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上海故事(1 / 3)

第一部 上海故事

Part 1 Shanghai: The Advocate

●1從老婆手裏領零花錢,窮人要說話

九月的第三個星期日。

和往常一樣,天很早就亮了。來自蒙古高原的冷空氣將西太平洋副熱帶高壓推向南方,快速漂浮的雲朵攜裹著極地的冰粒、北方的微塵,也許還有漸漸消弭的驚雷,就像從冰箱冷凍室裏拿出來的白毛巾,輕輕蓋住滾燙的世界。大地和人類,都在這個早晨,悄悄鬆了口氣。

陳小蘭穿著長及腳踝的花裙,臉上紅撲撲的,站在廚房門口,唱歌一般喊著:“健康,沒米了,等下去菜場買袋米回來,行嗎?”

“唔?”林健康看完一段文字,才從晚清望平街的報館回到現實。他有意滯後數秒回答老婆,以彰顯獨立人格。“行!”他簡短地應道,不管手上多忙,最後,林健康總是要向老婆的建議投降。退一萬步講,出體力,是大男人的本職。

林健康摸摸口袋,心裏一沉,糟了,這個星期的零用錢花完了!前天,也就是周五,上午有課下午開會,中午留在辦公室,被幾個青年老師叫去小飯館聚餐,劈柴付賬,正好花了二十五元。以往他不太願意參加這種活動,但若次次拒絕,就有為了人民幣而自絕於人民的嫌疑,所以他維持著拒絕三五次參加一次的頻率。

在臥室兼書房的小屋裏兜了一圈,他僥幸想,抽屜夾縫裏會不會塞了些漏網之魚?伸進去一摸,錢沒有,灰一手。問陳小蘭要嗎?自尊心讓他難以啟齒。雖然他也清楚,最後這袋米還是要陳小蘭出錢,但他寧願拖一拖,讓陳小蘭主動給錢。他拿起剛才放下的書,鬱悶地繼續讀下去。

林健康中等個子,皮膚黝黑,五官端正。無論上課、沉思還是走路,他的眼神慣常望向遠方,仿佛彼處才真正存在著一個絢美廣闊的世界。說話時,偶爾抬起眼皮瞧對方一眼,細長眯縫的眼睛閃電般亮了,讓人冷不丁心裏一震。他給學生們的印象,就是一位高傲、正直、心無旁騖的年輕學者,學生們可不知道他內心深處的煎熬。

陳小蘭聽見了林健康的回話,心情舒暢地再進廚房,老公有學問有才氣,前途無量,又懂得尊重老婆,雖然家裏經濟不寬裕,但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她算得上是個幸福的人。因為愛健康,愛這個家,所以她也熱愛做家務,房子是老工房,外加潮濕狹小,但陳小蘭依然能把廚房打掃得窗明幾淨,將房間整理得溫馨整潔。她喜歡邊哼歌邊幹活,有時怕吵林健康,就在心裏哼。可哼著哼著,還是情不自禁唱出了聲。窗台上兩棵水養小菜心,白裏間綠,一天就能長高半寸。陳小蘭擦幾下油煙機,便衝著小菜心端詳一番,那股朝氣蓬勃的勁兒,秀氣謙遜的勁兒,把整個房間襯托得上進清新。

油煙機滴油,陳小蘭出來找舊報紙,準備鋪在瓷台上,一抬頭:“健康,你還沒去呐!”她驚訝地問。

林健康“嗯”了一聲,不接話。房間突然陷入沉寂,整座樓仿佛下沉了兩分。

“哦!”陳小蘭趕忙說,“我太糊塗!”一邊脫手套,一邊不安地瞧了林健康一眼。

林健康麵容嚴肅,胸脯挺得很高。陳小蘭慌忙跑到書桌邊,從抽屜裏拿出五十元紙幣,塞進林健康的褲子口袋,柔聲道:“辛苦了,老公!”她親昵地貼住林健康的臉頰,“換上我去買,肯定拿不動!”她的手順著林健康的脊背溫柔下滑,似乎用這種方式為自己的疏忽道歉,她不想讓林健康產生任何屈辱的感覺。

林健康身體僵硬,伸出右手禮貌地搭了搭她的腰,昂頭步出家門。

進了菜場直撲米攤,沒還價,買了三十斤大米。林健康提溜著米袋,在蔬菜和水產品之間轉悠了幾圈。空氣裏混合著魚腥味和汗水味,他卻什麼都聞不到。這個小小的菜場,此刻就是他的棲身之所,他兩眼望天,發條機器人一般,沿著白瓷台子拐彎,順著西芹的指向前行,賣米的攤販好奇地張望了他幾回,也見怪不怪了。林健康去年博士畢業,留校任教,做了大學曆史係的講師。專業前景看好,一年發表三篇論文,博士論文也談好出版社,預計明年出版,還接到了北京和香港兩個學術會議的邀請函。

學問有了,口袋裏卻窮得叮當響。每月工資一千出頭。一學期上三門課,每周七學時,期末拿到的課時費總計九百八十元,聊勝於無。論文稿費千字三十,一篇不過三四百元,比理工科稍微好點,人家發表論文,還要作者倒貼版麵費。專著大概也隻有幾千塊稿費,明年才能到手。

