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日本故事(2 / 3)

女孩再次沉默。山本得意道:“你老實說,你和溝口先生是什麼關係?他為什麼要做你的保證人?”

簡直是誘供!

林健康忍無可忍:“她和身元保證人的任何關係,都跟你無關,那是她家的私事!”

氣氛一下緊張起來,幾雙眼睛不由自主掃向林健康,空氣裏埋了雷管,說不準哪一刻就會爆炸。山本臉上怒氣衝衝,眸中火光閃閃。

在一片雷霆前的安靜裏,響起了小野先生的聲音,是帶了外國味的中文,音調有點扁有點尖:“你,好。”

令人驚訝的是,淚水,突然從女孩眼中奪眶而出。

也許,是那親切的母語勾起了她的委屈吧。

幾個大男人都愣了,林健康拿了便當店送來的餐巾紙,遞給女孩。

小野先生用中文繼續說:“不,要,緊,張。”然後換了流暢的日文,“你對哪些學術問題比較感興趣呢?”

接下來的詢問都很溫和。女孩漸漸放鬆,臉上浮起清澈的笑容。

麵談結束,林健康與諸位簡短告別,離開事務室。走得快也是與人為善,免得小野和中村左右為難。

剛出門,山本就從後麵追上來,不屈不撓問:“林先生,您對我有意見嗎?”

林健康停下腳步,逼視山本,毫不客氣:“是的,有一點!”

“林先生知道嗎?”山本用生澀的中文氣鼓鼓說,“很多中國女生,用不正當的方式,達到自己的目的!”

“這不是中國女生的問題,”林健康針鋒相對,“這是世上某類女性的問題!”

山本固執說:“我不相信這個女生!”

“那你改行做警察吧。”林健康拔腿欲行。

“林先生為什麼不願好好說話?林先生心虛嗎?”山本再次堵住林健康。

林健康壓低嗓音生氣道:“如果山本先生到中國,有人跟在山本先生後麵,高喊‘打倒日本侵略者’,‘日本鬼子滾出中國’,山本先生高興嗎?山本先生能代表日本政府嗎?能代表父輩祖輩嗎?”他揮手,“山本先生是個學者,學者必須理智和客觀。懷疑別人,可以,拿出直接證據來!沒有證據,就不能胡說,不能傷害無辜的人!”

山本不說話,突然掉頭走了。

●5本鄉赤門,浪漫酸楚留學史

鄭漢波遠遠追上來:“今天英雄救美啊!”

“哪裏。”林健康悶聲回答。

鄭漢波道:“佩服,佩服,林兄有膽量,敢公開發難。”

鄭漢波回頭看了一眼走廊,又道:“學校裏的日本人也不喜歡山本,不過日本人不會公開說,畢竟都是同事嘛!學生們背後都叫她歐巴桑,三四十歲的人倒像個更年期的老太太。”鄭漢波加重語氣,“早聽說林兄在國內學界所向披靡,今天終於一睹風采。”

林健康勉強笑笑:“誇張了。山本學術上怎麼樣?”

鄭漢波回答:“不太清楚,隔行如隔山。也常出去開會,考察,有不少活動。在日本都這樣,要想在大學待下去,就必須不斷折騰點事出來,你要沉默著,人家就認為你沒水平,學術界不認可你,所以教授們都很忙。”

林健康突然想起什麼:“你昨夜外宿不歸啊!”兩個人徑直向校門口走去,林健康打算到東洋文庫看書。不寫論文,就讀點書找點資料吧,總不能真的什麼都不做。東洋文庫四點半關門,四點停止取書,得抓緊時間。好在距離不遠,從東大前坐南北線至駒込隻有兩站,或者沿著本鄉大道步行過去也行。

鄭漢波驚訝地望著林健康:“您老人家千裏眼,都看見了?”

林健康點頭。

“神了,神了,小弟我什麼都不敢瞞大哥了,從今以後,小弟在大哥麵前就是透明的了。”

“行了。”林健康打斷他,“你讓人家女孩為你著急,算什麼呢!多情未必不丈夫。”

鄭漢波收緊臉,問:“張虹帛給你打過電話?”

林健康點頭。

鄭漢波無奈:“她差不多給我每個朋友都打過電話。”

林健康不感興趣,沒接話。

“人現在晚上都不敢請我了。”鄭漢波一副委屈的樣子。

“正好讀書嘛!”林健康回答。

“天天讀書也不行,得勞逸結合,要不在這異國他鄉怎麼待得住呢?”

兩人出了校門,幾個年輕人正在名聲顯赫的紅色木頭大門前拍照。人行道很窄,日本的馬路隻準機動車行駛,自行車也走人行道,兩人不斷側身讓路,談話斷斷續續。路邊種植著銀杏樹,靠近丸之內車站那頭,樹木比較細矮,大概剛種不久。靠近東大醫院那頭,校內的銀杏越牆而出,枝繁葉茂。

“我二十二歲來日本,念自費生。比別人好點的是,我在國內念的就是日語專業,日語比有些日本人還要棒,用不著花時間讀語言學校。日本大學真是怪,獎學金都給了年紀最大的學生。我沒拿過獎學金,全靠打工掙錢。我在餐館做了五年。直到現在,大家一塊出去吃飯,都叫我點菜,我熟這一套啊!有一年全日本大流感,四十三萬人染上了,我代表留學生也染上了。我穿著羽絨衣睡在小床上,開足暖氣,還凍得瑟瑟發抖。過了中午,強撐著起床去餐館打工。我閉著眼睛洗碗,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走過骨董店、眼鏡店、書店、花店和照相店,鄭漢波在一家咖啡店前站住,說:“林兄,我們聊聊唄!”

林健康遲疑片刻,自己是個閑人,也沒什麼非幹不可的急事,跟著鄭漢波走進店裏。

店內冷冷清清,隻有兩位主婦模樣的中年婦女正在吃點心,身邊放著畫板,大概是在校園裏寫生過午,來此處休憩的。秋日已深,校園內的銀杏正在變色,吸引了很多家庭主婦慕名而來。

兩人各要一杯咖啡,鄭漢波說:“林兄,我在網上看過你的資料。你從鄉下到上海,畢竟還是在中國境內,講的都是中國話。我們呢,到了一個陌生的國度,不同文不同種,遇到的衝擊、困難,比你那時候大得多。”

林健康點頭:“你們不容易。”

“經濟壓力,學業壓力,沒時間睡覺,沒人說話,我一下瘦了二十斤,一米七八的人,隻有五十五公斤重。我對自己說,不行,不能這麼糟糕地生活下去。留學為了什麼?為了將來能過得舒暢快意。現在都不快樂,你還能保證未來快樂嗎?我要苦中找樂,永遠和快樂為伴!”

林健康耐心地聽鄭漢波說著。

“我想明白了,要活得像在自己家裏一樣。我千方百計結交日本同學。其實,大學裏有很多日本苦孩子,有些人是家庭經濟條件確實不好,有些人是鬧自立,不要父母資助。你猜,我怎麼找到他們?”鄭漢波一笑,為自己的聰明得意。

“光看誰打工誰不打工是看不出來的,日本學生隻要有時間,差不多都在外麵打工。我,在學校餐廳裏找同道。中飯隻吃一個漢堡包,或者拿盤蔬菜色拉就了事的學生,多半是經濟上比較拮據的人。還有,集體外出合宿的時候不隨便買飲料和食物的人,也是。我就和他們交朋友,消費水平差不多,吃喝玩樂都能到一起。我們夏天到海邊遊泳,冬天去山上滑雪,去了很多偏遠的地方,住在民宿裏,又便宜又自由。虧得交了這些朋友,才讓我了解了最普通的民眾生活。

“我慢慢適應日本,說不上如魚得水,也算順水行舟吧。後來,我談女朋友了。怎麼說呢?不奢望有結局,在這段路上大家互相幫助,做個伴。我對女孩子們都很好,第一個談了兩年,離開我了。我一個念文科的人,難到大公司就職,在大學裏當臨時老師,薪水有限,女孩離開也是人之常情。

“認識張虹帛也兩年了。最早,她對我也是愛理不理。我就覺得奇怪,一個小女孩,白白淨淨,長得挺漂亮的,每到聚會的時候總坐在一邊,不跟人說話,也不愛吃東西,好像對什麼都沒興趣。我覺得這樣不好,生命短暫,既然來了,就該快樂地享受。我找她說話,有活動就拉她來。她身體不舒服的時候我替她洗衣服,從外衣洗到內衣襪子,有空還做飯給她吃,周末從人家花園裏偷朵花送給她,每天臨睡前都給她打個電話,唱首日文歌。我們念文學出身的人,營造氛圍還是很拿手的。關鍵是我做得真心實意,做得愉悅,我就是想讓平凡的生活變得浪漫一點,明亮一點。後來,她死心塌地愛上我了。老實說,隻要你能像我這樣做,任何一個女孩都會被你感動,都會愛上你。我那時也沒女朋友,就和她成了戀人。兩個人在一起生活,比單獨生活經濟,但有時要遷就對方……不過,生活嘛,就是這樣,你得自己找樂子,不是苦中作樂,是苦中找樂,變苦為樂。”講完長篇大論,鄭漢波盯住林健康,“對不對,林兄?”

