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美國故事(2 / 3)

出了神學街2號,他直奔後麵的梵瑟樓,樓裏有半層空間屬於燕京學社,大部分訪問學者都在裏麵工作。在一眾紅磚和石頭建築中,木頭和金屬皮搭建的梵瑟樓看起來就像中國建築工地上的臨時工房,薄牆薄門,處處透著簡陋。據說二戰時期,這裏是美軍的語言訓練所,彼時倉促搭建,沒想到一用就用了半個多世紀。不過,樓內衛生設施和空調都已更新,幹淨暖人。

林健康沒有門卡,正好來了位有鑰匙的亞洲女性,就跟在後麵進了學社。

迎麵過來個人,先與走在林健康前麵的女性打招呼:“你好,來了。”停了一下,讚揚道,“你的外套很有意思,會閃光。”

林健康站住,心裏一陣感慨,臉上不覺帶上笑意。劉鴻老弟,真是個好好先生。前麵這位女性,剛從風裏來,頭發被吹得亂七八糟,麵孔被陰天襯得幹燥暗黃,林健康從不以貌取人,但實事求是,眼前的人兒真正是自然本色,乏善可陳。可是劉鴻,硬是能從平凡的生活中發掘出不同尋常的美。

劉鴻終於看見笑眯眯的林健康:“嘿,你怎麼有空來了?”

“你累不累啊?”林健康不以為然。

嗯?劉鴻沒聽明白。

林健康這麼說,確是感觸太深。上一次聚會,友人帶了混血孩子過來玩。孩子取了父母的短處,小眼睛,三角臉,一頭糾結的黑發,雖然童真可愛,但確實說不上俊俏。劉鴻看了半天,最後低下身,拉著孩子的小手說:“你的名字很美。”

那一瞬間,林健康真有點感動。劉鴻善良溫和,富有教養,懂得顧及別人的感受。每次總要在他人身上,找出一件可以讚美的事情。這麼一個找“美好點”的過程,在劉鴻,可能習慣成自然,幾秒鍾就能完成。若換上林健康,把遇上的每個人都讚一遍,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你幹嗎老想著取悅別人啊?你用得著跟全天下人搞好關係嗎?”林健康不耐煩道。

劉鴻臉上閃過吃驚的神色,旋即笑道:“熱愛生活嘛!”他不緩不急,“今天有會?我沒看到通知。”

“我不是來開會,我來找江來。她來過嗎?”

“江來?沒看見。要不,你進去問問。”

進去一問,自然誰也沒有見過她。林健康全身一下子被雨水澆得透濕,一下子又被山火燒得立不住腳,再無心思和大夥談天。他一個人走出梵瑟樓,沿著曲折的小徑晃晃悠悠。越是找不到江來,越是思念她,這思念簡直要將他吞噬。他甚至想,她是不是跟人去市政廳結婚公證了,想完了又將自己嘲笑一通。他不停在腦中描摹她的麵孔,可畫來畫去,隻能畫出一個離他約莫數步之遙的模糊形象。下次若有集體活動,一定找個借口和她合影。

到了下午五點,天都黑了,林健康終於接到江來的電話。

“我聽到你留言了,有事嗎?”

“啊,沒事,不,有事。”林健康隻覺得嗓子幹,“你去哪兒了?我找了你一個下午!”

“要彙報嗎?”江來在那頭笑著。

“……當然不用。”林健康鎮定下來。

“上海來的訪問學者老宋,你見過嗎?他太太和女兒來了,我去機場幫他接人。”

“辛苦辛苦。”林健康說。

“你找我什麼事?”江來又問一遍。

“嗯,有點事。”林健康一邊磨蹭,一邊動腦,突然,靈光一現,“對了,關於工作坊的事,我有點想法,想跟你談談。”

“行啊,你說吧。”

“電話裏說不清楚,見麵談吧。你吃過晚飯了嗎?我請你吃飯。”

“請就不用了,AA製。”

“我可是個地道的中國男人!去‘常熟’,比較近,行嗎?”

林健康開車先到餐館,來得太早,餐廳裏沒有一個客人。暗紅的色調,簡約現代的裝修風格,既神秘又冷酷。射燈照耀下的一張張餐桌,在昏暗中浮出海麵。林健康選了對門座位,不過他在亮處,入口在暗處,即使江來進門,林健康也不可能先看見她。

“想吃什麼?”不一會,江來就到了,林健康很高興,捧著菜單詢問。眼睛一直盯著江來,怎麼都看不夠似的。她眸子烏黑,嘴唇紅潤,十分精神。

“我什麼都吃,挑你愛吃的吧。”她笑吟吟望向林健康。

“女士優先。”

“真聽我的?”

“當然。”

“那就清淡點。兩個人,一份青菜,一條清蒸魚,一個麻婆豆腐,兩碗白米飯,行了。”

“太少了!”林健康打定主意要請客,“再添份湯,添個菜。”

“我可不想浪費,你要是不夠,再加個牛排什麼的,湯絕對不用了。”

“好吧,聽你的,加個牛排。”

“你剛才在電話裏說,有什麼好主意?”江來興致勃勃問。

“說來話長。”林健康賣關子,他喜歡看江來期待的表情,那一瞬間他極有存在感。

江來笑了笑,似乎看穿他的心思,卻不說破,靜靜等待。

林健康憋不住,探身朝前,老實交代:“是這樣,施耐德教授和我已經基本談妥,想做一個為期兩三年的合作研究,由他負責在美國向基金會申請研究經費。”

江來點頭,表示讚許。

“我今天聽了你的工作坊計劃,突然想到,我們可以合在一起做點事!”

“怎麼合?”

“我和施耐德教授也在哈佛召集一次研討會,作為我們兩人合作研究的一個部分。我們這個研討會和你的工作坊放在一起開,這樣對你我來說,都能請到更多的學者。如果論文質量不錯,還可以編本會議論文集,用我和施耐德的研究經費,英文版放在哈佛出版社出版,中文版放在複旦大學出版社出。你看怎麼樣?”

“這,這……”江來眼裏亮起了兩盞小太陽,“太輝煌了!若是施耐德教授出麵,一定能請到很多好教授。可,為什麼要跟我合作?你們完全可以自己辦!”

“因為,第一,你啟發了我。第二,我說了,合辦請的學者多。每篇論文翻成中文一萬字左右,起碼十幾篇,十幾萬字,才能出一本書。第三,你的英文比我好,你負責翻譯工作,我們倆正好互補。”

江來覺得在理:“你們想定在幾月開會?我的工作坊不能晚過明年三月。”

“那就三月吧。時間有點緊。我打算請三位學者,兩位日本人,一位叫中村浩二,是我過去的同學,我去年在日本訪問,就是他邀請的。此外再請一位台大教授。施耐德教授可能也會請兩三位美國本土和歐洲的學者。我們這邊加上自己就有八人。你呢?你請了幾位?”

“連我一共五人,路費食宿自理。”

“唔,十二三人,應該開兩天會,才能充分交流。那就需要提前訂好酒店和會場,記下。”林健康拿出筆記本,寫下備忘。

“就這麼說定了!我回去給施耐德教授打電話,估計沒問題。然後就先用電郵通知大家。明天,明天可能來不及,後天請施耐德教授在邀請函上簽名,浩二他們憑這邊的正式邀請函,就能向自己學校申請經費……”

江來情不自禁拍了下林健康的手臂,開心地說:“Hi, You make it big!”射燈團住兩人,如同舞台上的聚光燈,等待主角揮灑出場。

站在餐館停車場,林健康問:“再去哪兒坐坐嗎?”

“不了。”江來回答,“要好好準備論文。”

林健康目送她的車先走,然後自己上車,沿著麻省大道,拐入謝巴德街,再拐入花園街。剛見到劍橋公園,就在梅森小街右轉,於布拉托街返行一小段路,立刻進入霍桑街,接下來就上了車輛飛馳的紀念大道。

林健康的心情立刻振奮起來。道路右邊是深色的查爾斯河,河水蕩蕩,長流不盡,河兩岸燈光璀璨。他從西街橋過河,很快進入90號州際公路付費口。他深深呼吸,心中鼓起愉悅的風帆。快了!查看後視鏡,讓過飛馳的汽車。在下一個小亮點還沒有變大的短暫空隙裏,猛踩油門,“嗖!”炮彈出膛,切入洪水般咆哮前行的車流!車身微微飄浮,已經開到90英裏,這是這輛二手車的極限。他維持著飄浮的狀態,呼啦啦禦風而行,陷入一種靈魂出竅逍遙暢遊的境地。

然而,這放縱沒有持續多久。慢慢地,公路上的汽車進入勻速行駛狀態。開得再快,前麵都有汽車擋著。林健康心情漸漸平靜,在最近出口下去,兜一圈,找到返程上口,再享受一遍加速飛駛的樂趣。

他喜愛從匝道彙入車流的那一刻,時空巨變的瞬間,仿佛生活也隨之發生改變,他擺脫了一切束縛,衝破了一切藩籬,不是在高速公路上飛馳,而是在草原上飛馳,到處都是道路,無數種選擇,千萬種可能,橫亙眼前。

●4美國的孤兒,風雪夜歸人

麥克是個瘦高瘦高的美國人,祖上來自威爾士,長得有點像查爾斯王子,紅臉蛋,窄麵頰。不管是否說話,都一個勁望著你笑,看樣子挺容易交往。

“這麼說,你在中國已經是副教授了?”