林健康不抱怨,這是他自己選擇的人生。他打心眼裏不看重金錢,商人的事業是創造財富,傳承財富;大宅門裏的老祖宗想的是子子孫孫綿延萬代;林健康的野心,是在肉身化為塵埃後,人們還能在圖書館裏借閱他的著述。他要留下精神遺產。

目標是清楚了,可現實生活每每讓人尷尬。陳小蘭碩士畢業,在大學附屬中學當老師,工資獎金補貼加起來,等於兩個林健康。她每周給林健康發放三十元零用錢,還發放購物經費。憑良心說,陳小蘭是個好妻子,對林健康,隻有鼓勵,沒有埋怨。她一年比一年更有女人味,時不時撒個小嬌,用身體語言向林健康傾訴著愛情和忠貞。以前談戀愛,她隻要擺出小女人樣子,林健康立刻就會條件反射,湧出男子漢大丈夫的萬般豪情,就是摘不下天上的星星,也要搬幾塊隕石回來。可現在,她越是小鳥依人苦心經營,林健康越是愧疚,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這個“人家”雖是自家老婆,也讓他英雄氣短。

林健康也想過,是否幹點副業掙點錢,但衡量利弊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第一,幹副業,勢必擠占幹正業的空間。他現在三十出頭,正是出成果的大好時光,應該多寫論文多出書,趕快奠定學界中堅位置。有了學問,有了學術地位,將來申請國內外科研項目,出國講學開會,拿老外的工資補貼,機會多多,經濟狀況自然好轉。

第二,他心裏仍以學術為重,在外行看來就是放不下學者的架子。幹副業,最常見的是編寫曆史普及讀物。但曆史學博士,曆史係老師,所受訓練以及職業定位,都是從事學術前沿研究,若轉寫通俗讀物,在學術上就是倒退。除非江郎才盡,或者退休賦閑,大多數博士不敢輕易涉足此域。

林健康的心從此分成兩半,一半負責痛苦,一半負責安慰。男人是視覺動物,隻要看不到錢,鋼鐵之軀就能向著學術頂峰堅定行進,大部分時間,他是一個驕傲的人。今天,錢又跳出來了。林健康在菜場走了好幾圈,心像造紙廠的原料,漚過、搗過、砸過,經曆無數折磨,最後沉靜下來……化為一張簇新的白紙。急速的腳步壓住了劇烈的房顫,理性戰勝了感性,林健康歎口氣,緊了緊身子,準備回家。

前麵一位老太太,左手拎著一袋米,右手掛了四五個塑料袋,矮小的軀體被土豆青菜拽著,晃晃悠悠倒下去。林健康趕緊上前兩步:“當心!”扶住老太太胳膊。

定睛一看,他脫口叫道:“伯母,是您呐!”

原來是研究生時代的同屋丁一鳴的丈母娘。

“丁一鳴呢?這麼重的東西,您怎麼不叫他來買?”

“哦……你是?”老太太一下想不起林健康的姓名,“小丁忙,我順手就帶回家了。”老太太滿頭白發,腈綸圓領衫上起滿了密密麻麻的小球,腳上穿了雙罕見的敞口布鞋。

“我送您回去。”林健康不由分說,三下五除二,將袋子統統轉到自己手上。

丁一鳴畢業後也留在係裏教書。林健康住的是陳小蘭分的房子,丁一鳴工作才一年,暫時還住在集體宿舍。

“燕子最近好嗎?”林健康問。

“好,好,醫生讓多躺著,保胎!你有孩子了嗎?”老太太聊起天。

“還沒呢!”倆人進了集體宿舍大院,拐入三號樓。林健康騰出手,攙扶老人一起上樓。這是南北朝向的筒子樓,從走廊盡頭的窗戶和盥洗室的窗戶外,投來薄薄的日影。

老太太誇獎道:“好小夥子,在家肯定疼媳婦!”上到二樓,她停下來喘氣,林健康等著。老太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走兩步,在舊門簾前站住:“一鳴,燕子,來客人了!”門口牆邊放著隻斑駁板凳,凳子上擱著電炒鍋,裹滿灰絮的黑色舊電線,彎彎曲曲從門縫下麵鑽進屋內。

門簾一掀,蹦出兩個人,丁一鳴和一位圓臉青年!

“健康啊!”丁一鳴熟稔地打過招呼,轉頭對著老太太,“媽,說了我去買,您怎麼又去了?”他接過林健康手裏的東西,順手往門裏撂。

“你們忙,我閑著也是閑著。”老太太小聲解釋,心裏惦著女兒,更不想礙著女婿,趕緊進屋。

“徐濤來了!”林健康麵向圓臉青年,淡淡而禮貌地問好。

丁一鳴、林健康和徐濤,念碩士時不僅是同學,還是同屋。區別在於,丁、林繼續攻讀博士學位;徐濤到一所理工科轉型的綜合大學任教,一年後回來攻讀在職博士。出人意料,他沒有考曆史係,而是改入經濟係。雖然同是研究經濟史,但在曆史係領的是曆史學博士學位,經濟係領的就是經濟學博士學位,後者似乎更實用。