“對。”林健康看看手表,敷衍。

“就這樣,她還常常疑神疑鬼,懷疑我不愛她!”鄭漢波頭疼道。

“你哪些地方有破綻吧?”出於禮貌,林健康接下話頭。

“嘿,老實說……”鄭漢波笑了,“我的問題,就是,我覺得女孩子們都挺可愛,我願意關心她們,幫助她們。可我一關心一幫助,人家就以為我愛上她們了,張虹帛也以為我愛上人家了,這就惹出不少事來!”

“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林健康對鄭漢波的私生活實在不感興趣,“你博士論文出版了嗎?”

“談著呢。”鄭漢波神秘一笑,“大哥,我最近在研究你。”

“研究我?”

“我差不多讀遍了網上所有關於你的采訪和評論。”

林健康自嘲地笑了笑:“我?一個臭名昭著的人!”

“不,”鄭漢波嚴肅說,“我悟出了一個道理。”

“什麼道理?”

“單單埋頭做學問是沒有出路的。”

林健康眉頭簇起:“此話怎講?”

“大哥,我分析過,人們對你的評說興趣,集中在你的時評上。隻有幾十篇學術論文,引用過你的專業論文。如果沒有那上百篇的時評,你不可能擁有現在這樣的知名度,更不可能在當代中國學界上占有一席之地。中庸者說你偏激,年長者說你膚淺,可五十年以後,討論二十世紀末二十一世紀初的中國學界,誰能避開你?偏激也是一種聲音啊!”

林健康笑笑,不置可否。

“當然,我不能照搬你的成名之路,我們倆情況不一樣,我隻想從你的經曆裏借鑒點東西。”

“我不想成名。”

“我也不想成名,我想做一個受大家歡迎的人。單單做學者,隻有幾百個人知道你,再加幾千個學生讀過你的文章,影響力太有限。我想做一些能夠為大家廣泛接受的事情。”

“什麼事?”

“還沒想清楚,總之應該和我熟悉中日兩國的處境有關,比如促進中日文化交流的事情,利人利己。”

“做活動家固然不錯。不過,你記住,如果你有學問,你就能做領袖,負起大擔當;如果你沒學問,那麼所謂的活動家,不過是茶館裏的一個小跑堂!”

“當然,我不會傻到忽悠了自己的專業。”

林健康笑了:“你還知道國內的流行語啊!”

“你以為呢?”鄭漢波也笑,“我雖然身在蕞爾小國,可也是胸懷祖國、放眼世界啊!”

出了咖啡館,已近三點,這時候去東洋文庫太晚。林健康站在路邊,腳下傳來隆隆震撼,營團線的地鐵到站了,二三十秒之後,隆聲再起,衝向遠方。

就像一隻無形的手,突然按下暫停鍵,在眾聲紛紜、萬物奔騰之中,林健康的時間停止走動。這會兒去哪兒?沒有課,沒有約會,沒有什麼事在催自己,也沒有什麼人在等自己,去哪兒呢?哪兒都可以去。

離開上海,自由許多。文科的訪問學者,曆來都是很自由的。在國內學校,每周上課;到了國外,不必上課,即便上,課時也很少。在國內,要指導本科生與研究生的論文,必要時,還須親自捉筆修改;這裏,高興就指導幾下,談幾句,不想談就閉嘴,不必為任何學生的未來負責。在國內,有五花八門的臨時會議,行政事務,長江後浪推前浪般的貫穿全年的各種申報活動;這裏,一切豁免。訪問學者的任務就是:讀書,討論,結交國際朋友,洽談學術合作。

遠離錯綜複雜的紛爭,與任何人都沒有利害和競爭關係。像一株連根拔起的青草,根須上的塵土,漸漸落盡;又似一甕江水,隨時間而沉澱,泥沙俱下,清水向上,身心慢慢透徹穩定。到處都是別人的生活,林健康是一個流浪者、旁觀者和旁聽者。

跟山本爭執幾句又如何,時間一到,揮手走人,此處便是過眼煙雲。故國和故人,亦在千裏之外。往昔的憤怒、委屈和傷害,現在看來,恍若隔世。時間衝淡了一切,人類還要前行。

林健康返身向後,丸之內線的本鄉三丁目也是小站,利用兩棟建築之間的過道,搭起了金屬骨架的透明雨棚,林健康口袋裏有車票,徑直過閘,坐了兩站,在淡路町下車。

上到地麵,沿著八車道的寬闊大路一直前行,神田書店街的氣息撲麵而來。凡是罩著透明玻璃窗,像豪華遊輪一樣燈火輝煌的巨店,比如三省堂,林健康全部過而不入,大書店陳列的新書舊書比較普通常見。林健康盡鑽小書店,門口摞著高高的叢書,上麵掛滿白底黑字或黃底黑字的標簽,寫著書名和定價。房間裏彌漫著潮濕的書頁的味道,書架之間隻容得了一個人。店員是個戴眼鏡的老頭或老太,收銀台上方懸著一台電視監視器,不論走到哪兒,監視頭都忠誠地注視著你。別進書架,抽出一本書,翻開,風聲、雨聲、腳步聲、車輪碾過地麵聲,都像退潮的海浪,遠遠隱去,成為另一個世界的物事。

●6小野府的聚會,冰核漸融

從行駛巴士的大馬路轉入兩邊都是住宅的小路,風景變得柔和。

一棟棟模樣各異的日式小樓鱗次櫛比,家家門廳前,窗台上,屋簷下,院子裏,擺滿了五顏六色的草本鮮花,不是一盆兩盆,而是十幾盆,幾十盆,沿著小小的台階或幽徑,重巒疊嶂般,瀑布傾瀉般,一層層蔓延下來,粉白,嫩黃,嬌藍,淺紫,三色堇,金盞菊,矮種牽牛,姹紫嫣紅,花團錦簇,仿佛空氣裂了縫,露出一張明媚的笑臉。

禮尚往來,林健康微笑著與擦肩而過的陌生老婦打招呼。循著門牌號,拐上交叉小巷,很快找到小野先生的宅邸。門口照例萬紫千紅,還種著一株修剪過的小針鬆,在頭頂上方,鬆針斜斜伸向兩旁,猶如一朵飄逸的綠色薄雲。

門開著,玄關處整整齊齊擺了一大片鞋子。進去一看,已經有七八位客人了。小野先生高興地迎過來:“歡迎,歡迎,林庫來了。這是我的妻子。”他指著身邊一位身材矮小、麵容和善的婦女。

林健康略一鞠躬:“久仰久仰,請多關照。”

中村走過來介紹說:“小野夫人也是中國通,退休以前是岩波書店的編輯,很多與中國有關的書籍出版,還得歸功於夫人的努力。”

“浩二庫過獎了,這是我的工作。”小野夫人笑眯眯側過身子,態度十分親切,問林健康,“在日本過得好嗎?”

