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日本故事(3 / 3)

逐漸靠近澀穀廣場,人流如同千百條小溪,縱身彙入大海。林健康轉了一圈,在西武百貨看過繪畫展覽,決定去“江戶一”回轉壽司店吃晚飯。

這是他偶然發現的小店,對於一個既分不清鮭魚、鮪魚和鰻魚,也說不出魷魚、櫻鯛和鯖魚日文發音的中國人來說,自助式的回轉壽司是最好的就餐選擇,比點菜省事,比定食品種豐富。

店麵不大,隻能容納十幾個人。每個顧客進來出去,店員都會高喚“謝謝光臨”,氣氛居然熱鬧起來。客人多屬單身,獨自坐在回轉台前,按下籠頭放一杯熱抹茶,或者要一瓶啤酒,默默無語,低頭猛吃,不久眼前就摞起高高一疊盤子。吃罷,按盤子花色和數目結賬。自始至終,不用說一句話。

林健康像個無所事事的人,看著食台轉了一圈,才取下自己喜歡的魚籽和北極貝。然後,繼續尋找下一個目標。他已經學會了日本人的禮貌,一口吞下一個壽司。米醋的酸味類似輕微的呼喚,音樂的序曲,誘導出埋在冬天深處的食欲;辛辣的芥末,從喉頭衝向鼻腔,好似一記重拳,砸得眼窩泛潮;接著,清涼的生魚登場,讓人漸漸安靜。

逛到九點鍾,林健康才步行回家。氣溫比白天又降低幾度,他走得很快,不一會,竟然出了一層汗。敞開羽絨衣領口,涼風灌入,暢快淋漓,旋即感覺寒冷,拉上拉鏈,家門已在眼前。

門口似乎窩著黑黑的一團東西。是野貓麼?太小了,不至於烏鴉來做窩了吧。早晨和黃昏出門,烏鴉總蹲在籬笆上炯炯有神盯著路人,羽毛漆黑,毫無光澤。不論在何種光線下,都不要指望烏鴉身上會出現反光的亮點,永遠是黑沉沉的一團。中國有句俗語,天下烏鴉一般黑。到了日本,才知道用烏鴉的毛色來定義黑,真是物盡其用。沒有比烏鴉再黑的黑了,澀黑,墨黑,讓人心裏發慌,不願正眼相看的黑。

林健康揮揮手,又踢了踢路邊的草叢。如果是動物,聽到響聲一定有所動作。果然,黑影蠕動起來,慢慢長高,變大。

是個人!

林健康緊走幾步,看清了:“是你啊,有什麼事嗎?隻有你一個人?”他向周圍望了望,確實隻有一個人。

林健康趕快開門,讓來人進屋。房間裏很暖和,兩人脫下外套,林健康指著玄關牆上的木釘子說:“就掛這裏吧。”

“喝點什麼?”林健康客氣問。

來人蜷在沙發上,搖頭。

林健康還是倒了一杯熱水,放在茶幾上。

空調呼呼吹著熱風,林健康隻穿了件T恤,客人穿了件緊身小毛衣。靜悄悄的,沒人說話,空間顯得狹小曖昧,一個人的氣息緊逼另一個人。林健康打開電視機,弄出點聲音,這才不那麼尷尬,坐下再次發話:“有什麼事嗎?”

客人點點頭,又搖搖頭,眯著眼,不知是昏昏欲睡,還是奄奄一息。

林健康在屋子裏轉了幾圈,說:“要不,我打個電話,叫他來吧。”

客人開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他不會來,他在極樂之鄉呢。”

“你怎麼,沒和他在一起?”

“問他吧。”

一句話把林健康堵住。再談什麼?隻好無聊搓手。

過了一會,林健康說:“那麼,我陪你找他去吧。我這裏,沒衛星電視,沒影碟,無趣得很。”

“你?”客人抬頭盯著林健康,“也要趕我走?我真的那麼令人討厭?”說完,嘿嘿笑了兩下,瘮人。

林健康忙說:“不是這意思,人多熱鬧。”

“極樂之鄉,極樂之鄉?誰的極樂之鄉?”一片心如千片碎,臉上的笑容更近於哭。“極樂之鄉”是學校附近一間酒吧的名字,“我剛從那兒出來,我也喝了酒。他們看見我了,他不理我,這回真的結束了,結束了!”說到最後,張虹帛似乎一口氣接不上來,臉憋得通紅,“哇”地哭出聲。

林健康早已猜到幾分,安慰道:“你鎮靜,鎮靜,天塌不下來。”

“塌下來了,已經塌下來了!就是塌下來了!”

“塌下來你也得好好活著!”林健康嚴厲道。

“我愛他!”張虹帛歇斯底裏,“我忘不了過去,我不想分手!”

她繼續哭訴:“他就是我的宗教,我的信仰!如果他背叛我,我就不再相信世界上的任何人了!”

“你!”林健康不滿,“你見過這世上的幾個人?你要硬這麼想,那你就哭吧!”他坐到一邊,拿本書看起來。

嚶嚶嗚嗚了一陣,張虹帛慢慢鎮靜,自己喝了半杯熱水,拿餐巾紙擦了眼淚,把髒紙扔進垃圾桶,在日本待過的學生都曉得愛護環境衛生。

“你知道,鄭漢波為什麼背叛我嗎?”張虹帛坐在沙發上,又接近平素安靜的模樣。

林健康搖頭:“不知道。你們的私事,我也不想知道。”

“其實,很早以前,我就發現他有別的女人。在我們同居三個月時,我親眼看見他和一個女人去了情人旅館。你猜,接下來我做了什麼?”張虹帛胸脯起伏,目光慘然,臉上混合著絕望、無畏和放任。不管林健康想不想聽,她都要說下去。

我去超市買了牛骨頭,回家給他燉骨頭湯補身體。

我看著火苗燒啊燒,看了三個小時。我才知道火並不是隻有一種顏色,有時,它是藍色的,有時是橙色的。我以前多麼自以為是,以為火,就隻有一種顏色,紅色。

三個小時以後,他回來了,頭發是濕的,腿是軟的,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我把飯菜端到茶幾上,喂他吃飯。他撫摩我,說我永遠是他的寶貝,他把湯含在嘴裏,再喂到我嘴裏。我堅決要他,我想看看他還行不行。他推說累了,餓了。可我就是不想放過他。那一次真長啊,我不知道自己死過去幾次,地獄也不過如此。想折磨他,最後卻折磨了自己。

後來他就睡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九點。我躺在他身邊,看著窗外一點點變暗,又一點點變亮。我原諒了他。世界從此換了個樣,往事一去不複返。

是的,我原諒了他。我心裏甚至感到輕鬆,這下我們扯平了,我跟他的時候不是處女,他以為是,不是,我們扯平了。誰也不欠誰了,我從此可以在他麵前昂首挺胸了。

我們過了大約半年安靜日子,那段時間他很忙,每天就是學校家裏,兩點一線。完成論文的晚上,我們和朋友一起吃飯慶賀。第三天,噩夢重新開始,我在床上找到了其他女人的發絲!

我跟他吵,跟他鬧,最後,他急了,說,做這些事都是我逼的!

你知道他為什麼這麼說嗎?張虹帛盯著林健康問。

林健康的臉有些紅,起身拉開通往院子的紙門,散散屋子裏的熱氣。

你緊張什麼?張虹帛苦笑問。

我告訴你吧,他背叛我,是因為我們性生活不和諧。

他,覺得我不好。我,也覺得自己不好。

我努力了,但是,我做不到。你們男人都喜歡做愛,那是人生快樂的頂點,是嗎?我不,我害怕做愛,沒有高潮,從來沒有過。一到那個時候,天哪,我就渾身起雞皮疙瘩,背上發冷,小蟲子爬滿皮膚,胃裏泛酸水,惡心想吐。這沒有盡頭的苦難到哪一天才能結束啊!

可是,我愛他,我希望他快樂。我假裝到了高潮,他識破了,他說真正高潮的女人不會那麼清醒,他不喜歡我騙他;我不裝,他又說我是木頭人。我怎麼辦?