林健康還記得,碩士快畢業時徐濤整晚坐在屋子中央,像座千手觀音,指點江山,給人分析就業行情。一幫女生,天天來聽他講經,來的時候哭,走的時候笑。徐濤的名言是:博士生常有,位置和編製不常有。所以要先占位置,再繼續讀書。教師薪水比博士生補貼高,早拿薪水經濟上也劃算。徐濤所去的理工科大學剛剛升級為綜合大學,急需文科人才,隻要是名校研究生,願意去就給住房津貼和科研啟動費。母校學術力量雄厚,想進的土洋博士一大把,什麼待遇都沒有,林健康和丁一鳴日子過得就比徐濤幹巴多了。

“看看老同學。”徐濤笑嘻嘻。他的麵孔稱得上柔若無骨,臉頰富於肉質,白裏透紅;嘴唇亦是厚而肉,線條模糊,嘴角慣常帶著得意洋洋和見多識廣的神情,屬於某類典型的江浙男生的長相。

“他們想評碩士點,拉關係聯絡感情來了。”丁一鳴補充,掀起布簾,“進來坐吧。”

撲麵而來的混濁之氣差點將林健康推出門外。就像走進了悶罐集裝箱,當頭四個橫放書架,將十五平方米的集體宿舍隔成臥室和坐室兩個空間。屋子裏洶湧著人肉味、大蒜味、翻曬的棉絮味、樟腦丸味,還有一股隱隱約約的——尿騷味!林健康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丁一鳴掀起書架中間的布簾,探身從裏間拿了張小凳子,示意客人坐下。林健康順著簾縫望了一眼,窗台上一溜物品,地上全是鍋碗瓢盆接線板,席子上堆著毛巾被和揉成團的衣物,床頭一角的書刊報紙頂上了天花板,到處滿滿當當,所有東西都失去了原先的顏色,散發著寒磣、局促和混亂的氣息。

“不坐了。”林健康暗歎,丁一鳴負擔重,經濟狀況比自己還要差,“讓燕子休息吧,我們去外麵說話。燕子,你好好養著啊,到時候生個大胖娃娃,我做幹爹。”林健康隔著書架衝裏屋說,書架背麵的三合板上一律打著“校內財產”四字紅印。

“就走嗎?健康,你和徐濤再坐一會吧。”燕子微弱的聲音裏透著快樂。

“不了,下次再來看你。”這屋子裝不下更多人了。

“那也行,到外麵去說話。”丁一鳴摸著腦袋,“你們等我一會。”

他轉身進屋,出來時左手端著便盆,右手擎了張報紙蓋住便盆口,目不斜視直奔盥洗室。這是男教工宿舍樓,上女廁所得去隔壁的女生樓。燕子身懷六甲,上下樓梯不便,就在家裏使用便盆。丁一鳴心細,生怕離開時間過長,先趕著把便盆清理了。

“這是你母親還是你嶽母?”出了門,徐濤問。

“是我嶽母。我老婆胎位不正,反應比較厲害,她媽不放心,就來照顧她。”

“你們怎麼住?”徐濤又問。

“我打地鋪,正好過夏天。”

“還有一個多月就生了吧,回老家嗎?”林健康關切道。

“……不回,就在上海生,這兒條件好!”

“這兒條件好?嗬,這兒條件是比鄉下好!”徐濤從鼻孔裏笑出聲。

林健康不滿徐濤的笑聲,白了他一眼:“上海醫療水平高,醫學院裏還能找到同學,當然在上海方便!”

徐濤沒接話茬。丁一鳴嘿嘿傻笑,衝洗三人之間的尷尬。過一會徐濤道:“老丁,剛才說的事,我看你還是認真考慮考慮吧。”

“不用考慮,就跟著你!”丁一鳴爽快回答,“哎,林健康,你知道嗎?”他怕接了這人的話冷落了那人,扯著林健康的胳膊道,“徐濤炒股票,賺了一大筆!怎麼樣,老林,你也跟著老徐炒吧!”

“熊市過去了。”徐濤興奮劈手,“大盤連續飄紅,我估計一年之內,股市隻漲不跌!現在正是入市的好時候,同學們,機不可失,時不我待啊!”

“我沒本錢炒。”林健康無動於衷。他們都嗅到了對方身上熟悉的氣息,一位一談錢就兩眼放光,一談專業就打瞌睡;另一位正好相反。歲月有時很殘酷,滴水穿石,有時卻什麼都改變不了。

徐濤眼風一閃,嘴角下撇,笑容裏含著不快:“嗬,老林不屑炒股,老林是舉世皆濁我獨清啊!不過,我覺得,現在有股風氣很不好,不少人固步自封,自己懂的才是好的,自己不了解的,一概是壞的。股市,原本也不是中國的東西,人家美國股市都運行二百多年了,你做學者的,就不該了解一下嗎?”

“哈哈,碰一麵不容易。”為避免唇槍舌劍,丁一鳴趕快跳出來和稀泥,“健康是曆史學天才,老徐是經濟學天才,隻有我,是個庸才!”他自嘲,“健康不炒就算了,老徐,我跟你炒,講定了!”

“行啊,我告訴你消息!”徐濤豪氣衝天拍著丁一鳴的肩膀,“炒股,靠智商掙錢,光明正大!男人嘛,就是應該掙錢養老婆。報上不是有句話嘛,老婆是讓男人疼的。我老婆,嬌滴滴的上海小姑娘,我是絕對不會讓她受苦!買首飾,買衣服,旅遊,她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跟你說,讓老婆過上幸福日子,是男人的本事!丁一鳴,我保證,你跟著我,兩年,就能租個大房子,搞得好,還能買房子!”