林健康說:“多蒙小野先生照顧,已經習慣了。”

“啊,那太好了。”小野夫人輕輕讚歎,“健康庫,浩二庫,請到陽台上坐坐吧,銀杏黃了,很美麗。”說罷,身體微微前傾,似乎點頭,以強調銀杏的美麗;又仿佛鞠躬,以表達內心的邀請。

中村拉著林健康到了屋外的木台上。屋子下方是一個巨大的陷落的坑,大到——做了一所學校的操場。此時,正有兩隊學生穿著誇張的倒三角運動服,練習橄欖球的合理衝撞。操場三麵崗上,星羅棋布坐落著小巧的民居。第四麵,也就是正對著陽台的一麵,是一座起伏的小丘,種植著七八棵銀杏。小丘後麵,隱隱露出另一些公寓的頂部輪廓。

遠方的銀杏,不是常見的水杉一樣筆挺俊俏的銀杏,而是梧桐一般有著蓬勃樹冠的銀杏,合抱之木,遮天蔽日。秋風中的樹葉完全變色,在午後的陽光裏,一團團耀眼的金黃,燦爛,純淨,沒有半點雜質,好像火焰,點亮了蔚藍的天空,點亮了黯淡的心靈。在銀杏葉後麵,更遙遠的地方,富士山柔美和緩的火山山形,呈現於藍天深處。山頂已是冬季,一圈積雪在陽光之下,黃葉之上,潔白綻放。

“喝點茶吧。”中村建議。

林健康從秋葉裏緩過神,走到條桌邊,斟了一杯抹茶。

“真美啊!”中村說,“最近我可是忙壞了,終於歇下來了。”他和林健康落座在正對著銀杏樹的木椅上。

“幹什麼呢?”林健康一邊問,一邊和四周熟人點頭。山本走過來,林健康下意識扭轉腦袋。研究中國的就那麼幾個人,到哪兒都容易碰麵。

“過兩天還要出差,去四國,那裏一所大學剛開設了地域研究課程,讓我去講講東亞史研究現狀。回來後,還要帶學生去京都考察,和唐代的長安做個比較。月底,交一本書的校樣。下個月,參加一個學術會議,論文還沒影呢。”中村歎道,“要是有四個中村就好了。”

“真太忙,別去四國,一個人的精力畢竟有限。”

“不行啊,一定要去,瀧川君邀請的,你見過瀧川君吧?他以前在橫濱一所高中教曆史,一直熱心參加近代史研究會的活動。”

林健康記起來,確實在近代史研究會上見過。當時,瀧川的身份和個性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沒想到,日本高中教師也從事學術研究活動。瀧川內向,靦腆,有點女性氣質,仍是個單身漢,會後聚餐時,日本教授還說要給他做媒。

“瀧川君努力了這麼多年,終於接到四國一所地方大學的聘書,擔任大學講師。所以,我一定要去為他加油!”

林健康想了想問:“是什麼書的校樣?要不,我幫你看吧。”

“你?”中村驚訝,“你,可以嗎?你不會感到不耐煩嗎?”

“看看文字,可以忍受。”

“這樣好嗎?”中村猶豫,“……我希望你在日本過得快活。”

“沒問題的。”林健康道,“我知道自己,看文字是殺時間的最好方式。”

“好吧。”中村爽朗笑道,“說實話,沒有比你更合適的人選了。這是部譯著,原作者是位中國教授。七八年以前,他組織學生將我導師的著作譯成中文,在中國出版。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導師也準備把這位中國學者的代表作翻譯成日文。前幾年我忙博士論文,翻譯的事拖下來。明年三月,導師就退休了,到一所私立大學任教,所以我一定要在那以前把這份任務完成!”

“放心,我校得快,找錯是我的特長!”

“對了,”中村順口道,“完事你再給我們寫篇書評吧。”

“不!”林健康皺眉,“我不想寫。”

“我忘了。”中村不好意思,“糊塗糊塗,抱歉。”

林健康沒再答話,一位年輕少婦迎麵而來,寧靜的鵝蛋臉,微微突起的小顴骨,有點像鬆島菜菜子。為了學語言,林健康整天開著電視,居然也知道了不少日本影星的姓名。遇到林健康的目光,少婦立刻微笑鞠躬。

麵熟,林健康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少婦走近,輕啟朱唇:“您好。”日本的年輕女孩,人人打扮得張牙舞爪,金發彩衣,全身上下就像打翻的顏料盤。但年紀稍長的婦女,不管是眼前的少婦,還是小野夫人那樣的老婦,個個賢淑典雅,溫婉大方。真讓外國人納悶,她們是如何順利完成人生的轉換呢?

林健康微微一笑:“你好。”

中村聽見說話聲,往後一看,站了起來,隨意道:“介紹一下,這是內人美智子。”

林健康一驚,趕快起身,怪不得,以前看過他們兩位的結婚照:“久仰久仰,一直想到府上拜訪嫂夫人,可是都沒有機會,失禮了。”按說林健康和中村是多年老友,早該認識中村太太,可中村從未邀請林健康到家裏做客,林健康也沒想過要去中村家看看。

美智子笑道:“總是聽浩二談起林先生。以前浩二在中國留學時,承蒙林先生照顧,太感謝了。”

林健康說:“沒有那樣的事,是浩二在照顧我。浩二真是幸福啊,娶了嫂夫人這樣美麗文雅的女性。”

美智子俏皮問中村:“是嗎?您也這樣想嗎?”

中村笑道:“托您的福,我確實很幸福。”

美智子麵向林健康:“林先生在日本旅行過嗎?”

“去過伊豆半島。很希望能像浩二那樣生活,到處看看。”

“那麼,下一次,就和浩二一起結伴去吧。”

好主意!林健康眼睛向邊上一掃,中村不知何時跑開了,“這次來不及,浩二周四就走吧?”

“是嗎?周四?”美智子似乎並不知情,“那下次一起去吧!”

“是啊,下周,可以考慮和浩二一起去京都。”

“一起去京都?”美智子重複林健康的話,似乎依然不知情。

這下輪到林健康驚訝:“浩二沒有跟你說過?”

“還沒有。”美智子笑著說,“我們最近很忙,經常一個回家,一個已經睡了;一個走了,一個還沒起床。”看到林健康奇怪的表情,美智子解釋。

林健康點頭理解,做研究的人多半是夜貓子,起居無常。何況中村屬於夜裏能連著跑上三家酒吧的日本人。一個日本學者,當然比中國夜貓子更起居無常。

“聽說,美智子也是研究中國的學者。”

美智子謙虛地用中文說:“一邊研究一邊學習,我主要搞婦女。”

林健康笑出聲,是哪個促狹鬼教她的中文?肯定不是中村。以前念書時,樓上住著個人口所的碩士生,每遇女生就主動介紹:我是搞婦女的。見別人目瞪口呆,他再樂嗬嗬地解釋碩士論文做的是《楊浦區流動就業女性的收入和健康研究》,實際上就是調查學校旁邊農貿市場上的女性攤販和五角場小飯店女性服務員的工資收入和就醫情況。那位老兄最喜歡追求一驚一乍的曖昧效果,這六個字一直講到畢業卷鋪蓋走人。

林健康用字正腔圓的中文慢慢說:“哦,你主攻女性研究。”

“對,對。”美智子高興點頭,“我主攻女性研究。”

林健康鬆氣,這下知道正確的中文了。美智子又告訴林健康,她今年去過中國,參加丁玲研討會,和小野夫人、山本教授還組織了個讀書會,隔一段時間聚在一起談談讀書心得,有時,也邀請中國女性留學生旁聽。

林健康早已發現,但凡有點愛好的日本人,不管男女老少,大多會建立自己的小組織,定期或者不定期地舉辦活動,吃茶點談興趣。比如,鄰居太太就參加了品花會,每周三下午都有幾個誌同道合者捧著小花前來聚會,然後大家一個勁地圍著花讚歎,倘若花是冰激淩,早就被誇融化了。

“最近我們比較關注二十世紀的中國女性文學和女性主義。”美智子說著向林健康身後揮揮手。順著她的手勢往後看,李晨晨嬉笑而來。日本教授請客常常叫上中國留學生,一方麵關心年輕人,另一方麵也有請他們幫助翻譯的意思。雖然兩國教授都可以閱讀對方文字,但要當麵對話,像中村那樣的人才畢竟少數。

林健康曾經歪評小說,頗感興趣地問:“哪些作品呢?”

