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日本故事(1 / 3)

第二部日本故事

Part 2 Japan: Learning Love

●1大隱東京,被語言強暴

遙遠的藍天裏,掛著一個太陽,兩朵白雲。

午後三時半,山手線澀穀車站。

拉麵店、自動販賣機和分類垃圾箱沿牆而立,站台狹窄頎長,讓人想起中國地圖上的“甘肅走廊”。

乘客們陸續在黃線之外排上隊伍,猶如整齊的牙膏條。林健康背著雙肩包,鬆鬆垮垮地做了一滴牙膏。前麵是三個穿著和服、木屐和雪白棉襪的老婦人,矮小靈活,鞠躬如儀,仿佛小鳥不停啄食。林健康往邊上退了兩步,讓出有限空間,再退,就撞到別人了。

下一班開往目白方向的電車,將在三點三十七分抵達。林健康手入褲兜,指尖觸到一枚回形針,是早晨整理論文時順手放進去的。輕輕用力,環形金屬頂住指肚,堅硬,不妥協,他感受到了自身的存在。望著周圍黑壓壓的人頭,心情居然輕鬆起來,從此,他就像一枚水珠,消失在東京茫茫人海裏,大隱隱於市。一顆逸出軌道的衛星,自由,獨立,與他人無關。終於,離開了過去!

就在這時,一個年輕女性的聲音,遊移地,不敢置信地,試探地,在耳畔響起:“林老師,林……先生!”

林健康沉湎在獨處的安寧裏,沒有把“林老師”這三個中文字和自己聯係起來。

聲音更近了,距離林健康大約隻有一米遠:“林老師,是林老師嗎?”

林健康麵無表情盯著前方的時鍾,三點三十五分。

“林老師,陳……小蘭老師,陳小蘭老師!”呼喚變得果斷。

林健康依然盯著前方的時鍾,他已經明白無誤地知道,有人在用中文向他打招呼。在十三億人的國度,林姓者當有成千上百萬吧,但是,此時此刻,與陳小蘭這個名字有關的人,隻能是自己了。

他緩緩轉頭,眼前站著一個染著金色長發的年輕姑娘,身穿短裙,腳踏棕色長靴,露出一段因風吹日曬而微微泛紅的膝蓋。如果不是說中文,林健康一定以為她是日本女孩。

女孩盯著林健康,青春的身體像一朵怒放的喇叭花:“是林老師吧,我以前是陳小蘭老師的學生。”

林健康似乎沒有明白,臉上露出迷惑的表情。

女孩急忙解釋:“我叫李晨晨。你到我們中學開過一堂講座。”

林健康終於回應:“喔。”

李晨晨道:“你說過一句話,我一直到現在都記著呢。”

林健康回答:“是嗎?”

李晨晨興奮道:“你說,我們永遠也不能複原曆史,我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無限趨向於曆史的真實。”

好一個向學上進的女學生!

林健康淡淡一笑:“那麼多年了,難為你還記得住。”

這句話,像是誇獎,可漠然的語氣又不像是誇獎。

女孩好像察覺什麼:“對不起,您在思考問題吧,打擾您了。”

“思考問題?思考什麼問題?”林健康心不在焉,但很快回過神:“見到你很高興,讓我想起了……過去。”

遠方傳來電車隆隆的聲音,將“過去”這兩個字淹沒。林健康斂起笑容說:“我要上車了,再見。”

女孩深深彎下腰,用日語說:“很抱歉,打擾您了,再見!”

林健康沒有留意身後女孩的道歉,是出於和風的熏染,還是出於年輕女孩的自尊與驕傲。他向前走過許多節車廂,才步入電車,李晨晨既然在這個站台上,一定要上這輛車,他不想與任何人談話,自我放逐得越遠越好。

山手線是運行於東京市內心髒地帶的環行電車線路,大部分車廂沒有固定座位,隻有少量活動翻椅,高峰時期全部收起。現在,三四位老人和兩個孩子安靜地坐在放下的椅子上,車內的氣氛輕鬆閑散。林健康在車廂盡頭站著,扶住把手。電車迅速啟動,暴露在眼前的是各種百貨店和辦公樓的狹窄後牆,距離車道大約隻有兩三米遠,遍布水管、空調機、救生樓梯。也有一些茶色鋼窗,可能是哪家公司的茶水間,窗前坐著喝咖啡的人們,似乎一抬頭就能與乘客撞麵,林健康感覺像是不慎誤入了別人的內衣,趕快收回目光。

撲麵而來的是無邊無際的廣告紙,赤橙黃綠青藍紫,飲料,音樂會,補習班。還有一種倉庫廣告,動員人們租下若幹空間,存放暫時不用的換季物品。日本到底是個土地緊張的國度啊!林健康的眼光又滑向其他廣告,從門邊一直看到天花板上。然後,他看到了一頭金色的卷發。卷發下的眼睛似乎同時發現了他,漾出淡淡笑意。林健康微微點頭,算是打過招呼,隨即將視線對著窗外,一片低矮的一戶建小樓從眼前漸次消失。他有追求寧靜的自由。

十三分鍾以後,目白到了,這是一個小站。所謂小站,指的是隻有山手線一條線路停靠,再無其他線路在此交彙換乘。開放式的地麵站台,空氣流通,望得見青天的顏色。林健康拾階而上,通道兩麵張貼著各種商業廣告,更多的是提防電車流氓的公益宣傳,附近有學習院和日本女子大學等好幾所大學,年輕漂亮的女學生隨處可見,故而也是電車流氓的熱愛之地。轉彎時,林健康眼角的餘風又掃到了一頭金發。

林健康有些生氣!他加快腳步,後麵的腳步聲也變得急促,放慢步伐,後麵的步伐也慢了。沒錯,林健康相信,李晨晨在跟著他!像影子一樣跟著他!用一根可笑的線索,把過去拽到了現在。他無法甩掉她,就像無法甩掉過去。

李晨晨憑什麼這樣做?有什麼權力這樣做?

君子坦蕩蕩,林健康側身在路邊站住,這是出入車站的必由之路,前方過了紅綠燈,就是學習院大學的校門。待到李晨晨走近,他壓抑著內心的不快,彬彬有禮地問:“請問,你和我同路嗎?”

還在幾米遠之外,李晨晨的目光裏就蕩起驚訝,她三步並兩步喜滋滋跑來:“我去日本女子大學。”她以為林健康改變了主意,想與自己同行。

林健康愣了,真是出人意料:“好吧,你先請。”他嘟囔著做了一個禮讓的姿勢。

李晨晨也愣了,明白林健康的意思後,眼神“呼”地暗下來:“失禮了。”她昂起小臉,驕傲地飄向前方。

中村浩二在中國留學四年,也學會了中國人的大嗓門,一見林健康,立刻快步穿過會議室,大喊:“健康,你來了!”人到林健康邊上,聲音還在後邊回響。

“我給你找了個翻譯,水平比我高。”中村樂嗬嗬彙報,回頭張望,“咦,剛才還在呢?大概準備茶具去了。”靠門的茶幾邊,兩個女生正用電水瓶燒水。

林健康道:“笑話,不會有人中文比你還要好。”他放眼掃了一下會場,正麵一塊大白板,中間安置著一張深灰色長桌,四邊圍滿了青灰色椅子,靠牆還有一排青灰色活動折椅,這是一間典型的無窗小型會議室。

中村說:“怎麼不可能?你還教我日文呢!”

林健康終於笑了,拍中村的肩:“誇張了!”

林健康說:“我自己用日文講,提問和回答時,請幫忙翻譯一下。”

中村說:“沒問題。”

中國近代史研究會是日本學界的一個民間組織,由東京地區各大高校研究中國近代史的學者自發組成,每月召開一次例會,通報各人研究動態,並邀請一位或數位學者發表學術報告,另有一位學者進行評論。每年還編輯出版幾種論文集。這次,林健康受中村邀請,前來介紹自己的近期研究。

林健康坐下不久,中村就領著個人過來了:“健康,我介紹一下,這位是正在攻讀博士課程的李桑,今天幫助你工作。”

什麼叫冤家路窄?

麵前站著的不是別人,正是李晨晨。方才,他們下車後各走各的路,不料在這裏又碰麵了。

天意吧!