這段話刺痛了林健康:“女人是獨立的人,不是男人豢養的寵物!”

“那是女人的說法!”徐濤嗤笑,“你男人就不該憐香惜玉?男人麼,就該有男人的氣度!”

“荒廢事業,談何氣度?”林健康不屑。

徐濤哈哈大笑:“事業?錢,就是衡量男人事業成功的標尺!”

林健康針鋒相對:“一個學者的事業,就是掙錢嗎?”空氣裏的火藥味越來越濃。

“迂腐!”徐濤脫口而出,“大學老師難道是吸風飲露的神仙?沒有錢你靠什麼活?你還講一簞食,一瓢飲,回也不改其樂?講這種話的人,不是矯情就是自虐狂!”

他雙手插入褲兜:“學校那點工資,夠用麼?一輩子隻做學問,就是做成了當代司馬遷湯因比,你日子還是過得緊巴巴的!係裏的博導,拿國務院津貼校級津貼,拿這個拿那個,加起來,一個月也不過幾千塊人民幣,還沒有我一天股票掙的多!我早就看穿了,做基礎研究的,不像法律係經濟係,到外麵當個企業顧問,辦辦案子上上課,電視台裏出出鏡,一年外快幾萬十幾萬不稀奇。做基礎研究的,靠學校那點死工資,永遠是最窮的人!我們是老同學,我才說真話。”他蔑視林健康,轉向丁一鳴,“丁一鳴,教書科研的活兒,馬馬虎虎能混過去就混過去了。現在這個時候,你還真把精力都耗在書本上,那你這輩子就白過了!”

林健康臉上現出強烈的厭惡:“你這樣幹,成不了好學者。既然不想做學問,還留在學校幹嗎?不如辭職炒股,知行合一,對自己對學生都有好處!”

徐濤麵色一沉,冷冷笑道:“我的職業規劃,就不勞駕別人操心了!”他轉向丁一鳴,“我最瞧不起某些人,口口聲聲要幹事業,好像隻有他幹的是事業,別人幹的就不是事業!把自己打扮得高尚無比,其實呢,對親人的冷暖不聞不問,身上就根本沒有一絲人味!一鳴不錯,有責任心,是個男人!”他拉一個,打一個。

丁一鳴看看徐濤,望望林健康,臉上露出焦慮的幹笑,生怕兩人一言不合打起來:“你們倆講的都沒錯,錯就錯在薪酬製度上,文科知識分子待遇太差!像我,上有老下有小,每天連茶葉都舍不得喝,隻能變著法子找掙錢的門道。健康呢,老婆工資穩定,沒有後顧之憂,就能安安心心做學問。等我解了燃眉之急,我也想靜下心來做學問!”他搓著手,恨不能化為一縷青煙,當場消失。

林健康衝著丁一鳴道:“掙錢不是壞事,我也想掙錢!可若是光想掙錢,占著茅坑不拉屎,站在講台上你問心無愧嗎?對得起你的職業嗎?錢這東西,和學問一樣,永無止境!你東一榔頭,西一榔頭,成天不摸書,荒廢了專業,將來拿什麼傳給後世!”停了兩秒,心想滿腔忠告不值得對牛彈琴,憤然道,“我要說的都說完了,告辭!”道不同,不相謀。

“曆史學家,”徐濤毫不退讓,“走好!”

“哎哎,健康,你等一下,我有話跟你說。”丁一鳴挽留。

“下回吧。”林健康拎著米袋,頭也不回地走遠了。

過了半分鍾,丁一鳴還是追了上來:“今天碰到你老兄,真是遇見救星了,幫個忙吧,兄弟!”

“幹嗎?我能幫什麼忙?”

“咳,行了行了,人各有誌。”丁一鳴息事寧人,“我最近忙得焦頭爛額,一天隻睡三個小時,實在撐不住了!”他下瞼烏黑,還生出三道縱向皺紋,看來確實累得不輕。

“趕什麼呢?”林健康放緩語氣。

“給出版社趕三部書稿。”丁一鳴唉聲歎氣,“一家文藝出版社,一家農業出版社,一家少兒出版社,三本,擠一塊了。”

“你墮落啊!”林健康不以為然,“正事不幹,幹這種小兒科!”

“嘿,你不也寫過嘛!”丁一鳴底氣不足,訕訕笑道。

“我早金盆洗手了。”林健康說,“我勸你,把時間花在正經學術上,好好在專業上搞點東西出來。”讀博士研究生時,林健康確實編過普及讀物,動機相當簡單,掙稿費,給鄉下父親治病。他編的是台灣出版公司的人物小傳記《蒲鬆齡的故事》。編到最後,痛苦不堪。他熱愛原創研究。整理歸納前人成果,用文學性的語言再度表述,對他而言就是把別人吐出來的東西重新咀嚼一遍,了無生趣。那時陳小蘭正好畢業,開始按月領取工資,她替林健康做了決定:不想寫就不寫!從此,林健康再也沒有“攢”過普及讀物,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專業研究上,是係裏公認的未來學術之星。

“我也寫了點新見解。”丁一鳴辯道。

第一部上海故事●0象牙塔下●0“你在看圖說話裏寫新觀點,不是錦衣夜行嗎?看這書的人誰能分辨什麼是陳詞濫調什麼是新觀點?能分辨的人,誰會看你的書?”