“蕭紅、丁玲和楊沫的小說,還有……”美智子又說了幾位1980年代初期成名的女作家。

“林先生好,中村先生好。”李晨晨已到眼前,大聲問候。

“嘿,你讀了推薦的小說了嗎?”美智子高興地望著李晨晨。

“中村先生,還有沒有別的小說?”李晨晨滿臉苦相撒嬌問,“我看不下去,太枯燥,都是政治,不好玩。”

美智子和藹說:“我們是研究者,看書不是為了好玩。”

林健康聽完美智子開列的作家名單,已經明白她的思路,解釋道:“中村老師關注的不是作品的文學性,而是作品所蘊涵的女性主義思想。所以,選擇的作家都是曾經激烈抗爭過的人物,筆下的主人公也都如此。你不能把這些小說當做小說來閱讀,期待它們有多麼高的文學性;你得把它們當做原始資料,從中分析作者的女性意識和女性主義在中國的變化。”人之患在好為人師,當老師的人走到哪兒都忍不住想指導別人一把。

李晨晨點頭,有些明白:“我原先想……”她壓低聲音對林健康說,“參加這個學習班多輕鬆啊,隻要念念小說就行。”眼珠轉了兩下,又問,“嗨,我來了,你怎麼不報警啊?”

林健康不睬她後半句:“和那些文牘政論相比,小說還算有點意思。”

李晨晨不以為然:“我看,差不多,不過多了幾個虛擬的人名而已。”講的是年輕人的看法,林健康不由笑了。

李晨晨回他一個白眼。青春在身,即使翻白眼,也是美麗的。

美智子很認同林健康的解讀:“準確說,我們從事女性研究,而不是文學研究,所以,對現在流行的那些講城市故事的小說……”她搖搖頭,“我不感興趣,我們關注有特點的作品。”

正說著,美智子的幾個朋友過來打招呼,林健康借口續茶,離開席位,在人群裏找到中村,那家夥正低頭與張虹帛和氣說話。

“嘿,你怎麼跑了?”林健康道,“美智子很專業呐。”

“有問題來找我。”中村對張虹帛叮囑完畢,才轉頭麵向林健康,“她呀,還可以吧。”

張虹帛悄然離去。林健康說:“美智子真是個好太太,你一天到晚不著家,她也沒意見,日本女人算是被你們這個社會給訓練出來了。”

“唔,不錯。”中村隨意回答。

林健康想想,望著遠方的樹葉說:“浩二,我怎麼覺得,你不太珍惜現在的生活?”

中村一愣,立刻大笑,否定:“嗨,沒有這樣的事,沒有!”

林健康道:“千裏之堤,潰於蟻穴,千萬不要大意!”

中村一口將杯裏的水喝完,打斷林健康:“走,看看小野先生在聊什麼呢。”

再好的朋友,人家不願說,你也不能窮追猛打,林健康隻好閉嘴。

小野先生坐在客廳沙發上,正對著幾位中日學者侃侃而談:“我祖父在中國的時候,雖說是埋頭教書,也拜會過兩位在日本聲名顯赫的人物。一位是漢學大師俞樾,就是受過批判的紅學大家俞平伯的曾祖父。俞樾曾應日本詩人之邀編選《東瀛詩選》,把日本的詩歌和詩人介紹到了中國,所以在日本名聲很大,幾乎每位到中國遊曆的日本人,都會去拜訪他。其實啊,這裏麵也有一點私心,我看是希望他下一次編日本詩選時,把自己也收進去,哈哈哈!另一位是珍妃的老師,帝黨人物文廷式,主張改革,和光緒帝走得很近,日本人也覺得他了不起!”

座中人慨歎:“哎,親眼見過這麼多偉人,思之如夢啊!”

“那時祖父年輕,見了之後,非常激動,把見麵經過原原本本記到了日記裏。”

慨歎者麥教授繼續慨歎:“要是我,也這麼做!”

小野先生摸摸腦門:“祖父的日記今天還存放在中國呢。說來,應該感謝一位年輕的中國學者,如果不是他告訴我,我們小野家還不知道祖父有一本日記存世,更不知道祖父在中國做過什麼。”

一幹聽眾豎起耳朵靜候下文。

“我小時候,家裏非常貧窮。祖父很早去世。”小野沉浸在回憶中,“祖母靠給人家做飯團、縫補衣服、賣野菜,養大了我的父親。父親不懂中文,開了一家拉麵館謀生。怕祖母傷心,家裏人從來不提祖父,可大人越是不提祖父,我越是對祖父好奇。後來,我就進了東京教育大學,學習東亞曆史。

“大概十多年前,有位年輕的中國學者陳君來日本念博士,閑談中告訴我,他曾在上海一間圖書館整理日文資料,發現許多明治大正時期的日文日記書信。他送我一份手抄目錄,熊本小野三郎的名字就在其中,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會有這麼巧的事嗎?後來他又複印了摘錄的日記送給我,我仔細研究,斷定這位小野三郎就是我的祖父。

“不久,陳君回國探親,我寫了一份委托書,請他代表我與圖書館商量,將祖父的日記完整地複印下來,或者向圖書館購買日記複本。

“遺憾的是,圖書館不願與陳君交涉。陳君,是中國公派到日本的訪問學者,期滿之後沒有回國,而是留在日本轉讀博士學位。念書是一件好事,回到中國建設中國的學術,也是一件好事。從心底講,我希望留學生們能把在日本學到的知識帶回中國……好吧,不多說了,總之,盼望他們能把這件事情處理好。

“後來我又拜托上海的朋友,打聽日記。回複是這批資料已經排上出版日程,在出版之前,不對任何訪問者開放。雖說我是小野家的後人,但日記是幾十年前圖書館在蘇州舊書店裏買的,所有權屬於圖書館,公開出版以前不便給我複件。至於我提出的第三個建議,用日本珍貴史料的縮微膠卷和上海的圖書館進行交換,也沒有得到響應,說是史料在日本,將來中國學者去日本看就行了,在中國能看日文的學者不多,不必在上海備份。

“我等呀等,五六年過去了,頭上的白發越來越多,日記還沒有影印出版。用中國話說,就是頭白可期,汗青無日!朋友告訴我,因為印數太少,大概隻印1500本吧,虧本,原來談好的出版社不願出了。

“又過了一年,有個日本學生到上海查找史料,經過名教授的介紹,圖書館終於向他開放這批日文手稿,看一頁收取十元人民幣的資料保護費,日本學生看了五百多頁,那還是個學生,用打工的收入去的中國,我就用小野研究室的研究經費替他支付了這筆錢。”

麥教授忍不住說:“這下全館的獎金不用愁了。”其他中國學者一起苦笑。很長一段時間,因為經費拮據和觀念問題,國內圖書館偏重於“保管資料”,而非“向公眾提供資料”。誰有獨家珍本,都藏著掖著,不願拿出來給大家看,做研究的學者求爺爺告奶奶,找到熟人,才能看到幾頁。倒是出了國,國外圖書館的中文資料任你調閱。有時大家不免說氣話,還不如都流失到國外去呢,整理得好,保管得好,對公眾開放,人人都能看。談起找書,大家都有一肚子苦水。但在公共場合,誰也不願說自己國家不好,隻能在肚子裏苦笑兩聲。

小野放緩口氣:“中國圖書館設施簡陋,收取資料保護費,我也能理解。這位日本學生回來告訴我,除了我祖父的日記,還有很多日本人的書信報告,堆了整整一間房,不僅有助於中國近代史的研究,也有助於日本近代史的研究。

“既然如此,我想,我祖父的日記,以及其他日文資料,就不應該屬於哪個人,哪個機構,而是屬於全世界,屬於全世界的學者、學生。我希望全世界的研究者,不管在哪裏供職學習,隻要研究這一段曆史,想看這些資料,就能順利地看到。

“上個月,我終於做成一件事,用自己的稿費、積蓄,在那間上海圖書館設立了一項資料保護基金,用於購買恒溫設施,聘請人員拍照整理。現在,你們若去圖書館看這批資料,就是免費的了,不必再付資料保護費。”小野先生自豪地笑了。

“這次去上海,我沒有再提祖父的日記。設立基金,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學術研究,所以我不想再談私事。誰知,圖書館送我一份大禮,祖父日記的電子文件!以心換心、以德報德啊。我激動得一夜睡不著覺。回到日本,我把電子文件送給了學校圖書館。健康庫,你上次不是想看嗎?請去圖書館吧,你可以盡情瀏覽,抄錄,研究!要是有什麼新發現,一定告訴我,拜托了!”小野先生非常激動,竟然站起來向林健康鞠了一躬。

林健康趕快起身:“謝謝先生!”