林健康眼光望向別處,有些尷尬:“呃,你好。”

中村何等敏感:“你們認識?”

林健康還未回答,李晨晨搶著說:“林先生以前不認識我,但我認識他,我聽過他的講座。”

中村笑了:“林老師是個很有影響力的人物啊!”

林健康臉上的笑容像是剛從冰箱裏端出來:“這是論文全文,提問時想請你幫忙,謝謝。”

李晨晨改說日語,擺出敬而遠之的表情,與林健康的態度十分匹配:“您能惠賜我這樣一個機會,讓我為您翻譯,真是三生有幸。”

中村驕傲地拍拍林健康的肩:“怎麼樣?李桑的日文,比日本人都好吧。”轉而對李晨晨說,“健康是我在上海留學時的同門師兄,都是自己人,隨意些吧。”

哪知李晨晨不肯隨意,繼續用敬語:“能有機會向林先生這樣的偉人學習,使我誠惶誠恐。敬請林先生不吝賜教,拜托了。”

小丫頭是故意拿繁文縟節來說事,林健康眉頭微皺,用中文道:“哪裏哪裏,互相學習。”

中村大笑著對李晨晨道:“可以了,夠尊敬了。我有些事,暫時別過。”說罷,跑去招呼新來的教授。

林健康立刻轉身走到座位上,不再答理李晨晨。她不是朋友,也不是熟人,隻是中村分配的臨時助手,今日以後,也許難以相見,他沒有義務與她發展更親密的私人關係。以前,林健康熱情開朗,如今他身心倦怠,不想和陌生人交往。

不出所料,李晨晨並不配合。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女人報仇,刻不容緩。

演講四十分鍾,留下二十分鍾提問。簡單的問題,林健康自己回答了,稍微複雜一些的,便用中文講一遍,再由李晨晨翻譯。

林健康說:“關於這一課題,國內現有研究漏洞百出,北京的一位泰鬥某老先生,常常根據主觀意願曲解曆史事實。”

李晨晨翻譯為:“德高望重的某先生是國內學術界的大家,我對他充滿了景仰。我很榮幸能就這一問題跟他商榷。”

林健康目瞪口呆。你說她生編亂造,她也保留了關鍵詞,隻不過重新排列了單詞順序。

這樣蒼白軟弱的語言難道是他林健康的語言嗎?

當李晨晨第三次徹底改寫林健康的原文時,林健康轉過頭,確信周邊聽眾看不見自己,狠狠瞪了李晨晨一眼。她卻若無其事,滿臉燦爛笑容,得意勁就像天邊的雲彩。他隨時準備罷免她了。

但是,且慢,林健康發現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仿佛冰凍的土壤在三月裏蘇醒,當李晨晨說話時,會場的反響比林健康自己發言時,更為鬆動活潑。視野所及之處身體語言明顯增多,幾位日本教授微笑著向林健康點頭示意,還有兩位以掌托腮凝神注目,另有人在紙上狂書不已,房間裏彌漫起共同探討的熱烈氛圍。

不管林健康說得簡單還是尖銳,李晨晨統統為他添加了溫文爾雅的修飾。林健康若是一幅畫,李晨晨的行為就好比為這幅畫鑲上了畫框,使其變得精致大方。站在大家麵前的林健康,是個上進、自信、謙遜的年輕人,這就是李晨晨通過語言塑造的林健康。

這是真實的林健康嗎?

像麥芒一樣不屈服,像野草一樣無所顧忌地生長,那才是他吧。

如果還在上海,林健康會寫篇文章,題目叫做《被語言強暴》,來描述自己此時的感受。在林健康的授權下,翻譯利用工作特權,用個人風格的語言,塑造了一個不存在的林健康,並把這個不存在的林健康,塞入了真實的林健康的軀殼。真實的林健康受到了語言的強暴。

現在,林健康麵臨的問題是:反抗還是默認自己的新形象?

林健康是個消瘦結實的三十出頭的男人,擁有比同齡人更尖銳的思想和勇氣。與方才演講時的嚴肅相比,他的姿態漸漸生動,笑意像爬上夜空的星辰,爬上了他的麵容。他微笑著麵向會場說話,微笑著注視著李晨晨,眼睛裏流淌出柔和的,甚至略帶羞怯的光芒。

天啊!李晨晨覺得自己的心在怦怦亂跳,少女時代的記憶全回來了!八年前,還是博士研究生的林健康給附中的學生開講座,穿著一條肮髒的牛仔褲,出語驚人,狂放不羈,征服了台下所有自以為是的女生。從那時起,她們對陳小蘭老師又愛又嫉,愛的是她身上帶著的林健康的氣息,嫉的是她竟然獨占了林健康。

此刻的林健康比八年前更為迷人,成熟取代了稚氣,眼中一閃而過的羞怯,更勾起年輕女性懵懂的母愛。李晨晨不敢直視他,八年的日子不複存在,電車上的不快也早已忘卻,她又變成坐在台下的小女生,像從前一樣敬仰他,熱愛他。

她癡迷地望著他的手,會說話的手,靈活,自信,滋潤,甚至,性感。五指微分,呈現著自然的弧度。在表達肯定時,又變得像竹子一樣挺拔。

他們的配合愈來愈和諧。原先是兩條軌道上的人,李晨晨為了炫耀自己的日文,也為了顯示教養,使勁修飾他。現在,他的中文也日益安然大度,李晨晨隻要將原話翻譯出來,就已十分儒雅。他們成了在一條軌道上跑的車了。

提問接近尾聲,會場上再次響起會意的笑聲,林健康平靜地看了一眼李晨晨,眼中閃過不易察覺的溫和。當他剛開始演講時,麵對毫無表情的日本學者,就像麵對一堆冷鐵,心裏甚至萌生了一縷對抗之意。這樣的場景和情緒似曾相識,學術委員會,穿著權威衣裳的人們,從四麵八方向他壓來,敵視他,嘲諷他,批駁他。即使遠走他鄉,也擺脫不了被審判的命運嗎?

但是,李晨晨改變了這些。

會場上氣氛熱烈,火花串串。林健康好像站在夏夜的海濱,仰望天空中燦爛綻放的花火,有點失真,有點夢遊。很久沒有暢所欲言了,很久沒有看到微笑的麵容了,旁聽者,提問者,個個興高采烈,像是漂在水麵上亮汪汪的菜油。

“喝酒去,喝酒去!”待演講完畢,中村一把抱住走下講台的林健康,“不錯,有新意!”

林健康覺得自己真的挺喜歡浩二,他長著一張國字臉,個子不高,穿細格條紋西褲,和林健康的審美有些差別。他隨時隨地都能像喝醉了酒的日本人一樣,爆發出熱烈的激情。物盡其材,人盡其用,許多學會幹事長和秘書長的職務都派給了他,一會劄幌,一會九州,成天蹦上躥下。林健康抵達東京的第二天就問他:“你什麼時候看書?”他說:“向中國先哲學習,廁上,車上,枕上!”

小酒館坐落在小巷深處,掛著半截藍布門簾,四周牆上貼滿了紅色菜單,好像中國新年對聯,昏暗的空間裏,湧動著暗潮般的家常的歡喜。每張桌子上方,懸掛著一盞紙罩電燈,點亮了燈下微醺的麵容。考慮到林健康是初來乍到的外國人,眾人選了有桌洞的桌子,要了刺身、天婦羅、雞軟骨串燒、秋刀魚、煮蘿卜、壽司、螃蟹火鍋和日本清酒,每樣都是兩份。

李晨晨和另一位中國女生張桑,還有日本女生雪子,自行分工,不停地給餐桌東首、中間和西首的老師們續茶斟酒。才來幾日,林健康已經發現,在公共場所和辦公室,女性司職沏茶衝咖啡提鞋子,似乎天經地義。這與被全世界漫畫了的上海——女人拎著小坤包噔噔前行,男人提著小細蔥低頭緊跟——簡直就是兩重天地。林健康雖然遠不是紳士,畢竟接受了平等教育,等到刺身上桌,借著演講成功的愉快心情,客氣地請身邊的張桑先用菜:“刺身很新鮮。”

張桑似乎沒料到有人與自己說話,嚇了一跳,身子後傾:“謝謝,我不吃。”

林健康道:“聽口音你是南方人。南方人一般都愛吃魚。”

張桑低首,一縷滑下的黑發遮住了半張臉:“我是例外,我嫌腥。”

這女孩身上有一種奇特的力量,讓人閉嘴的力量。林健康忍不住再看她一眼:表示禮貌的笑容已漸漸淡去,在嘴角變成一把小鎖。任你怎麼撬,她也不會開口了。微微蒼白的麵容仿佛冷牛奶上的衣膜,泛著淡淡的鉛色。她坐在人群之中,卻離人群很遠,似乎下一秒鍾,就會像冰一樣融化得無影無蹤。林健康心跳了一下,古墓中蒙塵的邢窯白瓷,大概就是這樣的境界吧。黑森林暗夜中的一潭靜水。

林健康不再多說。右邊一位頭發花白的日本教授熱情地問:“林先生以前來過日本嗎?”