“先,先掙點錢吧。”縱是像丁一鳴這樣好脾氣,臉上也掛不住了,“我們這批留校的青年教師,要想分房子,得交六千多塊錢。我不湊錢,住哪兒啊?你福氣好,陳小蘭支持你。我老婆這個樣子,不靠我靠誰?”

想到丁一鳴狹小肮髒的宿舍,林健康沒了聲音,好歹丁一鳴寫的還是曆史書,和徐濤不一樣。“辛苦了,注意身體健康。”林健康放緩口氣,既要教書,又要趕書稿,沒別的路,隻能靠熬夜擠時間,“不過,”林健康話鋒一轉,抱歉說,“我不想替你編書。”

丁一鳴馬上解釋:“不是編書,是寫文章,也不是一般的文章,是政論類型的文章!我大學同學在一家周刊編人文版,叫‘紙上春秋’,專門抨擊時弊,影響很大。版麵都替我留了,後天交稿,可我實在沒火花,沒時間……”

林健康聽到這兒,看了丁一鳴一眼:“時事評論?”最近幾年的趨勢和林健康“攢書”時的趨勢又有不同。學者研究生們不再限於翻譯古文或是編寫曆史小冊子,而是紛紛轉向時評,利用專業知識點評時政文化現象,扮演起社會大腦的角色。林健康對這一變化時有關注。

丁一鳴見林健康凝神細聽,受到鼓勵,說得更詳細:“文章的要求是三千字,你一晚上就能寫完,要有觀點,要尖銳,要從學術講到現實,要針砭世事。前幾位作者都是知名教授,不是學者人家還不找你寫……”

“針砭世事?”林健康若有所思,又跟了一句。

“對,我那老同學就是這麼說的,有批評才有看頭!”丁一鳴急切道,“健康,你寫吧!你不寫,真是白白浪費你一肚子的才華!”

林健康沉默不語。

“健康,怎麼樣?”丁一鳴催促,“這可跟寫曆史故事不同,得有思想有見解!現在很多大學者都寫時評,寫了時評讀者才認識你,認識你才會去看你的著作,你才有機會傳播自己的觀點……”

“好,”林健康仰起頭,似乎下了決心,梧桐片片,信鴿飛過藍天,“針砭世事?行,我就試一試!”眾聲喧嘩的時代,倘若林健康繼續保持沉默,別人會認為他膽怯、自慚形穢、吃軟飯。不,必須發出聲音,卸下貧窮帶來的枷鎖,把這副枷鎖轉贈給徐濤們,讓他們為精神墮落付出代價!

丁一鳴出現得太及時了,是林健康說話的時候了!

“嗨呀,哥們到底是哥們!”看到林健康爽快應允,丁一鳴一拍大腿,高興得跳將起來,“今晚我能睡個囫圇大覺了!”他信心十足,“老兄,就等你好好震驚大家一把!讀書時,你就比大家愛思考,出思想是你的特長!”

林健康眯縫著細眼,抬起下巴,冷笑道:“我就談一談金錢如何驅逐靈魂……”

●2林健康嶄露頭角,陳小蘭落選出國

林健康用鑰匙打開門,將地上的一包書、一袋菜依次拎進屋內。

有位同事曾經開玩笑,說女孩們最好嫁給曆史係的老師,曆史係老師人人都有蘇格拉底懼內之風。據說蘇格拉底的太太整天在家吵鬧不休,蘇格拉底隻好逃出家門,哪知剛走到門口,一盆水從天而降,大哲學家鎮定自若,邊走邊道:“我早知道,雷霆之後必有暴雨。”

曆史係的懼內,其實指的是男老師挑起家中買汰燒重任。文科經費少,一個教研室共享一間辦公室,要派授課、開會和接待學生諸種之用,教師們隻能在家裏做研究,順勢承擔了買菜燒飯接送孩子的任務。偶爾有一兩個男老師在家不幹活,便會如驕傲的公雞一樣到處炫耀。辦公室的女老師也會口口相傳:某某教授在家裏不幹活。大家一聽,嗨,真厲害,真牛啊!女學生們愈發景仰某某教授:好man啊!好酷啊!可一追究,發現人家另一半也在學校工作,從家門到辦公室步行隻要十分鍾,根本不具備可學性。

林健康留校以後,秉承了優良傳統。陳小蘭早七晚六,開始還說自己做飯,讓林健康多點時間看書寫書。可等她下班回來小菜場都快收攤了,做完飯將近七點半。林健康聳著大個子,餓著肚子端坐在屋裏等陳小蘭回來幹活,還真把自己當成泥菩薩了。兩人漸漸摸索出一套程序,林健康買菜,洗菜,做飯,陳小蘭回家炒菜,洗碗。偶爾圖省事,下點麵條吃,但陳小蘭是浙江人,不愛吃麵。兩個人又患了食堂恐懼症,一個本碩吃了七年,一個碩博吃了六年,早吃傷了。所以,大部分時候,還是正正規規在家裏做兩菜一湯。

客廳、廚房、走道三位一體,除了水槽灶台之外,隻擺得下一張小飯桌和兩把折疊椅。稍不留意,轉身就碰上水槽或是桌沿。林健康總是將自己想象成一把裁紙刀,扁扁平平,切入圓桌和水槽之間的空隙。很多同學發福了,林健康和陳小蘭依然保持著清瘦修長的體形,這讓他倆得意,私下想:恐怕也歸功家裏獨特的地形。