我怎麼辦?誰能幫助我?

女人深深抽泣。

林健康同情道:“醫生可以幫助你。”

“看醫生?”張虹帛失控大笑,臉上的淚水在燈光下珍珠一樣閃亮,“把什麼都告訴日本醫生嗎?中國人就是這個樣子?”

“醫生麵對的是病人,不是什麼中國人,日本人。”林健康說,“你應該相信醫生的職業道德。”

“職業道德?”張虹帛決絕道,“我不相信任何人的職業道德!我餓了!”她不願聽林健康囉嗦,幹脆打斷他。

“餓了?”林健康起身,想了想,“我給你燒碗麵。”

他在碗櫃裏窸窣一陣,摸出半把菜汁卷筒麵,兩個雞蛋,一個西紅柿。

張虹帛走過來:“我自己燒吧。”

狂風暴雨總算告一段落,林健康如釋重負:“你坐,我來!”

開放式小廚房,一半餐桌占著客廳的領地。張虹帛不坐,靠在牆邊。林健康說:“你悶嗎?到書架上找本書看吧。”

“不想看。”張虹帛聲音沙啞。

林健康先煸炒西紅柿,煸出漿液,加水。水沸,下麵條,打雞蛋。出鍋。黃白紅綠,盛在日式粗陶碗裏,熱氣騰騰,撩人食欲。

“來啦!”林健康誇張喊著,把粗陶碗端到桌上,又盛了一碗給自己。

“吃吧。”他把筷子遞給張虹帛,“要加醋嗎?”

“不要。”

“要番茄醬嗎?”

“不要。”

“你挺簡單啊!”

“謝謝。”

林健康將餐巾紙放在張虹帛麵前。兩人默默吃罷,張虹帛伸手拿過林健康的碗筷,也不多說,到水槽裏麻利洗了。林健康撕了張廚房紙擦桌子。因為傾吐和聆聽,兩人之間似乎生出一種默契。

塵埃落定。林健康說:“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張虹帛說:“不,你有酒嗎?”

一聽這話,林健康懵了,難道還沒完?他說:“沒有。”碗櫃裏存著一瓶本釀造和一瓶大吟釀。但是,他不想讓事情發展到無法控製的地步。

“燒菜的酒呢?”

“我自己很少做菜。”

“你怕我醉了,是不是?”張虹帛激動道,“放心,我就是瘋了,也是個文瘋子,不會給你惹麻煩!”

林健康隻好說:“我還有兩罐麒麟啤酒。”

張虹帛奪過易拉罐,猛力拉開環扣,昂首吞了幾大口,“酒入愁腸愁更愁,我為什麼還要喝?”她跌坐在沙發上,彎下細腰,哭聲再起,“我心裏痛!我不快樂!為什麼命運從不肯放過我?”

天問!林健康沮喪萬分,今晚怎麼收拾殘局?這個女孩,應該是大多數男人的理想妻子,可偏偏碰上鄭漢波這麼個多情種子,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他坐下,耐心說:“你別顧慮,平常人看來很難的問題,對醫生來說就是小事一樁。過兩天和鄭漢波一起谘詢一下,找個好醫生,你應該有自己的幸福生活。”

張虹帛抬頭,酡顏豔麗,眼裏閃過不羈的光芒:“誰說我有病?你想試試嗎?”

林健康嚇一跳,心髒怦怦狂蹦數下。前人的經驗果然正確,酒能亂性。

“真的,我還忘了問你的感覺呢。”張虹帛豁出去了,含淚的眼在燈光下波光瀲灩。她一招一式模仿著電視裏的妖嬈人物,雖然生澀稚嫩,卻也蠱惑人心。

林健康咳嗽,說:“我找李晨晨來陪你,我去你們家睡。”

張虹帛說:“你別走,我不想見別人!”

張虹帛又問:“你有興趣聽我的故事嗎,一個不流血的故事?”

有個女孩,膽小單純,讀書努力,在大學裏,每年都拿獎學金。

我們暫且叫她小靚。她長著鵝蛋臉,雙眼間距比常人略寬一點,顯得清純可愛;還擁有中國人最喜歡的膚色。你沒注意嗎,中國報紙上的征婚廣告都要求女方“膚白貌美”,不像在日本歐美,古銅色才是健康和活力的象征,白色反而意味著懦弱和不夠開朗。

很多男生喜歡她,給她寫情書。但她隻想好好讀書,不想談戀愛。

老師們也很喜歡她,在那所地方大學,她算是聰明的學生,理解力好,又肯用功,還非常聽話,樂於幫助人。

院長上課時,注意到了她,點名讓她擔任這門課的助手。許多老師不留作業,但院長主張嚴格管理,所以每隔兩周都會布置一次作業。不過,也有高年級學生回憶,院長的嚴格管理,以往指的是課前點卯,而不是課後練習。

不管怎麼說,到了小靚這一屆,院長開始頻頻留下作業。當然,每次都有不少學生沒能按時完成,小靚負責收齊作業,送到院長辦公室。

院長是個慈祥的老人,常常問小靚:“你有什麼問題嗎?”

像大多數中國學生一樣,小靚沒有問題。如果有問題,也是通過悄悄學習,比如查找資料,看更多專業書籍,自己解決。

但是,院長每次都這麼問,小靚覺得若再不提問,就顯得太笨,於是她挖空心思找出問題,向院長請教。院長很高興,拍拍小靚的肩說:“你進步了,懂得思考了。”

小靚羞澀地笑笑。比二月春風更嫵媚的羞澀,比水蓮花更嬌嫩的笑。

院長情不自禁摸著小靚的頭發,憐愛說:“你就像我的女兒,你比我的女兒還小,你就做我的幹女兒,好不好?”他把小靚的頭輕輕攬向自己。

小靚有點緊張,不知如何回應。老師就是老師,怎能做幹爹?可老師這麼說,表達了對自己的喜歡,又怎能拒絕別人的善意呢?

院長似乎察覺了小靚的局促,放開手說:“你是個好學生,我要幫助你。你的英文怎麼樣?當今中國,英文很重要。”

小靚謙虛說:“馬馬虎虎。”

院長說:“學英文要多看多背,尤其要多看英文原版書。你看過英文原版書嗎?”

小靚搖頭。

院長說:“那怎麼行?可以多看小說。我這裏有一本,是上次到香港開會買的。”說著,院長拉開抽屜,拿出一本小開本的英文小說《洛麗塔》,“聽說過嗎?”

讀文科的人,誰不知道這本書?可小靚臉一紅,慌神之下吐出三個字:“不知道。”

院長爽朗笑道:“不知道?借給你!你可要好好看,看完了,我還要考你,看你是不是真的用心念了,要告訴我裏麵都講了些什麼。”

小靚臉更紅,猶猶豫豫張開手,拿住了院長塞過來的書。

院長心情很好,大手蓋住小手,笑道:“記住,要向我複述,做個summary!”

院長又問:“你是本地人嗎?”

小靚說:“不是。”

院長問:“你父母做什麼工作?”

