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美國故事(3 / 3)

林健康假裝隨意道:“我昨天在電影院邊上看見你了。”

“真的?那你為什麼不叫我?”王霞問,“麥克請我看電影,完了一起吃飯。他說我心情不好,陪我散散心。”

“麥克人不錯嘛,我前天還和他在一起,他帶了位西班牙女郎來。”林健康旁敲側擊。

王霞沒接話。

林健康繼續說:“他好像和女孩子處得都挺好。”

“對,他很體貼人,女孩子都喜歡他,和他在一起很安全。”

“很安全?難道和我在一起不安全?”林健康忍俊不禁。

“你也好。”王霞認真道。

“他結婚了嗎?”林健康硬著頭皮再問。

“聽說有一位愛人,住在一起很多年了。”王霞說,“我也不太清楚,沒仔細問過。”

“他女朋友不在意他和別的女孩交往?”

“什麼女朋友?”王霞不解,眼珠子盯著林健康,“哪裏出來個女朋友?啊……”她終於明白,“你不知道嗎?沒人告訴你?”

“告訴我什麼?”

“我以為你早知道了,麥克不是異性戀!”

“你說什麼?”林健康沒聽清楚。

“他是同性戀。”

這次,林健康聽清楚了。查爾斯河閃著暗藍色的光芒,好像倒映著藍天的色彩,但又把顏色加重了。大多數時候,你無法準確描述河水,不是藍色,不是銀色,不是綠色,不是鹹菜色,也不完全是黑色,但是離黑色最接近。風中的波浪猶如鐵流,沉穩,有力,緩慢,富有質感。好像一個人,一邊思索,一邊前進,思索減慢了前進的速度。這是北方的河水,在遙遠的河底,似乎湧動著北冰洋的冰塊,和故鄉江淮地區輕快的河流完全不同。

林健康站在積雪消融的枯草地上,麵對查爾斯河的另一岸,太陽西去的地方。從波士頓出發,向西,橫跨美國大陸;再向西,越過茫茫太平洋,就是中國,故鄉,妹妹熟睡的地方。

天邊的雲兒一團一團壓過來,妹妹的笑靨一幀一幀撲過來,妹妹曾是個多麼幸福的新娘啊,比蘋果還甜,比太陽下的冰塊還亮,哪個男人娶了妹妹,都該是個有福的人。早知道,就讓時間停在那裏多好,別再往下走。讓那一刻的幸福,化作琥珀的內核,讓這個世界留給妹妹的,永遠都是幸福的追憶。

林健康撕去果凍外麵的塑料蓋,撥開草根,把果凍放在土上,然後用塑料盒邊沿,小心將果凍切成兩瓣,四瓣,八瓣,十六瓣。一下一下,果凍變得晶瑩碎屑,仿佛滴滴水珠。林健康猛地驚悸,這不是妹妹的淚珠吧。他趕快放下塑料盒,怕弄疼了妹妹似的,用手輕輕握住果凍,緩緩揉碎,與泥土和在一起,再用枯草悄悄蓋上。

他拿出一張信紙,劃亮火柴,點燃,青煙會將問候捎給妹妹。

你走的時候是冬天,不知道你冷不冷。希望你現在居住的地方,永遠都是春天。希望你逢上一個真心愛你的人,你也真心熱愛的人,哥哥多喜歡看你羞怯而幸福的笑容啊,就像河裏的一朵水花,田裏的一叢酢漿草,一朵又一朵,開滿了天空……

火焰漸漸消失,白紙化成幾張灰帛,在風中微顫。林健康將灰屑撚成粉末,撒在土上。再把空塑料盒和火柴殘杆收進包裏,準備等會帶走。

他坐在枯草上,望著靜靜的查爾斯河,想和妹妹多待一會。

剛剛和麥克分手。林健康每周都帶幾頁自己廢寢忘食翻成英文的論文,請麥克修改。今天是最後幾頁了,麥克改得不多,一頁裏隻換去幾個單詞,又向林健康詢問了兩句話的意思,幫他潤色得更符合美國人的說話習慣。剩下的一個小時,他興致勃勃聊起周末去新罕布什州山上滑雪的事。

“你一定要跟我去滑雪,滑雪場真是太美了,像天堂一樣!”麥克陶醉地說,“這個世界隻有三種顏色:藍色,屬於天空;白色,屬於雪山;深綠,屬於鬆樹。唔,還有一種顏色,黑色的小人點。”他認為自己很幽默,高興地笑著,“要帶上護目鏡,積雪和陽光會讓你睜不開眼。當我站在山上,準備往下滑時,”他深深吸氣,“覺得自己就要飛起來了……”

林健康分了神,隻看見麥克的嘴一張一合,手臂上下晃動。有一瞬間,他心裏湧上一陣衝動,想撲過去抓住麥克肩膀,狠狠搖他,大聲質問,憑什麼他活得那麼自信?憑什麼他可以喝咖啡,交朋友,到處遊玩,隨心所欲過著每一天?憑什麼?生活太不公平!一樣是天底下的人,為什麼別人好好活著而妹妹卻走了?為什麼親兄弟要騙人?誰扭曲了他們的心?誰?你?我?還是他?

林健康的目光隨著河水,飄向遙遠的大西洋,哀傷和迷茫蒼穹一樣籠罩了他。天色漸漸暗去,查爾斯河仿佛上帝在大地上留下的一抹歎息,帶著水流輕輕的回響。

林健康冷冷地說,目光如刺:“度假玩樂,你就不能多幹點有意義的事?”

麥克聞言愣了愣,端起從星巴克買來的紙杯咖啡:“你最近遇到什麼了?需要我幫助嗎?”

“我很好!”林健康厭惡地打斷他,頭扭向一旁。

麥克在桌麵上輕敲手指,這個動作再次激怒林健康:“整天自以為是,你就沒做過錯事嗎?”

“我,做錯了什麼?”麥克吃驚地攤開雙手,“我不明白,你怎麼了?”

“我沒怎麼!”林健康生氣地掀起眼前的書本,往桌上重重一甩。書本向前滑行,擊倒麥克麵前的咖啡杯,褐色液體“嘩”地注到麥克胸前。麥克連忙跳起,撞翻了椅子。

林健康驚呆了,事情出人意料。

“對不起。”他摸出餐巾紙扔到桌上。

麥克走向垃圾桶,擰幹胸前襯衣。林健康拿報紙擦拭桌麵上的咖啡。

掛在椅背上的外套,慌亂中也濺上咖啡,麥克用餐巾紙吸水。林健康站著,幫不上忙。

“對不起。”林健康痛苦說,“我,我還是先走吧!”

麥克聳肩:“我也是這麼想,這兒我自己能對付。”

就這樣和麥克分手,昏了頭了。

天已黑透,路燈昏黃,查爾斯河上微弱的波光如同荒原上的磷火。

“江來。”林健康將手機貼在耳畔,就像貼著江來的臉,“我在河邊,安德生橋下,正對著肯尼迪學院的大草坪。你能過來嗎?”

“行啊。”江來的聲音比任何時候都溫存,像暖融融的毛毯,讓林健康一下子陷進去。

他聲帶鬆了,肩膀鬆了:“我想念你。”

體溫和通話將手機烘熱,可林健康覺得這就是江來的體溫。他將手機緊緊貼在臉上,又抱在胸前。

銀色英菲尼特離開紀念大道,衝上草坪,停在自行車徑上。林健康轉身,正看見江來奔下車門。“江來!”他奮身而起,“江來!”他緊緊抱住她。

“我愛你!”江來說。

“我更愛你!”林健康輕輕地,堅決地,把這四個字刻進心中。從車裏出來的江來渾身熱乎乎的,嘴唇也是熱乎乎的。她永遠給他熱乎乎的感覺,像溫暖的家。她就是溫暖的家。

林健康久久不願放開她,對著沉沉黑暗,低聲道:“今天,是我妹妹去世兩周年的忌日。”

江來的手輕輕撫著他的背。

“我,心裏不好受。”

江來柔柔說:“我在這兒呢,和你在一起呢。”

男兒有淚不輕彈。一股來自心底的潮流突然潤濕了眼眶,他趕快睜大眼,讓風吹幹眸子:“我永遠都不能原諒自己,不能原諒我大哥。”

“時光無法倒流,都過去了。”聲音依然柔柔的,熨鬥般壓過他,“你,我們,還有你大哥他們,都應該過上幸福的生活,像麥克一樣。所有善良的人,都應該過上幸福的生活!”