林健康卷起袖子淘米煮飯,燉上小排,剝洗大白菜。他喜歡買卷心菜和大白菜,洗起來方便。藍色火苗舔著鍋底,天下太平,剩下就是陳小蘭的活了。

他把新買的一摞書放到小飯桌上。最近揚眉吐氣,出超變入超,不僅不拿陳小蘭的零用錢,還能另外上交經費。剩下的錢在口袋裏也待不住,像長了翅膀的飛蛾,奮不顧身撲向書店。林健康心裏樂嗬嗬的,找了塊抹布,擦去封麵封底的浮灰。小時候看書不易,養成了愛書惜書的習慣,過手之處,潔白無痕。新買回來的書,更要一一擦拭清楚,人淨書淨心淨,才是青燈夜讀的好景致。

林健康推開臥室門,準備在骨頭湯的芬芳裏,享受閱讀的快樂,突然發現書桌前坐著個人,是陳小蘭!“嚇了我一跳,你今天早回來啦!”他又高興又驚訝。

陳小蘭似乎沒聽見,胳膊機械移動,仿佛在畫表格,邊上攤了幾本書。

“菜我都帶回來了,也洗了。”林健康表功。

“嗯。”陳小蘭未抬頭。

“今天去五角場,買了你最愛吃的開洋,晚上炒個開洋白菜吧。”林健康自信地吩咐。

在他們家,開洋曾是貴重食物,上次食用還要追溯到新婚時期,是陳小蘭故鄉親戚贈送的賀禮。陳小蘭將它們裝進密封玻璃罐,放入冰箱。每天開關冰箱門,晶瑩燦爛的大蝦就隔著玻璃引誘主人,陳小蘭常常誇張地吸口水。盡管垂涎欲滴,可還是堅持每個菜裏隻放兩枚開洋,掰成蠶豆大小的四五塊。“畫龍點睛,你見誰點三隻睛的?”她總是嗔笑著問。開洋蘿卜絲湯、開洋凍豆腐、開洋冬瓜,倆人從冬天一直吃到第二年夏天,才把玻璃罐吃空,餘音繞梁,意猶未盡。林健康下午路過食品店的南貨櫃台,一眼瞧見弓背大蝦,立刻想起往事,心裏浮上陳小蘭的笑臉。

上海商店素有精打細算的傳統,任何商品,哪怕隻買半兩,營業員二話不說都會稱給顧客。因而,隻要市麵上出售的物品,上海的藍白金領和富豪都能共享,差別不過是有人吃得少,有人吃得多。這種人人得見世麵的公平精神,是上海城市精神的重要部分。林健康為之讚歎,也深受其惠。他揣著二兩開洋,懷著滿腔愛情,回到陳小蘭身邊。

“五角場139路終點站,開了幾家新店,裝修得挺幹淨。”林健康在床邊坐下,一邊翻書,一邊順著自己的思路聊著。

“你能不能不說話?”陳小蘭突然叫起來,腦袋頓號般向後一點,聲音裏滿是忍無可忍的怨氣與煩躁。

林健康吃驚抬頭,怎麼回事?陳小蘭從來不會大聲吼他!“好,吧。”他張口結舌,難以置信。

陳小蘭頭發蓬鬆,伏案畫線,“哧……”筆尖從左邊拉向右邊,戳破了稿紙,怨憤似乎隨著手勢噴湧而出。

林健康眉頭皺起,本來心情愉悅,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她,豈料熱心腸換來冷麵孔。他本不是個敏感的人,但因為掙錢少,他對陳小蘭日益敏感起來。陳小蘭沒有笑容或是不耐煩,都讓他懷疑是否針對自己。有時明知是因為別的事,但心裏依然不舒服。加之陳小蘭總是笑靨相迎,他就像被老師寵壞的好學生,更是受不得一點批評,看不得一點臉色。

林健康胸中陰霾漸生,衝著陳小蘭的後腦勺,沉沉道:“你如果對我有什麼意見,最好直說!”

陳小蘭不回答,他胸中的濃霧更重,加強語氣,重複一遍:“你如果對我有什麼意見,最好直說!”

啪!陳小蘭將筆拍在桌上,兩手抱住腦袋,歇斯底裏喊道:“我沒什麼意見,我不想說話!”

仿佛婚禮上的香檳酒塞,林健康“砰”地彈了起來:“不想說話?好,我出去,讓你安靜!”他大踏步走出臥室,重重摔上臥室門。

放在幾個月前,他生氣,但不會摔門。今天,走到門口,手搭在門上,他突然有了摔門的念頭。他和陳小蘭之間的平衡已經發生了微妙變化。他不靠陳小蘭吃飯,他也能為家裏做貢獻了!以前不摔門,是因為他不願當吃老婆用老婆還要打老婆的混賬;今天摔門,他摔得理直氣壯,不單衝著陳小蘭摔,更仿佛是衝著社會摔!

