層裏裝上筆記本、筆、錢包和證件,出門去學校。九月的天空,遼闊無邊,像嬰孩一般純淨細膩,藍色裏有一種高挑的調子,接近透明,和精神上的光明。涼風吹麵,林健康深深舒了一口氣。幾株樹的頂端,現出了秋天微紅的葉子。

他沿著協和大道轉入花園街,經過花園街20號文理學院辦公樓,越過伯克利小街,門麵樸素的喜來登酒店門口,照例停著一長串黃色出租車,黑人司機站在馬路上抽煙,聊天。在美國小城,不打預約電話絕對叫不到出租車,住在酒店邊上,倒讓林健康叫出租車十分便捷。

酒店小型停車場隔壁,是公理會的坎布裏奇第一教堂,石頭建築,結實敦厚,高高的塔樓頂上站立著一隻金光閃閃的黃銅小公雞風向標。院子裏的樹木照例長得高大豐滿,樹下路邊,立著一塊告示牌,林健康無意看了一眼,突然停住腳步。

他湊身上前,打印紙壓在玻璃下麵,紙邊字跡略有滲洇,某幾行字正好處在玻璃反光之下,換個角度才能看清。刻意封存的記憶,猛然蘇醒。仿佛站在海邊,林健康清楚意識到潮汐就要降臨。幾秒鍾後,一陣心絞錐子般刺來,他一隻手伸進褲兜,緊緊抓住牛仔布料,站穩,站直,過了好一會,才讓自己平靜下來。上帝依然在說話。

上帝是活著的上帝。

上帝總是在做新事。

我們支持麻省最高法院給予同性戀者結婚權利的裁決。

我們全力歡迎和支持希望在基督教堂舉行婚禮、尋求上帝祝福和基督平安的男女同性戀伴侶們,自2004年5月17日最高法院裁決生效之日起,我們高興地向你們敞開教堂的大門。林健康一字一句,將本堂主任牧師簽署的“關於同性婚姻的一封信”讀了三遍。God is still speaking.

God is a living God.

God is always doing a new thing.短促的句子,猶如小鐵錘,砸在金屬上,發出錚錚回響。

林健康匆匆穿過劍橋公共綠地,目標科學中心地下一層的電腦房。剛到哈佛之時,暫居客棧,後來家裏的網絡一時未通,他在這開放到深夜兩點的電腦房度過許多不眠之夜。現在,這是學校裏離他最近的網絡。

他衝進大樓,幾乎是滑下樓梯,在遇到的第一台電腦前坐下,鍵入關鍵詞。

“嘩!”一個陌生的世界撲麵而來!

手心裏全是汗。

原來,他來到了革命之地!

麻薩諸塞州最高法院2003年11月18日以四票讚成、三票反對的微弱優勢裁定,根據該州憲法,同性伴侶有權結婚。從2004年5月17日起同性戀者將可以在該州登記結婚,領取結婚證書。

全美五十個州中,三十七個州明文禁止同性結婚,十三個州未有相關法律。2000年,佛蒙特州設立了“公民結合”注冊項目,成為全美第一個全麵承認同性伴侶關係的地區,但“公民結合”未將同性伴侶間的合法結合稱為婚姻。舊金山等城市曾為數千對同性伴侶辦理結婚手續,然先後被法庭叫停。

現在,麻薩諸塞州是美國第一個允許同性合法結婚的州。美國因此成為繼荷蘭、比利時和加拿大之後世界上第四個可注冊同性婚姻的國家。

事情起源於2001年,七對居住在麻薩諸塞州五個市鎮的男同性戀伴侶和女同性戀伴侶,職業分別為商業管理人員、律師、投資銀行家、教育工作者、醫療人員和計算機工程師,同時向各自所在地的市政廳申請結婚。遭到拒絕後,這七對伴侶於2001年4月11日,聯合向州方提出起訴。此時,七對伴侶中最年長者已忠誠相守三十載。2002年5月,起訴被駁回,七對原告繼續向州最高法院提出上訴,終於獲得了準許同性婚姻的裁決。

法官們認為:婚姻是一種重要的社會製度,保證了人類社會的穩定。在要求雙方互盡義務同時,更為雙方及其子女提供法律和經濟上的保護。如果否決同性戀者婚姻,將使同性個體失去享有合法婚姻所帶來的保護、益處和義務。這違背了麻薩諸塞州憲法所規定的對個人自主權的尊重和法律麵前人人平等的原則。

比如,如果沒有婚姻關係,同性伴侶不能享受公司的配偶醫療保險,一旦罹患重病,經濟上將陷入困境。同性伴侶突然身亡,未留遺囑,另一方無法得到社會保險規定的遺孀待遇,亦可能落入衣食無靠的悲慘結局。

從一個鏈接到另一個鏈接,越走越遠,世界無限廣大。直到一動不動坐得後背疼痛,頸椎病又有複發的症狀,林健康才伸臂擴胸,起身離開電腦。

時近正午,天空像反光的金屬片,刺人眼目。科學中心門口,橡樹之下,石陣之上,泰納噴泉騰起白茫茫的迷霧,若在下午陽光斜射之時,還能看到水霧折射的七彩虹光。

每次一個人看書寫作久了,再回到人群之中或是天地之下,會出現片刻此時何時的情感滯後,耳朵似乎變成微音收集器,過濾了外界的響動,隻聽得見自己身體發出的洪亮聲音。踩在小徑上的腳步,仿佛踩在空曠的心房裏,“嗒嗒嗒”,“嗒嗒嗒”,世上隻餘此聲。