他再次緊緊抱住她。江來租住的是一套複式公寓,橡木地板,一樓為客廳和廚房,樓上是主臥和書房。她脫了外套,換上寬鬆家居服,給自己沏了杯熱咖啡,陷入沙發。

現在是中國時間中午,父親不會很忙,她拿過電話,撥打父親手機。

“爸爸,我是來來。”

“來來啊,你身體好嗎?”不論何時,父親總是保持鎮定。

“好的,你和姆媽呢?”

“好呃呀。最近工作順利嗎?”

“順利。爸爸,有件事想跟您說。”隔著電話,江來的臉還是紅了。

“什麼事?”爸爸慈祥問。

“有個國內來訪問的同事,歡喜我。”在父親麵前,江來變成了小女孩。

“那好啊!”父親爽朗笑道,“我們來來,怎麼會沒人歡喜呢!”

“你歡喜他嗎?”父親又問。

“嗯,歡喜……”江來吞吞吐吐。回憶他鹵莽衝動的樣子,闖進花店買花,見到她時臉上流露出忘乎所以的驚喜,談工作時的自信和開闊……點點滴滴,都讓她動心。還有今晚,隻在她麵前暴露的憂傷、對她的依戀,更是激起她心中無盡的柔情蜜意。

“不歡喜就不會給我打電話了。”父親疼愛問,“他有什麼優點,能讓來來歡喜?”

“他,聰明,專業好,自信,有幹勁!”江來邊想邊說,“我們這行,不少人唯唯諾諾,可他不,他處人處事很有胸懷!”

“好!”父親讚道,“有追求就是好孩子,爸爸媽媽最怕年輕人沒有追求,錢來得太容易,醉生夢死無所事事,一輩子就毀了!”父親的聲音再度和藹,“來來,有人照顧你,爸爸媽媽放心了!”

“爸,您還有別的要求嗎?”

“沒有了。”父親停頓,安詳道,“如果你願意回國,和爸爸一起工作,爸爸很高興。如果你不想回來,隻要你過得愉快,有自己的追求,爸爸也很高興。爸爸努力工作,就是為了能讓家人快樂自由地生活。”

“謝謝爸爸。”明白了父親的態度,江來心定了。

父親的一生也是奮鬥的一生。在父親故鄉,江蘇南通鄉下,差不多家家戶戶男主人都在上海做工。大兒子長到十七八歲,就要離開村子,去大上海頂替父親,當剃頭匠、搓背工、掃地工、搬運工和泥瓦匠。就像在美國的廣東台山老鄉,年輕時到美國做工,掙了錢回家娶媳婦生兒子,等到兒子長大,再帶到美國,重複前輩的道路。

十七歲那年,父親按計劃來到上海,接替爺爺做了房管所工人。父親聰明好學,修房頂,修下水道,砌灶台,砌磚牆,排電路,樣樣做得剔透靈光。居民家裏斷電漏雨堵廁所,都喜歡喊父親,父親修得又快又好,還不用返工。沒過兩年,父親就當上施工隊長。

母親在裏弄托兒所做老師,是個清秀的上海姑娘。外婆外公早年跟從長輩從寧波逃戰亂到上海,外婆是楊樹浦棉紡廠的工人,外公是楊樹浦水廠的工人。外婆手巧,用廢棄布料做衣服,一家人穿得整齊精神。父親其貌不揚,家人全在農村,外公外婆不同意這門親事。

一條街上的商鋪,父親全都了若指掌。夏天傍晚,父親抱著竹殼熱水瓶,裏麵裝滿刨冰,守在托兒所門口。冬天,父親拎著鹹魚鯗,上門給外公外婆拜年。其他新鮮糕點水果,隻要白天店裏進貨,晚上父親就送到外公外婆家。外公病了,父親踩著三輪車送去醫院,車底鋪著父親所有的被褥。小舅子愛玩,父親裝了礦石收音機送給他。至於父親的本職工作,給家裏添個隔斷,修個灶台,換扇門窗,拉根電線,都是眼到手到,事事想在外公外婆前頭。工夫不負有心人,外公外婆終於首肯這門婚事。

改革開放,父親在職念了電大中文係,拿到大專文憑後升任房管局辦公室主任。有一天,父親單位的老會計一邊喝茶一邊看《解放日報》,幽幽道了一句:“要發股票了,我爺爺解放前買過股票。”神差鬼使,父親隔天就騎著自行車去了外灘證交所。一年半後,父親與其他兩位炒股認識的朋友同時辭去公職。

這時,和父親一起坐船到上海的同鄉,有的成了著名的形象設計師、資源再生大王,父親成了房地產商人。

父親常說知識改變命運,若不是來上海,學本領,開眼界,念電大,他就不會擁有今天的事業。父母對江來的學業要求很嚴,江來重點高中畢業,順利考上重點大學,又順利出國留學。直到這時,父母才放鬆了對獨生女兒的管教。令江來驚訝的是,父親從未表露過任何子繼父業的想法,隻要求江來不管做什麼工作,都要盡己所能做到最好,快樂地度過每一天。

她感謝父母,給了她自由翱翔的翅膀和天空。

●7再見中村,虛幻的師生之戀

來美國以前,林健康想當然以為,劍橋既然是哈佛所在地,街上樓中應該遍布科學家藝術家的雕像和畫像。哪知過來一看,完全是兩碼事。劍橋所屬的大波士頓地區,是獨立戰爭的爆發地,南北戰爭時的北方重鎮,堪稱美國的革命搖籃,遍布可供中小學生參觀的革命曆史教育基地。公寓對麵有塊三角形的小空地,叫“軍械庫廣場”,為了紀念1898年美西戰爭,矗立著一座士兵雕塑。劍橋公共綠地,陳列著華盛頓用過的大炮,高聳著南北戰爭紀念碑。幽靜的布萊托街,詩人朗費羅的住宅,也是華盛頓大陸軍指揮部。就連公共圖書館的借書證,也叫民兵卡,提醒後人記住贏得獨立戰爭的民兵們。哈佛園裏總算有座哈佛雕像,算是和大學有關,和戰爭無關,可也是半真半假,名字是真的,臉是假的。

林健康看了半天地圖,思量著引導中村參觀訪問的路線。

中村沒怎麼變,還是穿著細紋褲子、深色毛衣,外套搭在胳膊上,右手拎著一隻比公文包略大的手提小箱子,全部家當都裝在裏麵。眼睛浮腫,這是長途飛行的結果。

見到他,日本生活猛地湧到眼前,林健康內心一陣翻騰,一隻手握住中村的手,另一隻手使勁拍打他的肩膀:“怎麼樣?旅途順利嗎?”

“順利!”中村咧開嘴,“見到你真高興!航空公司超額售票,經濟艙滿員,將我升到了商務艙。我想,這是個好兆頭,我們大概就要時來運轉了!”

聽了這話,林健康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一直很順利嘛!”

“太累了,出來放鬆放鬆。”中村故作瀟灑,“健康,我們的理想實現了,終於在哈佛會麵!”

兩人上了車,出機場,沿著90號高速公路一直西行。過了波士頓大學,開進奧斯頓地界,林健康拐下高速公路,越過查爾斯河,將中村直接送到坐落在哈佛街上的一間旅館裏。

“要休息一會麼?洗個澡,我等會再來?”林健康問。

“從現在開始,按照美國的時間作息啦!”中村說,“你有事嗎?沒事在樓下等我一會,咱們好好聊聊。噢,小野先生讓我給你帶封信。”說完,中村從提包外側的拉鏈裏摸出一枚厚厚的信封,遞給林健康,“我先上去了。”

信封上用毛筆寫著六個大字:“林健康先生啟”。林健康先生:

我從1957年進入東京的大學,直到今天,一直在學習以中國曆史為主的世界曆史。通過研究外國曆史,我更深入地理解了日本的文化。我還結交了很多中國學者、留學生和知識人朋友。回顧我的人生,我覺得非常愉快和充實。

我已是一個年近古稀的老人,最近視力急劇下降。我想在退休以後,將所有藏書贈送給中國的大學,希望這些書籍能夠幫助學生們了解世界各國文化;更希望年輕人努力學習,為人類的學術、發展與和平做出貢獻。

另外,我打算用亡妻的遺產在中國大學設立一項助學金,資助貧困學生完成學業。亡妻生前,很高興在家裏招待中國留學生,經常與孩子們暢談生活。現在,她已經不可能再與她喜愛的年輕人見麵了,但是,我想她一定樂意看到學生們的進步。

不知林健康先生服務的大學是否願意接受捐贈?如果不需要的話,可否請林健康先生便中為我推薦一所學校。

如今,在東京大學,生活著來自中國、韓國、越南、美國、巴西、法國、捷克、埃及和加納等各個國家的留學生。畢業以後,他們中有些人也許會留在日本工作,有些人也許會去別的國家。我想,這就是今天世界的圖景,來自不同地方的人們一起學習和工作,共同分享彼此的文化。林健康先生在美國也一定交到很多新朋友,收獲很多新經驗吧。

最後,衷心祝福林健康先生身體健康,工作順利。

小野治拜草

又:陪伴光子時,寫作了一些短歌,隨信附上。一哂。

之一:病室窗開,一陣夏的晚風,生生拂過。

之二:妻的睡顏,在夏夜的眺望中,慢慢浮現。

……光子夫人病故了?!林健康大驚!