排骨湯“噗噗”冒氣,接下來應該撇去白沫,噴灑黃酒,可林健康毫無心情勞作。但若真的不管不顧,沸騰的湯水馬上就會撲滅煤氣,林健康理智地伸出手,關上煤氣旋鈕。

相識這麼多年,這是林健康第一次看到陳小蘭發火。她像水一樣溫和順從,幾乎沒有見解,不論跟誰在一起,都聽對方的,很好相處;偶爾生氣,也就是低頭沉默,過不多久又會主動找林健康講話。今天出了什麼事?是因為林健康嗎?雖然陳小蘭不在乎林健康的收入,但誰能保證在漫長的時間之河中她真不失望?陳小蘭還不知道,林健康這個月拿了不少稿費,生活馬上就會滋潤起來。很多夫妻可以同患難,卻不能共富貴,難道他倆也逃不過這條規律?林健康越想越傷感,推開臥室門,硬邦邦道:“你不願和人說話,我也不想看人臉色,你要是覺得委屈,盡管講出來。”

“天哪,你怎麼這麼囉嗦!還說你們係的人囉嗦,我看誰都沒你囉嗦,你讓我安靜一會,行不行?”陳小蘭對著天花板絕望叫道。

“我承認,你支撐著這個家。但是……”自尊讓林健康語調顫抖,“我的收入也增加了。你要是實在過不下去,別勉強,我尊重你的選擇!”他放下狠話。收入再提高,也比不過炒股票的人,係裏好幾位男老師都因為窮被老婆甩了,陳小蘭若真不滿意,他願意放手。

“你胡扯什麼呀?我沒通過麵試!”陳小蘭驚詫回頭,一臉淚水,鼻子下麵亮光閃閃。

林健康怔住,猜錯了?哪裏冒出來個麵試?“你不是對我有意見麼……”他逞強嘀咕,女人悲哀的麵容讓他沒法再提高嗓門。

陳小蘭不睬他,轉過頭繼續畫表格。整個上身無力地堆在桌麵上,形體鬆散,精神完全垮了。畫一會,額頭磕在桌沿上,彎起背,拿著餐巾紙“呼嚕呼嚕”擤鼻涕,桌麵上鋪滿了白紙團。

林健康語塞,繼續就原來的話題吵下去?南轅北轍,還有乘人之危的嫌疑,太不厚道。他蔫蔫走回爐子前,打開煤氣。湯開了,他一把一把扯白菜梗子出氣,扯下就往鍋裏推,末了放一撮開洋,還把昨晚吃剩的炒肉絲也給倒進去了。今天不指望陳小蘭,就喝這李鴻章湯,有肉有菜有水。

“吃飯。”他對著空氣,麵無表情吐出兩個字。

隔了幾分鍾,陳小蘭才拖著身子悲戚而來。坐下,先歎氣,再抹眼睛,肩膀一抽一抽的。她個子矮,抽起來就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女孩。鼻子下麵、嘴唇周圍紅成一片,都被餐巾紙擦傷了。林健康見這架勢,不由自主也歎聲氣,盛了一平碗飯,放到她麵前:“吃吧!”

陳小蘭舉起筷子,扒拉幾粒米,又難過地放下筷子。林健康和緩問:“什麼麵試?”

“那個,班主任培訓班的麵試。”陳小蘭低聲回答。

“吃飯吧。”林健康勸道,“再有什麼事也得先吃飯。”

確實聽陳小蘭提過,市教育局籌辦了一個班主任培訓班,由各個學校推薦教師,經專家麵試後決定人選,送到英國參觀學習兩個月。陳小蘭是碩士學曆,學校推薦了她,沒想到落選了。

“算了。”林健康道,“以後我出國訪問,把你帶上。”老婆哭成一團爛泥,他也心疼。真後悔剛才疑神疑鬼,衝老婆亂發火。帶老婆出國不是大話,係裏去韓國教書的差事,已經輪到三十七八歲的副教授,再過兩年就該林健康這茬了;去日本教書也排到四十歲一撥人,三四年後,又該輪到林健康。隻有去歐美學校,得慢慢等機會。

“今天下午,楊莉莉拿著一本書到辦公室來。”陳小蘭癟著嘴抽嗒,“一進門先嚷,陳小蘭,我問你個問題。可馬上又說,哎,碩士也不一定什麼都懂,我還是去問組長吧。我當時愣住了。”

“有些人就這樣,說話故意傷人。對這種人,你就該當場還擊。”轉念想到陳小蘭的脾氣,林健康退了一步,“你要是想不好還擊的話,那就別理她!”

“全辦公室的人都朝我看,我恨不得鑽到桌子底下去。我能怎麼辦?我隻好抬頭對大家笑笑,自取其辱!”說到這兒,眼淚又撲簌簌往下流,“本來大家想來了個碩士,挺尊重我,現在呢,全知道我是扶不起的阿鬥。我……”她傷心道,“我……我明天不上班了!”