到了研究中心,林健康還未緩過神。每間會議室都坐了一些人,三五成群聊天,原來今天中午有三場報告。此處日常的學術報告,大多安排在午餐時間和傍晚時分,正好避開教授們的授課,而且還提供三明治、餅幹和飲料等簡餐。剛開講時,常常是上麵的人忘情演講,下麵的人忙著吃食。不過因為簡單,一會兒便完成就餐任務。

也許幾十年後,林健康玩笑想,一位偉大的學者將這樣回憶自己的哈佛歲月:那時我把錢都用在買書上了,隻給自己吃兩頓飯。後來發現研究中心提供簡餐,每天中午就去聽報告,順便填飽肚子,幾年下來,我對亞洲問題深感興趣,由此走上研究中國的道路。

三場報告,一是關於韓美關係,一是俄國的改革,還有一場,林健康盯著海報——生活的戲劇性遠遠超出小說和劇本——“中國的同性戀現狀及其研究”,報告人是位來自中國大陸的學者。

林健康在海報前小站片刻,到辦公桌上拿了水杯,去茶水間倒水。這一路他似乎陷入迷離,“嗨!”茶水間門口,擦肩而過者與他打招呼。

“嗨!”等人走遠了,林健康才想起來回應,轉過身,隻見到黑頭發的女性背影,大概也是個亞洲人。

會議室裏,白色投影屏幕已經展開,充當講台的桌上擺了一摞書籍紙張,看來是一場資料豐富的生動演講。圍著橢圓形桌子,坐了十來個聽眾,開講前還會陸續來人。凡是關於當代中國的報告,聽眾一向比古代的多。

林健康拉出空椅子坐下。“你不是研究思想史的麼?”小沈打招呼,“對同性戀也感興趣?”

“嗯。”

“是啊,同性戀是一種時尚。”

林健康白他一眼。

“你不至於冬烘吧?”小沈笑道,“如今同性戀是革命、敏感、精致和有創意的代名詞!在有些圈子裏,你不是gay你都不好意思跟人混!我也想轉做同性戀研究,容易出名,又容易出國。隻可惜,國內的研究和美國的根本不能相提並論……要不,做個gay也行,省得天天跟老婆吵架。”

“呼啦!”林健康起身,帶響椅子,一臉不快坐到隔壁空位上。

“這麼激動幹什麼?”小沈吃了一驚,“我哪兒得罪你了?”

“我怕吵!”林健康悶聲說。

“喲,你這麼拉椅子,就不怕吵著邊上的江來女博士啊!”小沈將“女”字咬得特別重。

“什麼事?”聽到自己名字,隔壁的女性側臉詢問。

小沈怪聲怪調說:“介紹一下,這位是特立獨行的、著述等身的林健康博士。”說罷,掛著臉,坐到對麵,馬上和旁人有說有笑聊起來。大家都是訪問學者,為什麼要看你林健康的臉色?

又得罪了一個人。

玩笑人人可開,可有些玩笑對林健康是開不得的。

得罪就得罪吧,林健康不怎麼喜歡小沈,這會更不願服輸,把頭抬得高高的。

“我念過你的文章。”江來說。

“請多批評。”林健康低沉回答。中國和日本盛行染發,而這裏的亞洲女性,基本上都頂著一頭自然的、代表著東方情調和異國風采的黑發。染得再黃,也黃不過白種人。林健康認出,江來就是剛才跟自己打招呼的那個背影。“請問貴姓?我也想拜讀您的大作。”因為才和小沈發生過齟齬,林健康下意識地表現得特別客氣,似乎向別人證明自己不是個難打交道的人。

“你當真想看我的文章?”江來眉毛挑起,微笑問。

她有一張閩浙人的麵孔,顴骨微凸,眼睛細長,神情柔和,在中國人眼裏說不上是個美女,但在外國人眼裏也許就是東方美女。

“是啊,了解一個人,就應該先閱讀她的作品。”林健康一本正經地說。

江來上下打量林健康,猜不透這話出於輕薄還是別的:“對學者來說,重要的是了解學界動態,而不是身旁的女性吧。”

“你誤會了。”林健康愣了愣,解釋,“我想了解海外學者都在做什麼研究,所以,每次遇見新結識的朋友,回去都要看看他們的著述。”

“你?”江來半信半疑,“是嗎?”

“一物不知,儒者之恥。”

江來靠向椅背,笑出聲:“你……很認真!”

林健康說:“這是我的名片。”

江來接過:“好,讓我找找……這是我的名片。”

林健康正反兩麵各看一遍,盯住江來的英文名——Laura Jiang:“你,你也叫Laura,這個名字我很熟,這裏的秘書叫Laura,給我電郵的就是Laura,是你嗎?不是吧?”

“是我。”江來笑道,“上學期秘書請生育假,我代做了幾個月秘書工作。”

林健康眼裏閃過一絲親切:“真是你?”

“是呀,怎麼了?”

林健康再看一遍名片,鄭重道:“謝謝。”

“不客氣。”江來隨口回答。

“江博士主要做什麼研究?”林健康問。

“中外文化交流史。”江來停頓數秒,“偏重女性研究。”

林健康點頭:“現在歐美女性研究開始走下坡路,但在第三世界,在亞洲,女性研究蒸蒸日上。我有位日本朋友,中村美智子,也做女性研究。”

江來在記憶中搜索這個名字:“我看過她的文章。”

林健康思忖,該怎麼說出自己對這門學科的擔憂呢?第一次見麵,說的太直,容易傷人;何況,也不了解江來的研究狀況,還是先正麵表揚吧。他讚道:“女性研究在國內剛剛起步,曆史係、中文係、外文係和社會學係都有人做,大有可為!”