林健康說:“這是第一次。”小野先生是文學部教授,研究中國近代史,1980年代初期開始訪問中國,是地道的中國通。

“最近到過上海嗎?”林健康寒暄問。

“今年春天去過北京,曾經與貴校的賈路道主任相遇,賈主任與您是在同一個係吧。”

“是。”林健康的笑容消失了。

“島村教授也是賈教授的好朋友,我給你們介紹一下。”未等林健康回答,小野教授便呼喚對麵留著大胡子的教授,“島村教授,今天做報告的林教授,是賈教授的同事。”

“啊,幸會幸會!”島村教授遞過名片,“賈主任最近很忙吧。”

“我不清楚。”林健康幹淨利落道,“喝酒!”他麵容嚴肅,向小野和島村舉起酒杯。

世界是個地球村。通過六個人,可以認識六十四億人。林健康覺得身上粘滿了蜘蛛網,重重疊疊,往複無盡。

喝酒喝酒。林健康不斷勸酒,身上燙乎乎的,關節開始變軟。他想飛,像鳥兒一樣飛,離開地麵,離開有血緣關係的人,離開有同事關係的人,離開同事的朋友熟人的親戚,離開朋友的同事親戚的熟人,離開自己,離開身體,從皮膚裏掙紮出去,到高高的天上去,到烏有之鄉去!

喝啊喝啊!林健康給自己鼓勁,給日本人鼓勁,眼前已醉倒一片。傳言果然不假,日本人好酒,卻不勝酒力。東門酤酒飲我曹,心輕萬事皆鴻毛。林健康有些傷感,身體越來越重,無論如何飛不起來了。酒從口中下去,似乎湧上眼眶,眼睛裏濕漉漉的,他一把抓住剛剛擠進來坐下的中村,用日語惡狠狠說:“原來日本的中國近現代史研究始於孫中山,終於魯迅啊!”又喝了一大口酒,“而且隻有孫中山,隻有魯迅。”他方才知道在座一半學者曾經是孫中山研究專家,另一半曾是魯迅專家。

中村立即回答:“這是以前的事,從戰後一直到1970年代,日本學界深受中國影響,你們重視魯迅,日本也跟著研究魯迅。連歐洲,都受到了毛的震撼。現在完全不同了。你應該好好了解一下日本學界的現狀。”

林健康傲慢道:“你不能否認,我說的是事實吧!曾經有過的事實!”他非常自信,半睜的眼裏射出一道激光。這才是他的常態,先前演講時表演出來的謙遜讓他不自在。

中村笑道:“沒錯,我們說的都是某個時期的事實。張桑,給林先生斟酒。張桑今天真是漂亮動人啊,一起喝一杯吧。”

張桑含羞一笑,伸出手臂,接過林健康的青色小酒盅,斟滿,兩手平端遞給林健康,說:“謝謝,我不會。”

“不可以不會!”中村溫和笑道,從桌子中間取過一隻空酒盅,倒了半盅清酒,“喝一點,一來給林先生接風,二來恭喜林先生報告成功。”

“我也祝賀林先生報告成功!”李晨晨擎著酒杯從邊上挪過來,口氣裏帶著不羈和潑辣。酒太滿,搖搖晃晃溢出酒盅,順著手掌流到“日燒”過的銅色胳膊上。李晨晨眨眨眼,伸出舌頭靈巧地添淨胳膊上的酒痕:“幹杯!”

中村說:“幹杯!”張桑跟著抿了一口。

中村又笑:“李桑像個日本女生。”他與林健康碰杯,看了林健康一眼,接著看了第二眼,“你醉了嗎?”中村滿臉狐疑。

“沒有。”林健康堅決地說。

中村道:“在日本好好休息幾個月吧,聖誕的時候一起去箱根或者日光洗溫泉,說不定還能看到男女共浴呢。”

林健康大笑:“哪兒都行。對流浪者來說,異鄉就是故鄉,故鄉也是異鄉。”

中村道:“思想家,到底是思想家,說出來的話就是與眾不同!”

林健康警覺:“你覺得我沒有學問?”

中村打著哈哈:“哪裏哪裏,健康的學問眾所周知!”中村的中文實在太好,連走過場的口氣都和中國人一模一樣。他邊說邊把茶杯塞到林健康手中。

林健康一飲而盡:“我所有的研究,都和我對人類命運的關懷緊密相連。”他一定要比別人多說一句話。

如果是陳小蘭聽到這話,定會一撇嘴角,就像吐出一片瓜子皮,幹淨利落吐出兩個字:迂腐!

不知過了多久,林健康隻覺得眼前一片閃亮,晃晃腦袋,看清是李晨晨的一排白牙,上麵是更加閃亮的一雙眼睛,林健康將茶杯伸到她麵前,沉沉問:“燈怎麼這麼亮啊?”

要讓自己喝醉真是太容易了。

朦朧中,在寂靜的馬路邊,搭上空蕩蕩的巴士。換電車。靠在澀穀站前八公犬塑像的座基上喘氣,清風將惡心壓下腹去。被幾十米寬的人流挾裹穿過舉世聞名的澀穀廣場。鍾擺一樣晃悠到曲折的小路上,路邊人家種植的小草拂上腳踝,花卉散發出淡淡的香氣。一個男聲說:“到了。”

到了。林健康一頭倒在床上,柔軟的枕頭包圍了頭顱。男聲消失了,房間裏靜悄悄的,隻聽見大腦中的爆破聲。“啊!”林健康用力長嘯,想把腦袋裏的魑魅魍魎統統趕跑。“啊!”他聲嘶力竭再吼一聲,吐出心中的鬱氣。

屋裏響起了小動物跑動的窸窣聲,一塊熱乎乎的毛巾蓋在臉上,沿著額頭、麵頰和下巴輕柔擦拭。接著,換了一塊更熱的毛巾,又是一塊熱毛巾,每個毛孔都溫暖地開放,像五月的鮮花。林健康情不自禁用臉蹭著熱毛巾,發出低低的呻吟。

清香襲上麵前。柔軟的唇蜻蜓點水般在他唇上觸了一下。然後,比唇的溫度更高一點,也更濕潤,是嬌美的舌尖,猶如夏季飽含水分的熱風,掠過幹燥的雙唇。一下就過去了,像試探。

就這一下,如同火柴,“唰”地點燃了酒醉中疲憊不堪的身軀。他一直在混沌中掙紮,頭痛欲裂,欲醒不醒,找不到出口。現在,水閘的閥門終於打開,林健康魚兒一樣,奮不顧身遊向出口。

他扳過她的頭,摸索著吻入唇內。他吸吮著,像吸吮光明的黑夜,貪婪無止,迫不及待。她的舌尖逐漸回應,小小的撩動變成了驚濤駭浪。

“別離開!”他的喘息加重,雙手像颶風,直撲女人胸前。他想象自己把一捧肥沃的泥土搓成了細沙,把一枚結實的南瓜揉成了瓜液。指縫間充滿了細軟的異物,他再次用力,把它們碾得更碎。

女人呻吟不斷,似乎透著驚喜,又似乎痛苦不堪。突然,女人將胸部壓向床褥,大叫:“痛!”

林健康怔住了。

眼前的身體像大海中閃閃發光的銀魚,從背部到腰支,有著葡萄酒杯一般蜿蜒的線條。

他未曾珍惜她。

她是誰?