小野先生道:“哪裏哪裏,我還要努力,聯係日本更大的基金組織,有朝一日,和中國學者一起,將這批資料全部影印出版,那可是幾十冊書的大事啊!

“我已經過了耳順之年,雖然是個日本人,可一輩子都在研究中國,我和中國待在一起的時間比和內人待在一起的時間都長。”

聽眾笑了。

小野先生揮揮胳膊,道:“等我走了,就把家裏的藏書全部贈給中國大學,希望它們發揮更多作用。我的老師,還有很多日本教授,都是這麼做的。”他開玩笑道,“日本的學校,做中國研究的人太少了,不稀罕這些書!就是不知道有沒有中國的大學樂於接收啊!”

麥教授脫口而出:“那肯定有啊!”

“這樣就好。不管是中國曆史還是日本曆史,都是世界曆史的一部分,希望大家汲取人類的教訓,和平地生活下去。好啦,餓了吧,走,看看內人準備了什麼新點心。”小野先生把眾人引到餐桌邊。

林健康向著中村感歎:“小野先生,是個很有想法的人。”

小野先生過來問:“健康庫,你來日本快三個月了吧,準備到哪兒去旅行?”

“哪兒都想去,就是沒那麼多時間。聖誕可能會離開東京幾天。”

小野說:“是嗎?我是旅行俱樂部的會員,每年都收到很多酒店優惠券。我老了,玩不動了,送給你幾張吧。”

中村說:“小野先生經常給我們優惠券,比如市價一萬日元的酒店,用優惠券三千日元就行了。你想去哪兒?上次我們說起要去日光。”

林健康想想說:“可以嗎?謝謝小野先生。確實打算去櫪木縣的日光,距離東京不太遠。”

小野先生馬上說:“那裏有一座世界遺產東照宮,你可以從淺草坐東武線快車,兩個小時就到了,千萬注意不要坐錯車廂。晚上就下榻在鬼怒川溫泉酒店,我有那一家的優惠券,我拿給你。”說罷去書房找優惠券。

麥教授正在邊上,點頭說:“小野先生也送了我好幾張優惠券,上周我叫上同事已經去過了。”

許多留學生都遇到過像父母一樣關心自己的老人,這些老人被尊稱為“留學生之父”或者“留學生之母”。到日短期訪問的中國人也常常受到熱情招待。一位同事就曾向林健康感慨,同研究室的日本老先生,熱情到近乎專製。他偶爾提起想去關西看看,好,十月一過,老先生就替他訂好新幹線車票,定好酒店,找好陪同的留學生。他還能說什麼?隻得放下手頭的書稿,去京都旅遊一番。林健康平時問路購物,所遇日本人,幾乎個個熱心和善。倉廩實而知禮節,或許某天,中國人的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人與人之間也能做到出入相友,和睦親恰。

時間過得飛快,下午四點,天色漸沉,大家陸續告別。林健康穿上鞋,站在小徑邊等候中村和美智子。山本先出來,這次林健康沒扭腦袋,衝她淡淡笑笑,山本沒看健康,徑直叫著另一位教授的名字,跑遠了。

中村隨後現身,望見山本的背影,道:“山本先生每次都是最早退場的人,要回家照顧孩子。”

林健康:“哦。”

中村又道:“她前夫是中國人,兩個兒子歸山本撫養,聽說現在山本的老母親和山本住在一起,幫助照料孩子。”

林健康驚訝:“她嫁給了中國人?”

“是啊,聽說第二個孩子還沒滿月就離婚了。”

“她的兩個孩子有一半中國人的血統?”

“廢話!”中村道。

“兩個孩子全歸她?”

“對,還帶到學校來過,很調皮。”

“是嗎?她前夫幹什麼的?”

“不知道。”

“……原來如此。”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什麼原來如此?”中村問。

“沒什麼。”林健康不想多說,美智子的身影出現在玄關口,她衝兩人揮揮胳膊。

三人一起走到地鐵站,分手道別。

林健康先坐地下鐵到橫濱站,然後轉東急東橫線,二十多分鍾晃到澀穀。下了車,順路到邊上百貨商店的地下超市逛逛,買點麵包酸奶當夜點早餐。

從小沒喝過牛奶,長大後林健康一喝牛奶就腹瀉,隻能專攻酸奶。前幾天偶然買過一瓶喝的酸奶——日本酸奶標識為喝的酸奶和吃的酸奶兩種,前者為液體,後者為豆腐樣的固體——也許是因為由鮮奶製作,口味頗佳。雖然是在岩手生產,可牌子卻用了美國的一個州名,新澤西。日本人崇拜美國,好東西都要附會一下。這種酸奶,家門口的便利店不進貨,隻有百貨店下麵的超市才有。

買齊食品,林健康跟著芸芸眾生上了自動扶梯。正是日夜交替之時,漫地都是不可遏止的人流,實際上不用走,隻要順著身後的推力,就能沿著最大多數人選擇的道路前進。

稀裏糊塗,林健康被推進百貨商店,一陣暖烘烘的香水味當頭撲來,眼前是迷宮般曲裏拐彎的化妝品櫃台。他趕快掉頭,尋找退路。這時,身邊響起孩子上氣不接下氣的哭聲。

循聲望去,但見一個四五歲左右的小女孩,站在兩米外的通道邊抹眼淚。周圍人來人往,行色匆匆,誰都沒有注意到孩子的哭聲。

林健康停住腳步,向孩子露出笑臉。孩子看見和藹的麵孔,立刻有了依靠,一邊哭,一邊衝著林健康張口訴說:“媽媽,媽媽,找不到了。”鼻子裏噴出鼻涕泡泡。

林健康頓生憐意。他閃過人流,走到女孩身邊,彎下腰說:“別著急,叔叔替你找店員阿姨,幫你找媽媽。”他用路口推銷員塞給自己的廣告餐巾紙替小女孩擦去鼻涕,叮囑道,“站著別動啊!”

很快,林健康發現一位穿製服掛胸牌的女雇員:“對不起,那邊有位小妹妹跟家人走散了。”

沒等他說完,閱曆豐富的女雇員已經發現孩子,立刻碎步前跑,林健康高興衝著女孩:“瞧,阿姨來幫你找媽媽了。”

“媽媽馬上就來!”女雇員回身向林健康鞠躬,“謝謝,多虧了您。”

“不客氣。”林健康略微低首,告辭。

剛找到百貨店通往電車站的正確出口,林健康就聽到尋人廣播,走失的孩子很快就能和母親團聚。

換在幾個月前,林健康埋頭行路,不會關注周邊。

不知何時起,他放緩了腳步,他的身體,也慢慢暖了。那鐵塊上的冰,冰中的冰核,開始融化。

十二月的夜空,深藍沉靜,群星閃爍。

●7忠貞的載體變動不居,想起了妹妹

十二月還有一件吸引林健康的事,就是合宿。學期快結束了,課也基本上完,在考試之前,師生們共同外出旅行,半天瀏覽風光,半天討論學業,同食同宿,顧名思義,便是合宿。

作為一個外國人,林健康喜歡這樣的活動。和日本人一起旅行,有人給你講解各地風土人情,介紹美味佳肴,比單獨幾個中國人出門收獲要大。外帶還能了解日本學生的情況。

林健康和中村,以及兩人的學生,今年一起合宿,目的地點是伊豆半島。為了節省費用,伊豆半島離東京也不算遠,大家拋棄了新幹線方案,決定乘坐東海道本線南下,到熱海住一夜。次日折入伊豆半島,遊覽城崎海岸、伊豆高原、今井浜海岸、下田,然後回到伊豆高原住宿。第三日拾遺補缺,返回東京。