“還可以。”江來微笑寒暄。

林健康善意提醒:“性別研究,是解讀人類曆史的一種方法,一個切入的視角,千萬不能為了研究女性而研究女性,結果鑽入死胡同,課題越做越小,視野越來越窄。”

“作為方法的女性研究?”江來沉吟,套用了日本學者的一本書名《作為方法的中國》。

林健康笑了:“是的,你總結得太對了!”他很高興,江來真是聰明,一點即通,也許她早就考慮過這些問題。

江來若有所思,快速掃了林健康一眼。萍水相逢,很少有人談得這麼深入,一般都是互問情況,等到熟了,合作過了,才會不加避諱聊及彼此學科的軟肋。看他的神情語氣,真誠友好,不像是故意來詆毀別人的。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半晌後,江來以同樣真誠的語氣笑道:“我也常常提醒學生,切忌一葉蔽目,不見森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原來英雄所見略同,兩人一起朗笑。

“你冷嗎?”過了一會,林健康問。前後左右又坐下幾位學者,江來為了騰出空間,一直移動椅子,正好移到空調下麵,冷風呼呼,她用披肩緊緊裹住自己。

未及江來回答,林健康起身:“我和你換個座位吧。”

“謝謝。”江來心裏對他又增幾分好感。

小沈見狀,在對麵“哼”了一聲。

這時,演講者趙博士和主持人進來了,林健康和江來相視一笑,不再說話。江來的笑容如同光線,一旦射出,便不會消失或者拐彎,以至好一會,林健康都覺得自己坐在一抹陽光裏。

趙博士幹練老成,掃視一周,將遺棄在牆角的半截講台搬上桌子,場麵立刻為之一變,頗具電視中新聞發布會的莊嚴氣度,聽眾流露出和善的輕笑。這是位演講經驗豐富的社會學學者,與人文學者的風格截然不同。

趙博士站在講台後麵,還比講台高出半個身體。報告第一部分以某地為例,介紹同性戀人群的分布、比例及其生活狀態。第二部分介紹目前大陸出版的同性戀研究書籍論文、研究人員和機構,輔以圖片和表格,十分清晰。

林健康對實地調查報告最感興趣,一直低頭記錄。演講結束,馬上舉手提出疑惑:“剛才,您以城市農民工人口的問卷調查為根據,界定農村同性戀群體的特征,我覺得這樣做不夠準確。還有,農民工是個特殊群體,可能出現境遇型同性戀。我的問題是,您是否對生活在農村的同性戀群體做過調查?”

趙博士臉上笑容淡了,回答:“群體與群體之間存在著共性,我認為我們的調查可以涵概農村的情況。”

話音剛落,林健康再次起身,直率道:“我不同意你的見解。另外,我對你就材料所做的分析也有不同看法。”

趙博士回答:“你的問題我們等會私下交流。”他迅速轉向會場另一麵,問:“大家還有別的問題嗎?”

“我想說的是……”沒等林健康說完,主持人插話,“時間有限,請下一位學者提問。”林健康隻好坐下。

聽眾陸續提問,好不容易等到結束,林健康走到趙博士身邊,說:“我想跟您討論一下您的結論……”

趙博士板起臉:“這是一個嶄新的課題,嚴重缺乏一手調查材料。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還要吹毛求疵,那你說我們要不要做研究了?”他“啪”地合上筆記本,“我們現在篳路藍縷,為社會為後人勾勒一個同性戀狀況的輪廓,有什麼不好?”

“當然好,若能精益求精就更好。對你,同性戀隻是研究課題,可對那些同性戀者,對他們的家人來說,社會的評介和態度,直接關係著他們的人生,甚至……生命!”

趙博士轉身,把林健康甩在一旁,換了和藹的神情,對邊上的中國學生說:“在國外,對中國人最不友好的就是中國人自己,仗著對中國有點支零破碎的了解,百般挑刺,就想在外國人麵前表現得很有思想,倒是外國人對你客客氣氣的!”

一直旁聽的江來這時插話:“我不這麼看,大家首先是學者,然後才是中國學者,或者美國學者、英國學者。”

趙博士掉頭向外走去。

江來聳聳肩,拿起書包,麵向林健康:“很多剛來美國的中國人都有這種想法,中國人就該無條件支持中國人。”

林健康陷入沉思:“我確實對同性戀研究很感興趣。”

“我看出來了,可也別鑽牛角尖。”她溫和提醒,“你如果有很多問題,可以私下與人交流,不必在會場上窮追猛打。”

“我知道。”林健康語塞,“我想盡快……我關注這個問題已經好幾年了!”

“我能體會你的心情。”江來說,“學者嘛,都有自己的見解,不容易接受他人意見。”她低下身子,欣賞花瓶裏的鮮花,“今天這位趙博士,你越跟他討論,他越反感你,那就以後再談嘛,解決問題的方法有很多種……”

聽到這兒,林健康終於明白,她拐彎抹角啟蒙來了。換個人,這麼跟他說話,他早就回擊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他回答,“我跟你的想法,其實沒什麼兩樣。”

“那太好了!”江來口吻輕鬆,看了看手表,“我跟人約了,要去拉德克利夫學院一趟。你去哪兒?一起走?還是下次再談?”

林健康原計劃留在辦公室看書,聽江來這麼一說,舍不得分別。“哎……”他急中生智,蹦出了個問題,“你知道哪兒有賣電飯煲嗎?我打算自己做點飯吃。”

“你有車嗎?”