“我父親是工廠的八級技工,母親是飲食店的財務。”

聽了小靚的答複,院長果然滿意,本來情緒已經相當輕鬆,這下似乎更輕鬆:“很好,很好!”他張大嘴縱情笑著。

院長摩挲小靚的手背,拍了兩下,這才戀戀不舍放開:“這麼說你不能每周回家。也好,這樣可以有更多的時間用於學習。”

接下來的一周,沒有作業。再接下來,院長出國訪問,由院長名下的碩士生代課。碩士生也是個文氣高挑的女孩,大家早在食堂見過她和她的男友。

小靚望著碩士生的背影想,自己是不是多慮了呢?其實院長沒有別的意思,隻是喜歡一個上進的學生而已。從小到大,很多人愛摸小靚的腦袋、肩膀和手。今年寒假回家,隔壁大嬸還像以前一樣,見到小靚就擰小靚臉蛋,邊擰邊說:“越長越水靈了,我看你將來嫁什麼人!”院長大概也是他們中間的一個吧。

小靚為自己的胡思亂想感到害羞。不過,她也沒往深處胡思亂想,隻是略感不安和害怕,隱隱覺得未來也許超出自己的把握。晚上在圖書館,恍惚之下,百科全書鋒利的書頁將手指劃出一道血痕,直到上床睡覺還疼痛不止。

一個月後,院長歸國。訪問非常成功,院長談笑風生,講了兩節課的海外見聞,好幾次引得全班哈哈大笑。然後,院長斂起笑容,嚴肅地對全班同學說:“這個周末,即周五晚上十二點以前,必須把未交的作業全部交齊,我要給你們打分,平時作業占總成績的50%。”

下課後,院長叫住小靚,依然不苟言笑:“星期六下午兩點,你把作業送到我家來。”

小靚不敢出氣,點點頭。師道尊嚴,這才是印象中老師的形象吧。

小靚站在院長家門前按電鈴時,忐忑不安。有個男生,小靚找了兩天,都找不到他人影,這該算他逃避交作業呢,還是算小靚工作沒做好?不知老師會不會生氣。

門開了,是院長,冷漠地掃了一眼小靚身後。小靚忍不住順著他的目光回頭,樓梯上什麼人也沒有。

把小靚讓進屋,院長問:“有人看見你進了這個單元嗎?”

小靚說:“不知道,我沒看見人。”

院長笑了,說:“好!去我書房吧。”說完,把手擱在小靚肩上。

小靚說:“作業沒有全收齊。”

院長接過作業,順手往桌上一擺,和藹問:“我這裏書多不多啊?你要看,隨便拿。”

書房三麵牆都是書架,桌上,地上,椅子上,沙發上也摞滿了書。桌上,茶幾上,沙發上還擺著三台筆記本電腦。院長把沙發上的書本挪了挪,騰出一點空地,對小靚說:“坐。”

小靚坐下,院長也坐下,緊挨著小靚,胳膊又搭到小靚肩上。

院長側頭,近距離笑看小靚,問:“怎麼樣?我出國的這個月你過得好不好?我很想你啊!”

小靚心慌,尷尬說:“我們同學也盼望老師早點回來上課。”

院長笑眯眯問:“真的?你呢?你想不想我?”

小靚王顧左右:“有一個同學沒交作業。”

院長把手一揮,好像說別提他,然後如老鷹端詳小雞,興致勃勃問:“你不講我倒忘了,我布置給你的作業完成了嗎?”

小靚神經緊張,似乎應該離院長遠一點。她假笑著,臉上的肌肉不停顫抖:“看完了,老師很忙,我該回去了。”

院長伸手把小靚按回沙發:“你不用怕,我把你當女兒,我女兒和她媽媽都去了美國。你呢,父母不在本市。我們兩個,正好組成一個臨時家庭,你就做我的女兒,我做你的父親。以後,我要好好照顧你。”

“你記日記嗎?”院長想起什麼,認真問。

“不記。平時學習太忙了。”

“很好,就是應該把精力放在學習上!”院長點頭讚許,接著又問,“你有沒有心髒方麵的疾病?”

“沒有。”

“很好。”院長說,“克林頓找的萊溫斯基,戴安娜王妃找的馬術教練,為人輕浮,愛慕虛榮,一點小事就喜歡四處吹噓,結果呢?搞得克林頓和戴安娜王妃聲譽大跌!我們中國大學生,素質肯定比美國大學生好,守口如瓶。你不會把在我家看到的事,講給外麵人聽吧?”

小靚搖頭。

院長滿意地撫摩著小靚的臉:“好孩子,叫我一聲爸爸。”

小靚呼吸急促,院長說:“來,親我一下,像女兒親父親一樣,這裏,額頭。你親過你爸爸嗎?”

小靚本能靠後避開,“嘩”!碰翻一疊書。小靚想把書撿起來,院長拉住她:“別管。女兒親父親在美國很普通。你還怕難為情?那讓我親親我的女兒吧。”

院長俯身親吻小靚額頭,胳膊一使勁,就把小靚壓在沙發上,前後左右一陣轟隆隆書籍落地的巨響。

傍晚時分,天空微微發白,雲中蘊含著充沛的水分。快下雨了,小靚想,得趕快回家。她跑呀跑,郊區的公路上,沒有一個人影。突然,一條狗從後麵跟上來,不聲不響,盯著小靚的腳。小靚懼極了,跑得快,怕狗當自己是小偷,衝上來咬人;跑得慢,又怕狗輕而易舉攆上自己,還是挨咬。就在這時,從草叢裏突然竄出一條蛇,“嗖”,迅雷不及掩耳,蛇牙刺進小靚的後腳跟!一縷黑紅色的血從腳跟流出,蜿蜒一尺多長,被黃土裹挾著,像跳動的蚯蚓。怎麼辦?是毒蛇嗎?小靚大叫:“救命啊,救命啊!”

一骨碌坐起,原來是噩夢!

日子過得渾濁極了。晝與夜的界限完全混淆,夜裏睡不著覺,有時是自己硬不想睡,不想回到可怕的夢裏,有時是無法入眠。白天上著課,坐在幾十個人中間,卻突然神情遊離,睜著眼就好像進入了夢鄉。

看書,複習,吃飯,行走,不管做什麼事,都無法集中注意力,整天頭疼欲裂。有人跟小靚說話,滯後半分鍾,小靚才意識到麵前站著個人,還要問一句:“你是在跟我說話嗎?”

似乎活在水裏,或者罩子裏,風在耳邊呼呼吹著,化做柔軟無骨的隔膜,把周圍的一切都隔離到另一度空間。亮閃閃的陽光,藍澄澄的天空,統統是另一個世界的,不再屬於小靚,此地從此是異鄉。

小靚的世界呢?渾渾噩噩,肮髒墮落,不可告人,肉欲橫流。

快瘋了,快崩潰了,小靚承擔不起這巨大的卑鄙的秘密!

在熙熙攘攘的街上,在人頭攢動的站台,望著陌生的麵孔和吐黑煙的公交車,小靚在心裏一遍遍問:你們知道嗎,這個看似平常的女孩,這個白天在拉著窗簾的黑屋子裏脫光了衣服的女孩,是個不知羞恥的女孩!肮髒的女孩!如果知道這一切,你們,還會這樣漠然平靜嗎?

快瘋了,快崩潰了。

但是,小靚承受住了。

整整兩年。

小靚是個用功的女孩,在枯燥的考試和漫長的學習生涯中,練就了超人的毅力和忍耐力。現在,這些美德再次發揮作用,讓她在內心的混亂中保持了安寧的外表。

兩年以後,小靚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獲得公派留學日本的資格。離開學校前一天,她把百潔布縫在毛巾上帶入浴室。熱水咆哮而下,衝得滿臉都是頭發。她冷靜地一寸寸清洗自己,胳膊,脖子,上身,臀部,雙腿,凡是那個男人碰過的地方,都要搓去一層皮。是的,她要把那層舊皮剝下,扔進下水道,和浴室汙穢一起,沉入深深的地下,魑魅魍魎,腐敗發酵,永不見天日。走出浴室,她是一個新人,擁有一層新皮的新人!

小靚張開嘴,水流凶猛,差點讓她嗆住。滾燙的熱水衝撞著唇、舌頭和臉頰,震得五官發麻。衝了好一會,麵部應該腫了,她才低頭取過牙刷,擠了兩大條牙膏,用力刷牙,滴到地上的牙膏泡沫一片血紅。一左一右兩個女生,不時奇怪地望望小靚。有一次,兩人還相視一笑,下午在浴室刷牙的舉止實在詭異。

小靚旁若無人。和過去的日子相比,這膚淺的嘲笑算得了什麼?一切都結束了,從此離開這個汙濁的城市。忘記吧,忘記屈辱的過去,做一個失憶的人,麵對未來,春暖花開。

然而,忘記,卻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你能擺脫你的影子嗎?