離開日本以後發生了這麼多事!

他控製不住內心的起伏,快步走到窗前,鬆樹掛雪而立。

他仿佛看見小野先生站在夏夜裏,滿頭白發,斯文清臒,無論如何伸手使勁,都拽不住愛人的生命,眼睜睜望著親人的氣息一天天微弱下去;而屋外,正是中國古代人所說的“夏氣養而百物皆長”的季節。人的生命如此脆弱,林健康理解這種對比的傷感。

“光子夫人是什麼時候走的?我要給小野先生寫封慰問信!”林健康神情凝重。

“今年1月4日。”中村的行李已經打開,厚厚的稿件和複印件整齊地碼在桌上,他是個做事有序的人,“癌症,從發現到離世隻有半年多的時間。”

林健康難過道:“光子夫人真是一位和藹的老太太,對留學生特別親切。”去年過年時,光子夫人還在家裏打年糕招待留學生,那是林健康第一次見識日本的家用年糕機,長得像中國的電飯煲,通電後能把米飯撞成年糕。幾個女生特別好奇,圍著夫人唧唧喳喳,夫人很高興,一直笑吟吟。“小野先生精神狀況好嗎?”林健康再問。

“比較消沉,我們經常請他出來走走。”

林健康沉默。

“還有兩件東西,也是小野先生讓我轉交給你的。”中村從桌上拿起幾張硬紙。

林健康接過,一隻是從上海到東京的快遞舊信封,上麵清楚地寫著寄件人的姓名地址和電話號碼:中國上海水產大學杭學詠。還有一隻是普通信封,反麵也寫著寄信人的地址姓名:中國上海交通大學曹鈞海。邊上還用不同字跡寫了一個八位電話號碼。

“這位水產大學的杭教授,是從日本回中國的留學生。”中村解釋,“小野先生的一位朋友曾經給水產大學捐贈過書籍,就由杭教授接收處理。小野先生特別拿來了杭教授的地址,有關書籍運輸、入關和如何申請免稅等等具體事宜,請你向杭先生谘詢。”

林健康點頭,又看了一遍信封。

“這位曹教授,也曾在日本留學就職,是小野先生交往了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他很清楚小野先生的想法,也了解日本文化。如果你們對小野先生的捐贈有什麼疑問和看法,可以直接跟小野教授聯係,也可以和曹教授談談。”中村起身,如釋重負,“好了,要我帶的話都帶到了!你在這兒好嗎?”

林健康鄭重地說:“謝謝,浩二,辛苦了!”

他還沒心思跟中村聊哈佛的事,思忖片刻:“我想我們係一定很高興接受小野先生的捐贈。我看過小野先生家裏的藏書,各種資料彙編和日本政界人物關係文書,其中大部分都和中國有關,對研究晚清史和民國史極有幫助。說老實話,我當時看到這些書,激動不已,有了這些資料,我能寫出很多很多論文!”

“設立獎學金,對學生們是好事。”林健康繼續道,“曆史係,向來窮孩子多一些。不過,設立獎學金的前提,是不能影響到小野先生的退休生活。他應該留下足夠的生活費,還有每年出國旅行的開支、購物的費用等等,總之,要保證小野先生能度過一個安穩的晚年,才能談設立獎學金的事情。”

“這你放心。”中村道,“日本的教授雖然薪水沒有商人高,但小野先生和光子夫人都從家裏繼承了遺產,在世穀田區還有兩棟公寓。這回設立獎學金隻是拿出了夫人的部分遺產。”

“那是小野先生和夫人的資產,他們可以自由處置!”林健康加重語氣,“可以購買奢侈品,可以去歐洲度假,當然,也可以幫助更多的年輕人完成學業。”林健康頓了頓,“小野先生教會我,從一個新的角度來理解世界。”

“他是一位有胸懷的長輩!”中村回答。

“說說看,你在這裏過得怎麼樣?”唏噓之後,中村換了話題。

“嗯,日常生活比亞洲寧靜,學術生活非常活躍。”

“那是當然。”中村點頭。

“我個人的軌跡,也有一些變化。”林健康說,“晚上給你介紹個人。”

中村察言觀色,瞧著林健康溫和的樣子,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林健康說:“我愛上了這裏的一個中國姑娘。”

中村興奮問:“留學生?助教?”

“博士後,大學時來美國念書的……是個很好的姑娘,和她在一起,我感到安心。我總是想,列車到站了,終於到站了,就是這裏了,該停下來了,就和她過一輩子吧。”林健康笑道,“她像我一樣,也離過婚,所以,我覺得,我們倆特別般配。”

“念到博士後了,要是還沒結過婚,倒讓人懷疑,是不是脾氣不好啊!”中村說,“祝賀你,健康!”

“你呢?”林健康問,“有沒有什麼變化?”

中村撓頭:“我和美智子……”

林健康等待著。

“我和美智子,聖誕前分居了。”

“啊,是這樣。”片刻後,林健康問,“是你先……”

“我們同時提出來的。”中村豪爽地打斷他,“算啦,重新開始生活吧。”

也許早該如此,年紀輕輕,何必硬讓自己不幸福呢?隻有心裏充滿著幸福感,才能把工作做得更好。

“你有女朋友了嗎?”林健康又問。

中村從食品櫃上找到一袋速溶咖啡,自己沏上:“你知道,我隻喜歡過一個人……”聲音像浸了水的落葉,沉甸甸墜向地麵。

林健康斂起笑容,起身,望著窗外寧靜的街道:“你那是,愛上了想象的異邦。”來去兩車道的小馬路,像被世界忘卻,看不到一輛行車。他們兩人,誰更了解張虹帛呢?一個比另一個離她更遠吧。

“在我看來……”中村回答,“蝴蝶和莊周,都是真實的存在。”

沉默。

讓過去的一切在沉默裏獲得無限的意義吧。林健康和江來召集的學術會議非常成功。當麵鼓,對麵鑼,唇槍舌劍,氣氛熱烈。末了,每個人都結識了幾位新朋友。

把中村送到機場,目睹他通過安檢。下次見麵也許在日本,也許在中國,也許在其他某個國家的某個學術會議上。算起來,和中村初識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一起度過了青春歲月,也一起經曆了難忘的事情。人生如流水,抽刀斷水水更流。

林健康和江來開車回劍橋,其他與會者或已自行離開,或由友人接走,都與會議組織者無關,剩下的事就是編論文集了。

林健康把車停在辦公樓附近的路邊,長長鬆了一口氣。地麵上仍然堆著積雪,從去年11月一直下到今年3月,還不見老天收手的跡象。3月,在上海,桃花開過了,海棠花也開過了,該輪到白玉蘭滿街綻放。波士頓的冬季綿延無邊,在漫長的寒夜裏,愛情就像一隻小手爐,溫暖了異鄉客的心。要是沒有江來,他不知道自己能否順利挨過冬季。現在,不知不覺,天長了,下午四點半,太陽還斜斜地掛在西邊,離地麵尚有一段距離,離春天卻近了。

林健康伸出右手,把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江來攬進懷裏,左手從上衣口袋摸出記事本,點開,說:“看看,還有哪些我的朋友,你不熟悉?”

江來笑了,頭在他懷裏摩挲著,佯裝抱怨:“在中國的都不認識。”

“嗯,是個問題。”林健康點頭,“美國的你都認識,日本的你見了一個。這樣吧,我把凡是你沒見過的再給你介紹一遍,長相,性格,特征,你以後碰上,就能對上號。”

“你可真是個執著的傻瓜!”

兩人高高興興走進辦公樓,在閱覽室門口分別。

林健康抱了一堆雜誌,坐在桌邊慢慢查看。突然,背上遭到重重一擊,一個故意壓低的歡快的嗓音在耳畔響起:“嗨,林老師!Long time no see!”