“還沒有,剛考過交通法規,約了下個月路考。”

“那你就近買吧。讓我想想,哈佛廣場有一家,我帶你去,走吧。”

“不勝感激。”林健康回答。

“我是和一本《禮貌用語大全》走在一起啊!”江來笑道。

“你就當我是一本書,能幫你解決問題的書,如果你有問題的話。”林健康又回到了信心百倍的狀態。這是肺腑之言,隻是不好意思一本正經講,就借著開玩笑的勁頭說出來。他覺得和江來在一起很愉快,她不是不懂事嘰嘰喳喳要人照顧的小女孩,算她的學曆,至少二十七八歲了,心地善良,關心人,有話直說,不怕得罪人,他們兩人還真是惺惺相惜呢。

林健康走在外側,讓江來走在人行道內。兩人閑聊。江來在中國大學英文係念到兩年級,轉學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一直拿到博士學位,再申請到哈佛做了博士後。

說著說著,到了哈佛園外,麻省大道上停著三輛旅行大巴。園子裏每天遊客不絕,以亞洲人居多,韓國人,日本人,還有少量中國人,都擠在哈佛像前摸腳拍照。林健康望著人手一台相機、魚貫而出的觀光者,笑道:“我剛來時,滿心疑惑,哈佛園的氣氛太奇怪了,怎麼美國師生都這麼悠閑,成天在草地上遊手好閑呢?”

“你遊手好閑過嗎?”江來問。

“有一天,天氣特別好,我受了影響,也拿著相機,到這裏猛拍一陣。”

“這下該遊客納悶了,怎麼哈佛人不如想象中的那麼努力呢!”

“什麼?”林健康沒聽清楚。

江來笑著重複一遍。

“我可從來沒想過我是哈佛人。”林健康站在斑馬線前,望著停在兩邊的汽車,“我總是想,那些美國人,開車可真文明啊,真的遠遠停下,等行人過街。”

“你走在路上,誰知道你是美國人還是外國人?你若是開車不讓行人,人家隻會想,這美國人真粗魯。”

“我知道我是外國人。”林健康回答。

江來笑了笑,沒爭論下去。兩人經過一塊布告牌,林健康站住,問:“這是什麼意思?”指著一個單詞。

“嗯,雙性戀。”江來掃過廣告,念給林健康聽,“有人知道自己是異性戀,有人明確自己是同性戀,你了解自己嗎?你有歸屬感嗎?如果你是彷徨的雙性戀者,請於周五晚上來達德利咖啡館相聚。”

林健康將這段英語廣告默默念了一遍。原來,異性戀同性戀都已不成問題,這裏,人們關注的是雙性戀。

“你打算轉做性別研究嗎?”江來問。

“噢,不。”

“我倒覺得應該動員男性學者加入性別研究的隊伍。有時候,我們去開會,整個會場全是女性,沒有一個男學者,這不正常,對學科發展沒好處。”

“我……”林健康一言難盡,“對此隻是出於個人興趣……”

哈佛廣場,其實是由麻省大道、肯尼迪街、布來托街圍起的一小塊區域。在英文中,三條以上街道的交彙之處,通常能做公園使用的地盤,即可稱為“廣場”。哈佛廣場正中的三角地內,矗立著鑰匙模樣的雕塑,還有一家旅遊信息小亭,一家報刊紀念品小店,以及地鐵出口和出租車站。廣場上常有樂隊表演節目,有時還能遇到人體雕塑。周圍幾條馬路,都隻有兩條車道,道邊分布著書店、銀行、便利店、咖啡店、手機店和化妝品店。紅磚斑馬線上,一年四季人流穿梭。哈佛廣場是劍橋小城最熱鬧的地方之一。坎布裏奇是小城的中文正式譯名,但是中國人圖方便,還是喜歡稱之為劍橋,中國人的社團,也都冠以“劍橋”兩字,比如劍橋文社等等。

江來帶著林健康在布來托街上的家居用品店裏買到了電飯煲。出門,布來托街拐個彎,向右繼續延伸,再往前,就到拉德克利夫學院了。

“等一下。”經過花店門口,林健康突然站住,衝動地跑進去,動作快得讓人吃驚。

江來隻好停下,探頭向裏麵瞅了瞅,花店窄而深,綠瑩瑩濕乎乎,已經擠了三四位顧客,每個人向前或向後觀賞花卉時,都得請人側身讓路。她沒有跟進去,站在外麵欣賞擺在門口的草本小花和鮮切花。

一分鍾後,林健康握著一支紮在淺藍色包裝紙裏的藍色繡球花出來。“送給你。”他把花遞到江來麵前,“謝謝你,謝謝CCTV,謝謝大家一直以來的幫助。”CCTV在此地是Cambridge Cable TV的簡稱,他紅臉補充,“我是真心的。”給女生送花,這輩子還是頭一回。他覺得自己有點發瘋,這花確實是送給江來的,可也像是送給未來的。

江來笑了,這個人像個孩子,會幹些突如其來不可思議的事情:“其實你不必破費。”

“語言,不足以表達我的心情,儀式很重要。孔子說,禮雲禮雲,玉帛雲乎哉?樂雲樂雲,鍾鼓雲乎哉?講的就是,本質經由儀式而得到體現。”但凡掉書袋,林健康就說得特別流暢。

“好吧。”江來毫不扭捏,爽朗說,“那我不客氣了,謝謝,真漂亮。”

回到家,草草吃過晚飯,林健康上論文網查找江來的論文。她由語言學,轉向中國翻譯史,繼而研究女子留學史,最近一篇論文是關於晚清在華修女和傳教士妻女們於“天足運動”中的作用。她的研究方向顯然是海外的華人女性和在華外國女性。

一口氣讀了兩三個小時,林健康已經熟悉了江來的語言和思路,他在書房內慢慢踱步,清楚地看到自己可以在史料和時代背景等方麵幫助江來,讓她的研究具有更充分的說服力和更廣闊的視野。而她,毫無疑問,也可以帶給他新的經驗。