“猜猜小靚是誰。”張虹帛微微翹起下巴。

林健康點頭,複又搖頭,內心起伏不止。

“你不想猜,不屑猜,是不是?你大概沒有想到,自己會和這樣一個女人坐在一起,你想逃開,是不是?哈哈,那請便吧!”亢奮的張虹帛做了個滑稽的手勢。

“不!”林健康盯住她,一字一句說,“別這麼看自己,你是個無辜的女孩!”

“什麼女孩不女孩,少裝模作樣!”張虹帛狂放道,“從今天起,我沒有了秘密,是個透明人了!大石頭壓得我喘不過氣,現在終於解脫了!行,你們想鄙視就鄙視,想唾棄就唾棄吧!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鄭漢波走了,還有什麼值得我在乎呢?”

“我要是你哥哥……”林健康咬牙道,“我非把那老頭揍個半死!”

他深吸氣,換成理智的口吻:“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你年輕,漂亮,應該擁有美好的生活。”

“年輕?漂亮?美好?我還配談美好?還有什麼東西是美好的?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

林健康為她續上熱茶,誠懇說:“不要背包袱,這是日本,無人知曉你的過去!那些傷害你的人,才是應該受到懲罰的人!一個人能活七八十年,兩三年不愉快的時光,和七八十年相比,就是一滴水,太陽曬曬,就蒸發了,不存在了,忘了吧!開開心心過好今後每一天!”

林健康心裏湧上深深的同情,剛才他一直想早點打發她走。現在,他真心想安慰她,鼓勵她站起來。誰不背著一段沉重的往事呢?他有張虹帛的勇氣,翻開那晦暗的記憶嗎?沒有,起碼現在,他還不想翻,離得越遠越好。

“我是個廢物,沒有男人會喜歡我這樣的廢物,漢波不喜歡我。年輕?漂亮?說的好聽,不過是金玉其外,敗絮其內。我根本沒有……愛的能力!”

“你有!你會有!”

“不會有了!太深了,傷口太深了!”深的讓人絕望!

和鄭漢波第一次在一起時,他認為我是個處女,是的,僅僅看表象,我確實是個處女。可我不是。我說不下去了,我不想再提了,我想吐。

我,還是用小靚這個稱呼吧,這會讓我好受一些。

第一次,那個男人沒能實現企圖,弄得小靚腿上一片狼藉。後來小靚明白,他老了。男人失敗過幾回,終於放棄。第三次見麵,男人拿出一張碟片,說:“我們來調研一下西方文化吧。”

小靚是大學二年級的女生,資訊時代,若說完全不懂性事,不合常理。但在屏幕上看見赤裸裸的身體,還是讓她極度驚恐。男人的手放在小靚胸前,得意揚揚說:“看看,你以前知道這些方式嗎?跟著我,能學到很多新知識。”

小靚在顫栗和窒息中讓男人到達了高潮。回到學校,就生病了,咽喉炎引起扁桃體發炎,高燒不止。她聞到腥氣便惡心,再也不吃任何帶有腥味的食物,整天嚼口香糖。

男人常常在心滿意足之後,用施舍且霸道的語氣說:“你看,我多麼為你著想,我可以克製自己,也要把完整的你,交給你未來的丈夫。你不感謝我嗎?”

有時,小靚的身體也有衝動,她狂野地回應:“你來吧,來吧,撕開我吧!”

男人卻假惺惺地遮掩著自己的無能:“不,我不能傷害你,那對你不好。”

小靚喘氣說:“你不來就是傷害我!”

男人臉上的笑容像一灘融化的黃油:“我有做人的道德底線。”

小靚想把自己抓傷,砍傷,電傷,摔傷!

被迫與一個男人性交,卻以另類的形式。從來沒有過快感,也不知道快感為何物。更沒有被愛過。這就是小靚的青春。

屋外刮起朔風,門窗啪啪晃動,十二月狂飆驚歲晚。林健康走到張虹帛身邊,抱抱她的肩,他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來同情和安慰這個可憐的被侮辱的姑娘。

人間何處不巉岩?

林健康再次咬牙:“我真想把那老頭揍死!”

他從衛生間拿出一塊熱毛巾:“擦擦臉吧,眼睛都腫了。”

張虹帛抬頭,也不看林健康的眼睛,淒笑問:“你不記得了吧?”

“記得什麼?”林健康不解。

“我們倆的,那一天……”

我,一直有個疑問,是否因為對漢波有負罪感,才導致對性生活的恐懼。我想試一試,和別的男人,到底行不行。如果行,說明我還有希望,總有一天,能和漢波過上快樂的日子,永遠把漢波留在身邊。也許有人覺得我的想法不可思議,可為了漢波,我什麼都能做。

有一日,我發現了合適的人選。他是個剛到日本的陌生人,過幾個月就會離開。他不認識我周圍的人,我也不熟悉他周圍的人,所以,對我來說,這個人很安全,我的同學不會知道我和他的事。最重要的,是他喝醉了。喝醉的人,即使想起昨天的經曆,也會以為那僅僅是場夢。

我送他回家,然後留下。那酒醉的年輕人,很瘋狂,弄疼了我,可後來一直非常溫柔。我感謝他對我的尊重,假裝高潮去迎合他。隻有我的身體知道,我依然體會不到任何快感,隻有機械……艱澀的運動。

我明白,徹底完了,沒有希望了。從那時起,我已預感到漢波的離開。

“是你!”林健康緊緊抓住椅背,衝口而出!那個用熱毛巾替自己熨敷的神秘女子,那個讓人不能忘懷的年輕女子,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靜如死水,對別的男人毫無興趣的張虹帛!

昏沉沉的深夜,像中魔的萬花筒,一層層抖露人間無盡的真相!

這個光鮮的世界,還有多少秘密呢?這顆四十六億歲的星球,還要容納多少秘密呢?

“原來是你!”林健康渾身顫栗。

“你覺得很丟臉嗎,和我這樣一個女人?”張虹帛挑釁問。除了這種姿態,她還能選擇什麼?懺悔?求饒?鑽到地底下去?倔強,不服輸,恐怕是此時最能保護她,最給她自尊的態度吧。

“不!”林健康語無倫次起來,“我……謝謝你!”千言萬語化作簡短的感恩,這是在異國,第一個給了他溫暖的女人,“謝謝你!”

張虹帛微微一笑,問:“你還想要我嗎?”

狂跳的心,聽了這話,立刻降下速度,回到現實:“我希望你不再受到傷害。”

“回答我,你還想要我嗎?我對你還有吸引力嗎?”

林健康呼吸粗了。

“回答我!”咄咄逼人。

“……有!”

張虹帛朗笑:“你來吧!”

大拇指深深掐入手心:“別,別糊塗了!”

“來吧!”張虹帛一步步走近,“我要清醒的你,我想體會快樂,我要高潮!上次不算,上次不是真的你。求求你,再給我一次,就當希望工程,扶貧工程!給我,求你!”張虹帛抓住他的衣服,頭抵在他胸前,“我要做個女人!”

一股熱血衝上林健康的大腦……

●9張虹帛失蹤,林健康再拾如椽筆

烏鴉叫了。林健康醒來,枕邊無人。

“虹帛,虹帛!”他跳下床衝向衛生間,撞開門,空無一人。

“虹帛!”他拉開大門,寒風席地而來,小巷還在睡夢之中。

他趕快穿衣,胡亂拿起放在桌上的手套。慢,台燈下壓著一張紙條,上麵龍飛鳳舞寫了兩行字:誰說你有一枝好筆?哈哈,禿筆而已!

他把紙塞進口袋,穿上鞋子,奔出房間。

他要找到張虹帛。要找到!