她不是一個具體的女人,她是與他相交的世界。

可是,她畢竟是一個有著甜膩的乳房和柔軟身段的女人啊,願意與他肌膚相親的女人。

他有些羞愧。

他慢慢撫摸女人後背,以手勢表達著道歉。女人的身體軟了,燙了。

屋外刮起大風。林健康像個舵手,與自然同流,與女人唱和。他分不清楚,是自然激發了他,還是女人激發了他,抑或女人借助自然激發了他。女人的叫床聲宛如衝天火箭,有時又變成一扇凜冽風帆。“叫啊,叫啊!”林健康激動地大喊,他要飛,他要乘著歌聲的翅膀,飛上天空!

亞,噠。女人吐出了兩個日文音節。

終於飛起來了!

不知過了多久,林健康感覺兩隻纖細的手用餐巾紙替自己清潔身體。接著,換了一塊熱毛巾擦拭。然後,熱毛巾蓋住私處,靈巧的指尖在上麵彈了兩下,又捂住了它。溫暖,舒適,放鬆的感覺再次淹沒身體。他嘀咕了幾個字,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很沉。一周以前,從東方航空的班機上下來,進入成田機場,搭乘機場快速,走上東京地麵,他好像一直踩在棉花上,不知所至,不知所終。此時此刻,終於降落到土地上了,和人類有了交往。縱使千百人遠離他,終究有一個人願意親近他,讓他把種子深深播入體內,引領他的靈魂飛出肉身。他想做悲劇人物,可骨子裏更渴望人類的溫暖。他挨著女人,安心地讓自己墮入夢鄉。

深夜,三宅島近海發生的兩次輕微地震都沒能將他晃醒。

●2訪小野教授話舊,遇山本教授喧嘩

東洋文化研究所分給林健康一間迷你辦公室,大概8、9平方米大小。一門,一窗,一桌,一椅,一沙發,一書架,一電腦。雖然設施和地板都有些陳舊,但打掃得很清爽。這間辦公室一直由訪問學者使用,前幾位正好都是中國人,電腦裏安裝著五花八門的中日文軟件,林健康隻刪不增,很快完成基礎建設。

大約十二點,林健康到學校地下餐廳吃飯。用罷中飯,林健康離開學校,按照國際交流中心的秘書寫給自己的指南,搭乘電車和巴士,到區役所辦理外國人居住證,買國民保險,到銀行開戶。這些事情都辦妥,林健康開始熟悉校園,跑遍每座圖書館。

與中國相比,東京大學本鄉校區的優點是林木幽深,短處在布局促狹、建築平淡。放眼望去,首先闖入眼簾的就是大團大團遮天蔽日的濃蔭,校園仿佛森林,空氣含水,林下道路黑濕一片,銀杏樹橫逸的斷枝上,居然長出一排薄薄的褐色蘑菇,狀如中國畫上的雲層和鬆枝。最令人驚奇的,樹木樓房好像孿生兄弟,大多一樣高矮。六層大樓門口的櫸樹,一定長到六層高;八層建築邊上的櫟樹,也一定長到八層高。校園裏布滿紅磚樓和褐磚樓,那些六七十年代修建的水泥預製板大樓,也都床上施床,屋上架屋,新罩了一層紅磚外套,以保持學校建築的統一風格。可以想見,在過去一百多年中,新的建築不斷蠶食原先的草坪,最終造成了今天群樓相擠的局麵。

林健康在圖書館泡了十來天,小野先生托中國留學生捎過三回話,請他有空去自己那裏一趟。那晚喝醉酒,林健康已經記不得小野先生長什麼樣了,模模糊糊的印象是一堆波濤似的白發。不,也許是白色短發。彼時,林健康無論看什麼,都似海浪般洶湧不定。

還有,那酒後像西洋牡丹一般嬌嫩開放的女人,是現實中的可人兒還是夢裏的田螺姑娘?那不像是夢,可為何早上醒來,房間裏幹幹淨淨,了無痕跡?但身體告訴他,那是真的。飽滿肉感的肌膚,富有衝擊力的呻吟,驚天動地的撞擊,色與聲,靜與動,委婉與爆發,一切都似剛剛結束。這神秘的女性到底是誰?他苦思冥想,不得其解,隻知道應該是一個年輕健康的女孩。他期盼再次得到她,期盼來自女人的,屬於人類的肌膚相親。

林健康將掛在門上的名牌翻到淺色一麵,表示自己不在研究室。然後下電梯,去位於另一座大樓的小野研究室。正是上課時分,校園裏很安靜。陽光漏過高大的樹枝照射下來,空氣霧蒙蒙的。林健康磨磨蹭蹭,到了小野研究室的門前。想到小野教授提起賈主任的高興勁,他本能地端起了敬而遠之的架勢。

小野教授笑眯眯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兩本書,說:“這是拙作,請林教授指正。”

林健康道謝,坐下,準備念兩頁告辭。

這邊,小野教授興致勃勃打開話匣子:“林教授這次到日本來,主要研究什麼?”

林健康謹慎回答:“找資料。”

小野問:“哪些方麵的資料呢?”

林健康惜墨如金:“有關晚清史的資料。”

小野點頭:“林教授是研究思想史,還是經濟史、軍事史?”

林健康再擠出一點:“思想史。”

小野好奇問:“日本有中國沒有的材料嗎?”

林健康:“有。”

小野教授斟了一杯茶,遞給林健康問:“你找到了嗎?”

林健康回答:“已經找到一些。”

小野教授上身傾向林健康,一點都不在意林健康的木然,繼續饒有興趣問:“都是哪些材料呢?”

林健康放下書,話稍稍多了:“明治和大正年間到中國來的日本情報人員的日記、書信、回憶錄,以及當時日本各種團體出版的機關刊物。”

小野略微失望:“原來林教授研究日本間諜啊。其實,日中兩國之間,還有很多值得研究的有意思的課題。”

林健康解釋:“我不研究日本間諜。當時日本情報人員,比如東亞同文會的宗方小太郎,和中國人會麵或是參加集會後都會留下詳細的日記和彙報,有時比中國人的記錄還詳細。我在他們的記錄裏,查找晚清中國改革派的活動。”

小野:“原來如此。說起來,我的祖父,也曾在中國生活過呢,他是一名教師。”

“是嗎?”林健康抬起頭。

“祖父出生在九州島的熊本,和宗方小太郎是同鄉,叫小野三郎,是家裏的第三個兒子。我們熊本人,有點像中國的客家人和湖南人,有毅力,有決心,有獻身精神,喜歡闖蕩。”

“祖父少年時跟隨鄉裏的學者學習漢語,最喜歡念曆史書。二十歲以後在中學教漢文。日清戰爭——中國稱作甲午戰爭——以前,日本的中學都開設漢語課。”小野教授解釋,“日本戰勝以後,很多人主張不必再學戰敗國的語言,當時也有反對意見,說是如果日本人不懂中文,怎麼到中國去談生意呢。總之,爭論了一段時間,最後還是取消了中學的漢文課程,我祖父就失業了。”

林健康心裏盤算,明天就去圖書館找到廢除漢文課程的原始文件。

“過了兩年,1897年,我祖父經過熊本同鄉的介紹,從長崎坐‘西京號’到了上海。那時,正是維新變法時期,湖南,湖北,上海,浙江,到處都在興辦新式學堂,急需東文教師和維新顧問。頭一年,祖父在上海三井洋行練習中文口語,也幫助維新派創辦的《時務報》翻譯日文報紙,第二年就進了羅振玉開辦的東文學社擔任日文助教,和社中教師藤田豐八、田岡嶺雲相處甚好,祖父在日記裏把東文學社稱作梁山泊,當時王國維也在學社學習日語,二十一歲,比祖父年少四歲。”

打蛇打七寸。這些話引起了林健康的興趣,他忍不住道:“這段曆史我非常熟悉,我專門研究過《時務報》和東文學社,原來令祖當時也在上海!小野三郎?”林健康想了想,“我看過的日文材料有限,沒有讀到關於令祖的記錄,以後要好好找找。”