林健康回頭:“王霞!”

這是一張被陽光照亮的臉,光明的臉!林健康不由自主向四處望去,矩形閱覽室雖有窗戶,卻是朝北的,此刻見不到半絲陽光。

可這的的確確是一張被陽光照亮的臉!被幸福的陽光、激情的陽光、靈魂的陽光,照亮的臉!

林健康放下手中雜誌,高興起身:“你看起來氣色很好。”

王霞歡喜道:“林老師,我們到外麵說話,好多話要跟你說。”邊講,邊拉著林健康的胳膊往外走。

兩人走到門廊外,王霞喜滋滋地,歪頭問:“林老師,你猜猜,我為什麼這麼高興?”

林健康左思右想:“你通過博士生資格考試了?”

“不對,那還早呢。”

“你論文寫得好,史密斯表揚你了!”

王霞仰起頭,向著無限遙遠的地方,甜蜜蜜地說:“有點近了!”

“你拿到新資助了!”

“不對,又離題萬裏了!”

“史密斯推薦你在《哈佛亞洲研究》上發表論文?”這猜的連林健康自己都不相信。

“不對不對,林老師,你絕對想不到!你肯定想不到!讓我告訴你!”她的臉逼近林健康,眼珠像荔枝核似的,兩手緊緊攥住林健康的胳膊,“讓我告訴你!”她興奮重複,聲音顫抖。

林健康有點不踏實,身子後傾,道:“你說,你慢慢說。”

“讓我告訴你!”她情不自禁笑起來,“讓我告訴你!”她放下林健康的胳膊,唱歌一樣說,“讓,我,告,訴,你!”

“噓……你可不能對別人說!”她壓低嗓音,再次靠近林健康,聲帶緊張得幹澀,“史密斯愛上我了!”

這句話就像噴泉,“呲”地從王霞口中蹦出來,嚇了林健康一大跳:“你說什麼?”

“史密斯,史密斯教授愛上我了!”她得意地、羞怯地看著林健康。

“他告訴你的?”林健康問。

“嗯!”王霞點頭,臉上的滿足好似聖母。

“他親口向你表白,他愛上你了?”

“沒有,可他用行動告訴了我。”

林健康心一沉,問:“他怎麼用行動告訴你的?你別想岔了!”

“絕對是真的!”王霞著急解釋,“他最關心我。每星期上課,他花在我身上的時間最多,他故意批評我的論文,實際上是暗示我課後找他,他想多見我幾次。他還用特別損人的語言罵我,那是他試圖在大家麵前掩蓋我們的關係!”

林健康仰天長歎:“關係?你們有什麼關係?你們就是師生關係!”

“才不是!他愛上我了,我也愛他!他若不愛我,絕不會這麼對待我!”王霞眼裏燃起兩團小火焰,“這兩年來的每一次見麵,我都回憶過了,他每一句話都是話裏有話,可恨我太笨,到現在才聽明白!”

“好好好!”林健康命令自己鎮定,停了兩三秒,問,“這事你跟別人說了嗎?”

“跟兩個博士後說過,第三個就是林老師您了。對我,這是一份珍貴的感情,我可不想成為別人嚼舌頭濺出來的口水!”

“很好!”林健康表揚,“你記住,別再跟人討論這件事。那兩個博士後如果問你,你就說是四月一日自己開的玩笑。”

“為什麼?”

“這是你的私事,用不著跟別人分享。”林健康細心解釋。

“好吧。”王霞點頭,“林老師您可要相信我,這事是真的!”

“你最近一直堅持吃藥嗎?還看醫生嗎?”

“沒吃!我不憂鬱了,我幸福死了,還要吃什麼百憂解!”王霞笑林健康不明事理,“從今以後,我就是走在豔陽大道上了!”

“我覺得吧……”林健康勸道,“我們還是去看一次醫生,有了健康的身體,才能更好地生活,你說對不對?”

“可我全好了,沒必要……”

“全好了,更該去看看醫生,謝謝人家幫助我們康複,做什麼事都該有始有終,對吧?”

“那,也行,去跟醫生說一聲。就是預約太麻煩。”

“不怕煩。”林健康趁熱打鐵,“我幫你約!到時我和江來姐陪你一起去。”

“我自己約吧。”

“你最近做什麼研究?”林健康又問。

……“談到功課啊學習啊,她都挺正常。”林健康告訴江來。兩人在波特廣場的蕭斯超市買了牛肉、三文魚,又在水產部蒸了一隻龍蝦,然後順路開到薩默維爾大道的洗車店洗車。春天來了,大花小花,紅花黃花,一起綻放。車子停在室外,一會兒工夫,前蓋上、車頂上便覆蓋起一層黃綠色的花粉。

“隻要說到史密斯,她就滿腦子幻想。”

“壓力太大了。史密斯知道這事嗎?”江來問。

“不知道。我是說,我不知道史密斯是否知道。”洗車店外悠長的通道上,每隔幾米,便矗立著一台真空吸塵器,幾個車主正忙著給汽車內部吸塵。林健康直接開到自動洗車房門口,將汽車左輪對準地上的軌道駛進去,“我希望他不知道,這事最好沒發生。”

“史密斯最近又惱了,他跟‘金訪問’去中國調查了兩星期,不知發現了什麼,鬧崩了,回來盡說‘金訪問’不好,騙美國人的錢。”

“這兩人都不是省油的燈。”林健康打開車窗,遞上信用卡,刷了9美元洗車費外加5%消費稅,“一個心胸狹窄,事事以我為中心,稍不如意,就指責別人;另一個,好大喜功,見風使舵,永遠引領潮流。他倆不能合作,意料之中!”

江來問:“你跟王霞說了嗎,趕快去看心理醫生,好好調節一下。在國外可不像在國內,千萬不能落到退學地步。”

林健康歎氣:“約了醫生,兩星期以後才能看,到時候我們陪她一起去,行嗎?”在美國看病十分考驗耐心,特別是慢性病,大多隻能預約十天半月以後的日程。林健康冬天感冒,打電話給哈佛診所,最早的預約時間排在四天以後,結果約到了病也好了。

“行!”江來利落回答。

“我還叮囑她,別再跟人談這事了!”林健康說,“看似負責其實偷懶的做法,就是把問題上交係裏,過不了多久,盡人皆知。係裏會建議她看心理醫生,由醫生決定她的去留。可我不想這麼幹。”水柱由四麵八方射向汽車,一時間,風雨駭人。

林健康握住江來的手:“我昨天在圖書館翻了一天醫學書,我覺得她隻是有些輕微的情緒問題。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我看到報道,”林健康繼續說,“患有輕微憂鬱症的病人,堅持鍛煉身體,可以減輕症狀,甚至康複。王霞不一定就是憂鬱症,但我想,鍛煉對她一定有好處,我打算勸她堅持體育鍛煉。”

“她聽你的麼?”

“我是她的老師,她還是聽我話的。我想帶她每天早晨沿著查爾斯河跑步。”

“你也跑?”

“對,開頭陪她跑,等她養成習慣,就能自己跑了。”林健康突然意識到,還沒有征詢江來的意見,“你覺得行嗎?你沒意見吧?”他趕快問。

江來落寞笑笑:“……沒有,鍛煉是好事啊!”她望向車外。

汽車再次沿著輪軌前行,前後左右巨大的拖把,輪番錘打在塗滿清潔液的車身上。清水洗畢吹過,就到了洗車房的盡頭。林健康發動油門,開入露天。四五個拉美裔工人拽著白布,一邊擦幹車身,一邊唱著故鄉的歌謠,簡單而快樂。此地的一些行業似乎由不同種裔做了專營。比如,開出租的一定是黑人。賣汽車的老板,修汽車、洗汽車與拖汽車的老板和工人,林健康所見,都是方臉黑發的拉美裔。

“這件事,讓我想了很久。”林健康將車開出洗車店,“我們到底該怎麼做老師?”