一路猛跑,下山上坡,穿街走巷,寂靜的清晨裏全是“啪啪”的腳步聲。

原本步行半小時的路程,跑了十五分鍾就到了。長久沒有跑步,腹部數個器官一起疼痛。

站在門口,林健康喘了幾口氣,不假思索按響門鈴。無人開門。再按,還是無人響應。

摸出手機,打電話。隔著門,清楚地聽見了屋內的電話鈴聲,短短的樂曲,停頓,再次響起,停頓,手機裏出現“嘟嘟嘟”聲。林健康不死心,又撳號碼,結果如舊。

他改打鄭漢波的手機,過了好一會才有人接,口齒模糊:“林大哥,什麼事?”

“張虹帛不見了!”

“喔。”鄭漢波淡定回答,司空見慣尋常事。

“她這兩天情緒很不穩定。”林健康著急說。

“大哥,沒事,我知道怎麼對付她。她去找過您了?真不好意思,又給您添麻煩了,您就放心吧,以後,我再不準她隨便打擾您!”

幾句話,像根棍子,一下子把林健康打醒。天啊,我幹了些什麼?鄭漢波可是一直恭恭敬敬視自己為兄長,他們小兩口不管怎麼吵,都沒正式分手,朋友之妻不可欺,將來如何麵對鄭漢波?

一瞬間,思緒萬千,說話也結巴了:“要不,你,你給我張虹帛的手機號碼,我打電話勸勸她。”

“用不著了。”

“沒事,我反正閑著。”

“那好。”鄭漢波爽快地把號碼告訴林健康。

林健康迅速掛斷電話。左手掌裏的數字,就像一個個讓人心驚肉跳的小地雷。顧不了這麼多了,林健康按下號碼,關機。再打一遍,關機。他一下子跌坐在台階上。

到哪兒去了?她究竟去了哪裏?這個內向的、自閉的、受傷的、混亂的、火燙的、醉人的女孩!

林健康找遍了校園的每一個角落,每一間開放的教室和圖書館,甚至還去了千葉柏市的新校區。明知張虹帛不太可能去八竿子打不著的宇宙線研究所,可他依然巴士轉地鐵轉電車心急如焚去了,萬一呢?萬一張虹帛認識個研究所的同學,這會兒找她傾訴呢?他不想放過任何希望。

他還走訪了附近的書店,拉麵館,咖啡店,公園,地鐵站,電車站。打電話給每一個可能認識張虹帛的人。

在一千多萬人口的東京市區,想找到一個有心躲起來的人,比大海撈針還難。多少簽證過期卻不願回國的中國黑戶,就是這樣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失蹤了,杳如黃鶴。

倒是鄭漢波反過來安慰他:“算了,她給我留了條,說走了,叫我們別找她。各人有各人的路,勉強不得。”

“如果找到她,如果你們分手,我要娶她!”

“你瘋啦?”鄭漢波瞪大眼睛,“同情人也不是這麼個同情法!”

“你不懂!”林健康說,頭也不回走了。

她會到哪兒去呢?新年之後寒假之前的兩周課程,她全部毫無理由缺席。難道想離開學校,放棄學業?

天上的星星,在深黑的夜幕裏,像野獸的眼睛,冷酷,遙遠。

林健康拐進圖書館,隻有看書才能讓他煩躁不安的心靈暫且沉靜下來。他試過很多次,讀書是最好的放鬆和休息。

圖書館的書籍分類和中國大學略有不同,不是先按語種再按學科分類,而是直接依照學科陳列,即同一學科的書籍,日文、英文、中文全在一個書架上,便於研究者查找某一課題在國際範圍內的研究現狀。

這次,林健康沒有精力閱讀鴻篇巨製,他先翻了翻《讀賣新聞》,然後找了張中國報紙,坐在離報架最近的位置看了起來。

一條標題,吸引了他的目光。女生無知歹徒猖狂自衛教育迫在眉睫

[本報訊]12月12日,我市中級人民法院不公開開庭審理了某中專學校六名二年級女學生慘遭輪奸、猥褻案。半年前某個月黑風高之夜,兩名醉酒歹徒撬門闖進我市某中專103女生宿舍,從夜間12時到次日淩晨4時許,在103宿舍先後輪奸、猥褻所有女生。整個過程,無人反抗,當同學受害時,其他女生躲在床上瑟瑟發抖,不敢呼救,罪犯得以順利實施犯罪行為。此案的開庭審理,再次告訴我們:開設常規安全教育課目,提高學生的自防自救能力,應該迅速擺到大中學校教育的日程上。

[編者按]相信讀者看到這條消息都會震驚,我們的孩子到底怎麼了?歡迎大家來信來電就女性的自我保護問題提出看法和建議。

[你來我往]讀者趙先生:我為這些女生感到悲哀。父母培養她們上學,難道就是讓她們在壞人麵前束手就擒嗎?她們的膽小、懦弱和愚昧,為女學生抹黑!

讀者錢先生: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現在的人,不像我們那會,缺少挺身而出,與壞人壞事做鬥爭的勇氣和精神。說到底,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讀者孫小姐:我去年大學畢業,說老實話,要是我遇到這樣的事,說不定也嚇得不知所措。沒人教過我這個時候怎麼辦?反抗?要是歹徒揣著匕首呢?

讀者李小姐:我看,主要是她們缺乏生理衛生知識,實際上,除了正在被糟蹋的兩個女孩,其他四個人有很多逃脫的機會。她們太無知了。不過,這也不能怪她們,畢竟沒有經驗嘛!胸口壓上一座山,重過泰嶽。孩子,你為什麼不反抗?沉默隻會助長歹徒的氣焰。

林健康曾經問過張虹帛相同的問題:“你,為什麼不反抗?”

張虹帛回答:“……我害怕。”

“你害怕什麼呢?你遵紀守法,他能拿你怎麼樣?”

“不知道,我就是害怕。”

僅僅指責孩子們膽小嗎?

林健康,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一個博覽群書通曉中外曆史的成年男子,一個傳道解惑的大學教師,一個倚馬可待揮斥方遒的學者,林健康,你,又該做些什麼呢?

沉默?放棄寫作和呼籲的權利?放棄責任?聽憑張虹帛們遭受侮辱?

不,不,林健康不願想象那殘酷的場景,如果時光能夠倒流,他願像堤岸環繞河流,像鳥巢擁抱雛鳥一樣,永遠護衛著張虹帛!

沉默,不該是林健康的選擇!

拿起筆,告訴所有受到傷害的人們,軟弱的人們:不要沉默,你們有權抗爭!虹帛,讓我告訴你,如何保護你自己!

林健康心中湧上陣陣激動,五髒六腑好似汽油熊熊燃燒。他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他要說,他要寫,這數日的驚人遭遇,這兩年的壓抑醞釀,統統化作滿腹話語,子彈般迫不及待嘩啦啦落到紙上。

他奮筆疾書,夜裏兩點,圖書館關門,回到家換上電腦繼續寫,一直寫到萬物蘇醒,旭日東升。

他站在木頭小陽台上,伸臂做操,兩隻野貓從小徑左邊的花叢竄入右邊的樹林,發出潑水一樣的聲音。垃圾車來了,林健康揮揮手,和司機打個招呼。

一個新的世界開始了。

林健康很清楚,這對自己意味著什麼。又能夠寫了,恢複了寫作的熱情,重新擁有了寫作的能力!活過來了!

他深深想念張虹帛。也許,在她眼裏,他隻是一件替代品;可在他眼裏,她卻像救世主一般,給了他再次出發的力量。

●10夢想成真,老朋友同病相憐

一隻手巧巧彎起,中指骨節輕扣桌麵。

林健康抬頭,李晨晨花枝招展站在麵前,亮黃頭發,黝黑皮膚,珠銀嘴唇,書包帶上綴了五六個布玩偶,差點沒讓林健康認出來。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她笑容可掬,邊彎腰邊小聲宣布。

“嗯。”林健康連眼皮也沒動一下。這個小丫頭,沒事就給你來事。她眼裏的好消息,在別人說不定就是恐怖消息。林健康對她的既定政策是:不冷不熱,保持距離。但若有困難,定拔刀相助。

“我找到張虹帛了!”