“是的。”林健康回答,“我想練練英文,過兩個月,還想請你幫我改篇英文論文。你想學中文嗎?我可以教你中文。”

他聽懂了林健康的意思:“我隻想學一兩句中文。我的朋友裏有韓國人、日本人,我年紀大了,學不了那麼多語言。如果我像你一樣年輕,我一定多學幾門語言。”

“那麼,我應該付你學費。”

“不用,不用。”麥克趕快搖手,“你們都是我的朋友,霞是老朋友,你是新朋友。”

“你的時間很珍貴。”

“我們的相處也很珍貴啊!我喜歡旅遊,到各地看看不同的文化。交一個新朋友,就像開始一趟新旅行。前年我們還去了中國的西安、北京、上海。”麥克慢慢吐出漢語拚音。

“下次我可以給你們做導遊。”林健康說。

“我確實還想去,不過我的朋友們,打算去歐洲。所以,明年我們可能去歐洲旅行。”

麥克想了想,又道:“我上周聽一個經濟係的教授做報告,說是二十年之後,中國的經濟將超過美國。”

“不可能!”林健康斷然否定。

麥克解釋:“是哈佛經濟係的教授說的。”

林健康思索片刻:“教授可能指的是某項指數,而不是整體水平。”他解釋,“北京上海廣州這些大城市,幾十年後也許會和美國差不多。但是,中國還有廣大的內陸農村,平均下來,落後美國很多。”

“美國中部,有些農村也很窮。”麥克點頭。

“不過,總有那麼一天,中國經濟會和美國差不多。接下來,就該是非洲的世紀了,人類就這麼挨個發展。”林健康說。

聊天便是練習英語,兩人海闊天空談了兩小時。臨別,林健康拿出一張紙:“我有張訪客停車證,送給你吧,停車區域離學校很近。”本鎮居民,憑駕照和水電費單,可到鎮交通局領取免費停車證和訪客停車證各一張。免費停車證能在本鎮任何免費停車路段停車。訪客停車證有區域限製,隻能停在住所附近的規定路段。以前林健康不知道這事,停在燕京後麵的弗蘭西斯路上,被貼了罰單。問了江來,才知道有停車證一說。

“太好了,這附近找車位很難。”麥克感慨,“不過,你的朋友不需要嗎?

“不需要,我住的公寓有停車場,免費停車路段太遠。”

“謝謝!”麥克用力握住林健康的手。

“我該去辦公室了。”林健康說。

“你先走,我過一會還要教一位西班牙小姐說英文。”麥克翻了翻筆記本日程表。

“你很忙啊!”林健康脫口而出。

他眨了眨眼:“我喜歡忙。”

美國人愛眨眼,以此來表示幽默和放鬆。林健康第一次遇到美國人對自己眨眼,嚇了一跳,一點沒感到好玩,反而愣怔了幾秒鍾,不知道什麼意思。今天麥克的眨眼,倒是沒嚇著他,不過讓人覺得有種神秘意味,暗示這位即將到來的西班牙小姐是位可人兒。林健康拍了拍麥克的肩膀,呈現出同樣神秘的笑容:“再見!祝你好運!”

走了兩步,林健康又回頭瞧瞧,麥克該五十多歲了吧。麥克正衝著他,一張笑臉,定格在那裏。林健康趕到會議室,一周一次的學術圓桌會已經開始了。

史密斯教授發表演講:清末民初中國的保守思潮。

史密斯站在白板前,揮舞長臂:“凡是來自西方的事物,都被清末保守人士賦予文化意義。比如,高跟鞋剛剛引入中國時,許多人痛不欲生。‘改正朔’、‘變製度’和‘易服色’是傳統中國改朝換代的標誌。女子改穿高跟鞋,就是易服色,就是亡國的預兆……”底下聽眾笑了,專門報道哈佛學訊的華文日報記者飛快筆記。

等他講完,林健康站起來說:“教授的研究很有意思,我想補充些資料。保守分子的意見也不是鐵板一塊,戊戌時期的改革家、清末主張讀經的汪康年對高跟鞋的出現同樣憂心忡忡,但原因不是要拒絕西方事物,恰恰相反,他害怕高跟鞋會成為纏足的新形式,讓已經獲得身體解放的女性,再次受到束縛,影響中國下一代的健康……”

“還有嗎?”史密斯放下白板筆,雙手插入褲兜。

“暫且補充這些,錦上添花。”林健康琅琅回答。

“拙作《中國史研究指南》裏早已指出,不管是‘中國古已有之說’還是‘中國文化西來說’,其背後的理由都充滿著多樣性。”他的目光離開林健康,“我很遺憾,中國學者不太關注我們的工作。”言外之意,他當然知道晚清思想界的多樣性。

林健康愣了,馬上回答:“您這本書我念研究生的時候就已經拜讀!”

“吱!”史密斯教授用力將身邊的椅子推開半米,椅腳和地板摩擦發出刺耳響聲。“是嗎?也可能時間太久,你已經忘了。”他冷冷地說,“我希望中國學者敞開胸懷,做出讓人信賴的研究!我剛剛從中國回來,中國曆史係的學生對什麼感興趣?”史密斯鼻翼通紅,聳動肩膀,“後現代主義!後結構主義!年輕人為什麼就不肯老老實實把時間和精力放在中國的史料上呢?要知道,這是一個無窮大的寶庫!”

“不是隻有你的研究才有意義!”林健康一邊說一邊起身。

說時遲那時快,江來一把將他拽回椅子上,輕聲道:“史密斯最近心情不好!”

史密斯教授和中國教授合作,建立了一個史料數據庫,但數據庫主頁隻有史密斯教授等主事者的姓名,讓人誤以為庫內資料都是史密斯教授等人多年的原創。這就好比將司馬遷的《史記》搬到網上,卻隻署了搬運工的名字,而遺漏司馬遷之名。經過一年多公開私下的批評,數據庫於上個月補上原作者姓名。為這事,史密斯教授好一陣子都板著麵孔。林健康原來認為,史密斯教授可能一時疏忽才留下硬傷。不過,這會他改變了看法,過於自負才讓史密斯教授犯下掠人之美的錯誤。

待到散會,洋人走得差不多,隻剩幾個中國人,“金訪問”抱著茶杯,對林健康指點道:“你其實不該去反駁史密斯教授。對史密斯這樣的美國人,應該換個策略。”

“他……太武斷了!”林健康說得很客氣。

“金訪問”提高嗓門,語重心長:“史密斯是什麼人?一個孤兒!美國有幾個人研究中國?冷戰結束了,中國學不再是一門實用學科了,現在能給小布什當國師的是研究伊斯蘭文化的那幫人。史密斯,還有其他研究中國的學者,都成了學術界的孤兒!”

“誰說研究中國的人少了?”林健康反駁,“歐美好多大學都新辦了中國中心,你沒看郵箱嗎?每個月都有招聘郵件寄到哈佛來!招聘中國政治、法律、經濟、宗教和文化專業的博士畢業生。我看,隨著中國經濟發展,和中國研究有關的工作機會也越來越多了!”

“再多,也沒有讀法律和會計的人多吧!”“金訪問”伸出脖子,加重語氣,分析道,“在大學,商學院、法學院和文理學院是兩條路,誰也看不慣誰。彈劾哈佛校長薩默森?商學院、法學院的教授是絕不會幹這種事的!”他嗤笑,“隻有文理學院的教授才會幹,全世界的文科學者都一樣,又酸又臭!在文理學院,歐洲史、殖民地史是大頭,亞洲史微不足道。史密斯在美國學界完全是弱勢,到了中國又不受重視,心裏當然苦了。氣鬱化火,自然脾氣就大,看什麼都不順眼。”

“未必如此!”