他站在窗邊,極目遠眺,教堂的屋頂在星光下墨一般沉靜,他心裏湧上久違的淡淡的安寧和愉悅。

●3國際登龍術,我心匪石

劍橋的秋天,配得上最激動人心的詞彙,璀璨,華美,高亢,蕩氣回腸。大自然蘊蓄了一年的養分、氣力和情感,全在這一刻盡情迸發。大波士頓地區的緯度相當於中國沈陽,寒冷而晴朗,梧桐、橡樹、楓樹、榆樹、槐樹,不知名的大小樹葉,紅得像燃燒的火焰,黃得像耀眼的金石。東京的氣候也適合紅葉生長,但山地樹木略顯袖珍。美國土地遼闊,地平線橫亙眼前,野曠天低樹,秋色便具有更為攝人魂魄的視覺衝擊力。

這期間,林健康完全安頓下來。第一次路考,沒通過。考官讓他左轉,對麵過來的卡車大約還在百米之外,按照國內習慣,一踩油門就轉過去了。哪知高大的美國考官大驚失色,一把拉下林健康的手閘。敗下考場,林健康老老實實到波士頓唐人街找了家駕校,跟著會講普通話的廣東老師學習。頭一堂課,老師還很客氣,後幾次就和上海的教練差不多,急起來便破口大罵:美國人是路上沒人我開得快,路上有人我慢慢開;中國人呢,路上沒人我慢慢開,路上有人我趕快搶!這都是些什麼心態呐!

教練批評得對,處處不肯低頭的林健康也無話可說。日日強化拐彎等車、直行讓人種種美國規矩。到了路考時,教練故意和考官聊得不亦樂乎,林健康猜測是想分散考官的注意力,一車學員終於順利通過考試。拿到駕照,林健康當天就到淡水湖的汽車代理店買了部二手本田。

天氣迅速冷下來,11月15日,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林健康開車出門,馬路上,人行道上,劍橋公園內,校園裏,凡是車行人走之處的落雪,都已掃到路邊。灰黑色的潮濕的道路,像印在雪地上的蜘蛛網,絲絲縷縷伸向遠方。

他將車停在準許泊車路段,穿上羽絨衣,拉緊拉鏈,打開車門出來,戶外的最低氣溫已經降到攝氏三度左右。他快步穿過停車場,拉開辦公樓大門,暖氣撲麵而來,越往裏走暖氣越足,他脫下羽絨衣,夾在胳膊下麵,進了會議室。

“林健康來了。”小沈打招呼。他算得上有個性,一會紅臉,一會白臉,再過一會,全忘了,一切重新開始。他總怕跟不上形勢,見人就打聽新聞:“最近有什麼新動向?聽說你去了耶魯。”

“耶魯明年也要開個會。”林健康新買了車,到處亂跑,周末開三小時,去南麵康涅狄格州紐黑文的耶魯大學看望朋友。

“什麼會?請了哪些人?”小沈迫不及待地問。

“當代中國的政治和經濟。”林健康提了幾位國外國內名人,“聽說都答複了要來,瑪利亞也來。”

“你們也應該參加!”“金訪問”抱著咖啡瓶茶杯,興致盎然,過來指點,“瑪利亞在中國可是位名人啊,見過不少人!”

瑪利亞出生於羅馬尼亞,大學時曾到中國留學,後來在英國拿了博士學位。也許來自東歐的緣故,她比西歐學者更容易接近和理解中國,當然,她也比中國學者更接近西歐。她遊走於東西之間,如魚得水,被視為歐洲著名的中國問題專家。說她是學者,其實更接近學術活動家。在國內很多名人的日記和散文中,常常能讀到這樣的記述:“今日瑪利亞來訪……對瑪利亞談起某某問題……”“應瑪利亞之邀,赴某國大使館酒會。”“瑪利亞來,攜某書數卷。”“介紹瑪利亞拜訪某某。”瑪利亞啊瑪利亞,在中國人心裏,是個內涵豐富的化身。一旦跟瑪利亞交往,似乎就意味著進入國際社會了。

“我不搞政治,也不搞經濟啊。”小沈悵然回答。

“你是中國人嗎?”“金訪問”問,“人家隔靴搔癢都能研究中國,你中國人更能研究中國了!別怕!”他揮手向前,“去參加,見見人,聯絡感情,為以後再來美國打基礎!”他說起話來,喜歡將頭往前伸,脖子很長,像覓食的鸕鶿。

“這倒是。”小沈點頭,“您參加嗎?”他問“金訪問”。

“耶魯嗎?一定是普寧教授,父母都是俄國人的那位大高個,發起主持的。”“金訪問”胸有成竹道,“我打個電話問問,他如果邀請,我就去看看,表示一下支持嘛。”

“你們年輕人啊……”“金訪問”循循善誘,“要抓住機會宣傳自己。我住的地方附近,有家牙醫診所,門牌上寫著‘Harvard Educated’。看到這幾個字,你們怎麼想?”

“哈佛醫學院畢業的!”小沈搶先答題。

“金訪問”展開不出所料的笑容:“開始我也以為牙醫畢業於朗伍德的哈佛醫學院,跑去找他聊天,才知道並非如此,他曾經在哈佛附屬麻省總醫院做過實習醫生!‘Harvard Educated’,沒錯啊,他是在哈佛接受過教育!這就是一個聰明人,知道如何在已有事實的基礎上包裝自己。我們這些人啊……”“金訪問”舉起掛在胸前的身份牌,躊躇滿誌,“就不是‘Harvard Educated’,我們拿的是‘Officer’的ID,我們是在Harvard做過Lecture的人,是Harvard Lecturer,你要利用這個身份,多說話,多製造熱點!一言以蔽之,有會就要參加,不是有個詞叫‘派對動物’嘛,這不是貶義詞,年輕人就是要做會議動物!不停地開會見人,才能讓世界了解你!”