“訓斥和辱罵絕不是嚴格。”他陷入沉思,“一個老師,隻會批評學生,向學生傳達負麵情緒,算不上是個好老師……”

很快,紀念堂的紅磚和彩繪玻璃窗出現在眼簾裏。這是哈佛早期的建築之一,像大多數此地的紀念物一樣,它的存在也和戰爭有關。1870年代,一群哈佛畢業生為了紀念在南北戰爭中犧牲的同窗,捐資修建了這座包括大會堂和劇院在內的哥特式建築,並在內壁上鐫刻了犧牲者的姓名。對後人來說,這些姓名屬於陌生者。可他們每一個,活著的時候,都曾是兒子、兄弟和父親,是另一些人心中的至愛和珍寶。在紀念堂的牆壁上,這些離去的學生得到了永恒和尊重。

今天,經過多次修複,紀念堂仍然在為學生們服務,是舉行重大活動的主要場所,演戲、放電影、上大課、舉辦宴會、接待外國首領發表演說。甚至還設有新生食堂,每到中午時分,一樓門外便排起等候開飯的長隊,說說笑笑的年輕麵孔,給古老的建築帶來了蓬勃朝氣。

●8儒學教授走私文物,樹挪死人挪活

四月,籬笆深處的積雪徹底消失,冬天終於要和波士頓說再見了。風中的針尖鈍了,太陽的光芒柔了,玉蘭花開了。和上海的白玉蘭相比,波士頓玉蘭形小瓣薄,輕盈秀美;花朵茂密,一開就是一樹。路邊街角,一會撞見粉紅的一團雲,一會邂逅粉白的一團雲。天氣暖和,人心思動,是踏青賞景的時節了。

林健康周圍的中國學者忙著互相打電話,開口就問:“看到了嗎?”

互聯網時代,信息傳播的渠道發生巨變,以往小道消息漫天飛、事實慢慢顯影的過程徹底絕跡。往往耳畔還沒刮到任何風聲,心裏還沒有做好一絲準備,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已經引爆網絡。

“看了。”

“真沒想到啊!”

“太出人意料了!”

“到底怎麼想的?”

“不會是假消息吧?”

“這輩子完了!”

隨手打開一家中文門戶網站,國內新聞的第一條往往是——“走私文物十數件,儒學教授遭刑拘”。一位知名儒學教授,利用出國訪問機會,在最近五年裏至少走私十八件漢唐宋珍貴文物,包括青銅劍、銅鏡、玉佩、錢幣和宋版書籍。

日前,北京海關駐機場辦事處旅檢關員,對國航CA981航班(北京-紐約)進行監管時,發現一名旅客攜帶的手提行李中含有一件貼有某博物館收藏卷標的古舊飾物,同時發現該人隨機托運的行李中還有兩件貼有同樣卷標、未向海關申報的金屬物品。海關關員當場將該旅客扣留,並移交北京海關緝私局。

經鑒定,該古舊飾物為漢代玉佩,屬於國家禁止出境的三級文物。金屬物品一件為漢代青銅劍,屬於國家禁止出境的二級文物;另一件為錢幣,屬於國家禁止出境的一般文物。三件文物原由某地區博物館收藏。

據警方調查,今年春節期間,某博物館一間庫房因電線老化著火,十件文物毀於祝融之口,副研究員何某奮勇救火燒傷左臂。博物館已將損失上報國家文物局。蹊蹺的是,列於焚毀名單中的三件文物卻於兩個月後現身首都機場。攜帶文物的旅客為某研究機構儒學研究中心主任,哲學博士,著名儒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國務院特殊津貼享受者,曾多次應邀赴日、韓、英、法、德、美、加等國家訪問講學。

據調查,該儒學教授與何姓副研究員為大學同學。過去五年間,兩人曾雇傭農民盜墓三座,掘得文物十五件,走私至美國和法國出售。在火災中不翼而飛的另外七件文物,到底葬身火海還是被人縱火滅跡監守自盜,警方仍在調查取證當中。

該研究機構黨委書記,已向記者證實儒學教授遭到刑拘。

一位倡導修齊治平的儒學教授,為何踏上走私國家珍貴文物的不歸之路?其同事紛紛表示不能理解,但不願對此事發表見解。接到記者電話的辦公室主任表示,正在開會,無暇多聊,以後若有機會再跟記者交流。

記者多方采訪,試圖揭開這位儒學教授的心路曆程。

儒學教授,1956年出生於陝北一個拮據的工人家庭,兄妹五人。其中學同學,現任某中學副校長的張先生回憶:他家住在靠河搭建的簡易平房內,父親在機械廠當工人,母親在環衛部門工作。整個中學階段,沒見他穿過一雙不露腳趾頭的鞋。他有兩個姐姐兩個弟弟,聽說現在姐弟三人都已下崗,剩下最小的弟弟在公司裏工作,幹得還不錯。

1978年,儒學教授考入某省大學哲學係,1982年畢業,入考古所工作。大學同窗吳先生,現為某部門副處長回憶說:我跟他沒什麼交往。隻記得有一次發教材,他來晚了,剩下最後一本,封底都是水漬汙泥,他很不高興,不肯領。我是課代表,就把自己那本換給他了。

工作兩年後,儒學教授考上碩士研究生,後攻讀博士研究生。研究生時代的同學顧先生,也是某大學教授追憶說:他生活簡單,不追求享受,非常熱愛讀書,幾乎不過節假日。有一年聖誕節,我們都去跳舞,隻有他留在寢室讀書。結果一棟樓,惟獨我們這層未被小偷光顧。大夥都很感謝他。

博士畢業後,儒學教授被分到某地方大學任教,旋調研究機構工作。他的前同事,某地方大學副教授對他印象深刻:他很傲慢,根本看不起當時的係主任,說人家沒文化,曾經對著係主任拍桌子。不久就調到名氣更大的研究機構去了。他老婆也是博士,聽說丈母娘嫌他家負擔重,不同意他們結婚,婚後雙方斷絕了往來。

另一位不願披露姓名的知情人士透露,該儒學教授的妻女早已拿到美國綠卡,長期居住在美國東岸某物價指數列全美第四的大城市,其妻無固定工作,由儒學教授負擔昂貴的生活費用。

記者還在網上找到一位中學教師寫作的該教授《印象記》:他熱情洋溢,博學多識,似乎揣了滿懷的火光,麵對孩子們的提問,各種資料隨手拈來,如數家珍。他是行動派的學者,在黑板上留下電郵,微笑著鼓勵中學生與他通信討論學術問題,蜿蜒的西文字母,拴住了一顆顆熱愛中國文化的年輕的心。他很隨意,拿出一尊西周小鼎的仿製品,送給史翼學社留念,希望傳統綿延不斷……在我眼裏,金房汶教授代表了華夏曆史中最真最善最美的篇章……

單憑上述片言隻語,難以拚貼出儒學教授的完整形象。但是這些描述,畢竟折射出儒學教授的部分真實生活和性格DNA,他曾經貧窮過,奮鬥過,計較過,自負過,也曾贏得過年輕人的熱愛……

是他的出身,還是他的婚姻,或者他人格中的某種缺陷,導致他利令智昏?抑或這三種因素共同作用,讓他鋌而走險?

有人說,儒學教授的所作所為,是甩在儒學臉上的大耳光,證明儒學於提升道德作用有限;有人堅持,儒學教授的舉動,和儒學無關,和人品有關。走私事件,已在中國知識界掀起一場軒然大波,迫使人們思考:我們這個社會,到底是什麼出了問題?這位引起轟動的儒學教授不是別人,正是曾與林健康等人朝夕相處的“金訪問”。

辦公室裏彌漫著一種搖晃不安的氣氛,大多數中國人心神不寧,有的臉上啼笑皆非,有的如喪考妣,有的痛心疾首,有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林健康連看兩遍新聞報道,猶如閱讀《天方夜譚》。看到第三遍,才把儒學教授和活生生的“金訪問”聯係起來。報道裏的故事,說的是“金訪問”的前世。他所知道的,是“金訪問”的今生。他深深歎氣,“金訪問”也有過窮苦的求學生涯。不少事業有成者出身貧困,各階層之間的順利流動,是維護社會安定的重要保證。

“真把曆史鑽研透了!”江來感慨,“以前太監偷宮裏的東西,偷得太多遮不住馬腳,就放把火燒個幹幹淨淨。”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劉鴻惋惜。

“他幹嗎要做呢?簡直是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向深淵,這些事總有一天會被發現啊!”江來困惑萬分。

“我想,第一次幹的時候,恐怕也很害怕。後來越幹越順手,就忘記害怕了。”林健康說。

“這是假新聞!網絡上的新聞不可信!”小沈顧不上別人異樣的眼神,衝動說。

“我給北京打過電話。”劉鴻道,“是真的!”

“那一定是有人陷害金教授,金教授不可能幹這種事!”小沈還是不信。

“他這個人,會輕易受人擺布?”

小沈提高嗓門:“別人騙了他!一定是別人騙了他!”

“我去老金家,確實看到過鼎啊爵的,我還以為是仿製品呢!”