聽說電車在伊豆半島基本沿著海岸線行駛,大海、小城、山地錯落有致,景色甚是優美。林健康到圖書館借了幾本旅行指南,還借了《伊豆的舞女》。以前在電車上,他一向都看口袋本鬆本清張,現在捧著《川端康成全集》分冊,卓爾不群,煞有介事。

一切準備就緒,最後,還是沒能去成伊豆半島。

前一晚,鄭漢波帶著張虹帛來林健康宿舍聊天,進門路上,遇見同住國際宿舍的中國人,就拉著一起來了。一會兒,小小的房間坐滿了七八個人,有留學生、博士後、訪問學者、在日中國人教師,文法理工醫,門類齊全。醫學院來的訪問學者李君最受歡迎,半個晚上的主角都是他,喝了三大杯大麥茶,回答了幾十個問題,從最簡單的病毒性感冒和細菌性感冒的用藥,到三歲小孩未上日本幼稚園對將來智力發展是否有礙,他都講得頭頭是道。

末了,大家都跟李醫師交上朋友,相見恨晚,紛紛向他討教電話號碼。出門在外,碰上頭疼腦熱,能不去診所就不去診所,一來藥費貴,二來用日文也講不清楚,有個母語相同的醫生在邊上指導一下,便利許多。

鄭漢波笑說:“健康,你這個沙龍得每周開放一次。”

林健康爽朗道:“行,大家不嫌棄,周末來,我準備茶水點心。”

在小野家見過的麥教授感慨:“健康,沒想到你這麼好相處。你剛來那會,眼睛成天向上看,我想跟你打個招呼都沒機會。後來聽人說,你是國內有名的黑騾思想家。思想家嘛,當然成天都得思想,沒時間和我們普通人打交道。”

林健康趕緊打斷:“別過度解構!您還有什麼需求,盡管吩咐!”

麥教授說:“我哪有什麼吩咐,我就做個門下行走吧,替你打打下手。哎……”他又把話繞回來,是個愛鑽研的主,“你當初幹嗎那麼又冷又酷啊?我琢磨是不是什麼事情得罪你了,還反省了好一陣子呢。”

林健康笑著往他嘴裏塞了個蘋果。

眨眼過了十點半,有家有口的先告辭,隻剩下鄭漢波張虹帛和麥教授。老麥愛熱鬧,一個哈欠連一個哈欠還不想走。

電視裏開始播放援助交際的采訪節目。老麥正好打完盹,聞聲立即睜眼說:“日本真是奇怪,高中女生最吃香,報紙雜誌電視上到處都是女子高生,好像女孩滿了十八歲高中畢業了,就人老珠黃不值錢了!”

受訪者似乎是同一個班級的中學女生,高高興興坐了二三十人。臉上都沒打馬賽克,素麵朝天。

采訪者問:大家都知道援交嗎?

紛紛點頭。

問:不是處女的人舉手好嗎?

幾乎所有孩子都舉起了手,一邊舉一邊笑嘻嘻張望同學。

問:班上有多少人曾經有過援交的經曆?

差不多三分之二的孩子舉起了手。

問:為什麼進行援交呢?

好玩。別的同學也這麼做。攢錢買名牌手袋錢包。

畫麵切換成兩個單獨接受采訪的女學生,十五六歲的清純模樣,套著牙箍,容顏裏還帶著與大人說話產生的羞澀。與其說像大姑娘,不如說更像孩子,臉上照舊沒有馬賽克。

問:怎麼找到援交的對象?

網上認識的。同學的對象介紹的。

問:對於援交,有什麼感想呢?

兩人當中更開朗的一個女孩,大大咧咧說:真的,不痛,一點不痛!

……

四座無言星欲稀。突然,林健康身邊爆發出一陣無法遏止的抽泣。眾人驚愕,是張虹帛!

鄭漢波看著她,嘴唇動了動,沒出聲,好似習以為常。

林健康見鄭漢波不出聲,隻好問:“你身體不舒服嗎?”

張虹帛把臉埋進臂彎裏,一邊抽搐,一邊說:“我,牙疼。”

“應該早點看醫生啊,明天就去看醫生吧。”老麥似乎發現什麼端倪,抽身道,“時間不早,明天還有個報告,我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林健康送人出門,再進屋,哭聲已經停止,抽搐還在繼續。

鄭漢波握著遙控器,換過台了,北海道風光,滑雪場。

鄭漢波說:“你總不至於以為我會去找個高中生吧,要找我也沒錢!”

“你不找高中生,可以找大學生……”

“無聊!怎麼說,你才信我?”

“用行動……”張虹帛語氣幽怨,腦後的頭發飄到了額前。

“行動行動?我買菜,燒飯,打掃衛生,還要怎樣?哪個日本男人在家裏做事?”鄭漢波越說越有理,暴跳如雷。

“我不稀罕你做家務,那個莎莎,那個莎莎……”哭聲再起,淹沒了字句。

“好啦好啦!”鄭漢波口氣和緩幾分,“學生而已。”

“漢波!”哭了一陣,張虹帛滿臉淚水,細聲細氣哀求,“我不管你過去做過什麼事,我統統不管。我隻懇求你,和莎莎斷絕往來,我們好好生活!”

鄭漢波斷然道:“根本沒你想的那種事,你就是在鑽牛角尖!”

林健康被兩個人吵懵了,這會理出頭緒,急忙拉了拉鄭漢波的胳膊:“哎,行了行了!”轉頭道,“張虹帛,漢波跟我說過好幾次,他非常愛你。漢波呢,張虹帛也愛你。有什麼話,回去好好說,別像仇人一樣麵對麵,值得嗎?”

張虹帛像抓住救命稻草,馬上點頭抽泣說:“好,我願意忘了莎莎這回事。漢波,你給我一個承諾,別再像過去那樣處處留情,好嗎?我求你了,對我忠誠一點,好嗎?”她傷心地彎著腰,幾乎跪下。

也許因為林健康在場,鄭漢波自尊心作祟,就是不肯說個承諾:“我沒處處留情,你有完沒完?對我有意見,過不下去了,走唄,門開著呢!”

“我愛你,離開你我活不下去!”

“得得得,別來這一套!”

“我說到做到,如果你背叛我,離開我,我就不要我自己了!”語氣漸漸堅決。

林健康煩了:“漢波,表個態有什麼難的?”

可鄭漢波就是閉口不說。

張虹帛淚眼迷離,叫道:“我不要自己了,誰想要我就拿去吧!”

鄭漢波火了:“沒人攔你!”

張虹帛說:“你以為我不會醉生夢死嗎?我跟你的時候,早就不是處女了!你以為我不會嗎?”一邊哭,一邊往門外衝去。

林健康推著鄭漢波:“快追人啊!”

“她有臆症!”鄭漢波道,“你瞧她都胡說什麼,好好的姑娘會說這些嗎?她第一次跟我的時候,都流血了。”

林健康揮揮手:“我不管你們的事,你們在一起,你就得愛護她!”

“就衝這,我才忍到現在。”

林健康陪著鄭漢波追了幾十米,眼見快追上,便自覺撤離。上海街頭給予他的生活經驗是,旁觀人數越多,架就吵得越熱火。

回到家,人去樓空,特別安靜。林健康找了兩件換洗衣服、偵探小說、筆記本、筆,統統裝進背包,約好了明天六點半跟大家在東京站碰麵。上床後又翻了幾頁書,大約淩晨一點,準備熄燈睡覺,門鈴響了。

是誰啊?他從貓眼裏往外一看,立刻拉開門:“你怎麼又來了?出了什麼事?”

鄭漢波滿臉疲倦:“沒什麼事,送回去了,今晚我不想在家裏住,煩!”