林健康“呼”地起身,邊上兩個讀者看了他一眼。

“在哪兒?”他攥住李晨晨的手臂。

李晨晨眼裏閃過一道亮光,喜不自禁瞄了瞄林健康的手。

林健康察覺失態,放下手再問:“在哪兒?”

李晨晨笑吟吟,一隻手撐著桌子,撒嬌說:“不告訴你!”

林健康急切道:“快說,別搗蛋!”

李晨晨斂起笑容,看著林健康嚴肅的臉,萬般委屈:“我犯了什麼錯,這麼凶!”

林健康耐下性子:“好,好,你很好,你快說呀!”

“你幹嗎這麼關心張虹帛,比鄭漢波還起勁!”

林健康以退為進:“你不說拉倒,我走了。”他收拾書本,準備離開圖書館。

李晨晨一跺腳,賭氣道:“走就走!”說著,昂首挺胸,先撤了。

真是鬥智鬥勇。

林健康隻好尾隨李晨晨邁出閱覽室。

到了樓梯口,李晨晨回首瞧見了林健康,轉怒為樂,高興地停下腳步:“我和你一起走,你不會報警吧。”

林健康問:“你說張虹帛會到哪兒去啊?”

“我告訴你,她回國了!”

林健康心一沉,真回去了?

“我知道你找張虹帛,就到處幫你打聽。一確定她回國了,馬上跑來告訴你。你找她幹嗎?有資料在她那兒?可她不準備來日本了。”

“為什麼?”

“我聽同學說,她找了個翻譯的工作,準備在上海住上一陣子。”

“不念書了?”

“直接退學了。聽說在愛情上遭受打擊,所以書也不想念了。鄭漢波講義氣,做朋友、做情人都好,就是不適合做丈夫,心思太活絡。”

“少管閑事!”

“我說的是實話!像我,做情人、做妻子,都適合!”

真不回日本了?林健康陷入沉思。李晨晨又說:“我還是個好助手,上次連中村老師都表揚我翻譯翻得好。你要是想查資料,想聯係什麼日本教授,讓我來幫助你吧。”

“不必,你好好學習。”

“助教難道不是學習的一部分?”

林健康把話題轉回來:“你有沒有張虹帛在上海的聯係方式?”

“隻有以前的電郵。”

“MSN有嗎?”

“沒有,你好像特別關心張虹帛,我也有煩惱,為什麼你就不關心我呢?”

“你很好,用不著別人操心。”林健康道,“我有事,走了。”

李晨晨跑到林健康前麵站下,擋住他,咬著唇:“什麼時候,你才能正眼瞧我呢?”

“晨晨!”林健康停下腳步,頭一次沒有連名帶姓叫她,“你聰明活潑,我喜歡你,就是老師對好學生的喜歡。我有我的生活,你也該有你的生活。東大是日本的好大學,亞洲的好大學,有無數優秀的男孩,才華橫溢,前程遠大。你抬起眼,往周圍看看,一定能找到愛你的人,和你愛的人!”說完,他拍拍李晨晨的肩,“再見吧!”繞開她,大踏步前行。

走了幾米,不放心又回頭瞧瞧,李晨晨耷拉著肩膀,一邊晃悠一邊用手抹臉。她哭了嗎?夜色裏看不清楚。寒風拂麵,華燈競放,林健康輕輕歎氣,在心中默默祝福這個可愛的上海女孩,祝福所有單純善良的女孩,都有著最美麗最幸福的未來。

進了辦公室,林健康趕快打開電腦,往張虹帛的電郵發了一封信,還特別要求了收信回執。一連幾天,他都待在辦公室,生怕錯過任何回音。午飯,就帶了些餅幹麵包充饑。電腦設置了來信提示,但林健康著了魔似的,隔半個小時便檢查一次郵箱。

天快黑時,電腦突然唱起了歌。林健康從書架前轉身,惡狼一般撥開椅子,撲到桌上。他顫抖著打開電郵,一看發信人,心就涼了,不是張虹帛。他癱在椅子上,沒力氣繼續點信。

仿佛小蟲在腦中蠕動,他突然坐起來,再次查看電郵後綴。天啊,這雖不是張虹帛的回信,卻也是盼望已久的信件!他快速瀏覽完畢,暫時將張虹帛封存腦中,禁不住握起拳頭!

“喂……”林健康激動地給中村打電話,“還記得我跟你說的申請訪問學者的事嗎?今天接到那邊秘書電郵,說是已經通過學術委員會的審核,馬上就給我發書麵邀請了!”

“是嗎?”中村大叫,“祝賀你啊,健康就是了不起,一起喝杯慶祝慶祝吧!真讓人羨慕!”

中村斟酒:“什麼也不要說,先喝三杯!健康的理想終於實現了,這也是我的理想,將來一定要實現!”

“其實,已經申請了兩三年了。”林健康唏噓不已,“沒想到今年終於被接受。隻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有誌者,事竟成。浩二將來一定有機會去。”

“謝謝,我一定努力。是去一年嗎?”

“對,是做一年的訪問學者。學校也同意我延期回去,由日本直接轉美國,去哈佛的機會畢竟難得。”

“在這一年之內,我要爭取,出席一次在哈佛召開的學術會議!”中村笑道,“今天回去就查查哈佛的網頁。”一般重要的國際學術研討會,至少提前半年發放邀請,提前一年也很常見。

“好,我先去打前站,將來給你做向導,讓我們相會在查爾斯河畔。幹杯!”

“幹!”又喝下一盅清酒。加起來,已經六七盅了。

“接下來,準備怎麼辦?”中村問。

“二三月份,回中國一趟。”日本的新學期從四月開始,二三月,相當中國大學的七八月,正是舊學年徹底結束,新學年即將來臨之時。“邀請函是寄到中國的,拿到邀請函,就去預約簽證。如果可以,八月結束在日本的訪問,就直飛美國了。”林健康笑了,“你知道,我有一顆漂泊的靈魂。”張虹帛在上海,他也想回去找她。

“我知道。”中村理解地點頭。

林健康又道:“在外麵住了半年,遠離上海,我覺得好多了。告訴你一個不壞的消息,最近,我又開始寫文章了!”

中村激動地伸出手掌,林健康見狀,也伸出手掌,兩人擊掌相慶。中村說:“真是個喜訊,這下我徹底放心了!”

林健康笑笑:“雖然才待半年,也經曆了不少事情,結交了許多新朋友,真是恍若夢境。夢裏一生,日裏一生,抵別人兩輩子了。”說著,思緒不知滑向何處,目光虛無起來。

中村眨眨眼:“有這樣的體驗,是不是愛上了哪個日本女人?”

“瞎猜!”林健康趕緊轉移話題,“你呢?你有什麼情況?”

“我嗎?不談了,用中國話說,一心隻讀聖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

“你啊……”林健康使勁拍拍中村的肩膀,不滿地說:“一貫表現不好,東藏西掖。你越這樣躲閃,越是解決不了問題。”

中村低頭:“算了,那就不解決了!”邊說,邊給林健康斟酒。

林健康接過酒瓶,給中村的杯子斟滿。中村一飲而盡,林健康再斟,中村又是杯底朝天。林健康端著酒瓶,道:“你喝慢點。”

中村已有醉意:“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受過中國白酒的訓練,清酒於我,隻是輕風一道。”

林健康道:“風,起於青萍之末。你老兄,可不能小瞧輕風啊!”實際上,林健康的頭也開始暈了,最近沒有睡好,更易醉酒。

中村又喝一大口,哼起了歌:“索朗,索朗,嘿嘿……我在中國留學時,中國老師們都會唱幾句《拉網小調》。不論男女老少,人人都知道山口百惠。如今,安室奈美惠啊,黑木瞳啊,在中國也很有名,可就是到不了家喻戶曉的地步。話說當年,美智子的指導教官和我的指導教官是好朋友,還是老師寫了信來,我才在中國認識了美智子,過了兩個月,我就結業回國了,後來一直靠通信聯係,放假才能見麵。現在,同在東京,倒是各人忙各人的事,算了,算了。”

天婦羅上來了,女招待將它擺到林健康和中村之間。

“我和美智子,組織了一個婚姻合作社,一起分擔房屋貸款,她燒飯,燙衣服,我修理家中電器。有時候,還一起討論學術問題。除了沒有性生活,和那些養育了兩三個孩子的家庭沒什麼兩樣。”

中村醺然道:“說實話,現在的生活很穩定,不想改變。”

林健康晃著酒杯:“這樣,不好!”