小野爽朗道:“不必,不必,我也沒有親眼見過祖父的手書。祖父是個單純的教書匠,東文學社關閉以後,又到杭州西湖金沙港的杭州蠶學館任教,後來應湖北總督張之洞之邀,前往武昌,擔任湖北工藝學堂的日文教習。”他的聲音漸漸低沉,“1911年初夏,武昌起義前幾個月,祖父夜間由漢口渡江至武昌,不幸遇到風浪,翻船溺水而亡,當時隻有三十八歲。我的父親,留在熊本,才過了五歲生日。”

林健康扼腕歎息。

“祖父雖然在中國住了十多年,卻沒參加過任何日本情報組織。所以,東亞同文會編的《對支回顧錄》等曆史資料裏,都沒有他的傳記。我曾經用心找過,一無所獲,你完全不必內疚。”講完這番話,小野教授的神情,並雜著落寞和坦然。

“如果您不覺得冒昧,”林健康斟酌用語,“不知我能否拜讀令祖的日記?我研究晚清史,令祖參加了中國人的維新活動,日記裏也許記載了一些尚不知曉的曆史事實,可以給我們的研究提供新材料。”

小野教授摸了摸腦袋:“我也沒見過祖父的日記,隻是聽人轉述而已。外交檔案館可能會有林教授感興趣的內容吧。”

林健康回答:“還沒有來得及去,現在主要在東大的明治新聞雜誌文庫看材料,找到了兩種從未發表過的手稿。”

小野說:“太好了,恭喜你。還去東洋文庫嗎?那裏需要教授的介紹信,你有嗎?沒有我給你寫一張。”說罷伸長背脊,在書桌上找紙。

中村浩二去了福岡,林健康正想另找日本教授替自己寫介紹信。他起身道:“太謝謝,給您添麻煩了。請問,令祖的日記目前藏在……”

小野一揮手說:“日記的事,說來話長,以後再談吧。至於講到給我添麻煩,沒有那樣的事!1980年,我從文部省申請了一百萬日元的研究經費,到中國進行田野考察,在路上生了病,中國教授的夫人專門趕到縣城照顧我,給我煮蘿卜,做蒸蛋。現在想來真是美味啊,和日本人做得一樣棒。二十多年了,我交了很多中國好朋友。”

既然小野教授不願提日記,林健康隻好下次找機會再談。

“你一個人來日本?沒有帶太太?”小野教授又問。

林健康說:“沒有。”

“一個人呐,會感到寂寞吧。”

林健康笑道:“做研究的人是不怕寂寞的,隻怕不夠寂寞。”

小野道:“話是這麼說。到了一個新地方,如果太寂寞了,會影響情緒,影響工作。我第一次上京,是在昭和32年,那也是我第一次離開故鄉熊本,進大學念書。一個鄉下孩子,到了大都市,處處驚訝,用仰慕的眼神看著在東京長大的同學,不敢跟他們說話,怕他們笑話我。那個時候,真感到寂寞啊!”

“您在熊本長大?”

“是啊,林教授是在上海出生的嗎?”

“不是,我的故鄉在安徽的鄉下。”

“啊,那林教授和我一樣,都是土地的孩子。到了昭和33年,我交了朋友,組織了東亞問題讀書會,才覺得東京真是一個好地方。還是把林夫人接來吧。”

“……她工作忙。”

“啊,是這樣。等下個月,秋葉紅了的時候,內人想請你和其他同事到寒舍賞秋葉。寒舍後麵正好有座小丘,種了不少銀杏,還看得見富士山。”

“多謝了。若太麻煩,就不必打擾小野夫人了。”

“哪裏哪裏,不客氣。到了日本,就多看看日本的社會,多交一些日本朋友,年輕人,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小野教授的口吻像個父親。

“還有一件事。”小野教授接著問,“你願意把聯絡電話留給我嗎?學校裏有不少中國人教師,既有專職也有兼職,還有很多研究中國問題的日本年輕人,經常舉辦活動,我想介紹他們直接和你電話聯係,你同意嗎?”

“當然,謝謝。”林健康照著小野教授的指示,把電話號碼和電郵地址寫在書櫥前麵的白板上。

從小野研究室出來,林健康才走幾步,走廊突然一亮,旁邊辦公室的門開了,現出一位身著套裝的日本女教授。“嗨咿。”她向林健康打招呼。

“嗨咿。”林健康回應,認出這也是研究中國的教授,曾在中國留學,姓山本。

山本教授問:“林教授還習慣日本嗎?”

林健康收住腳步,很自然用日語的思維回答:“啊,托您的福,已經習慣了。”

山本教授說:“真了不起,當年我去中國留學,整整適應了一年。”

口氣模棱兩可,林健康笑笑,繞開山本,準備離開。

山本繼續道:“我們主編了一本《中國研究》的雜誌,年底的一期可以給林教授留些篇幅,林教授有興趣寫篇論文嗎?”

林健康道:“這個,我手頭沒有完成的論文,恐怕趕不上貴刊的時間了。”

山本道:“沒關係,明年也可以。”

山本又笑著盯著林健康補充:“我們這是日文刊物,聽說你們中國大學評職稱,發在外文刊物上的學術文章可以加分呢。”

林健康心中不快:“我寫文章不是為了什麼加分。”

“那為什麼?”山本突然冒出一句中國話。

林健康皺眉說:“為了明白曆史真相。”他側身起步,又加了一句,“我現在對寫文章沒有興趣。”

山本追著問:“那林教授到日本來幹嗎?”

幹嗎?林健康停下步子,回頭道:“我來做研究。”

山本咄咄逼人:“做研究可以不寫文章嗎?不寫文章林教授怎麼和世界分享自己的發現呢?林教授可是拿著國際交流協會的資助呢。”

早就聽說這位山本教授是個怪人,果然匪夷所思。不過,林健康也不是個不怪的人。他回頭走了幾步,站在山本麵前,一字一句道:“我在日本可以停留十個月。山本先生,我是抓緊時間,查閱在中國看不到的資料書籍,和日本教授交流重要呢,還是關在屋子裏,寫以後也可以寫的文章重要?哪一種方式讓國際交流協會的資助得到了更好的利用?”

山本未說話,眼神也未休息,上下打量林健康。山本在中國生活多年,不少日本教授議論,她的怪是中國式的怪。可是林健康覺得,她的怪是典型的日本人的怪,是日本式的一根筋。

林健康眼一抬,道:“著書不為稻粱謀。難道山本先生做研究,隻是為了評教授嗎?”

山本頑強說:“你們中國人,不都是這樣嘛!”

林健康火了:“你錯了,我不是這樣的人!”

又一扇辦公室的門開了,小野教授的身影出現在走廊裏:“山本教授,好久不見啦。啊,林教授還在呐。”

一股熱流衝上大腦,日本人平素不管他人瓦上霜,小野教授出來打招呼,顯然有息事寧人之意。不知他都聽到了些什麼,希望別給這位和藹老人留下壞印象。不過,若是留下,也就聽天由命吧。林健康到處樹敵慣了,也不在乎再多一個。他眼神並不對人,向著小野教授方向點點頭:“失禮,我先走了。”

●3什麼時候,厭倦才會離開

“我發現啊,你不是真忙,你是自己找事,愛出差。”林健康調侃中村,麵孔卻很嚴肅,他有本事成天板著個臉。

一夥人正坐在學校邊上的居酒屋裏吃飯。林健康懶得開火,趕上中村從福岡回來,就拉了幾張熟臉一起出來,AA製,這也是日本人的付賬習慣,彼此輕鬆。

“是啊!”中村一口把壽司吞進嘴裏,然後閉上嘴咀嚼,等有空了,才順水推舟開了口,“你真是個研究家,才幾天就把我研究透了。”

這樣徹底承認,林健康反倒無話,本來想問福岡可有什麼人在等著你,但顧忌邊上坐著的女學生,就此收口。

中村換下嬉皮笑臉的神情,一本正經問:“小野教授不錯吧?樂於幫助年輕人,特別友善。”

“那是對你們,對我們學生可厲害了!”李晨晨突然插話,說罷夾起一枚壽司送往嘴中,一邊閉嘴咀嚼,一邊把手放在下巴下接著。林健康想,怪不得中村上次說李晨晨像個日本女孩,吃壽司的樣子和電視上的範本如出一轍。每次林健康看見電視上嬌小的日本女人一口把一兩寸長的壽司塞進嘴裏,就會愣上幾秒鍾,實在無法想象人的口腔容積如此之大,也不能想象美人一點都不注重形象。林健康要吃兩口,才能吃完一枚壽司,據說這種吃法反倒缺乏教養。

林健康收回思緒,問李晨晨:“小野教授怎麼個厲害法?”