“金訪問”揮手:“對史密斯這樣的人,應該團結他,為他呐喊叫好,共同把中國研究的事業做大做強!和他鬧對立,絕不是一個明智的舉動……”

江來“撲哧”笑出聲:“正常的學術討論,可不是鬧對立。”

林健康接道:“做學問和開運動會辦企業不一樣。”

“金訪問”反問:“哪裏不一樣?都是事業!康有為建保皇會,英文名字不就叫做‘保救大清皇帝公司’嗎?你們年紀輕輕,怎麼就不能開拓思路?要交朋友,不要樹敵人!”他斬釘截鐵。

“史密斯教授和何慕孔教授一樣,都是在台灣學的中文,現在五六十歲以上的白人教授,基本上都是留學台灣的。”“金訪問”掃視眾人,“剛開始和我們接觸,哪個不是一肚子想法?”

“我第一次接待何慕孔教授,是九十年代初期,當時他來過中國十幾趟了,可以說是個中國通。”“金訪問”眯起眼睛,陶醉於往事,“我沒有和他商量,提前給外辦打報告,要求政府領導接見何慕孔,報告一層層往上送。人家在美國幾十年如一日,讚美中國儒學,領導難道不應該代表國家謝謝他鼓勵他嗎?後來他來了,我陪他一起見了領導,相談甚歡,最後從社科院係統撥了一筆研究款給我倆。要人有人,要錢有錢,何慕孔教授非常興奮,回美國又申請了一筆資助,從那時起,我們就成了好朋友,立誌把儒學研究做成一樁造福人類心靈的事業!”

“其實,交朋友很簡單。”“金訪問”深入淺出,“人家美國教授到中國來,你就該提前準備,看什麼地方,見什麼人,辦什麼活動,都安排得滴水不漏井井有條。”他環顧左右,深感遺憾,“我們這裏搞曆史的人比較多,遠離現實啊!在政府係、商學院、法學院,一個教授從中國回來了,人家就會問,你見到部長省長了嗎?你的報告有沒有被中國政府列為參考?你接受中國媒體訪問了嗎?你上電視了嗎?可見美國人非常重視這些經曆,這是判斷一個學者國際影響力的標準。不要瞧中國電視節目裏,出現個哈佛教授來點評,就以為這檔節目了不起,請到了哈佛教授!實際上這是互惠互利的事情,中國給哈佛教授提供了一個廣闊的舞台,給人家履曆添上了大寫的一筆。回過頭,美國國務院說不定要請教授去談談中國見聞,他因此就做上什麼顧問。你想想,他要不要打心眼裏感謝你?”

“那……”小沈立刻聯係實踐,喃喃自語,“要是美國教授到我們省,說要見省長,我可怎麼辦呢?校外辦、市外辦、省外辦……”他扳起手指。

“這恐怕是你個人的經驗!”林健康衝著“金訪問”不客氣說,“中國人的形象就是讓這種破事給敗壞了!精力全放在送往迎來上,什麼接機見領導吃大餐,人家掉頭回美國就批評你腐敗專製貪汙公款不民主。和老外交往,按照學界通行的規則就行,多一分都自討沒趣!”

“金訪問”冷笑:“人都是有虛榮心的,再疙瘩的美國教授,你請部長總理接見他,央視采訪他,你看他還對不對你板麵孔!我告訴你們……”“金訪問”總結,“沒有搞不定的人,隻有沒到位的工作!”

“接下來,你們看著!”他顧盼左右,“我就要和史密斯教授合作了!”

小沈聽得心情澎湃,林健康聽得胸悶厭倦,一幹人各懷想法散去。屋外飄著白茫茫的小鵝毛,狹窄的窗台上已經堆起三四厘米高幹粉狀積雪。林健康輕敲玻璃,想把白雪震下去:“‘金訪問’為人庸俗,不過也得承認,他對美國學界的有些評論,還算中肯。至於史密斯教授……”他皺眉,“我真不懂他想什麼,我找不出他這麼做的理由。他是不是看不起中國人啊?”

“看不起中國人?”江來笑著否定,“不會,這可是政治錯誤。要說看不起,可能會對某位具體人物有點看法,絕不會看不起某個種族。東亞係有好些華裔教授和職員,還有白人娶了華裔太太日裔太太。這裏就是美國的縮影,有高加索人、猶太人、蒙古利亞人,來自四麵八方……你自己夠自信,有實力,誰會看不起你?”

江來還沒說完,林健康猛地睜大眼睛,盯住她,像是要將她拽進自己眼裏。

“你怎麼了?”江來停住,笑問。

銀針入穴,血脈開通。林健康想起初識江來那天,江來說過,走在路上,誰知道你是美國人還是外國人?人家都把你當做劍橋人!

現在,他才算徹底醒悟這句話的意思。這是一個移民國家,除了印地安人,所有人的祖先都來自他方。沒有外地人和本地人的劃分,沒有劍橋人和新劍橋人的劃分,人人平等。隻要站在這裏,不管你是過客還是長居者,你都是劍橋人。拿到了美國護照,你就是美國人。美國就是這樣形成的。美國不是一個人的,也不是一部分人的,從理論上說,美國是屬於全世界所有人的,就像太陽、星空和宇宙,屬於全世界所有人!如果你夠自信,誰會看不起你?誰有資格看不起你?

林健康每月準時交房租,在劍橋購物消費,領有免費停車證……他是劍橋城的居民,十萬人口的一分子,他應該以劍橋居民的眼光看待周遭。

“我有個想法。”再度談起史密斯,林健康語氣裏剔除了憤怒和不滿,代之以客觀與平靜,“他抨擊學生們專注後現代主義,實際上透露了學界的分歧。”

林健康回憶:“我記得1990年代中期,哈佛大學出版社拒絕出版過一部用後現代主義觀點詮釋中國傳統史籍的博士論文,當時的評語是,該書的解釋過於隨意。哈佛這樣的正宗老牌出版社永遠不會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後來這本書在西岸出版,立刻引起關注。將近十年過去了,回頭看,這本著作開啟了史界後現代主義實踐的先河。‘多視角的曆史解釋’,‘曆史事件的不確定性’,‘不存在真實的曆史’,如今,幾乎每位哈佛教授的文章中都有這樣的話,不過,也許史密斯教授對此另有看法。坦白說,後現代理論給了我啟發,拓寬了我的研究視野。但是……”他話鋒一轉,“我也反對過分強調曆史的不確定性。有時,這是一種偷懶的遁詞!我在日本美國走了一圈,海外的中國學研究,真是讓人……一言難盡!”林健康說著說著,不得不感慨起來,“太可怕了!”

“怎麼可怕?”江來不解。

“在海外研究中國史的中國留學生,大部分本科念的是語言、經濟、政治等等,對中國曆史缺乏基本了解。論文中有很多史實錯誤,還有不少自以為是的判斷,無知者無畏啊!一些洋教授,雖然比較謹慎……”林健康遺憾,“對史實的把握也有所欠缺!”

江來笑容立刻僵硬了:“中國曆史隻準曆史係畢業的人研究,不準他人染指?”林健康忘記,她也是外文係出身,這回可是打擊了一大片。

“當然不是!”林健康馬上解釋,“誰都能研究,我也是念中文出身,隻要尊重事實就行。我隻是覺得,有些人過於強調曆史沒有真相,是為了掩蓋腹中史料空空的缺陷。”

“我倒覺得,海外留學生比國內學生嚴謹,從來這裏學習起,教授就告誡大家,每個判斷都必須有論據支持。不像國內學生,抄抄貼貼,也能寫成一篇論文。”江來反駁。

“這種說法,我在日本就聽留學生講過。”林健康道,“留學生大多在國內讀完本科或者上了一年研究生就出國了,上的那一年也沒怎麼讀書,都在辦手續,根本不了解國內的研究生教育,怎麼就知道全是拚拚抄抄呢?”兩個人就這麼頂真起來,氣氛緊張。

“不少國內學生就是這麼混日子!”江來聳肩。

林健康意識到,他和江來代表著不同的成長經曆:“我可不準我的學生混日子!”他不想針鋒相對,換了相對輕鬆而微笑的口吻。

“那你是好老師。”江來也跟著笑笑。

“我這樣的老師很多。哪兒都有負責和不負責的老師、用功和不用功的學生。國內國外各有長處,這還是你提醒我的。”林健康真誠注視著江來的眼睛,“多元社會,尊重他者,才能和平共處。對吧?”

“你學新知識很快。”江來寒暄,可神情不免低落,“我走了,回見。”

“就走?”林健康措手不及,“再坐一會吧。”

“不坐了,回去讀書。”江來聳聳肩膀,“要不,真要被人批評不紮實了!”

“我可不是,我是,我說的隻是一種現象……”林健康搓著手,急忙解釋。

“我知道,我懂!”江來邊說邊出門,“嗨,你跟著我幹嗎?”她瞅著身後的林健康問。

“我送送你。”林健康小聲道。

江來看著他落寞的神情,忍不住莞爾一笑。她眼睛漆黑,仿佛一潭深不可測的湖水,不閃爍,不逃避,定定心心,罩住你。

刹時,林健康心髒“咚咚”亂跳,再次鼓起勇氣:“我送送你!”