“哎,不行!”林健康把他堵在門口,“小倆口能有什麼分歧呀,哄哄就沒事了。”

鄭漢波一把推開林健康,擠進屋:“我們家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樣,越哄她越來勁,得冷處理!”

“女孩子一個人在家,不害怕嗎?”

“怕什麼怕?都從中國到日本了,還不敢一個人過夜?我用你的座機給她打個電話,證明我在這兒。”

鄭漢波撥了號碼,不動聲色說:“我到了,這是林大哥家電話。你好好睡覺吧。”掛了電話,衝林健康喊,“我先洗澡,有什麼話待會兒說。”

林健康隻得找了一床毯子,把自己往沙發上一扔,把毯子往身上一蓋,躺倒睡覺。好在屋子裏暖氣足,蓋什麼都不冷。林健康打起呼嚕,卻硬是被鄭漢波喊醒:“大哥,你睡床去。”

“你睡,你客人。”

“那不成,我來你這蹭床,給我個地就心滿意足了,怎麼能鳩占鵲巢呢?”

林健康瞌睡至極:“睡吧睡吧,哪有那麼多講究。”

不行,鄭漢波把林健康推到床上:“嘿,你這沙發挺大的,睡著舒服!”

林健康一挨枕頭,又閉上眼。

鄭漢波貓頭鷹般,雙目炯炯有神:“大哥,你說我過的是什麼日子!”沒聽見回聲,伸手推了推林健康的枕頭,“大哥,你睡了嗎?”

林健康打起精神回答:“你自找的嘛。”

“我不是說今晚的事,我是說,我的生活狀態!”

“那也是你自己選的。”

“是啊,我自己做的選擇題,我認!”鄭漢波歎氣,“我選對了大方向,可誰知道這姑娘還有那些個黏糊糊的脾氣呢!”

“睡覺吧!”林健康閉著眼睛,又勸了一次。

“真的,你不知道我過的是什麼日子!虹帛這個女孩,特別黏人,特別疑神疑鬼。但凡可能,上哪兒都得跟著我,不跟的話,一小時一個電話,一天還要發幾十條短信。你說我還要不要工作了?有時候,我們都坐在屋子裏,我寫文章,她看書。每過半小時,還要躲到衛生間給我發短信,問我是否愛她。一開始談戀愛,激情洋溢,這麼做情有可原。可天天這麼做,誰受得了?我就是水庫也被抽幹了!

“你覺得我對她態度不好。她這個人,不能寵,一寵變本加厲,馬上藤纏樹,長你身上了!你對她板個麵孔,她收斂一點。我每天,就把那文武之道,一張一弛,輪換著用,你說我累不累呀!我真不願在家待著。

“我開會上班,認識幾個女同事女同學,交往一下,什麼大不了的事!她卻當天塌下來了!哭哭啼啼,懷疑這,懷疑那。我告訴她,我愛她,不會背叛她,這是我的底線。隻要她不拋棄我,等她畢業我一定跟她結婚。我確實是這麼想的。可她就是不放心,也不知她都琢磨什麼?那好吧,寫血書,總放心了吧,還不行,我血書都寫了三回了!

“真沒想到電子時代還有這樣的老古董,兩個人非得成天在一塊,才算彼此相愛?那宇航員都離婚算了!我承認,隻要一夫一妻製還存在,人類對愛情、忠貞的追求就永遠不會改變。但是,愛情的表達方式,忠貞的載體,都會變。古時候,女人不能被男人看見,若看見了臉,要麼一頭撞死,要麼就嫁給這個男人。再後來,放寬一點,可以看了,但不能碰。三寸金蓮要是讓男人握了,上吊嫁人,二選一,才算保全貞操。再後來呢,男人女人一塊吃吃喝喝沒事,隻要別上床,就不算越軌。現在,上床又算得了什麼?上床就代表我愛你你愛我嗎?不就是一娛樂活動嘛!

“說到底,什麼臉,三寸金蓮,處女膜,統統都是符號而已,不同時代指向忠貞的不同符號而已。時代變了,符號變了,三寸金蓮和處女膜用不著‘載道’了,就一身體器官,你還在乎是否被人碰過?你女朋友坐電車,天天跟人蹭胳膊蹭屁股,你在乎嗎?今天的人看過去的事,被男人摸了手就要上吊,真荒誕,不可思議!將來的人看我們,跟人上床就意味著愛情或者背叛,也荒誕啊!

“再過一百年,說不定人類就會把心髒分成幾個區,A區B區C區之類,規定愛情放在C區。男女上床就像今天握手一樣,是個見麵問好的意思,你不跟人上床你都覺得自己沒禮貌!你跟A區B區的人隨便上床,你自己,你妻子,你同事沒人在乎!大家在乎的是你別把兩個女人同時放在C區儲藏,隻有那個你把她放在C區的女人,才是你真正的唯一的愛人。”

這下林健康徹底清醒,忍不住大笑。

“你不相信是嗎?”鄭漢波瞪著眼,“我告訴你,一定會到這一步,早到晚到而已。你研究曆史難道還不清楚嗎,人類社會就是這樣演變的,曆史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林健康斂住笑:“嗯,從學理上說,有點道理。”

“不是有點道理,事實就是如此!跟別的女人上床算得了什麼呢?我都說了幾百遍,隻愛張虹帛一人,將來準跟她結婚,還要鬧,這不無事生非嘛!”

林健康聽明白,鄭漢波確實有事,張虹帛沒冤枉他。

“唔,問題在於,你和張虹帛的思維不處在同一個時代。你已經到了後上床時代,她呢,還停留在‘上床代表愛情’的時代。所以你們沒法溝通。”林健康又道,“解決問題的方法隻有一個,讓你們的思維到達同一時代。要麼你後退幾百年,要麼讓她再前進幾百年。”

“她那個腦袋,不開竅。”

“那就你委屈一下,離開未來紀,回到今天大多數人民的認識水準。”

鄭漢波道:“還是你幫我勸勸她吧。你就多講講我的忠貞,我如何愛她。”他長歎一聲,“怎麼就找不到知音呢?都是念書的人,這點道理都想不明白!”他是真的想不明白。

林健康陪著,有一句,沒一句,說到天快亮才睡覺。

早晨,斷續的烏鴉聲沒把林健康吵醒,持續的手機鈴聲將他驚醒,中村在那頭急匆匆問:“你到哪兒了?大家都在5號站台等你呢?”

完了,完了!六點四十!立馬出門,到東京站也得七點半以後。“對不起,出了些事,你們先走吧。”林健康隻好當機立斷,再三道歉。

中村說:“我讓學生們先走,我等你吧。”

看看鄭漢波,還在自己家裏打呼嚕夢遊蘇州。“算了,我不去了,你們去吧。”好在訂的是和式酒店,每間可住四到六人,林健康不去也不扣錢。

“那麼……”中村遲疑片刻,“我也不去了,下回專程陪你去。”

老師缺席,學生們撒野了。

再上課,林健康詢問大家旅途觀感。

一個個興高采烈,在熱海泡溫泉了,參觀了木下李太郎的故居,伊東高原上都是會社建造的別墅,坐了纜車,海風把帽子吹走了。

看來確實達到了合宿目的:飽覽美好河山,增進同學友情,培養集體精神。

那麼,老師布置的集體討論完成了嗎?

請組長念一下討論報告吧。

沉默。麵麵相覷。男生摸鼻子,女生摸扣子。

怎麼?沒有完成?連晚上也在街上玩嗎?

是沒有按計劃進行討論,還是討論了沒來得及整理成文?

林健康有些不快。他原打算今天講評學生們的討論結果,再根據反饋,補充講課內容。下周是新年長假前的最後一堂課,準備一半時間留給學生提問,一半時間介紹中國學者的研究現狀。然後,這一個學期的課程就算完滿結束。如果學生們沒有完成上周任務,那就打亂了教學安排。

從念研究生到做老師,十多年裏,林健康接觸過幾十個到上海留學的日本學生,基本上可以分成兩大類,一類如青年時代的中村,為學習而來,安靜本分,努力讀書;一類就是小混混,白天曠課睡覺,晚上唱卡拉OK,走馬燈般調換中國女朋友。到了日本,發現混混的學生其實很少,有些人偏愛念書,有些人更喜歡玩,但基本上都是守規矩的孩子。

像今天這樣集體不作為的情況非常少見。

沉默裏,李晨晨突然用中文嘟囔道:“因為老師沒來,所以我沒興趣參加討論。”

“你!”林健康生氣地瞪著她,脫口而出,“你就起這樣的作用嗎?”