“很嚴肅,我沒見他笑過;三天兩頭還要交學習報告。”

“嗨!”林健康釋然,“這是有職業道德。換上我,也會如此。”

“真的?”李晨晨驚訝,“我以為您會和大家不一樣,您是個很特別的人。”

“他當然特別了!”中村說,“我親眼所見,他做實習老師時,叫大學生背《論語》,一萬五千字,一個學期背完。”

李晨晨笑得幾近噴飯:“我好像聞到海邊爛魚的氣息呢。”

“非也非也,反潮流而行之,厲害!”鄭漢波剔完秋刀魚骨頭,把魚盤放到張桑麵前。他在國內念了日文專業的本科,來日本念了博士課程,和中村師從同一位導師。最近幾年,日本國內向歐美看齊、改革博士授予製度的呼聲日漸高漲,那種筆耕不輟、舌耕不止的老教授,到退休還拿不到博士學位的事情頻遭抨擊。鄭漢波現在擔任非常勤講師,教授中文,等到論文出版,再工作幾年大概就可以拿到博士學位了。

張桑對著秋刀碎魚,表情既羞澀又幸福。林健康原以為她是個沒表情的人,沒想到以偏概全。這兩人是一對戀人。

鄭漢波清清嗓子,似乎坐到聚光燈下,語氣抑揚頓挫:“新派不屑做,老派不敢做。健康兄推陳出新,既有新派的視野,又兼具老派的紮實,一定是別開生麵。”

林健康今天頭回與鄭漢波見麵,早聽中村說鄭桑是個熱情外向的人,果不其然,一堆高帽毫不吝嗇送給林健康,稱兄道弟。

受人稱讚,心裏當然舒坦,林健康微微一笑:“隻有了解,才能研究。我想帶給學生一個醫生的視野。”

“原來如此。”李晨晨想了想,“你不是信徒?”

“當然不是。”林健康一絲不苟道,“我不是任何人的信徒,我是一個醫生,一個解剖師,一個研究者。”

李晨晨眼裏閃著光芒:“對,這才是我認識的林老師!”

“獨立的精神,自由的思想,批判的意識,為真正的知識分子幹杯!健康,我敬你一盅。”任何書麵語到了鄭漢波嘴裏,一點都不做作,反而讓人覺得自自在在,貼心貼肺。

“幹!”林健康一氣喝盡清酒。

“浩二,我真沒想到,小野教授的祖父去過中國,”林健康感慨道,“而且和我研究的那些人物都有過交往。”

“真的嗎?”李晨晨好奇說,“那小野先生算得上子承父業了。”

中村道:“我們近代史研究會的不少先生,都和中國有些關係。井上先生的嶽父,做過東亞同文書院的院長,就是在今天上海交通大學原址上的那所學校,戰後在名古屋的愛知大學編和漢辭典。佐佐木教授的父親,1920年代曾經在天津辦過報紙,是個新聞記者,1972年都八十多歲了,還到中國訪問。”

“那您呢?您也是因為家裏長輩到過中國,才研究中國嗎?”李晨晨問。

中村朗笑:“若是這樣,那豈不是隻有長輩和中國有聯係的人才能研究中國了嗎?我家長輩都沒去過中國,和中國沒有一點關係。說來話長。”中村娓娓道來,“我小時候,看電視,看到很多中國人拿著一本小紅書,在廣場上激動地呼喊,熱淚盈眶;還看到很多小學生揮舞著彩帶和鮮花一起喊‘歡迎歡迎,熱烈歡迎’。我很好奇,覺得這個國度的人民擁有著奇特的……”他歪著腦袋,琢磨恰當用詞,“情感生活,於是,我就想了解你們。我們都是亞洲人,我應該了解亞洲其他國家的人民。所以,純粹出自個人興趣,我才選擇中國作為研究對象。”

“我聽說不少研究中國的教授年輕時都是日本的‘紅衛兵’?”李晨晨又問。

“對!”中村道,“追求社會平等,但是也有很多教授是天皇主義者。”

“小野教授是對中國很有好感的人吧!”林健康自嘲道,“不過,挨板子慣了,我還不習慣別人對我那麼友善。”

“我對你也是長期一貫地友善啊!”中村笑道,兩人碰杯。

“浩二啊,因為有興趣而從事某種工作是人生一大幸福!”林健康唏噓,望著兩個女生,突然道,“時間不早了,你們該回去了。”有些話,他不想當著她們說。

李晨晨聞言,綻放的笑臉像被澆了一盆冷水,不開心地瞪著林健康。

鄭漢波興奮了,吆喝道:“對,你們先回去,我們男人到酒吧坐坐。”

中村說:“好,結賬。李晨晨是學生,她那份我付了。”他衝著鄭漢波,“張桑的那份,你付我付?”

鄭漢波開玩笑道:“她自己付。”

林健康把自己的份錢擺在桌上,無動於衷,等他們討論出個結果。

李晨晨見狀道:“我不要中村老師付,我自己付,我有獎學金,還有打工收入。”眼珠一轉,不懷好意加了一句,“中村先生還是為林先生付膳費吧。”

中村奇怪:“我為什麼要為健康付錢?他是教授,有薪水。”

李晨晨說:“他剛來,一定沒多少錢,得計劃著花。”說罷斜眼瞅瞅林健康,但見林健康輕敲茶盅,物我兩忘,根本沒聽到李晨晨說什麼。

中村用中文嚴肅說:“那是林教授的私事。學生應該尊敬師長。”

李晨晨紅了臉,幾秒鍾之後,突然挺起背,雙手放在大腿上,滿臉笑容大聲說:“嗨咿,謝謝中村先生指教,今天從中村先生這裏學到很多東西。從今以後,一定繼續努力!”

中村望著她,滿意道:“李桑,加油吧。”

最後,中村和鄭漢波分別付了李晨晨和張桑的餐費。張桑從口袋裏摸出口香糖,每人分了一支。“謝謝。”中村微笑著說,“張桑真是個細心的女孩。”

出了門,張桑小鳥依人站在鄭漢波邊上,頭頂著他的肩膀,低低央求:“我想跟你們一起去。”

“男人有男人的樂趣,今天是我和健康初次會麵,哥幾個一定要好好喝幾場。你們先回去吧。”

張桑輕輕搖了搖身體。

鄭漢波用手攬住她的腰:“聽話。”

馬路兩邊,都是比火柴盒還要窄瘦的兩三層高的房子,屋頂矗立著各種各樣的霓虹燈,正對麵的霓虹燈上寫的是“大樓”兩個字。日本人膽大,屋子但凡超過兩層,就統統叫大樓。

遙望街景的林健康,身穿淺棕色簡潔夾克,雙手插入褲兜,挺拔峻峭,像寒風中山頂上一株冷冷的鬆柏。

“哈哈!”李晨晨突然朗朗大笑,眼神在霓虹燈下變幻莫測。她拉住張桑胳膊道,“他們玩他們的,我們玩我們的。走,去澀穀廣場看演出!”

“那,你早點回來啊!”張桑回頭戀戀不舍地加了一句。

“知道了,回吧回吧,寶貝。”

這一晚,他們沿著電車線一共進了三家酒吧。到了驛前第三家,坐了十分鍾,鄭漢波有事,先告辭,自動罰了一大杯酒,說是向健康兄賠罪。

雖過了十二點,酒吧裏還是熱鬧非凡,人頭攢動,有點像開了三天四夜的長途列車到站前的氣氛,動蕩,興奮,不安,夾雜著些許期待,似乎即將發生什麼。吧台裏麵,紅發調酒師手中的酒杯上下翻飛,反射出點點燈光,如同漂浮空中的串串鑽石。

中村望著鄭漢波的背影,笑道:“他準是到什麼地方鬼混去了,打著我們的旗號。”

林健康似未聽見,飲了半杯酒,對中村道:“謝謝你在‘非典’之後,仍然有勇氣邀請我來日本。”

“我也研究疾病史。”中村笑答,“我知道如何應對流行病。你需要放鬆,休息。”兩人碰杯,十年的友誼早已化為默契和隨意。

“你最近還好吧?”中村問。

“好,我很能適應環境。”

“我聽事務室的田島小姐說,你和山本吵起來了?”中村試探問。

林健康愣了愣:“我前兩天是和山本爭執了幾句,這麼快就傳到你耳朵裏了?”