“別進來了!”江來走進電梯。

林健康傻傻站在門外,眼睛一動不動紮在她身上,舍不得眨眼。

江來又笑了笑,是一種針對同事的保持距離的禮貌的微笑。然後目光離開林健康,抬頭看著樓層顯示欄,電梯門緩緩合上。

林健康的心情隨著電梯陡然下跌。就這麼眨眼工夫,江來又變得客氣而生分,難道真的得罪她了?或者她在生悶氣?轉念一想,江來是個大度的女性,不會為剛才自己說的話生氣!何況自己也沒說錯什麼,土博士洋博士各有各的長處……唉,五千年曆史,他把握得非常清楚;女人的心,卻看不明白。江來走出大門,路邊的積雪,映得夜色格外明亮。雪花小了,輕了,在空中悠悠飄揚。她沒撐傘,戴上羽絨服帽子,向停車場走去。

想著電梯外,林健康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模樣,她悄悄笑了,心中的不快散去一半,代之以絲絲暖意。

她也曾年少輕狂,戀過愛,結過婚,離過婚,目前單身一人。

她準備好了嗎?

六年前,她和楊淩相識,籍貫、家世和經曆,樣樣門當戶對,雙方父母居然早就認識,簡直是佳偶天成。兩人在學校人緣都好,開朗熱情,助人為樂,甚至可以損己利人。他們很快認定,彼此就是對方的人生終點。

婚後頭三個月,美滿甜蜜,兩人搶著幹活。再往後,原形畢露。楊淩熱衷遊戲,每天見縫插針都要趴在電腦前玩一會。江來樂於看書,也不喜歡幹活。都是專業人士,都在權威刊物上發表論文,都有著美好的前程,誰就該窩在家裏幹家務呢?

每年暑假是他們感情最好的蜜月期,因為回到上海,鍾點阿姨做家務。返回美國,立刻陷入爭吵。如此反反複複,江來終於不耐煩地表示:離婚吧。

離就離!二十多年的人生,就是披荊斬棘、不懈奮鬥的人生,他們還不曾向任何人任何事妥協過。楊淩當晚就收拾衣物住到酒店。江來氣更盛,立馬叫來鎖匠更換大門鎖芯。

青春,還有大把時間可以揮霍,怕什麼?

就這樣,糊裏糊塗開始又糊裏糊塗結束了一段姻緣。

離婚以後,江來才漸漸成熟,漸漸理解“寬容”和“尊重”的意義。

現在,她該開啟新的生活嗎?江來回去了,林健康垂頭喪氣到隔壁便利店買了三明治充饑。施耐德教授的辦公室還亮著燈光。他先打電話預約,然後拿著打印出來的會議文件,去和教授商量評論員人選。

在這裏籌辦會議,比在中國簡單。首先,花不了多少錢,用不著申請專門的會議經費。交通費、膳食費、住宿費都由與會者自己負擔,哈佛出麵邀請,沒人不肯自掏腰包。主辦方隻需提供會間點心咖啡。第二,不必事先打印、校對和裝訂論文,隻要設計一個統一版式,發給大家,每個人照著樣子,自己把論文打印出一二十份,到時帶到會場門口,擺在桌上任人領取即可。因為操辦簡單,所以各種會議特別密集;又因為會議密集,人員來往頻繁,學術氣氛便格外熱烈。

這段時間,每次見到林健康,施耐德教授都要來個熱烈擁抱,把他後背拍得劈啪響。林健康知道,這是為了共同的目標,互相激勵。

“您看,這篇討論晚清教育的論文,請誰評好呢?”他向教授請教。

施耐德教授想了想:“請伍茲教授來做評論,他是最有發言權的人選。”

“伍茲教授?”林健康疑惑,“他不是研究公共衛生的嗎?”

“對,他現在研究公共衛生。”施耐德教授解釋,“但他導師的成名作,就是關於中國科舉製度的。他的博士論文也是討論教育問題,這是他的老本行。”

原來如此。林健康點頭,施耐德教授又非常仔細地介紹了其他教授的特長,聽著聽著,林健康突然有了個想法:“施耐德教授,我想訪問這些教授,向中國學界介紹大家的研究成果和特點。有您指點把關,我一定能評論得比較到位!”

施耐德教授目不轉睛盯著林健康,片刻後點頭:“呃,很好。你還想見誰,我替你介紹。”

“第一位,我就想采訪您。”

施耐德教授大笑:“有價值麼?”

“您在中國影響很大。”林健康搓著拳頭說,“我的第二個想法是,將來我倆一起編本《海外中國學年鑒》,每年一本,收錄本年度最重要的英語論文,可以請教授們的中國留學生做翻譯……”他滔滔不絕,靈感一個接一個。

已是晚上九點,整棟大樓,隻有這個房間還亮著燈。九點半警衛關門,林健康才意猶未盡地離開辦公樓。“希望我們能夠一直合作下去。”施耐德教授一邊走一邊說。

外麵很冷,再過幾天就是聖誕,咖啡館和酒吧的玻璃窗上貼滿了雪花、馴鹿和聖誕老人的畫片,門廊裏窗框上懸起了五顏六色的小彩燈。夜的冷清和即將來臨的熱鬧混雜在一起,最終冷清沉澱了,熱鬧浮上來,像小蟲一樣鑽入人心,在寒風凜冽的街道上,拱得人熱乎乎的,新年就快到了。

汽車停在馬路斜對麵的停車場裏,林健康和施耐德教授裹緊圍巾,等候人行綠燈。一旁的路邊立著咪表,夜裏也停滿了汽車,最近的一輛似乎停了很久,車前身覆蓋了一層晶瑩無瑕的白雪。施耐德教授一時興起,伸出手,在雪上飛快地寫下五個中國漢字——“風雪夜歸人”。寫罷,昂起頭,得意地望著林健康:“呃,嗬!”

●5中國人髒彈事件,你是我今生的愛

每隔兩三個星期,林健康都要去奧斯頓的中國超市購物。沒買車時,他是波士頓唐人街超市的顧客。先從哈佛廣場搭紅線地鐵,乘五站到波士頓市中心轉橘線地鐵,再坐兩站,於新英格蘭醫學中心下車,上到地麵,走過一段蕭條的街道,七八分鍾後,就到了中國超市。從空間距離上看,這家超市並不是最近的一家,但它是交通最方便、步行最少的超市。每次,林健康的雙肩包裏都裝滿了麵條醬油和醋,全是簡單速食品和調味料。東西越走越沉,這個道理他十二歲離家上學就知道了。換上小留學生,單薄的女生,去中國超市購物真不是易事。生活,需要體力。

買了車,林健康再去超市,就常常叫上沒車的朋友同事。他開始光顧離家最近的奧斯頓的中國超市,這家不在公交站點邊上,但開車去很方便。每到周末,超市門口就站上領車人,引領晚來的顧客停車別處。超市裏擠滿了操著各地方言的中國顧客,一家數口,祖孫數代,猶如出門旅行。每個櫃台貨架前都排著人,蔬菜翻得亂七八糟,地上還零亂地灑落著菜葉。林健康隻來一趟,就決定避開周末。

沿著幹淨清爽的紀念大道前行,覆蓋著白色積雪和冰凍的查爾斯河,已經在雪地裏消失得無影無蹤。兩岸紅磚白窗的建築,在冬天也顯得整齊潔淨,生機勃勃。落了葉的橡樹、楓樹和椴樹,舒展著蓬鬆柔和的枝幹,有一種迷濛的韻味和美麗。過了河,還沒等你喘口氣,風景驟變,紅磚建築不見了,隔離道路的鐵絲網、不加修飾的水泥和鐵皮小房子、醜陋的公路橋,一一闖入眼簾。轉入北哈佛街,迎接路人的是粗糙的停車場、陳舊黯淡的韓國和日本小餐館。左駛進入布萊頓大道,兩邊的樹木格外細小孱弱,和灰撲撲的房子道路天空混在一起,簡直看不出任何生命跡象。路邊的住宅、加油站、汽車店、不動產店、快餐店、電線杆、燈柱,也都疲憊沉悶,像大地上的一堆沙礫。

這是給貨車和汽車修建的城市。這是給發動機和輪胎修建的城市。

林健康匆匆買完食品,便往回趕。過了查爾斯河,進入劍橋地界,美景如畫,心情逐漸平靜,就在這時,手機響了。

“林老師嗎?”嚶嚶的女聲。

“請問,哪位?”沒辨出聲音。

“是我,林老師,王霞。”

林健康聽出來了:“你最近好嗎?”