“這又能證明什麼!”小沈激動道,“金教授為人熱情,願意提攜後進,這些可能就是別人送他的仿製品!”

“小沈,我們理解你的心情,你和老金關係不錯,但是事實不容抹殺!社科院係統,從院部到分所,我全問過了,報紙上沒說一句假話。”

“我不相信,反正我不相信,我等法院判決,法院判決才算蓋棺定論!”

劉鴻撇開小沈,歎道:“儒學,最講求自我修養,老金怎麼就沒受一點影響呢?”

林健康思索:“一定要說影響,隻能說,老金可能把儒學的糟粕——漢儒的諂諛,理學家的虛偽——全都學到手了!”

眾人聞言,參差道:“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啊!”

林健康又道:“客觀講,老金很有活動能力,這恐怕讓他相信,一切盡在掌握。可惜,他對人生和學問缺乏敬畏之心,做人做事,見風使舵,對自己有利就好,所以才會貪心不足盜賣文物。一個有能力的小人,比一個沒有能力的小人,危害更大。”

“金訪問”和賈路道教授差不多屬於同類人,知識豐富,專業良好,抓起一個問題就能侃侃而談。不過,對他們來說,學問和人生毫不相幹,倒背如流的中國文化的菁華、人類應該擁有的美德,仿佛都是陳列品,不會對其個人處世發生作用。他們有學問,但缺乏人文精神。

“邀請老金來美國的教授,在全球儒學大會上提攜過他的教授,現在不知道怎麼想啊!”劉鴻先天下之憂而憂。

“怎麼想不知道。”一人插話,“有個寫過老金印象記的中學教師,這兩天日子不好過。她說老金是真善美的化身,網友找不到老金,進公安局了嘛,就把矛頭對準她,說她替小偷塗脂抹粉,是姓陳吧,網友給她起了個名,叫‘陳塗塗’,還有記者去采訪她。嗨,好像就是你們大學附中的老師。”他對林健康道,“這個人也真夠倒黴的,人生一大教訓,不管說什麼話,都不能說得太滿。”

林健康聽到這裏,一顆心瞬時懸到嗓子眼。他想起報道中引用的印象記,什麼“滿懷的火光”、“行動派的學者”,當時就覺得眼熟,現在更覺得是陳小蘭的手筆。他匆匆和大夥道別,對江來說要處理幾封郵件,離開會議室,衝進辦公室。凡是關於金房汶的新聞,網頁下麵幾乎都鏈接著《金房汶教授印象記》。金房汶以前隻是在學術界比較有名,外界不了解他,關於他的文章非常少,這篇印象記一枝獨秀,單單林健康瀏覽的頁麵,點擊量已超過二十萬。林健康目不轉睛,果然,作者欄赫然寫著三個大字:“陳小蘭”!

林健康情不自禁地拳擊桌麵:“這個糊塗蟲!”

記者順藤摸瓜找到陳小蘭,她回答:“我隻寫我見到的。其他事情我不清楚,如果違反了國家法律,當然不好。”

別的記者再打電話,手機關機,陳小蘭不再接受采訪。

林健康心情複雜,麵對危機,即使是普通朋友,也該問候一下吧。他新建電郵,“小蘭”,他寫道,想想,又添上“陳”字,他已有了新的生活,她也應該如此。“今天看了網上的報道,很擔心你。我這半年和金房汶做同事,對他有些了解,他為人庸俗,善於鑽營。你用了很多溢美之詞來描寫這樣一個人,確實容易引起爭議。你喜歡安靜,最近可能無法得到安靜。不過,這些事情很快就會過去,希望你今後多加小心。如今有兩件事危險性很大:請領導題辭,給活人作傳……”

陳小蘭的回信像石頭,很快砸進林健康的信箱,文風與“知性散文女作家”的稱號若合符契:我和金教授隻有一麵之緣,當日他表現得熱情豁達,樂於助人,我心存感激,寫下所見所聞。然浮萍與岸,終究邂逅而已,我和他再無聯係,他的所作所為亦和我無關。至於識人辨人,我自有標準,請勿操心,不勝感激。

林健康訕訕無語。如果金房汶沒有犯法,確實是陳小蘭欣賞的那類人。看來,陳小蘭可以度過難關,她比林健康想象的更堅強,他杞人憂天了。

林健康給丁一鳴打了個國際長途,接到電話,丁一鳴緊張問:“出什麼事了?電郵裏不能說?”

“沒什麼,想你了。”林健康開玩笑道,“那個金房汶,出事前就在哈佛訪問,我跟他還相處了半年多。”

丁一鳴心有靈犀,回答:“陳小蘭差點被扯進去。”頓一頓道,“她已經結婚了。”

情理之中,林健康既驚訝又不該驚訝。

“懷孕了。金房汶出事後,很多人罵陳小蘭,她受了點小驚嚇,住院保胎去了。”

“啊?”林健康緊張問,“她住院了?沒事吧,孩子受影響了嗎?剛才她還給我回了電郵。”

“沒事,我昨天去看過她,已經緩過來了。她打算在醫院多休息一周,這樣別人找不到她。”

林健康放心了。

“陳小蘭也挺冤的。”丁一鳴說,“她是中學老師,又愛寫作,《語文報》就約她寫一組‘教授印象記’,專門給高中生看的,刊出後反響很好。我昨天聽她說,還有出版社找她,要出一本集子。”

“她很用功。”林健康說,“不過,寫文章,也不能饑不擇食,逮誰寫誰,總該有個取舍吧。金房汶這個人,我第一次見他,就知道他好大喜功,吹牛不打草稿。”

“你以為人人都有你那眼光?”丁一鳴插科打諢。

“陳小蘭不願聽我說話,你有機會,還是要給她敲敲警鍾。學術界的人和事,她根本不懂。”

“你放心。”丁一鳴道,“我下回去看她,就跟她說。哎,我告訴你,陳小蘭現在長漂亮了,像個韓國電影明星,瓜子臉,大眼睛,挺幸福的。”

“變樣了?”林健康想想,笑了,“那我祝福她,她是個追求完美的人。”五月很快過去,六月來臨。學生們迎來了畢業典禮,博士後和訪問學者們也差不多該結束研究工作了。江來在附近一所大學找到為期一年的臨時教職,如果擁有在美國教書的經曆,回國內或港澳大學找工作將更具競爭力;同時也是為了與哈佛大學出版社商定最後合約,出版博士後論文,並編定和林健康共同主辦的會議論文。林健康確定了8月15日的回國航班,在簽證到期前一星期,開學前一周回到上海。

大夥忙忙碌碌,隻有一個人似乎深受“金訪問”事件影響而不能自拔。兩星期不見小沈,林健康再看到他,著實嚇了一跳。他變成了一個小老頭,恐怕瘦了十斤不止,渾身掛滿了倒寫的“V”字:鼻翼兩側的法令紋是一個倒“V”,下拉的眼角組成第二個倒“V”,倒掛的眉毛是第三個倒“V”,淩亂披散的頭發構成第四個倒“V”,耷拉下垂的肩膀是第五個巨大的倒“V”。整個人散發著說不盡的淒苦和鬼一般的陰氣。

“你怎麼啦?”林健康一把拉住他,“身體不好?”

“沒有。”影子飄飄悠悠漏出嘶啞的人聲。

“你什麼時候回國?”林健康問,“走之前咱們聚一聚。”

“我暫時不回去,”影子有氣無力,“我申請在這兒,再待半年,再休息一段時間……做個新課題。”

“你找到新資助了?”林健康高興說,“恭喜恭喜。”

“你回去?”影子問,“你不想留在美國,和江來在一起?”

“以我的經曆,回到中國更便於發展。地球村時代,旅行和交流都很方便。”

“中國,發展?哼,中國的教育一塌糊塗。”影子突然抬高嗓門尖利地說。

“是啊!”林健康回應,“好多地方都得改改。”

快到中午,休息室又進來幾個人,大家互相打招呼,談談去留行程,水電氣和手機費的結算。一名以色列學者和一名法國學者因為接下來準備去中國考察,也混在人堆裏。

“中國高考製度已經爛到根了。”小沈突然打斷大夥的聊天,“我外甥今年上高三,每天晚上複習到十二點才睡覺,這還可能考不上大學。考上的呢?盡是些高分低能,除了考試,別的什麼都不會!”

“你看美國多好。”他激動說,“每個年輕人都能申請上哈佛,人家的全國考試,SAT,一年能考七次!人家重視的是你的綜合能力,你參加了多少公益活動,而不是你背了多少課文,做了多少卷子!你隻要有真才實學,考得不好也能念哈佛!這才是公平、公正、自由的招生製度!”