中村笑:“你不知道嗎,日本女人愛傳小話。”

“怪不得。”林健康道,“今天我去事務室,田島對我說‘我們很擔心你’。我不明白什麼意思,以為聽錯了。”停了一會,林健康歎息,“換個角度,我雖然不喜歡山本,但山本的指責,確實戳到了,我的痛處……”

兩人默默飲酒,林健康望著隔壁一桌客人,艱澀開口:“我是,逃到日本來的!”和麵上的冷相反,混合了清酒、啤酒和紅酒的胃像團火,燒得渾身燥熱。

中村微微一怔:“人生都有不如意,挺一挺就過去了。”

林健康問:“誰喜歡垂頭喪氣的弱者?我討厭弱者,討厭自己,真討厭啊……”

中村笑:“瞎說,誰都有軟弱的瞬間,我就常常幻想……”他伸個懶腰,“一覺睡下去,永遠也不會天亮。”

“是嗎?”林健康眯縫眼,苦笑,“安慰我?你是勁量小子啊!”他把臉藏在葡萄酒杯後麵。這是一張什麼樣的臉?眉頭打結,眼目渾濁,麵色沮喪。

“浩二!”林健康放下酒杯,“浩二,我陷入困境了!”他雙手插入頭發,深深埋下腦袋,“我廢了,我厭倦極了,我無法繼續做研究了!”

中村細瞧他幾秒,冷靜轉頭,招呼侍者:“來杯冰水。”

林健康抬頭:“一個大學副教授,一個博士,寫不出任何論文、雜文和散文了,怎麼辦?”

中村問:“為什麼?”

林健康攢聚雙眉:“我厭倦了,厭倦極了。現在,隻能幹點看書找資料的活。一坐到電腦前麵,想到寫論文,想到一步步的論證,我就煩躁,想把書擼到地上,想拔腿逃跑!”

中村善意道:“健康,你一定是長期處於勞累和緊張之中,休息幾個月就會好的。”

林健康轉著酒杯,也不知向誰發怒:“就會好是什麼意思?誰規定我非要寫論文,隻能寫論文?我討厭這一切!”

中村想了想:“你上次做的報告不是很好嗎?”

林健康道:“我拿了去年發表過的一篇論文充數,你讓我講,我能不講嗎?我自己清楚,已經有一年沒出新東西,一年了,一年了,我根本無法工作!可每天,還要在大家麵前,表現得無比熱愛工作,沒工作就活不下去!還不能讓別人瞧出破綻!”他額上青筋突暴,“我林健康什麼時候成了這樣的人了?!”

一時間,對酒兩不飲。空氣裏彌漫著傷痛,繃直了的細線近乎斷裂的緊張。

中村沉吟片刻,終於說:“健康,我想我能理解你的情況,別忘了,我們日本人是世界上最玩命工作的人。你不是開玩笑,說‘一生懸命’就是我們的問候語和語助詞嗎?我還是這個建議,鬆幾個月,再工作。記得以前的林健康嗎?那麼有激情,不管做什麼,都讓邊上的人瞠目結舌。”

林健康不耐煩道:“激將法對我沒用,以前是以前!”以前,每當他找到一個新課題,都能感到身上熱乎乎的,血液在四肢裏嘩嘩流淌。可現在,他對自己沒有信心。中村越是鼓勵,越讓他察覺自己的無能。越是察覺自己的無能,心裏越是煩躁。

中村繼續開導:“是啊,如果努力了,還不能回到以前,那就選擇新的生活。現在的問題是,還沒努力,為什麼就放棄?健康,別那麼緊張,過一段輕鬆愜意的日子,喝酒旅遊,談天說地。幾個月以後,也許一切就OK了,過去的你也會回來的。”

林健康靠著椅背,搖了搖頭。

厭倦,厭倦,像病毒一樣侵入體內,攻城略地,吞食肌肉,讓他的心靈,身體,甚至一根小手指,都對任何學術研究產生了抵觸。

什麼時候,厭倦才能離他而去?

●4女生們,拍案而起

林健康閉著眼,伸手摸索床邊的電話機,摸了兩回,摸著了:“摩西摩西。”聲音昏澀,沒有方向感,遊離於睡夢與清醒之間。

“林先生,打擾了,我是張虹帛。”電話裏傳來膽怯的女聲。

林健康使勁想了想:“哦,是張桑啊。”終於對上號,眼睛斜向床邊的鬧鍾,熒光點點,才淩晨四時。這麼說,自己隻睡了兩個小時,頭痛。

“請問,鄭漢波和您在一起嗎?我擔心……出了什麼事,他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嗯。”反應敏捷是林健康的長處,即便在睡夢之中亦如此,“我喝得不舒服,先回來了。”

那頭明顯失望,語氣下滑:“是這樣,那……誰留在最後呢?您知道他們到哪兒去了嗎?”

“不知道。”林健康閉著眼,語調不快。

“啊,真抱歉,打擾老師休息了。我知道自己不對,不該深更半夜給您打電話,可我……”聲音摻著哭意。

林健康放緩口氣:“你放心,一個大男人,不會出什麼事的,睡吧睡吧。”

“……我一個人睡不著,我怕。”

聽到這話,林健康心頭頓時“騰”地升起一股無名之火:“你怕什麼?你也是成年人了!早點睡,明天還要上學呢!”說罷,“啪”掛了電話。

如此一折騰,睡不深了,迷迷糊糊躺到六點半,漫天的烏鴉聒噪不已,更讓人心煩意亂。自從到了東京,林健康基本上每天都是被烏鴉吵醒。烏鴉成災也是東京的一大特色。他幹脆起床,刷牙洗臉,倒垃圾。

此處沒有垃圾桶,住民每天早晨把垃圾放到指定的路邊。八時,垃圾車準時收走垃圾。林健康一般淩晨才睡,早上起得晚,曾幹過月黑風高夜垃圾扔上街的事,結果野貓和烏鴉趁夜色啄破垃圾袋,拖了一地果皮魚骨,寫了中文字的稿紙四處飛揚,別人一看就知道這個新來的中國人不守規矩。為了不給中國人丟臉,林健康隻好每天早起倒垃圾,有時把垃圾扔出去,回來蒙頭再睡。

吃罷早餐,天氣陰沉沉的,林健康看好時間,像個典型的日本人,帶上電車時刻表和巴士時刻表出門,這也是被生活教育出來的。他原本是個說走就走的人,一次到東京市區外的創價大學看朋友,坐綠色山手線到新宿,換橙色中央線到八王子站,都還順利。在八王子站下電車,跑到巴士站一看,內心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荒唐”!這天是星期天,上一班去創價的巴士11∶22分剛開走,下一班12∶22分才來。林健康自然遲到了,還害得一夥人餓著肚子等他。這樣的事情又發生了兩次,林健康開始揣著時刻表上路。

林健康提前十分鍾到了教室。這是在多元開放的時代氛圍下建造的教學大樓,每間教室都像個會議室,黑板下麵圍著一圈橢圓形長桌,不管教師還是學生,全部繞桌而坐,意味著平等的對話和交流。

課程的名稱是近代日中關係文書講座,由林健康選擇數篇近現代中日文曆史文獻,引導學生閱讀,來上課的都是專修東亞史的碩士生和博士生,不多,但也不少,一共八人。原田雪子上次吃飯時見過,李晨晨是老相識,其他學生都是初會。這是針對低年級碩士生和博士生的課程,按說李晨晨已經修畢博士前期課程,不必再來上課,但她容光煥發地來了,不知做何打算。

林健康簡單介紹自己,又記下每位學生的姓名專業,正欲開始講課,有位女生叫了一聲:“林先生。”

林健康循聲抬頭:“啊,原田薔,有什麼問題?”日本教授總是在男生姓後加個“庫”字,女生姓後加個“薔”字,代表對年輕人的親昵稱呼。有時,小野教授也喚他林庫,林健康很自然地在原田姓後加了個“薔”。