“不好,林老師,我遇上了一件事,一件特別惡心的事,一樁玩笑事件!”王霞帶著哭腔說。

“怎麼了?別哭啊。”林健康把車停在路邊。

這麼一說,王霞真在電話那頭抽搭起來:“我沒法在這裏過下去了。”

“為什麼?”

“我難受死了!”

原來,上周,一群研究生在教師俱樂部吃飯,王霞對麵坐著個美國男生庫克,邊上還有日本女生、韓國女生,還有個中國女生馬小慧。大家都喝了酒,亂開玩笑。庫克對王霞說,你不如就嫁給那個老博士生吧。王霞解釋:有個退休的老頭,六十多歲,熱愛東方曆史,就來這邊念博士生。庫克說,嫁給他,第一,經濟生活有保障;第二,每個月隻需過一次性生活,十分劃算。

“你怎麼回答的?”林健康很好奇,又半開玩笑地說,“既然老爺爺這麼好,你就讓庫克把自家妹妹介紹給他嘛!”

“我,我氣壞了!”電話裏就能感覺到王霞的氣憤,“我當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沒吭聲,他們都在大笑,肩膀撞桌子,還打翻了一瓶啤酒。”

“老爺爺什麼反應?”

“他沒聽見,我們坐的是長條桌,他在那頭,這事其實跟他沒關係。庫克就是找個借口擠兌我,他為什麼不跟日本女生說這話呢?為什麼不跟韓國女生說這話呢?我越想越氣,忍不住哭了,他們也沒人理我,我就一個人先走,我走的時候,也沒人跟我打招呼,都像沒看見一樣,照樣喝酒吵鬧,還表現得特別親昵,我拽你的胳膊,你摟他的肩膀……”

林健康打斷她:“王霞啊,你心裏越是想我是中國人,我是新來的,人家看不起我,你越是躲在角落裏,人家就越是要欺負你。你隻有自信了,別人才會尊重你,這是一個最起碼在口頭上尊重多元文化的地方,哭解決不了問題!”林健康語氣堅決,“你要是不喜歡別人的態度,一定要直截了當說出來!庫克是你們那正式的博士生嗎?”

“……是啊,還和我一個學習小組。他們說那隻是開開玩笑而已,可開玩笑也有個度啊,也得尊重人啊!這周我聽見好幾個同學在聊這件事,拿我當笑柄!今年新來的中國女生,本來挺尊重我的,可現在,看見我也不怎麼愛答理了!我要求庫克向我道歉!馬小慧卻說我不好!”王霞聲音陡起,百般冤屈,“她竟然說庫克怎麼就不對她馬小慧開這種玩笑呢?林老師!”王霞叫道,“我就怕越傳越玄,到最後混淆黑白,全是我的錯了!”

“不會,不會。”林健康趕忙安慰她。

“我找了史密斯教授,今年輪到他當係主任。我告訴他,這件事已經影響了我的生活,我成為嘲笑對象,失去大家的尊重,我根本沒法靜下心來看書!”

“你要學會調整情緒。史密斯怎麼說?”

“史密斯教授說,美國男生就喜歡開這種玩笑,要我理解美國文化。”

“美國文化?”林健康訝異,“這不是美國文化,這是糟粕啊!”

“如果這是美國文化……”他停頓片刻,“就不會有這麼多人來美國了。這件事最後怎麼了?”

“史密斯說,他會要求庫克向我道歉。”

“很好。你以後啊……”林健康告誡,“要堅強一點,千萬別擺出個受氣包的樣子。記住,自尊者人尊之,自輕者人輕之!”

“可是,庫克根本不想道歉,他隻給我打了個電話,說自己喝醉了,開玩笑,讓我別當真。他根本沒誠心!”

“你以後離他遠點,這事就算過去了,吃一塹,長一智!”林健康勸解,“你別真讓它擾亂了學業和生活!”

“已經亂了!”王霞近乎歇斯底裏,“玩笑事件算是結束了,可隔幾天就有人嘮叨這件事,指鹿為馬,往我臉上抹黑,我成笑話了!我和庫克、馬小慧是一個學習小組的,本來馬小慧就和我不怎麼好,現在庫克又和我對上了。到了討論時,我談點意見,他們全不回應,這還算討論嗎?我真沒法每天和他們在一起學習。”

“你要是覺得不快樂,就換個小組。”

“我們就這一個小組,我能換到哪兒去?後來我索性不參加小組討論,史密斯又批評我學習不認真,我每天都在看書,老天爺知道我有多用功!”說到傷心之處,王霞情不自禁“嗚嗚”哭起來。

“怎麼辦呢?”林健康長歎,替她著急,“書總得念下去。”他話鋒一轉,口氣複又堅決,“最近這段時間,你就權當調整期,慢慢平複心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記住你來這裏的目的!”

暫時安撫好王霞,林健康開車回家,停穩車,拎著超市袋子從後門進大樓。剛將大包小包食物搬進屋,脫下外套,手機又響了,今天可真忙。“Hello!”

“是我,劉鴻!”電話那頭聲音沉著,“看新聞了嗎?四個中國人,據說是恐怖分子,攜帶髒彈,從墨西哥入境,已潛入波士頓,即將發起襲擊……”

“中國人,恐怖分子?”林健康大吃一驚,“不可能!中國人為什麼要襲擊美國?!”

“據說還是化學家,精通髒彈!”

科學的高峰就這麼容易攀登?林健康不服氣:“你我念了多少年中國曆史,還稱不上曆史學家,現在一下子就冒出四個中國化學家?太簡單了吧!不可能!”

“目前還不清楚事實真相,我知會你一聲,你到網上看看,電視上也出現滾動新聞了。”

“估計是偷渡者沒付錢就跑了,被蛇頭找個借口告發。”林健康分析,“不過,這個消息出來,可能會出現針對中國人的過激行動。這兩天,大家就別外出了,特別不要去公共場所。”911撞毀的四架飛機,兩架起飛於波士頓洛根國際機場。恐怖襲擊,對波士頓來說,曾是真實的生活。

兩人匆匆收線。林健康打開電視和電腦,果然各台都在滾動這一消息,新聞主持人麵露憂色。他趕快撥通江來手機,好一會才有人接聽。“你在哪兒?”他壓低嗓門問。

“波士頓美術館。什麼事?”江來同樣壓低聲音。

“波士頓美術館?你去了那麼遠!”林健康一下提高嗓門,心“突突突”衝到喉嚨口,“你快回來!你開車了嗎?”

“我坐地鐵來的,出了什麼事?”

“全美國都在報道,四個中國恐怖分子已經潛入波士頓。不管是真是假,我隻怕會有人乘機搗亂。你快回來,別到公共場所去,別坐地鐵,我開車去接你!”

“恐怖分子?”江來在那頭似乎凍住了。

“不知真假,但各大媒體都刊登了消息!你馬上離開展廳,到大堂服務台附近,找個地方坐下,要看得見工作人員,別和其他遊客紮堆,聽明白了嗎?我這就開車過來!”

“我自己回來!”震驚之後,江來恢複冷靜,“你別來,你過河到波士頓,碰上交通堵塞,路上起碼要花三四十分鍾,太浪費時間!”

“你等我,拿本書看,一個小時我肯定能到!地鐵人多,太危險!”林健康急迫道。

“萬一警察封鎖道路,你陷在路上,左右為難,怎麼辦?你別出來,我自己坐車回來。”

林健康一頓,真沒想到這點。“那你也不能坐出租車!”他脫口而出,心一陣陣抽痛。天啊,要是警察封路,查出租車,看見一張亞洲女孩的臉,太危險了!“你帶哈佛的ID了嗎?”

“帶了,我每天都帶。”江來寬慰他,“你別太緊張,可能是一場虛驚,什麼事都沒有。”

“要是我在外麵,我也不怕。我隻擔心你……”他猝然住口,隔了兩秒鍾,說,“我要是超人就好了,飛過去把你揪回來!”

江來笑道:“我坐綠線轉紅線,大概四十多分鍾,就到哈佛廣場,你馬上能見到我!”

幾乎隔一秒鍾,林健康就看看電腦右下方的時間顯示,心神不定地在《波士頓環球報》、CNN和福克斯網站上切換,尋找最新細節。二十分鍾以後,他再也坐不住,拿上外套,衝出公寓。

世界已然變色。

房屋、樹木、行人,甚至空氣,半小時前還是那樣清新、生動和溫暖,一座賞心悅目的宜居大學城。可現在,無論紅、綠,還是褐、白,似乎都被過氧化氫清洗過,露出陳舊的底色。建築和道路布局,也呈現出銳利的棱角。花園街像把匕首,插入協和大道;水屋街圍出的一小塊三角地,錐子般鍥入劍橋綠地;老墓地中的墓碑,放射著冷冰的光芒,好像死神發出的邀請卡。哈佛廣場上行人依舊,腳步卻比往常更快幾分,每個人臉上都帶著捉摸不定的神情,心事重重或者魂不守舍。

是景物變了?還是林健康的感覺變了?