“為什麼老師不守信用呢?是老師失信在先,我違約在後!”

林健康道:“我遇上突發事件,不可抗拒!”

兩人都說中文,語速很快,日本學生多半聽不懂,隻看到林先生一臉怒容。

這時,原田站起來,向林健康鞠躬:“林先生,請您原諒。我是這次旅行的隊長,沒有組織大家完成計劃,給老師和同學們帶來了麻煩,心裏非常不安。從今以後,我一定努力改進。”

林健康冷冷地說:“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

“無論如何,我是隊長,我向大家道歉。”

李晨晨嘀咕:“她叫我開會,我心情不好,就出去散心了。”

林健康斥道:“心情不好?你不能放點精力在學習上嗎?”轉頭對原田道,“你坐下吧。”

原田繼續站著:“如果老師同意,我想下課後組織同學們進行討論,今天一定完成討論報告。”

“你坐下!”林健康突然大聲說。

原田嚇了一跳,其他學生也驚得抬起頭,一個女生手裏的筆落到地上。

原田坐下之前,堅持再鞠一躬:“對不起。”

不知為何,林健康心裏好像燒起一團野火。以往每次見到原田都會出現的那種複雜感受:煩躁不安,想靠近又想趕快避開,凡此種種,再次湧上肺腑。神差鬼使,他忍不住吼道:“你用不著為別人承擔責任,是誰的錯就是誰的錯!”

是的,他不喜歡看到原田忍辱負重、為他人著想的樣子。

他繼續批評:“你既然想承擔責任,當時就應該有所作為,否則就不要承擔責任!你是隊長,為什麼不勸說大家一起討論?別人說走,你就不攔了,還要你這個隊長有什麼用?可別人成心要走,你攔得住嗎?”越說越恨,“你為這個解釋,為那個辯護,你顧得過來嗎?你是上帝嗎?你解決得了所有問題嗎?”

聽不見自己都嚷了什麼,隻知道在吼叫,聲音急速上升。直到,原田抹起眼淚。林健康一下怔住。都幹了些什麼,說了什麼?

忘了,全忘了,大腦混沌。

“對不起。”他對著目瞪口呆的全班說。

還能上課嗎?上不下去了。

“你!”他衝李晨晨道,“把梁啟超的這段文字抄在黑板上,大家斷句。”

終於下課,學生們躡手躡腳溜出教室。原田磨蹭著整理書包,想找老師說話,卻又躊躇不前。李晨晨翻著大眼睛,走到林健康身邊,用中文說:“我知道你為什麼沒去伊豆。”

他沒心思搭理李晨晨:“我希望你好好學習,不要做包打聽。”

“我不明白,為什麼林老師開派對,不願邀請我。”這才是小妮子不高興的真正原因。

“我什麼時候開過派對?你想來隨時可以來!”林健康耐著性子道,“你呀,讓我怎麼說呢,到日本留學,應該學習人家好的東西。可你,帶頭破壞製度,中國學生就你這樣嗎?”

聽到前半句話,李晨晨開心一笑。聽了後半段,又不高興了:“我就是我,別拿其他留學生跟我說事!”

“你說你表現好嗎?你是支持我教學呢,還是給我添亂?行了,回家反省吧,我不想跟你羅嗦!”

“你報警好了!”

林健康置若罔聞,收拾起書本。

“哼!”李晨晨氣鼓鼓看他一眼,轉身走了。

林健康手中的動作慢了,待李晨晨消失在走廊之外,他放下手中的書,在椅子上坐下。窗外的樹,落盡了黃葉,雲團浮動,日影掠過寒枝。

原田還沒離開,摸出本子飛快地寫著,似要留在教室自習。也許察覺了林健康的注視,她的麵頰漸漸緋紅,嘴角的神態也有些不自然。她抬起頭,林健康卻適時移開目光。

過了一會,一分鍾或者五分鍾,林健康起身,走到原田身邊,低聲說:“對不起。”

原田站起來:“我做錯了。”

“你什麼也沒有做錯。”林健康從口袋裏拿出一支刻著“複旦大學”字樣的鋼筆,“送給你,紀念品。”

原田怔住,呆呆地看著林健康:“老師……這……”

“老師希望你……”林健康艱澀說,“過得輕鬆一點,快樂一點……你,很像我妹妹。”林健康的心,閃電般痛了。

●8哀哀欲絕,不流血的故事

去日光玩了兩天,剩下的新年假期,林健康都在替中村看校樣。圖書館一概關門過年,除了留在家裏還真沒有別的去處。

幾天了,桌上鋪排了一大堆書紙,沒挪過窩:原稿,校樣,中文原著,《中日大辭典》,《和漢詞典》,《廣辭苑》。床上的被窩也始終保持著圓桶姿態,主人每日倒下就睡,醒來就起,無暇輾轉反側。

校幾段文字,林健康便把中文原著找出來對著看。越看,越佩服中村,原文裏的對仗駢文都在日文中得到體現,優美,典雅,類似內藤湖南時代的文風。

打電話給中村,說過新年問候之後,便道:“浩二,你的日文真好!”

中村本來挺放鬆,聽了這話,謹慎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林健康說:“就這意思啊,你的日文真是典雅!”

中村說:“你開玩笑嗎?我是日本人!”

林健康說:“這有什麼奇怪,我是中國人,也不能誇口自己中文篇篇寫得珠圓玉潤。”

中村想想,說:“那倒是。你還記得我跟著你背《古文觀止》嗎?”

林健康唏噓:“多少年了?快十年了。你背的是《古文觀止》,我背的是《日語背誦文選》,其實,老實告訴你,那些日文我不怎麼看得懂,我就是背,算是練習記憶力。”

“《古文觀止》我也沒全懂啊!”

哈哈,原來是一丘之貉。

“新年怎麼過的?”林健康問。

“唔,吃吃喝喝看看寫寫。”

“吃吃喝喝怎麼不叫我?”林健康開玩笑道。雖然一個人待了幾天,有點悶,但他一直不好意思打擾中村,新年是跟家人團聚的時刻。

“在岡山呢,吃了一次,喝了一次,回到東京叫你。”

林健康感慨:“和美智子在度假吧,祝你們玩得快樂!”

“度什麼假?昨天今天趕了一篇論文。”

“美智子沒意見?跑到岡山,不到處看看,悶頭工作?”

“美智子,唔,有事,沒來。”

林健康心裏一咯噔:“你一個人去的?”寫論文用得著去岡山嗎?在東京不是一樣寫?

“要看個朋友。沒事吧?沒事我掛了,我約了人見麵。”

“啊,沒事。你的書,我差不多校完了,還剩十多頁。再見。”

“太感謝了,再見。”

掛了電話,瞧瞧窗外,陽光滿天。林健康穿上羽絨衣,準備給自己放風。踏出門,方知空氣幹冷,河有冰兮山有雪,中村的家庭生活一定出了問題。

路上行人汽車都比往日增多,幾個騎自行車的小夥說著中文,從林健康身邊經過。林健康抬頭,衝著他們的背影使勁瞧了幾眼,新年出門就聽見鄉音,是個令人愉快的兆頭。想中國嗎?有點想,親切的風景,美味的食物。想回去嗎?不,還希望在世界上走走,思念並不意味著相守。

穿過墓地,爬過小坡,在居民區裏左拐右彎,走上半個小時,就能到澀穀廣場。林健康一路散步,一路欣賞景致。黃綠的鬆樹,是冬天裏的春天。剛來日本時,林健康像毛糙燙人的木炭。現在,去國已遠,心情和過去不同,可以從容地觀賞樹木花朵,不認識的,還能向日本人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