“我這傳媒研究怎麼和當代政治與經濟連在一起呢?”小沈聽得心癢,坐立不安。

“怎麼不能?”“金訪問”脖子再次前伸,“人類社會是一個有機體,彼此息息相關!”

小沈靈機一動:“那,我就寫媒體上的經濟!”

“對啦,”“金訪問”一拍大腿,“孺子可教也!”

“比如說……”小沈受到鼓勵,文思如湧,“我可以分析一下近十幾年來媒體經濟報道的重點,看看有什麼變化,寫一篇《1990年代以來媒體上的中國經濟》。或者,最近房產不是很熱嗎?我索性就寫《1990年代以來的房產:來自媒體的視角》,有表格,有圖片,有實景,圖文並茂……”

“嗯,這個點子一半好,一半不夠好!”“金訪問”打開咖啡瓶蓋子,將茶葉吹到邊上,喝了一口,說,“還是年輕,少了點經驗。”

小沈期待地望著他。

“金訪問”賣關子,拉開話題,轉頭問林健康:“林博士,你準備寫什麼題目?”

林健康回答:“我不研究現在,隻研究過去。”

“年輕人說話……”“金訪問”哈哈大笑,毫不在意,“就是喜歡逞痛快!”

他再次轉身,對小沈說:“不管寫什麼文章,到哪裏去發言,最先要考量的就是聽眾的興趣。抓住了聽眾心理,哪怕你資料不充分,演講也不會失敗!抓不住聽眾心理,你研究做得再好,也不可能成功!”

小沈頻頻點頭。

“金訪問”語重心長:“剛才講了第一點,就是要宣傳自己。現在跟你們講第二點,就是要適應現實,通俗說,就是入鄉隨俗,到什麼山唱什麼歌;理論一點,就是尊重別人的文化和喜好。每到一個新地方,首先要明確的是,什麼是此處的‘政治正確’!你朝政治正確的方向努力,申請基金易如反掌。搞得好,何止是區區數千美金的課題資助,鮮花、掌聲、名譽市民、榮譽博士,甚至諾貝爾獎,統統都是你的!將來想回國?也沒問題!認識是可以變化的嘛!怕就怕你整反了,在中國做中國人不喜歡的,到美國又幹美國人不喜歡的,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1990年代’?”“金訪問”盯住小沈,“這是什麼意思?平平淡淡的一個數字,一個年份,引發不了任何想象。換個題目,你一定要換題目!先聲奪人,就成功了一半!”

“換什麼題目?”小沈思路混亂,“換成‘世紀末’?”

“金訪問”頭一搖:“瞎扯!”

小沈尷尬:“要不,我回去再想想。”

“想什麼想?不用想!我告訴你!”“金訪問”抬高嗓門,果斷道,“換成《後天安門時代的中國經濟:來自媒體的視角》!隻把‘1990年代’換成‘後天安門時代’,你這論文的觀感就大不一樣,立馬上了一個層麵!將來開過奧運世博,你再換題目,《後奧運/世博時代的中國經濟:來自媒體的視角》。這種題目有曆史厚度,耐人尋味,僑報都會來報道你的演講,互聯網一搜,到處都有你,再計算社會影響力,你肯定勝人一籌!”

“僑報,才幾個人看啊!”小沈笑出聲。

“一個人看也是報!”“金訪問”不悅,“我問你,僑報是不是在美國出版的報紙?是不是一份美國報紙?年輕人切忌眼高手低,不要看不起僑報,那也是美國報紙!美國報紙介紹了你的觀點,你就影響了美國社會!國內報紙網站再一轉載,你就出口轉內銷,又影響了中國社會!搞研究,不要拘泥於學校圈子,要對社會有責任感!”

“是是是,醍醐灌頂,醍醐灌頂!”小沈挨了訓,誠惶誠恐。

“金訪問”繼續饒有興趣掃視眾人,“我明晚要去給中國來的一個短期培訓班講課,你們猜猜,這回,我給他們講什麼?”

“波士頓儒家?”小沈半吞半吐,不敢放聲。

“上路!”“金訪問”伸長脖子擊節讚許,“我當然就不講什麼後天安門時代了,誰感興趣?我講……”他頓了頓,收回脖子,“儒學中的現代性資源!講從儒學中可以發掘出哪些西方現代理念和現代製度……”

林健康語帶嘲諷:“您可真是什麼都懂,什麼都能講啊!”

“哈哈!”“金訪問”笑道,“學者嘛,就是要有廣闊的視野!孟子是怎麼評價孔子的?‘聖之時者’!說的就是孔子是識時務的聖人,順時而動,通權達變,從來就不會一條路走到底!學術見解就是學者的產品,社會需要什麼,你就提供什麼樣產品,這才是與時俱進的好學者!”

室內暖熱幹燥,“金訪問”侃侃而談,額頭暗紅,冒出一層小汗珠,仿佛醉酒一般,“這樣吧……”他對小沈說,“你文章寫好了,如果有時間,我幫你看看,把把關。”

“那太好了,謝謝,謝謝金教授!”小沈激動地伸出雙手,緊握“金訪問”。

“不必,不必。”“金訪問”看了林健康一眼,“年輕人,要多多與人為善!”