林健康渾身的肌肉都在緊縮之中,卸下一切鬆散和累贅,正如動物臨敵狀態,整個人變得更集中更有力,仿佛能量巨大的炮彈,時刻準備彈射出去。

他匆匆滑下樓梯,買了一枚地鐵硬幣進站,哪怕提前一秒鍾見到江來也好。這裏通道四布,他怕和江來陰錯陽差,發了條短信:“我在教堂街出口等你。”然後,站在高處,豎起耳朵,意緒不寧,傾聽著腳下,來自大地內部的顫栗。

轟隆隆,震動由遠而近,從愛瓦芙方向過來的地鐵進站了,開門,下來數個學生模樣的乘客,又上去十幾人。林健康焦急地看著手機上的時間,打了個電話給劉鴻:“我在外麵,有什麼新消息嗎?”

“你怎麼還在外麵?沒有新消息!”

“城裏地鐵都安全嗎?”

“暫時沒有出事的報道。”回答滴水不漏,是個嚴謹的學者。可林健康想,沒報道不等於沒事。

再給江來電話,她已在車上,公共場所不便多談。林健康耐心等候,一秒長於一年。轟隆隆又來去好幾趟地鐵,林健康怕自己逡巡此地,既不上車也不出站,被當做嫌疑分子。好在他沒帶包,隻在胳膊下夾了件外套,不存在可疑包裹問題。他不時看看手表,翹首眺望,做足了等人姿態。本來心急如焚,再刻意放大,整個人像一團燃燒的野火,恐怕下一秒鍾就會燒成灰燼。

終於,又一輛來自城裏的地鐵進站了。林健康衝動地張望著,幾節車廂隻下來一兩位乘客,最遠一節似乎人多些,出來一位老年男子,一位金發青年婦女,一位少年……沒人了,林健康再次落入失望的深淵!就在這時,閉門前的一秒鍾,一位亞洲女性款款走出車廂,江來!他發瘋似的跑上前,左閃右避,掠過出站的人流:“江來!”顧不上公共場所低聲細語的清規戒律,林健康大喊,一下子抱住她!

熱乎乎的身體,熱乎乎的頭發,他像抱住了一隻小火爐!江來剛從暖氣十足的車廂出來,整個人都是熱乎乎的!林健康在過道上站了半小時,身上的熱量全被穿堂風吹走了,手冷臉冷到處都冷,一下陷入江來的熱火裏,心中“呼”地湧上一股暖流!和她在一起,讓人感到幸福!她是個溫暖的人,無論什麼時候都讓人感到溫暖!

他捧起她的臉,仔細端詳,眼眶潮濕:“終於回來了!”他情不自禁吻向江來額頭,細細的劉海蹭著他的麵頰,“我真想你!”他狠狠地再次抱住她,劫後餘生一般。

江來漆黑的眼睛籠罩著他,充滿信任和羞澀。

林健康自然摟住她的肩,一起走向出口:“去我家,嚐嚐我做的飯菜,壓壓驚!”他不由分說,替江來決定了去路。

到了出口,兩人不得不分開。過閘,由樓梯走上地麵,寒風像一張巨型布帛,終於找到地下城市呼吸的大嘴,猛虎下山般衝進來,凶惡兜住路人。林健康趕快走到江來前麵,把她藏在身後:“低頭!”他回身命令。

上到地麵,風一下小了,但空氣裏還藏著刀尖子。路邊的化妝品店已亮起燈,瓶瓶罐罐,晶瑩閃爍,蕩漾著新年的氣氛。突然之間,林健康有些恍惚,幾小時以前的恐怖消息也許是另一個世界虛幻的事吧。林健康打開電視,翻到新聞頻道,兩人站著看了會。警察仍在搜索,前往華盛頓特區參加總統就職慶典的麻薩諸塞州州長羅姆尼,正在趕回路上。所有頻道查看一過,再無其他新消息。林健康放下遙控器,和江來緊張地對看一眼。

他去廚房替江來砌了一杯茶,拿了個蘋果,盡量將聲音放得正常:“你坐會兒,看看電視或者上網,我做飯。”

江來跟著林健康進廚房:“我不想一個人待著……你會做嗎?還是我來做吧。”

“哈!”林健康笑得格外清脆,竭力衝淡空中潛藏的不安,“看樣子你出來太早,不了解國內啊。”他賣關子,停住不說。

“不了解什麼?”

林健康厚著臉皮自吹自擂:“國內大學裏的文科男老師,以我為首,個個都是好男兒。”邊說邊從冰箱裏拿出一棵西蘭花,一盒三文魚。

“哎,你全才啊,能上相約星期六了!”

“你還知道這個節目?”林健康樂了。

“我回國時看的,你真的上過?沒想到,你不僅是個學者,還是著名大廚、電視明星、社會活動家!”

“你可別罵我!”

“我哪裏罵了?”

“你不知道嗎?”林健康一本正經,“說一個大學副教授是電視明星,是社會活動家,就是懷疑他的學術水準,就是罵人。”

江來笑:“是嗎?”

“有些日常生活中的褒義詞,放到學術界,就成了貶義詞。”林健康認真道,“比如,有次我讀了篇書評,滿篇都稱讚作者‘勇敢’。我想,壞了,這本著作肯定不夠嚴謹。‘勇敢’,什麼意思?就是大膽,敢做別人不敢做的事。一個學者寫書特別大膽,那就意味著胡議論,亂推測,大部分結論都是拍腦子想出來的,缺乏事實根據!”林健康一邊說,一邊清洗三文魚,洗完了用廚房紙沾了沾魚身,擱在邊上的盤子裏。

“哎,美國人文學科有些學者特別清高,看不起上電視的學者。國內呢?”江來好奇問。

“全世界大學裏的人文學者都差不多。不過,我覺得應該正視電視學者、公共學者的貢獻。”林健康一邊說一邊將西蘭花掰成小塊,放進拌沙拉的玻璃大碗裏衝洗,“說老實話,他們普及了文史知識,讓那麼多普通中國人對曆史發生興趣,全國人民多讀書總比不讀書好吧。我們許多本科生,都是中學時讀了普及讀物,才來報考曆史係的。要不然,可能還招不到第一誌願的考生。”

他打開電爐,在平底鍋裏抹了黃油,將一厘米多厚的三文魚片放入鍋中,體貼道:“江來,你到客廳去吧,這兒煙大,等會兒頭發上都是油煙味!”

“沒事兒。”江來說。

“很多大學教授,性格比較內向,不內向坐不住,這就不擅長跟公眾交流。”林健康解釋,“做學術研究,講求的是嚴謹,是突破,是精深,在寬度上往往有所欠缺。學者一般也不敢誇大其辭,不敢煽情,這樣就成不了美文,可讀性可看性都不高。

“如果一個作家、記者、畫家,原本離學術很遠,可經過多年學習,寫了很多普及知識的著作,被稱為文化學者,那就該恭喜他,因為他在進步。可要是一個曆史學教授,從深度研究裏退出來,改寫概括人家成果的普及性著述,那就是走下坡路。

“所以啊……”林健康總結,“教授的活,文化學者幹不了;文化學者的活,教授也幹不了。人各有命,每個工種社會都需要,大家學會互相尊重吧。”

江來聽著,輕輕展開笑靨。認識他幾個月,算是逐漸了解他。他不像傳說中那樣不可理喻,有時也偏激,但還是力求客觀。“我覺得,你挺有胸懷的。”江來表揚他,黑色的眼裏,漫上一層濕漉漉的薄霧。

“啪嗒”,林健康手裏的筷子跟著主人一起慌了神,落到地上。他摸摸頭摸摸桌子,一時手足無措。江來瞧見那六神無主的樣子,更是無聲地樂著。哪個女人,不喜歡看到男人為自己著迷呢?