原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歡迎您到日本來,謝謝您給我們上課。我代表全體同學,想送您一件小禮物。”

林健康一驚,這超出了課程計劃。

沒等林健康再說話,原田捧著小巧的禮物盒走到黑板前,鞠躬,雙手把禮物遞給林健康。林健康說謝謝,接過來拆開,是個可愛的日本小偶人。

其他幾位同學略帶訝異看著原田,臉上沒有一絲一毫同謀的神情。林健康立刻明白,一定是原田自己策劃了這事,卻借著大夥的名義送出了禮物。林健康包裏有支印著中國大學校徽的新圓珠筆,但既然原田說了是大家送的紀念品,那此刻就不能把筆回贈給原田一人。林健康略微低頭,說:“謝謝,我一定努力,希望同學們能從這門課程中得到收獲。”

學生們朝氣蓬勃,目光單純。早有人說過,在東京街頭,如果一個人臉上充滿表情,那多半就是個中國人,飽受生活磨礪,苦大仇深或者終於揚眉吐氣。日本人臉上沒有表情,安寧淡然,眼前這些在優裕生活中長大的年輕人亦是如此。李晨晨則是典型的中國人,似笑非笑,帶點挑戰意味望著林健康。

林健康把複印資料分給大家,開始講課,官方語言為中文,在眾人麵露不解時,輔以日文和英文解釋。他的態度親切認真,就像哥哥。

看完資料,林健康先讓學生們討論,然後自己再出麵分析講解。討論結束時,有幾個學生仍然辯論不停。林健康說:“現在輪到我了。”

學生們沒有聽見,林健康隻好微笑地看著,等他們安靜下來。

這時,原田皺起眉頭望望兩邊同學,把手指放在唇邊:“噓……”臉上充滿著責任感,教室裏立刻鴉雀無聲。

林健康又是一驚,目光很快從原田臉上移開,心裏泛上一陣複雜的情感。他遇到過這樣的孩子,幾乎每屆裏都有一兩個,懂事,負責,認真,自我要求嚴格,善於為別人著想,什麼工作交給他們,老師就可以高枕無憂。這些孩子,也許智商不是最高,反應不是最敏捷,但畢業以後,幾乎個個都能在工作中承擔重任。

一眨眼下課了,離開教室前,原田向林健康道別,林健康深深瞧她一眼,白皙的鵝蛋臉,小巧的鼻子,細細的眼睛,清秀可人。他快速掉轉目光,似乎想把她拋到腦後。“下周見。”林健康低聲道,胸腔類似缺氧和壓抑的感覺,往事湧向眼前,他趕快切斷回憶之鏈。

李晨晨過來,聲調挑得高高的:“林先生,我能和您一起吃午飯嗎?我有很多問題想向您請教。”

“真不巧,午飯時間我要去小野教授那裏,改天吧。”

“那我陪您一起過去。”

“我認識路。”

收拾好教案,林健康拔腿便走,李晨晨跟上說:“林老師,我以後要與您和平相處。”

沒想到李晨晨會這麼說,林健康不回答,以不變應萬變。

“嘿,陳老師什麼時候來啊?”李晨晨突然換了話題,擺出一副什麼都不在意的傻大姐模樣。

“誰?”林健康納悶。

“陳小蘭老師呀!”

林健康沉默片刻,簡短地搪塞:“快了。”

李晨晨和原田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李晨晨性格外向,有個性,自尊心強,反應快,時不時來點小進攻。在那些同樣有個性的成年男人眼裏,這樣的女孩,也許就是“有意思”或者“有趣”。可惜,林健康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更不想給自己惹事。

他走得很快,試圖甩掉李晨晨。偏偏李晨晨也是個死纏爛打的女孩,緊跑幾步趕上來,說:“陳老師真是幸福啊!”

林健康不吭聲。校園裏很熱鬧,前後左右都是五彩斑斕的學生,黃頭發,藍頭發,粉紅衣服,金黃圍巾,翠綠書包,好像彩虹落到了人間。

“林老師,我崇拜您。”

林健康沒聽見。

“嘿,您可別自作多情以為我愛上了您。”

林健康堅持沉默。

“不過呢,說真話,我真的挺喜歡您,也可以說——愛你吧。”她把“您”換成“你”字,說得無所顧忌。周圍來來往往的人,沒幾個聽得懂中文,就是聽得懂,按她的性子,也不怕旁聽,愛聽不聽!

林健康終於開口:“小孩,最容易把學問和做學問的人混為一體。明明愛學問,卻以為是愛上了掌握這學問的人。”

李晨晨笑嘻嘻道:“你也太低估自己了吧,就那種智商的人還配愛你?那才不是我呢。再說,你別以為自己是學界耆老,不就比我大幾歲嘛,我要是小孩子,你就是少年學者啦!”

林健康板著臉:“別胡思亂想,我有家庭,你是我的學生!”

李晨晨大笑:“老土!我就是愛你,就是想見到你,就是想跟你說話,想和你一塊兒坐著。別的沒什麼,你能拿我怎樣?報警嗎?”

終於看見小野先生的大樓了,林健康鬆口氣:“我到了。”

李晨晨一個箭步跳到他麵前,眨巴眨巴眼睛,從書包裏摸出一隻保鮮盒:“我今天找你真有事!”她打開盒子,認真道,“我給你送鹵牛肉來了,嚐一片吧!”盒子裏,整整齊齊排著一長列牛肉片,“我自己燒的,昨晚一直忙到十二點,鹵不費事,切成片才費事呢!”

林健康的心,似被鵝毛輕觸,但還是理智地說:“謝謝,你自己吃吧。”

“那怎麼行?”李晨晨熱切說,“這是專門為你做的!”

林健康說:“你是學生,我不收學生的禮物!”

“你剛才怎麼收了原田的禮物?”李晨晨氣得大叫,蓋上保鮮盒,硬往林健康書包裏塞。眼見梨花帶雨,林健康慌忙說:“再見,我要遲到了!”一狠心,頭也不回衝進大樓。

那夜,那神秘的女人是李晨晨嗎?不是,林健康早已否定,膚色完全不同,一個古銅色,一個銀白色。

每一個喜歡林健康的人,都是上蒼賜予的珍貴禮物,他要善待她們。既然他不愛李晨晨,那就絕不可給她幻想,絕不可傷害她。

推開門,事務室裏濟濟一堂。小野教授高興說:“進來進來,今天我請客吃便當。”林健康方才坐穩,一尺長的漆盒便當就傳到了手中。

原來,有位大陸留學生,明年三月將從日語學校畢業,想先申請做小野先生的研究生,過一年再報考正式的修士。今天,小野先生就請大家來和她聊聊。中村、山本經常和小野先生一起指導學生,到場理所應當。林健康和鄭漢波是中國人,更了解中國學生,所以也被請來。

留學生是個文靜小巧的女生,坐在椅子上不停扭手,並攏的雙腿輕輕顫動,看起來十分緊張。山本比較興奮,就她一個女老師,大概想著女士優先,自己率先開口問話。山本確實有與一般日本人不同的地方,日本人的習慣和中國人一樣,都由長者尊者首先發話,長者讓年輕人先問,年輕人才會打衝鋒。

盤查過留學生以前的學曆和到日本學習的理由後,山本氣勢高漲地問:“你的身元保證人是誰?他為什麼要做你的保證人?”

女孩怯生生回答:“是溝口健一先生,他是我父母的好朋友。”

山本道:“你剛才說你父母從未到過日本吧?”

“是的,他們沒有來過。”

“那怎麼會有日本人朋友呢?這位溝口健一先生也沒有在中國留學過吧。”

女孩沉默。日本政府早在1996年就廢除了留學簽證的身元保證人製度,但日本是一個擔保人社會,租房、辦理電話、報考學校都需要保證人。普通日本學生由家長擔保,而初到日本的中國留學生人生地不熟,如何找到保證人就成為橫在眼前的首座大山。

山本認為自己找到了破綻,亢奮起來:“你在撒謊吧,你為什麼不說真話?”

女孩回答:“我父親在新加坡開會認識了溝口先生,後來他們又經常在中國開會碰麵,一直保持電郵往來。”

“你父親是大學職員,溝口先生是商社社員,他們有什麼共同的愛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