“中國的高考製度是要改革,可美國也不像你想得那麼簡單。”江來笑說,“哈佛本科,喜歡招領袖型人才。活躍外向,有領導能力的孩子,比較容易被錄取。那些立誌從事學術研究的學生,就會報考普林斯頓之類的研究型小大學……”

小沈激憤地打斷江來:“中國的高考製度就是世界上最壞的製度,最扼殺人才的製度!”

林健康詫異地望著小沈:“中國的高考製度不壞,考分麵前人人平等。壞的是隻用這一種製度錄取學生!”

小沈根本沒聽林健康說話,眼睛暴突,繼續說:“反正,中國的教育就是徹底扼殺人才的教育。你看中國培養了什麼人?金房汶教授這樣的,這樣的……”他嘴唇顫抖,雙手哆嗦,幾經掙紮,終於道出口,“敗類!敗類啊!”說罷,一屁股坐下,抱住腦袋。

“敗類!敗類啊!”他捶打桌子,內心無限痛苦。

周圍的中國人麵麵相覷。

小沈不是金教授的忠實擁躉麼?才兩個星期,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這兩周發生了什麼?

“小沈,你還好吧?”林健康又問一遍。

“好,美國的製度就是好!”小沈忘乎所以,拍案叫道,“隻有美國,才能培養出那麼多的諾貝爾獲獎者!”

“美國的教育製度,鼓勵創新,確實值得中國借鑒。但是,美國基礎教育問題多多啊。”一位專攻比較教育的中國學者歎道,“很多少數族裔新移民的孩子,缺乏引導和管教,逃學曠課,長大後就成了街頭混混。”

“不對!”小沈“呼啦”起身,“美國沒有這種情況!布什政府大力推行‘不落下一個孩子’的政策,美國教育是真正的平民教育!不落下一個孩子!”

“你是天真還是無知?”林健康失聲而笑,“曆史上有個規律,凡是政府鼓勵的,一定是當下稀缺的;凡是法令禁止的,一定是當下泛濫的。舉個例子,今天中國大街小巷掛滿了不準亂穿馬路的橫幅,你覺得這是因為亂穿馬路的人多了還是少了?”

“‘不落下一個孩子’法案出台,就是因為太多少數族裔孩子、貧窮家庭的孩子已經落後了,這是美國基礎教育所麵對的沉重後果。”比較教育博士補充。

“我不喜歡中國。”小沈不接話茬,大聲宣布,“製度不變,一切無望!我是學英文出身的,我覺得我沒有受到中國文化任何影響,我十歲就知道尼采這個名字,十八歲就開始閱讀英美文學作品,我受的全是西方影響,接受西方文化對我來說,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我跟中國文化毫無關係!”

“那是因為你不了解中國曆史!你敢說你身體裏,沒有父母的任何基因?”林健康不滿道。

“我一年讀八十多本英文書!”

“行了,行了。”劉鴻出來打圓場,“老金出事,小沈心裏不舒服。不爭了,不爭了,大家都去幹活吧。”

林健康道:“沒有一種製度是十全十美的。有的製度優點多,有的製度負麵效應大。一個學者,要學會立體看待問題!”

“你是上帝嗎?”小沈衝著林健康憤怒道,“我討厭你居高臨下指責別人。就算金教授犯了彌天大罪,人神共憤,可憑什麼你就能站在上帝的立場歧視別人呢?你就沒犯過一丁點錯嗎?這個世界上,有人比你有錢,有人比你有權,有人比你皮膚白,難道都能憑自己的一麵之長去歧視別人?罵人窮的是市儈,罵人賤的是勢利,罵人黑的是種族歧視,那罵人沒道德的,罵人沒學問的,又算什麼呢?我討厭一切把自己打扮成上帝的人,你就不能像個人一樣說話嗎?!”喊到最後,他聲嘶力竭,卻困獸猶鬥。查爾斯河上彌漫起一人多高的晨霧,腳邊的小草也沾滿露水。太陽剛從梧桐樹後綻出幾線霞光,猶抱琵琶半遮麵。

“林老師,您不用陪我跑步了。”王霞上穿小背心,下著繡了兩條長杠的運動褲,紅紅的臉上沁出薄薄的汗水,“您還是多陪陪江來姐吧。”

“我也是鍛煉身體。”林健康放慢速度。

“真的,明天我自己跑了。您馬上要回國,時間太寶貴!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我媽九月份就從國內過來,來看我!”

“你母親要來?那太好了!能待多久?”

“我媽說先陪我半年,這下我可有人說話了。”

“很好,很好。”林健康高興說,“有你媽給你做飯,你就該長得再胖一點,結實一點。”與初見相比,王霞已經瘦成了皮包骨。

“瘦了才美!”

“太瘦抵抗力差,學習緊了,熬夜容易生病。你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多好!”

“我這是現代美!”王霞爭辯,“我才不要那唐代美呢!”

“我回國以後,你有事就給我寫信,打電話,都行。沒事聊聊天也行。”

“好,可,您不怕我浪費您時間吧?”

“咱們教學相長嘛。我還能通過你,了解這兒發生的新鮮事。你不給我打,我還要給你打呢。”

“我打,我打!林老師,我給您打!”

王霞加快腳步,跑到林健康前麵。“嗨!”她衝著迎麵而過的一位白人慢跑女孩打招呼,天天路上見,都成老朋友了。

再跑幾步,她盯著越來越近的一個人影,驚訝叫出聲:“怎麼?怎麼?”回頭衝著林健康嚷,“麥克來了,麥克也來跑了!麥克,麥克!”她大喊衝上前。

麥克全副武裝,一身短打,外加護膝、護腕、MP3。他熱汗淋淋,高興地揮著手:“早上好,孩子們!”

“你怎麼不上班?”王霞原地踏步跑,好奇地問。

“我想給生活添點新玩意,”麥克眨眨眼,“日子可不能一成不變!”

“那你現在幾點上班啊?”王霞打破砂鍋問到底。

“五點,我先處理些事情,接著來跑步,鍛煉身體,然後再回去上班!”麥克點頭,“我這會兒覺得,新的人生開始了!”他陶醉地深呼吸,“妙不可言的早晨啊,‘天空多明亮,青年的心兒多歡暢’!”

“你可真能折騰!我佩服你!”王霞在麥克麵前總是很放鬆。

林健康笑問:“麥克老弟,你能堅持嗎?我看,從今往後還是讓王霞來監督你吧。我要不回中國,我也來監督你,看你能堅持多久!”

“瞧不起我?哈哈,你會發現你錯了!”麥克說,“行啊,霞,咱們每天一起跑,有漂亮的姑娘陪伴,我能一直跑下去!”

“慢著,慢著。”王霞心生狐疑,“我怎麼覺得哪兒不對勁!你們倆當我是接力棒,在這兒傳遞呐?”

“不是!”林健康否認,“碰巧遇上的。”

“接力棒?”麥克說,“漂亮的姑娘是音樂指揮棒!”

王霞聲明:“九月份我媽來了,我就不跟麥克一塊跑了,我跟我媽一起跳扇子舞打木蘭拳。麥克你沒見過吧?中國老太太會的藝術可多了……”

將近一個月,林健康不能見麥克,一看到他,心裏就湧上一股無名怒火和強烈的嫉妒,不想理他,說話也沒好聲氣。麥克直率地問:“你最近是不是成天跟中國人在一起,英文怎麼變差了呢?開不了口了?”

麥克是個熱心人,替林健康改文章,矯正林健康的發音。林健康清楚,從理智上說,他絕不能無緣無故對麥克發火,可他就是做不到!江來陪著林健康一起參加麥克舉辦的派對,慢慢認識了很多同性戀朋友,其中一對還是係裏的博士生,以前就見過。大家談生活,談工作,談學術,談得高興,忘記了性取向,隻知道都是有著共同愛好和學習經曆的熟人朋友,林健康這才漸漸能跟麥克正常相處。

上個星期,他告訴麥克王霞慢跑的事,擔心自己回國,王霞堅持不下來。麥克二話沒說,馬上就提出陪王霞慢跑。他沒有孩子,所有的孩子都是他的孩子,所有的女生都是他的姐妹。

“嗨!”麥克帶著表演味兒,揮揮手,對王霞說,“就這麼定了,咱們明天見,我今天已經跑了一小時了!”