“我有很多缺點。”林健康特別憨厚老實,壓低了聲音謙虛道,“論胸懷,我還比不上劉鴻。”他擺出兩個盤子,每個盤裏放了一塊三文魚,一份西蘭花,江來表揚他,他就想表現得更為大度,“我如今真是打心眼裏欽佩劉鴻。以前,我覺得他太軟弱,缺乏力度;現在,我改變了看法,他其實已經超越了鋒利和軟弱的層麵,達到禪宗的境界了,我得好好向他學學。”也不知道劉鴻耳朵熱不熱。

“那我們打電話,找劉鴻一起來吃飯。”江來笑眯眯建議。

“我……”林健康伸直腰,急了,“我隻有兩隻盤子,兩個碗,家裏的紙杯紙盤都用完了,下次再請吧!”在美國小住,留學生和訪問學者多是一切從簡,若要請客,就使用一次性紙餐具,結束一扔了之,也省去洗刷勞動。

“我看你提他,以為你想見他呢!”江來依然笑眯眯。

“調皮!”林健康終於察覺,江來是逗他玩的。他從書房裏拎出鋼椅,路過她,輕輕攥了攥她的胳膊,心裏蕩漾起溫柔的情感。他也隻有兩把椅子,一把放客廳,一把放書房,平時朋友們來,男生坐地毯,沙發和椅子歸女生。

江來向他嫵媚一笑,跑進廚房端飯碗,林健康趕快接過:“你別動,我來!好像還缺什麼?該喝點酒吧?”胸腔裏進駐了一支鼓號隊,大鼓小鼓擂個不停。

“你有什麼酒?”江來坦然問,雙眸如同月光下深藍的海洋。

啤酒?不適合女性,真該備瓶葡萄酒!好在還有紹興黃酒!買了好幾瓶準備送人,此處天寒地凍,林健康也常常熱點喝。

“我去!”他說幹就幹,將酒倒進小鍋,加入薑絲,鍋底在電爐上徘徊幾趟,便關上爐子,問江來:“你茶喝不喝了?不喝就用那杯子斟酒。”

江來把玻璃杯拿到廚房,自己洗了,用廚房紙擦幹,放在台子上。林健康緊挨著她,徐徐倒下半杯酒。暖洋洋的酒香,蒸騰彌漫,林健康突然伸出臂膀,抱住江來,臉在她額頭上貼了貼。還未喝酒,心就熱得發燙。

“幹杯!”林健康轉過江來的身子,再也不想壓抑自己的感情,將酒杯塞進她手心,“為了我們的相逢。”

他說:“希望明天是個和平的日子。”

他說:“希望天天和你在一起。”

他說:“希望能給你帶來幸福和快樂。”

溫軟的女性的身體,撲進他懷裏。他萬分珍惜地抱住她,不想讓任何恐怖消息威脅她,傷害她。

美東時間晚上七時,美國政府公布了從墨西哥邊界偷渡美國的四名中國人的照片和姓名。屏幕上放大著四張普普通通的中國人的臉,像在校大學生,稚嫩、年輕,你可以從上麵看到青春的純潔、無助,甚至憧憬,沒有一張麵孔能給人帶來恐懼,其中一張簡直稱得上少年英俊,另一張一看就是南方人。林健康歎氣:“百分之九十九點九是偷渡客內訌。”

江來收縮身子,靠緊他:“但願如此。”

“如果換上阿拉伯裔,這事我們也許會認為是真的,冤冤相報何時了?”

屋外是大波士頓地區的沉沉黑夜,中國此時已是第二天的早上了。未放下窗簾的玻璃窗上,反射的是屋裏的情景。一團明亮的燈火,像茫茫大洋中的一座小島,兩個行走四方的人,於此歇腳,相逢,相愛。

次日,2005年1月20日,布什先生就任第五十五屆美國總統,多數電視台全程直播就職典禮。

又過一日,2005年1月21日,美國聯邦執法部門官員宣稱,中國人髒彈襲擊波士頓事件純屬子虛烏有,被舉報者極可能因為未支付偷渡費用而遭到告密者報複。

●6弱肩難堪重壓,憑什麼他如此幸福

林健康從懷德納圖書館出來,寬大高聳的台階,大部分已為冰雪覆蓋。正對圖書館大門的位置,由上而下掃出一條人行通道,仿佛是從圖書館裏奔湧而出的灰白色瀑布,衝向哈佛園中的小徑。通道兩邊搭起臨時欄杆,可供扶手。台階上鋪著木板,防止滑跤。學校裏麵,不管圖書館還是綜合教學樓,隻要建有寬敞的平台,一到冬季,都隻留下一處狹窄的出入通道,其他入口走廊統統用繩子或欄杆封閉,邊上豎起說明牌——“冬季禁行”。這樣,既降低了鏟雪工作量,也減少了滑跤的前提。

林健康下了樓梯,積雪的草地上,大樹主幹顯得異常潮濕,黑色枝叉上堆滿白色雪條,高高的樹梢裏臥著一團又一團的鳥窩。他準備穿過哈佛園,去燕京圖書館找書。遠遠走來一個穿著黑色短風衣的高大男子,林健康認出,那是史密斯教授。隻見他突然將頭轉向一邊,避開林健康的視線。林健康心裏奇怪,兩人愈行愈近,史密斯一會看左,一會看右,一會朝天,就是不往前看。林健康也抬起頭,鼻孔向著藍天出氣,兩人在兩米多寬的小徑上擦肩而過,彼此能感覺到對麵身影帶起的輕風,卻都不肯正眼瞧瞧對方。林健康曾何等憤世嫉俗,“為青白眼”、“以牙還牙”簡直就是他的特長。這會朝花夕拾,駕輕就熟。

出了哈佛園,繞過科學中心,牛津街和柯克蘭街兩邊的雪堆比昨日又見消瘦,最上麵結了層黑色冰晶,中間摻了紅鹽,還烙著零亂的黑色腳印。早先融化的雪水和路上的灰塵混為一體,變成橫溢的黑水。馬路中間,雖然幹爽潔淨,路麵卻被紅鹽和鏟雪車折騰得破碎不堪,坑坑窪窪。不僅牛津街和柯克蘭街如此,每一條馬路,每一處街道,都成了煤灰場。林健康簡直無法相信,秋天裏燦爛絕美的小城,初雪時純潔寧靜的小城,到了融雪季節,竟會變得如此醜陋肮髒。最柔軟的雪花,以集體的力量,改變了世界的麵目。

推開神學街2號厚重的大門,走廊上傳來唧唧喳喳的中文說話聲,大概是某場活動剛剛結束。上了台階,隻見三五個華裔學生圍在一起,林健康臉上掛起微笑,準備從他們身邊經過。卻聽一個女孩大驚小怪道:“哎呀,知道麼知道麼,她又升級了,不說‘玩笑事件’了,現在叫‘性騷擾’了!”

另一個嘲笑:“她倒緊跟潮流,比殺毒軟件更新都快。”

“王霞簡直腦子有病,還張揚,這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這個星期她天天來,像祥林嫂,見人就嘮叨自己遭到性騷擾,把個燕京圖書館和閱覽室搞得烏煙瘴氣!”

林健康本已路過,聽見這話,轉身回到說話者麵前,毫不客氣地說:“你們都是女性,對女性應該懷有同情之心。”

幾個女生目瞪口呆。他一字一句:“是出言不遜的男生,把東亞係,把燕京圖書館,搞得烏煙瘴氣!”

女生們麵露詫異和慌亂,一秒鍾不到,散得無影無蹤。

林健康望著空蕩蕩的走廊想,該找王霞聊聊了。不知道她是否上課,林健康沒打電話,用閱覽室的電腦給她發了個郵件。

傍晚,林健康從哈佛合作社的朝聖者街大門出來,到了教堂街,正逢上洛伊劇場散場,小街上的人流比往常多,街對麵停車場出來的汽車排成了隊。林健康避開劇場,走到馬路另一邊。小小的星巴克,才排上三五人的隊伍,就堵住了街道。林健康下了人行道,準備繞過去,一抬眼,從眾人肩膀縫隙裏,望見一位亞裔女性和一位深棕頭發的男子親密地靠在一起排隊,男子摟著女子的肩膀,四個手指在肩膀上敲打著,高興地說著什麼,女子開心大笑。男子伸手,讚歎地撫摩著女子滑順的黑色長發。

林健康先認出了男人,是麥克!昨天兩人還見過麵,他就穿著這件紅色毛衣,帶著一位西班牙女郎,也是這麼親昵地摟著女孩的肩膀,四個手指不停敲打,介紹說叫葆拉。葆拉走後,林健康跟他開玩笑,伸出手掌,意欲做個“High-Five”,他也沒拒絕,笑嘻嘻抬手,和林健康對拍。

那個亞裔女孩——是王霞!

林健康倒吸一口氣,好像自己做了羞事,生怕被人瞧見,拔腿就走。從劍橋公園吹來的冷風全灌進肚子裏,把他灌得像隻氣鼓鼓的蛤蟆。這個傻姑娘,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這是江來姐送給你的。”林健康遞給王霞一盒巧克力。他要了一杯咖啡、一杯冰水,坐在桌邊,擺出長談架勢。

“謝謝。”王霞接過盒子,看也不看,裝進書包,疲憊地望著窗外。

“你最近好嗎?”林健康問。

“什麼叫‘好’?”