中村道:“這樣才能長久啊,我們是合作夥伴。什麼愛情,差不多都消磨完了,隻剩下理智和友情,這是人類精神的最高境界。最高,我們已經抵達最高了。”說罷,哈哈大笑。

“你不想,要個名副其實的婚姻嗎?”林健康硬撐著,睜大眼睛。

“太累了,太麻煩了。離婚?分割房子財產,討論贍養費,一大堆事,最重要的是,她的生活水平會下降,我的也會。然後再找個女朋友?重複這些經曆?真是愚蠢的舉動!和我同年畢業的東大生,有的已經做教授了,我要寫書,寫報告,申請基金,不能浪費時間!”

林健康搖頭。

“我和美智子若是靠得太近,容易產生矛盾,爭論啊解釋啊重歸於好啊,都太花時間,太消耗精力,耽誤工作!有一次,我說,開會碰見個女人,是副教授,又聰明又漂亮,一定有很多男人喜歡她。結果,美智子回答:你說這種話,不配做東大的博士和副教授。第二天我就出國了,遠走高飛。過幾天回來,大家又相敬如賓。總之,兩個人話不能說得太多,我覺得現在的狀態很好。”

“那麼……”林健康想到了形而下的事情,“長此以往,你如何解決……你的……那個問題呢?”

“哈,我有幾個女朋友。”中村說,“可不是女學生,不能自毀名聲啊!”前個月,學校剛剛發生一起醜聞,一位教授在實驗台底下安裝攝像頭,偷拍女生裙下風光,事發後隻好灰溜溜辭職,不知所終。

中村臉已紅,眼圈亦紅,連鼻子都紅了:“其實我最喜歡的人,還是個中國女生。”中村傷感,“現在,日本女孩都不像日本女孩了,一個個張牙舞爪,瘋瘋癲癲。倒是有些外國女生,沉靜幽雅,猶如蝴蝶標本,給了男人無盡的想象空間。”

“雖然,我閱人無數,可隻喜歡那一個中國女生,我把所有的女人都當做她,隻要想到她,我就……哈哈,別笑話,男人嘛,都是這樣。她真是個好女人,像鴿子羽毛一樣柔弱,激發男人的欲望。雖說,從來都沒有碰過她,可她就是我心中的女神。沒想到,她走了,心愛的人走了,再也見不到了!”中村突然抱頭,“你經曆過這樣的打擊嗎?女人拋棄了你,生活一下子黯然失色,早上起來不知做什麼好,做什麼都毫無意義……”他趴在桌上,像散架的傘。

吧台的玻璃杯群,反射著璀璨的燈火,亂花迷眼,林健康目光飄忽:“再要一瓶酒。”他揮手招來侍者。

“我理解你!”林健康長吟,“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兩人默默無言,仰頭痛飲。

林健康瞳仁罩上一層霧:“我的女人也丟下我走了,我找啊找,終於找到她,她卻不辭而別!”他將酒杯重重砸在桌上,“我想她……”

“聽我說!”中村醉沉沉地說,“我的女人是世上最好的女人,美麗、溫柔、賢惠,還有什麼詞……什麼詞可以形容她,告訴我!我忘了,真笨!忘了日文了。沒有詞能夠形容她!Beyond words!空氣裏從此缺了氧氣!Tell me what to do! My sweet! My honey!My sugar!”不論哪個國家的人,隻要開始說生疏的外文,那就是真醉了。中村的中文比英文好,舍中文而說英文,已接近忘我境界。

“Zip up your pants!Zip up your mouth!”林健康喊道,“我的女人,在我最絕望的時候救了我,是我的上帝,聖母,比你的女神更偉大,My goddess,Greatest……”

“Nonsense!”中村一把揪住林健康的襯衣領子,“不許你侮辱我的她……”

林健康打落中村的手:“Shut up!”

中村右拳猛擊林健康左臉:“張桑,虹帛薔,是九天玄女,王母娘娘,觀音菩薩,洛水之神!”他把所有記得住的中國女神都吼了出來!

“虹帛是神中之神!”

你說誰?

你說誰?

兩人同時愣住,瞪眼相向,似乎酒醒幾分。

張虹帛?

張虹帛!

難以置信。

顧不上嫉妒,顧不上憤怒。

像茫茫大海上的落難者飄泊多日終遇船隻,像浩瀚沙漠中的迷路者幹渴數日終見綠洲,兩人對視片刻,突然抱頭痛哭。

滿腔的苦悶,終於找到了傾聽者。

深夜的街道上,電車中,兩個醉漢踉蹌而行。

一個高點,一個矮點,你拉我拽,彼此分擔著身體的重量,咿呀嚎叫,不知所雲……最終,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裏。

天邊,升起了迷茫的霞光。

●11紅顏薄命,林健康浴火重生

“我要見你!”

林健康在“留言”裏再次頑強地寫下這四個字。

回到上海已經一周。他知道張虹帛在哪兒,在一片1930年代建造的新式裏弄內,在一間窗簾厚重的閣樓中,在一方電腦屏幕前,在一根幽藍色的網線裏。

靜夜,隔壁使用痰盂的聲音驚醒了一場春夢。淩晨,起早趕做小籠包子的浙江夫婦,踩響了狹窄的鬆木樓梯。日上竿頭,穿著嚴實套裝的女生出門上班,文雅,秀美,在日資公司以禮行事,口譯得體,筆譯貼切。

黑夜顛覆了白天。女生脫下套裝,換上吊帶背心超短熱褲,描著藍色眼影絳紅唇彩,貓女一般出沒於衡山路、雁蕩路、茂名南路、銅仁路、巨鹿路和陝西南路的酒吧內外。潑辣,放縱,豪飲,舌吻,酒池肉林。如果沒有男人替她買酒,她就替男人買酒。

……

博客,敘述了一切。

粉紅高潮姐姐。

裸裎書。

……

我是林健康,我要立刻見你!林健康雙手顫抖,心跳加速,在私人留言簿上留言。

我不認識你。一天後,他看到了回複。

虹帛,嫁給我!我要見你!

我不認識你,今後亦不會再給你回複,請勿打擾。謝謝。冷淡客氣,合上了溝通的大門。

不論林健康如何懇求,發誓,勸阻,她全都置若罔聞。每天,準時在博客裏發布新的“裸裎書”,有時一天連寫兩三篇。

林健康繼續留言,痛心疾首,不管她是否查看。

你不必選擇這樣的生活,你完全可以開始新的一頁!忘記過去,忘記過去吧,和我一起生活!為什麼?為什麼放棄自己?回答我!

她用“裸裎書”回答。關閉了所有評論,抹去漫罵,也抹去關心。自由

離開Z,真正自由了!解放的喜悅籠罩著心靈,生活從此充滿了無限的可能。每一寸皮膚,每一個細胞,都在等待著異性的碰觸,千姿百態的愛撫、舐咬和吸吮……美酒和蜜糖……我的身體我說了算,為了未來,幹杯!