林健康起身,拿上外套,沿著走廊前行,打開門,站在屋簷下抽煙。離婚後,他學會了抽煙,但並不愛抽。一包煙,能在口袋裏放上一兩個月。說是出來抽煙,實際是找個理由透氣。涼風襲麵,林健康攏手點火,背風深吸一口。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哪兒都能遇到特出之人。

林健康嗅到一陣類似含笑和桂花混合的淡淡香味,令人想到甜蜜的食物。他趕快扔掉煙頭,轉身,江來一身白站在眼前,脖子上繞著深紅圍巾。深紅,是哈佛的象征色。

“你出來啦。”她笑著打招呼。

“還要進去。”林健康指著身後的大樓,“裏麵太悶,透透氣。”

“少穿點。”她打量他,“一件襯衫就行了。”

“好。”其實,他外套裏隻穿了件短袖體恤,“最近忙嗎?”

“有點忙。”

“唔,感覺很久沒見了。”自從送花後,林健康就沒機會看到她,發了兩次電郵,都是談正經學術問題,也不好意思問她何時到校,更不敢約她見麵。

“嗨,別這麼嚴肅。”江來後退一步,笑問,“你接下來兩三個月有空嗎?”

“有空。”林健康利索回答。

“我們博士後,每個人都要主持一個工作坊。我打算請五六個人來講,你若有時間,做一次評議人,可以嗎?”

“沒問題,你打算講什麼主題?”

“晚清的中外交流,你的專長啊!”

“哪裏。”林健康笑道,“還是要好好向海外學者學習。”

“學什麼?”江來追問。

“學……”林健康停了停,認真說,“別人的長處。三人行,必有我師嘛!”他模仿江來的口氣。

江來抿嘴一笑。

這時,林健康的手機響了,“我們什麼時候仔細談談工作坊?”他一邊摸出電話,一邊問。

江來低聲調侃:“瞧你多忙!”示意林健康先接電話。

“Hello,王霞?你好啊!”

江來衝林健康招招手,表示自己先進去了。

林健康將手機從耳邊拿開,輕聲說:“我馬上進去。”

電話那頭,王霞的聲音又衝又急,還帶點哭腔:“林老師,您這會有時間說話嗎?”

“出了什麼事?”林健康問。

“我實在受不了了!我明天沒法去上課了!”

“怎麼了?”

“我paper沒寫完,我寫不好,史密斯說明天要交,我怎麼辦哪?”

“你趕快寫呀!”

“我不知道怎麼寫。史密斯說,要寫出獨特的見解,可這個問題我根本不懂。您懂嗎?林老師,您跟我說說好嗎?”

“什麼問題?”林健康冷靜問。

“為什麼到了東漢,古文經學就取代了今文經學?”

“這個,很多人研究過。”

“是嗎?”王霞的聲音一下高亢起來,“都有哪些書啊?我不知道到哪兒找!我急壞了,現在隻剩下不到二十四小時的時間,要是再寫不好,恐怕史密斯就再也不要見我了。上周,史密斯說我的paper不好,讓我回中國再念一次大學。還有一次,他說我的paper扔進碎紙機裏,循環利用,都比念給大家聽有意義。我現在見到他就發抖,他討厭我,不喜歡我!”

林健康打斷她,安慰道:“老師不會討厭學生的,他是對事不對人,可能覺得大家的論文沒有達到他的要求,失望之極,才大為光火。你別瞎想,做好自己功課就行。”

“我滿腦子都是史密斯發飆的樣子,像個憤怒的猿人,那張臉,天天在我眼前晃悠!太可怕了!”王霞聲音裏充滿恐懼,“夢裏都躲不過!”

林健康笑道:“別緊張。我也做了幾年老師,相信我,好老師隻會注意學生的學業,別的什麼都不會留心。我現在告訴你幾本參考書,好嗎?”這孩子精神繃得太緊了,有時學會左耳進右耳出,反而有益學習和生活。

“您能跟我講講主要觀點嗎?我來不及了,一個字沒寫,明天就要交……”

“好吧。”林健康語氣溫和,“你記住,任何事件,都是曆史綜合作用的結果。當你不知從何入手時,就從政治、經濟、文化各種角度挨個考慮。像東漢古文經占上風的問題,從政治上講,東漢第一個皇帝劉秀,借助讖緯,讓老百姓相信他是真命天子。他上台後,害怕別人效仿,也編個讖緯,威脅自己的帝位,所以大規模搜繳圖錄,這對講讖緯的今文經是嚴重打擊……”

“等一下,林老師。”王霞焦急喊道,“我記不下來。您現在在學校嗎?”

“在。”

“那我能見見您嗎?您當麵給我指點一下。”

林健康想了想:“好吧。中午在科學中心的咖啡館見麵,一邊吃點東西一邊說,那兒離燕京也近,完了你可以去借書。”

“林老師,您真好!”王霞雀躍,“我能帶錄音筆來嗎?”

林健康嚇一跳:“采訪啊?”

“我怕記不住。”王霞嘟囔。

“好吧,好吧,隨你。”

掛了電話,林健康衝進會議室,人都散了。他一間間尋覓,沒看到江來,隻見到認識和不認識的同事們靜靜坐在電腦後工作。

林健康拿了兩個三明治,找了個角落位置,等候王霞。這間快餐廳地處要道,大樓裏布滿教室、實驗室和圖書館,中午來用餐的師生絡繹不絕,經常排起長隊。大多數人買了就跑,邊走邊吃。也有人坐下聊天,來晚了便找不到座位。

林健康以前也是買外帶,今天一看形勢,就知道找錯了地方,此處絕無久坐之理。不一會,王霞抱著大本子進來。林健康遞給她一個三明治、一杯咖啡,說:“吃完了,咱們另找地。”

王霞仰望他:“隻要有您在,哪兒都行。”

“附近什麼地方比較安靜?”