“開開心心,每天都學到新知識,每天都解決一個學習上的難題……”

“不好,一點都不好!總有一天,我會崩潰!”她突然爆發,聲音極細極尖。

“你別陷到一件事裏出不來,犯不著!”

“哪件事?史密斯?性騷擾?沒一件事讓我開心!”王霞眉頭皺起,像水墨畫裏的一堆亂石,“上史密斯的課,聽到的破口大罵比授課聲還多,怎麼傷人自尊他就怎麼罵,語不驚人誓不休。昨天,他說佩服我的穩定性,別人都能天天向上,隻有我永遠停留在一個水平上。至於性騷擾……”王霞眼睛紅了,“善心都到哪兒去了?我隻不過想找點輿論支持,找個能同情我的人說說話,可除了您,我就找不到幾個!人人都說我不好,庫克趾高氣揚,在我麵前晃來晃去,看我笑話。我現在看見他們,就有生理反應,偏頭疼,惡心!”她痛苦地抱住腦袋。

林健康拍拍她胳膊:“那你來找我聊天吧。”

王霞猛然抬頭,兩眼直愣愣盯著窗外某個地方:“我想轉係!”

林健康一怔,轉係?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要轉到政府係!”

“你們這邊放嗎?那邊收嗎?”

“政府係的麥教授,是個非常和藹的老頭,我喜歡他,他就像我爺爺一樣!我有什麼不愉快的事,告訴他,他就請我到辦公室裏坐坐,拿出糖啊蛋糕啊招待我。還給我介紹政府係的中國同學,要我多交朋友。他說,如果我在這裏不開心,可以轉到他們係去,他願意幫助我。”

日本美國走了一圈,林健康相信王霞的描述。越是年長的教授,人生的熔爐裏摸爬過滾打過,對年輕人越是寬容愛護。中年教授,自己尚處奮鬥階段,所聞所見無非弱肉強食,適者生存,難免不把這套人生觀轉嫁到學生身上,全世界的苛刻教授,年齡大都分布在這一段。

“換個環境也好。”林健康斟酌片刻,回答。

“可是,轉到政府係,就要換專業,換課題。麥教授說,如果接著做曆史方麵的研究,他們沒人指導我。”

林健康理解:“是啊,一切都要從頭學起。”

“從頭學起!”王霞憂傷,“補人家大學的課。在東亞係已經待了快兩年,再待上四五年,或者五六年,就能拿到博士學位。如果轉係,拿博士學位本來就要六七年,再補本科的課程,沒有十年畢不了業。天哪,那時我都多大了?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堅持下去!”

林健康無言。

“林老師,我該怎麼辦?”王霞臉上現出絕望,“留在東亞係,就像活在地獄裏。轉係,外部氣候好了,可要是論文做不出,也不過是緩期進地獄!我該怎麼辦?”眼淚像瀑布,遮住麵頰。

“林老師!”她突然扯過書包,從裏麵掏出個小藥瓶,在林健康眼前死命搖晃,“‘百憂解’!‘百憂解’!我天天隨身帶著!我看過心理醫生,我有憂鬱症!我得吃藥!吃藥!”

林健康趕忙遞上餐巾紙:“別急,有話慢慢說。”

王霞接過紙,抹眼淚,擤鼻涕。林健康欠身到隔壁桌上,又取了一疊紙,寬慰道:“哭哭也好,釋放壞情緒,排毒養顏。”

等她平息了點,林健康關切地問:“你想吃什麼?奶酪蛋糕?草莓蛋糕?”

王霞搖頭。

“要一個吧。”林健康不由分說,走到櫃台前,點了塊奶酪蛋糕端回來,“我認識一個女生,隻要生氣,就拚命吃東西。”

“我可不這樣。”王霞喃喃,看蛋糕的眼神就像看空氣,不是這會不想吃,已經一個月了,食欲消失,對什麼都不感興趣。

沉默。

總得解決事情。林健康思考片刻:“我問你一個問題。”

王霞抬頭看他。

林健康雙手抱著,放在桌上,微笑著說:“我的問題是:你對學術研究是否有著不可遏製的激情和無法放棄的熱愛?”

王霞一邊吸鼻涕一邊搖頭:“沒有。我不過想將來做個老師,教教書,寫寫論文而已,一份謀生的職業。除了這些,我也不會做別的事,經商不會,當官沒能力,我還能幹什麼?”

“我不這麼看!”林健康道,“我有個建議,既然你對學術沒有狂熱的愛,在這裏也過得不痛快,那就用不著念博士了!你拿一個哈佛的碩士學位,在美國找份工作,或者回國找工作,換個環境,快快樂樂地生活,不是很好嗎?”

“這,行嗎?”王霞像是見到外星人,沒想到嗜學如命的林老師會說出這樣話,“要說碩士學位,我去年夏天就有碩士學位了。在我們係,隻要第一年按規定修完必需的課程,都能拿到碩士學位。”

“不用寫論文?”

“不用。”

這點和國內不一樣,林健康高興道:“那問題全解決了,退一步海闊天空……”

“可是……”王霞打斷他,“從小,父母就教育我,遇到困難不能輕易言退。”

“死板!”林健康批評,“那也要看什麼情況!從小學到高中,學的是基本知識,人人都該掌握,當然不能遇到困難就甩手不幹!進了大學,就該根據自己的特長選擇人生道路,碰上不適合你的工作,還硬著頭皮上,不撞個粉身碎骨不回頭,那不叫有毅力,那叫迂腐!鹵莽!”林健康替她著急,“什麼叫做長大?長大就是除了懂得堅持,還要學會放棄!隻有經過一次次的放棄,才能找到真正屬於你的人生!”

“說著容易呢!”王霞一臉苦相,“我來哈佛那年暑假,我父母還在飯店裏請了客,我媽單位同事天天帶孩子來我家參觀我,我都成著名景點了。現在要是不念,我媽怎麼辦?親朋好友師長,會怎麼想?要不我整容,一輩子不見他們?這可能嗎?”

“我是你的老師嗎?”林健康嚴厲問,“我算你的好友師長嗎?”

“算。”這點毋庸置疑。

“我是你的老師!我不喜歡看你每天哭哭啼啼,既學不好也過不好!你不是別人的附屬物,你屬於你自己!你不能為別人的眼睛而活,你得為自己而活!為別人而活,你永遠活不好!”

林健康循循相勸:“你隻有為自己活了,有一份愉快的心情,有一門喜愛或者擅長的專業,你才能做到為別人而活。修齊治平,隻有先修身,把自己安置好了,才談得上齊家治國!你父母如果知道你現在的狀態,也會同意我的觀點!”

“相信我,”林健康望著王霞的眼睛,“我比你年長。不讓父母操心,不給朋友惹麻煩,有餘力就幫助別人一把,健康快樂地生活,這是對社會最大的貢獻!”

王霞滿心猶豫,臉皺成一團,不知該怎麼辦。

林健康又說:“當然啦,這是你的事,最後由你決定,我也理解,要做這個決定很艱難。”

王霞長歎,又默默流起眼淚。

林健康說:“你好好想想吧。說真的,一個哈佛的碩士學位,回中國找工作,綽綽有餘!我雖是博士,卻是個土博士,你可是貨真價實的洋碩士!”

林健康邊琢磨邊說:“你可以從事中美交流工作。奧運會、世博會都要開了,肯定急需英文好,了解中國,也了解外國的工作人員。你還可以到國內的英語媒體、外貿公司、涉外協會工作。或者在美國找個派駐回去的工作,哎……”他想起來,“我的哈佛教工電郵經常收到招聘信,什麼紐約大學駐中國辦事處、國際律師組織中國代表處、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觀察員、記錄片短期拍攝助理,都需要熟悉多種文化的人才。你英文好,在美國生活過,在中國長大,又通曉中國曆史,真是不可多得的人選……”

林健康越說越興奮,王霞也被鼓動起來,將信將疑,臉上一會露出“對啊,我能幹”的喜色,一會又露出“這事我能行嗎”的疑惑。

林健康趁熱打鐵:“打開思路,你放棄了一張博士文憑,獲得的卻是一個新世界!”

王霞捧著臉,陷入愣怔。

“好!”林健康體諒道,“這事你慎重考慮。”暮色漸漸降臨,對麵的商店裏,已經出現了情人節的廣告,一顆顆粉色愛心大氣球,飄滿店堂。

過了一會,林健康想確認一下:“你去看過心理醫生?”

“嗯!”王霞點頭。

林健康讚揚:“好,這是對自己負責的舉動!下次不舒服了,還要去看,你可以叫我陪你去,我樂意效勞。”

王霞翻他一眼:“你不相信我?我自己會去的,不去睡不了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