“明天見,不見不散!”王霞高興地揮手。

心裏的一樁事放下了。林健康和王霞沿著河邊小徑繼續慢跑。

“你呀,還得多交朋友,最好找個男朋友,和你年紀差不多,有共同語言,也玩得到一起。”林健康婆婆媽媽地說,“兩個人生活上互相幫助,精神上互相支持,你父母不在你身邊,也放心。”

“再說吧!”

林健康還想接著勸,王霞開口:“林老師,其實您用不著為我操心,我自己會管好自己。”

“那就好!我就怕你管不好自己。”

“林老師。”王霞吞吐片刻,豁出去了,“其實,我上周找了個男朋友,打算同居了!”

“哦?”林健康吃驚,“那好啊!”

“說來您也認識,就是小沈啊,我以前叫他小沈老師。”

“開什麼玩笑!”林健康停住腳步,氣喘籲籲吼道,“他有老婆!”

“離婚了!”王霞輕描淡寫說,“您不知道嗎?就在這兒離的。”

“你要慎重,王霞!”

“您不是總勸我找個男朋友嘛,現在真找了,您該替我高興!”

“你這是胡鬧,他不適合你!”

“那……”王霞向前跑去,不想讓林老師看見眼裏的淚水,“您說我該怎麼辦?”

“怎麼辦?”林健康跟著往前跑,“你愛他嗎?”

“我不知道,你們都要走了,我好孤獨……”王霞瑟瑟發抖。

實在跑不動了,她站在小徑邊,蜷著肩膀哭出聲。

“那也不該拿自己的未來開玩笑啊!”林健康繞著她,溫和說。

“等我媽來了,我就和他分手。”王霞一下撲進林健康懷裏,“林老師,我撐不下去了,我實在撐不下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林健康拍著她的肩膀,安慰道,“哭吧哭吧,想哭就哭一會。”

“小沈痛苦,我也痛苦,喝酒,最後就剩下我們兩人,就這麼,糊裏糊塗,就這麼糊裏糊塗了……”

“沒事,沒事。”林健康道,“我剛才性急了點,其實,隻要你開心就好。”

王霞離開林健康懷抱,不好意思地用毛巾擦淚,鼻子通紅。

等她稍微平靜,林健康說:“今天就跑到這兒,我們慢慢走回去,我送你。”

王霞聽話地點頭,兩人轉身,沿著查爾斯河,向琵坡地的學生宿舍走去。

春天到了,萬物明媚,林健康望著河岸草地上群飛群散的加拿大野鵝:“在青春裏撒個野,我理解這種心情。”

“等我媽來了,我就和他分手。”王霞低聲重複。

“你自己決定吧。”林健康和藹道,“很多事情需要當機立斷,不管是生活還是學業。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和一生的幸福相比,文憑並不重要。”

“記得。”王霞低聲回答。

“我還是這個建議,如果不喜歡這裏,不如離開。樹挪死,人挪活!”

“……知道。”

“要把林老師的話放在心上啊!”林健康笑著,兄長般愛護道,“我回國了,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將王霞送到宿舍,門口正好停著校車,林健康坐到法學院下車,沿著水屋街回家。公寓正門兩邊的小花壇裏新鋪了碎木屑,似乎還上了肥,散發著豆餅的氣味。狗木長出了葉子,樹形像楓樹一樣飄逸。林健康心情沉重,摸出鑰匙開門。這時,身後傳來“呼哧呼哧”聲。撐住門,他回頭一看,是樓下的鄰居華裔物理學家許博士,穿著一件汗背心,人雖然矮小,可肌肉十分結實,看樣子也是剛剛晨跑回來。

“很久不見。”林健康打招呼,“天氣真好啊!”

“對!”許博士和林健康一起進了門廳,臉上帶著笑意,好像有什麼話想對林健康說。

許博士祖籍廣東台山,祖父兄弟三人來美國修鐵路,後來惟有祖父回到故鄉。許博士的父母都是醫生,1970年代末期,祖父攜家帶口,投奔美國的兄弟。當時許博士十幾歲,在平安的異國,成長為一名科學家。許博士夫婦性格溫和,訥於言辭,知道林健康單身一人,元旦曾經邀請他和另一對住在樓裏的富布萊特訪問學者到家裏做客。他們的兒子阿爾伯特六歲,像大部分在美國出生的華裔孩子一樣,黑黑瘦瘦,十分健康,掉了四顆門牙,笑起來稚氣可愛。樸實俊俏的許太太一說話就臉紅,對大家解釋:“他們念物理的人,都喜歡讓孩子叫阿爾伯特,和愛因斯坦同名。”這是一個溫馨寧靜的家庭。

林健康按下電梯鍵:“最近有什麼好消息啊?”

許博士一下打開話匣,高興地說:“新發現了一顆小行星!我昨晚去哈佛天文台聽講座了,今晚還有講座,你去嗎?”天文台離這兒很近,沿著協和大道往上走一百米就到了,還有一座小小的圖書館加閱覽室,可能因為去的人太少,沒裝打印收費機。林健康打印過幾頁文件,總覺得免費這事太虛幻,不可靠,就再沒去過。

“據說這可能是迄今已知的太陽係裏最遙遠的一顆小行星,離地球150億公裏,比去年發現的‘塞德娜’還要遠。站在這顆行星上看太陽,太陽比針尖還小。”許博士興致勃勃地介紹,“今晚的講座七點開始,一起去嗎?”

“太有意思了。”林健康說,“呃,我晚上有事,可能去不了。”

“哦。”許博士麵露遺憾,“科學家還不清楚這顆小行星是由什麼物質構成的,有人判斷是氣體,也有人猜測是液體……”他越講越帶勁,神采奕奕。

電梯到站了,許博士站在電梯口,用安慰的口氣告訴林健康:“不過,未來十幾年,在地球上都能看見這顆行星,我們還有時間做研究!再見!”

“再見!”林健康笑著回答。

電梯門緩緩合上,許博士喜滋滋回家了。

笑容還掛在林健康臉上。真希望王霞將來也能過上這種平靜而快樂的生活,有一份固定的工作,有一個安寧的家庭,有一點業餘的愛好。

●9九萬裏風鵬正舉,新人回家

日子像窗簾一樣,手一鬆,“嘩”地落下來。詹姆士街上濃鬱的紫丁香開了又謝,燕京圖書館門口嫩黃的鵝掌楸開了又謝,麻省大道靠著哈佛園一側貓臉般的梓樹開了又謝,拉德克利夫院牆外煙霧似的小黃櫨開了又謝。離別的日子終於到了。

該回家了,在國外晃了兩年,該回家了。回到學校的圖書館,回到自己的書桌前,回到講台後,回到那身心曾經陶醉的地方。

兩年前,林健康離開上海,像一頭傷痕累累的動物,在遠離故鄉的異地,躺下來,悄悄添舐傷口。漂泊的第一年裏,他重新學會了愛;第二年,他懂得了寬容和尊重,還找到了靈魂的伴侶。

現在,他比以前更成熟更心平氣和。古代中國人隻有“天下”概念而沒有“國家”觀念,中國就是天下的中心,番邦來朝,惟我獨尊——這些話,他在課堂上不知講過多少遍。其實,那時他心裏隻有“國家”而無“天下”,“天下”離他太遠,他隻是中國上海一所大學裏的一名小教師,周圍事事物物都可能對他構成緊張。直到橫渡太平洋,走過兩個國家,以旁觀者的視角,觀摩各色文明,他心中才漸漸生出“天下”的概念。地球那麼大,選擇如此多,各種文化平等共生,他帶著世界的眼光和新的胸懷回家了。

“我隻放心不下你。”林健康站在窗邊對江來說,房間裏的物品打包的打包,送人的送人,有股子箭在弦上的忙亂,“我想把你揣在口袋裏,一直帶在身邊。”

“你揣啊!”她抬頭笑吟吟看他。

林健康最受不了那吸鐵石一般黑色的眼睛,衝動地將她摟進懷中,親她的額頭:“我舍不得讓你太累。”

“我習慣了。”江來回答。兩人已商量好,一起回上海,在浦東機場分手。江來回家過一周,等林健康安頓下來,再過來和他一起生活半月,9月20日前返回劍橋。林健康赴美拿的是交流學者的J1簽證,按照美國規定回中國後兩年內不能再次進入美國,未來一年裏隻能由江來辛苦奔波。

林健康對自己充滿信心,思想和學術正步入成熟,未來值得期待。他更相信江來,相信他們的感情。他的心就像鼓起的船帆,九萬裏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從波士頓洛根機場起飛的飛機,將他們送上遼闊的天空,送向無盡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