“就在這棟樓裏,卡伯特科學圖書館。”王霞說,“二樓有些學習室。”

兩人快速吃完,出了咖啡廳,進了邊上的圖書館,上樓。靠窗一邊,果然有一排落地玻璃小房間,房內一圈桌椅,一麵白板。有一間坐了小組討論的學生,另一間睡了兩個人。他倆找了間沒人的,進去先放下外套書包,“要不是你帶我來,我還不知道圖書館裏有學習室呢。”林健康張望著。

王霞打開本子,將錄音筆伸到林健康麵前。

林健康笑:“這下我可不敢亂講了。”

王霞攥緊鋼筆:“您就是亂講,對我也是字字珠璣。”

“好吧。”林健康說,“我們抓緊時間。”

大約講了半個小時,不明白的地方,王霞提問,林健康再補充。末了,王霞臉上終於露出笑容:“我現在心裏有底了,下午就能把論文寫出來。”

林健康用開玩笑的口吻強調:“論文不是寫出來的,是做出來的!”

王霞立刻低頭:“我說錯了,我說錯了。”

“做,指的是做研究。”林健康放緩口氣,“王霞,你別那麼緊張。我以前教過個學生,一到考試,就特別緊張,五分鍾看一次手表,兩小時看了一二十次,浪費時間是小事,這麼看過來看過去,再也沒法靜下心來形成完整的答題思路。結果平時學得挺好,到了考試總得良……”

“林老師,您說的這個人不是我,我以前考試從來不看表!”王霞趕緊澄清。

“當然不是你。”林健康鼓勵道,“你在大學表現多好啊,我們老師私下聊天,都說你是個好學生,愛思考,有方法。”

王霞嚷嚷:“林老師,您說的是實話嗎?我覺得我糟透了,有時候我甚至想,沒人比我更糟了!”

林健康說:“你這是自己嚇自己,別把時間放在嚇唬自己上,集中注意力,一定能念好書。”

“我可是沒一點信心。”

“我可是對自己的學生很有信心!”林健康強調,“記住,把時間用在學習上!”

“可……”王霞又想辯解,林健康盯住她,她嚇得趕快垂下眼,“……好,我試試。”

林健康暗歎:“你怕我幹什麼?我盯著你,你就不敢說話了?”

王霞撅起嘴:“我能不聽您的嗎?”

“可以啊,適合你的就聽,不適合你的就不聽。促你上進的聽,於你毫無補益的就不聽!”

“林老師,我知道了。”王霞老老實實回答。

氣氛太緊張,林健康心生惻隱,換了話題:“你秋天去旅行了嗎?這裏的紅葉真美。”

“去了,中國學生會組織的,去白山看紅葉。哎呀,我忘了通知您了,要不,您也可以跟我們一起去!”王霞滿臉懊惱,一個勁兒自怨自艾,“哎呀呀,我什麼腦子啊,差勁極了!”

林健康擋住她:“行了,行了,沒你的事。我和一堆朋友出去了好幾趟,北到緬因,南到紐約,差不多看遍東北紅葉。”

王霞喘著氣:“林老師,今天您可幫了我大忙。您有什麼需要我幫忙,您盡管說。我來的時間長,比您熟悉這裏。您有事一定告訴我,否則我心裏不平衡,下次就不敢再找您了!”

“我沒事,你管好自己就行!”

“您一定有些困難!”王霞執拗說,“我就不相信您什麼事都辦好了,哪個中國人來不忙上幾個月的。您就告訴我,讓我幫幫您吧!”王霞簡直哀求了。

“好好好。”林健康想了想,“我看很多人在廣告欄裏貼了找語言交換夥伴的紙條,我也想找個美國人,練練口語,再請他幫我潤色英語論文。那麼多人貼廣告,真找得到嗎?”

“我知道的幾個,都找到了。不過,您不用貼廣告,”王霞興奮說,“我正好認識一個人。說來話長,他是我的host family接待家庭女主人的弟弟……”

“接待家庭?”

“對,就是願意接待留學生的家庭,留學生到美國來時,他們到機場接機,把你送到學校,平時還邀請留學生到家裏做客。”

“那不錯,你挺能幹,還找到了接待家庭!”林健康讚道。

“算不上我能幹,誌願做接待家庭的人家會到學校的國際辦公室登記,留學生向辦公室申請,辦公室就會給你們配對。我有個同學,申請晚了,還沒輪上。我的接待家庭女主人去年開始身體不好,住院開刀,後來她就請弟弟幫忙照顧我們。她弟弟麥克很熱心,也在教好幾個人學英語,我把你介紹給他吧。”

“他還有空嗎?”

“多半有空,沒空他會擠時間的。他在一家公司做審計,自己定了上班時間,每天早晨七點上到下午兩點。兩點以後到一家公立學校帶小孩踢足球,也是誌願者。剩下的時間就教外國人學英語。麥克是個非常開朗熱情的人。”王霞說著拿出手機,“我現在就給他發短信。”

不一會,回信來了,“他說明天下午就行,您有空嗎?”

如此雷厲風行,倒讓林健康吃驚:“行。”

“地點還是在這裏吧?”王霞征詢意見。

“可以。”

王霞長長舒了口氣:“我也為您做了件好事!”她連蹦帶跳走了。林健康步出戶外,趕快給江來打電話。電話關機,可能開會或是有事,林健康心神不定,想了想,奔向燕京圖書館,運氣好也許能邂逅她。

樓上樓下轉遍,連圖書館地底下的韓國室越南室也進去搜了一圈,東亞係凡是開著的門全都探視一過,還是沒看見江來。偌大學校,茫茫人海,此時此刻她在哪兒呢?

林健康心裏突然很難受,火燒火燎,好像找不到江來今天就過不下去了。

他又跑進資料室和研究室,見到認識的人就問:“看見江來了嗎?”

沒看見。

沒看見。

兩個陌生人對他直翻白眼,怪他打破了閱讀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