我為高潮而來

有人是基督徒,有人是佛教徒。我信仰高潮,最貼近生命本質的追求,我現時的宗教和哲學。世上至少有百分之十的女人從未享受過高潮,我不想蒙昧終生。

從今以後,我是個有理想的人。我為高潮而來。

看我潮紅的臉,是你親手畫下的美景。

梧桐樹下

夜裏兩點,從酒吧交頸而出,醉了,閉著眼,梧桐樹下。

練過舞蹈,有著最柔軟的腰肢,攀上了樹幹。

那一瞬間,說不上好還是不好。高潮沒有到來。僅此而已。

白天走過,像狗一樣嗅著氣息。這是我的地盤。

車床

在一輛新車裏。

皮革座椅的味道,他身上也有。

窗外,不相幹的車輛呼嘯而過。

沒有高潮。她像神秘來客,不知何時出現。

我等待著,用一個又一個夜晚。

回歸

今夜的舞台,是俯瞰黃浦江的一張大床。

終於回到了人類出生和離開的地方,久違了。

她依然不肯降臨。

我向我的神祈禱。

M先生

和M先生約會,我很快樂。

他是我最好的伴侶,迄今為止,沒有男人能夠超越他。

他隨時願意陪伴我,體貼,忠誠,不囉嗦。

隻有他,能給我短暫的顫栗,高潮。

我差不多,戀上他了。

一月總結·冠軍

掎裳連袂數十人。

一個月了,我想給人生做個總結。

誰是我的Mr.Right?

那些變幻的臉,早已混淆。

那些煙味、酒味、香水和狐臭,早已散去。

過盡千帆皆不是。

Sigh!

這月的冠軍,唯一讓我迷戀的,仍然是M先生。

還要男人做什麼

網友問我,誰是M先生?

能夠滿足我的需求,一定是個超人。神秘的超人。

好吧,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M先生,就是,也許有人已經猜到,就是,Mr.Massager!

沒有一個男人能夠超越它。

還要男人做什麼?

性生活,女人有M先生,方便,衛生,快捷,隨心所欲;生育,有精子銀行,可以挑到最好的DNA。

日常生活中的男人,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可憐的男人,滾一邊去吧!

……四月很快到來,這是日本大學的開學季,林健康必須返回東京,給學生們上課。在上海的最後一周,他晝伏夜出,跟著張虹帛的博客,造訪了無數酒吧。每一次,她似乎都是剛剛起身離開,門口布滿淩亂的腳印,一步步消融於陌生的背影之中,讓林健康無法辨認。

春寒料峭,冷雨纏綿,路燈即將熄滅,上早班的人們出動了。林健康伏在馬路邊的欄杆上,精疲力竭,也許,他將永遠失去她。無以複加的憐惜和心疼,像塌方的水庫,徹底淹沒了他。

隨著天氣轉暖,張虹帛的夜生活日益豐富多彩,越來越多的人轉載了她的博客,有人破口大罵,有人想和她交朋友,還有的啟動人肉搜索,探究“粉紅高潮姐姐”到底是誰,地攤上出現了盜版《裸裎書》。

林健康天天閱讀她的博客,天天留言。五月上旬,她一連三天沒有更新,林健康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不知出了什麼事。等到第七天,林健康突然意識到,她結束寫作了!她不會再更新了!她知途而返,從此要過正常人的生活!

林健康陡然鬆氣,天空放晴,島國上空的雲朵飄得很快,一會便從日本海飛向太平洋。到了第十天,林健康又開始擔心,她現在怎樣?生活安定嗎?他的留言從未得到回複。

焦躁不安裏,林健康收到鄭漢波的一封長信。他在廣島大學拿到了常勤教職,二月就搬去了廣島。林健康從國內回到日本後,兩人相隔數百裏,無緣碰麵,也沒有聯係。

林健康終於知道了張虹帛的近況。

她惹上了官司。一位八旬老人的家屬,向法院提出民事訴訟,要求張虹帛父母賠償十萬元人民幣,用於老人的治療和護理。

那是一個溫暖的淩晨,空氣裏彌漫著夾竹桃的香味。在市區的一條斷巷內,在圍牆和停泊的汽車之間,張虹帛腳踏紅色高跟鞋,脖係紅色長巾,全身上下,白皙細膩,別無他物。她仰天躺在汽車前蓋上,發出小貓叫春般的呻吟。樓上的老人想趕走野貓,拿起手電照向汽車,月光如水水如天。那一瞬間,風燭殘年的心髒,無法承受如此濃豔頹靡的強烈刺激,老人低聲慘叫,中風倒地!

早晨七點,鍾點工發現了昏厥窗邊的獨居老人,趕緊撥打120送往醫院,經過搶救,雖然挽回生命,卻已造成半身癱瘓。五位鄰居證實,夜半一點,聽到老人的慘叫,也看到從窗口落地的電筒,因再無響動,故而未去探望。五位鄰居全程目睹了兩名年輕男女所做之事。男子緊抽絲巾,女子雙手翻騰,全身痙攣,似至極限,最後呼叫“鴨蛋”,四肢鬆懈,倒在車蓋上。

根據鄰居的證詞,張虹帛等人在公共場合的不當行動,直接對老人造成驚嚇,遂致半身癱瘓。老人的兒女或下崗或退休,體弱多病,經濟拮據,因而代表老人,向張虹帛家庭提起民事賠償訴訟。

張虹帛的父母業已退休,無錢支付賠償。官司還在進行當中。

看到這裏,林健康的視線暫時離開電腦屏幕。每月薪水加上教書和演講酬金,差不多二十五萬日元,相當於日本大學生剛畢業時的工資水平。住的是學校國際宿舍,房租優惠,每月七萬,包括水電煤費在內。剩下十八萬,他以前統統吃光花光,旅行,買電子產品,銀行裏沒有一分積蓄。從現在開始,如果省吃儉用,再待三個月,能存下三萬多人民幣。國內應該還有些未領的稿費,可以湊足五萬元。剩下的五萬,到美國慢慢還。算畢,他稍稍安心,繼續看信。

120送走老人不久,弄堂裏再次響起警用摩托和救護車的長鳴。

汽車的主人早上出門,發現一雙穿著紅色高跟鞋的雙腳從汽車底下伸出。鄰居們立刻想起淩晨時分的視覺盛宴。

林健康屏住呼吸,腎上腺素加速分泌。

張虹帛靜靜躺在地上,如同來到世上的那天。男伴早已棄她而逃。法醫鑒定,外力作用於死者頸項處的絲巾,造成死者窒息性意外死亡。

林健康眼前一黑,心猛地沉了,碎了!

她走了?她走了?不可能!不可能!

張虹帛身邊沒有任何身份證明。警察將她的小照刊登在《新民晚報》中縫,第三天,她的同事前去認屍,通知父母。現在,她安睡在故鄉的陵園中。

林健康一拳砸向腦袋!又一朵可愛的鮮花落下枝頭,又一個可愛的女孩去了天堂!

真無能啊,為什麼不繼續找她?春天,他應該留在上海,不該回日本。和生命相比,毀約瀆職不上課又算得了什麼!如果能夠找到她,她一定會好好活下去!為了她受傷的身體和靈魂,他要加倍補償她!他要給她最溫柔的嗬護,最無私的包容和最忠誠的愛!他要看笑話書,每天給她講笑話,讓她從此過上樂哈哈的生活……

隻有他能解讀她隱秘的語言。她喊的不是“鴨蛋”,而是日文的“亞,噠”,相當於英文的“We did it!”、“You did it!”,或者中文的“成功了!”“做到了!”這是她獨特的詞彙。

也許,張虹帛以為靜夜無人,格外張揚放肆。

也許,她看到了窗戶縫裏荊棘叢生的目光。偷窺和逾矩令她更加興奮。

林健康閉上眼,在心中默默企求:那個瞬間,張虹帛真實地、完美地抵達了夢寐以求的境地,帶著快樂去了天堂。當她俯瞰來路時,是一個完整的女人,不留任何遺憾的女人。

沒有人把《新民晚報》上的社會新聞和網絡《裸裎書》的作者聯係起來。“粉紅高潮姐姐”引起的爭論仍在繼續,怒斥者說她挑戰了人類的道德底線,捍衛者說她代表著女性的覺醒……

一周後,胡子拉碴形容憔悴的林健康,再度投入沒日沒夜的瘋狂寫作之中。不錯,他頹廢了一年,現如今,他要重新承擔起該承擔的責任,他要張虹帛和妹妹活在他的寫作裏!他要這個世界沒有欺騙,沒有傷害,沒有恃強淩弱,沒有黑暗,隻有光明和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