林健康拿了塊毛巾遞給她,眼裏閃過一絲溫柔:“請病假吧。”

“怎麼可能?人家一眼就看穿了,沒選上,還逃避工作,錯上加錯!”陳小蘭哭著自我否定。

“那你說嘛,你想幹什麼?”林健康和聲問。

“我不知道!”陳小蘭滿臉愁雲,“真的,要是推薦別人參加選拔,說不定還能選上,我白白浪費一個名額……既對不起自己,又對不起我們組長,劉老師還特別信任我……”

“都什麼時代了!”林健康寬慰道,“你別把自己看得太重要,拉了學校後腿。你就是你,你一個人若能代表學校幾百幾千號人,那就是犯了邏輯錯誤,以偏概全。考上了,自然好。考不上,我們繼續努力,問心無愧!”陳小蘭愛為別人著想,沒考上她難受,浪費了學校名額,讓她的心理負擔更重。林健康勸道:“時間一長,大家就會知道你好得很,兢兢業業,值得信賴。”

“別誇我——”陳小蘭尖叫。

“不誇,不誇!”林健康嚇得舉起手,“你確實很優秀,我說的是實話。我們做曆史研究的人,有證據才說話,沒證據我們不瞎說。”林健康扮幽默,想讓她放鬆。

“再優秀也不是聰明類型的,就是不聰明,反應不快!”陳小蘭深深自責。

“各人有各人的長處,你穩重紮實,適合長期合作。而且……”林健康微笑調侃,“基本不對別人構成威脅。”

陳小蘭“撲哧”一聲,終於破涕而笑:“你是諷刺我還是表揚我?”房間裏的氣氛漸漸鬆動,她看來不那麼悲傷了。

“表揚,表揚。”

“我都恨死自己,從小到大,凡到關鍵時刻,沒一次爭氣!”陳小蘭想起過去,聲音又黯沉下來。麵試那天很熱,陳小蘭從學校趕到教育局,出了一身汗。等候時,隔半分鍾就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撲通”一下,仿佛一腳落進深坑裏。頭也暈乎乎,閉上眼睛,空間打轉。一定是低血壓,昨夜失眠,外加緊張造成的。別人緊張血壓高,她反著來,一緊張就血壓低。

輪到她進場,麵對一位教育學院教授,一位教育局研究員,一位英國項目主管,她整個人似乎飄起來,找不到立足點,大腦一片空白,支支吾吾,瑣碎無序。出來之後,她竭力回憶問題和答複,可無論如何就是記不起來。那一天,她的形象就是人黑,麵油,色紅,語亂。如果是個皮膚白淨,不易出汗和臉紅的人,還能給人留下冷靜清涼的印象,然後慢慢交談,或許會發掘出被考者的水平。可她偏偏一眼看上去就是個遇事慌亂的俗人。

小學升初中,陳小蘭是進入縣中考分最低的學生,學號也是最後一個。班主任準備給她開小灶補課,誰知上了兩個月,考了幾次試,發現她居然一直排在班級前三名。後來班主任大會小會總是說,考分不說明問題,有些同學高分進校跟不上進度,有些同學低分進校遙遙領先。聽得大家耳朵起老繭,可見陳小蘭給班主任的震撼有多大。

初中升高中,考的是自己學校,陳小蘭正常發揮,算是沒有閃失。高中考大學,悲劇重演。考完第一場數學,陳小蘭就明白考砸了,一路哭著回寢室。估分時她毫無信心,整整低估五十分。發榜時,才知道勉強比重點線高了十二分,平時比她差的同學,都高出重點線三十多分。她雖然進了第一誌願的重點大學,但沒有被第一誌願的法律係錄取,調劑入了中文係。後來她問過同省同學,隻有一個考分比她低,進了政治學專業。她大概是以全省倒數第二的成績進入這所大學。在大學,她又念得很好,最後直升碩士研究生。

總之,那種臨陣磨槍,每次考試都能超水平發揮的奇跡,從來不會降臨在陳小蘭身上。她情緒極易起伏,每逢重大考試都是考出自己的最低水平,俗稱“考場昏”。結果,隻有發奮努力,不斷提高最低水平,才能有驚無險走到今天。

別人是一分汗水一分收獲,陳小蘭是十分汗水一分收獲。“行了,告訴你一件高興事。”林健康扯開話題,“我今天一去係裏,辦公室王老師就站在走廊喊我:‘林健康,簽名領彙款單!’我想不會吧,該拿的都拿過了,最近沒發表文章啊!你猜是什麼稿費?”

“不知道。”

“是轉載稿費,一百塊。就是上次代丁一鳴給周刊寫的文章,居然被轉載了四次,算起來,前前後後拿了一千零五十塊稿費。”

“發財了!”

“周刊影響確實大,好幾位朋友跟我說,看到這篇文章了,很犀利。編輯還轉來幾十封讀者來信。今天兩個學生特意到辦公室問我,其他文章都發表在哪裏,想找來看。”

“我也覺得你寫得好,讀者肯定喜歡你的文章!”陳小蘭仰起臉,崇拜地望著他,“你說得對,滄海桑田,所有的物質都會腐朽,隻有精神才能永存。”

林健康性格剛烈,看不慣所謂的不露聲色的尖銳和聰明,比如先說個曆史故事,再來一句“古人尚且如此,今人還不深思麼?”或者,“董狐不畏權貴,秉筆直書,對今天亦有若幹借鑒意義。”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你到底想讓讀者深思什麼?忸忸怩怩,吞吞吐吐,既想醒世,又恐惹事,最後還不是一事無成!他主張有話直說,一是一,二是二。治學不是玩票,學者不是票友。學者的使命是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是在舉世昏然的情況下,喊出石破天驚的吼聲!

在一片曖昧的絮語聲中,林健康猶如從天而降的驚堂木,振聾發聵,爍石流金!他的“三不”宣言——決不饒恕墮落的靈魂,決不向庸俗油滑妥協,決不放棄生命追求——不僅征服了眾多讀者,更征服了陳小蘭。

“我沒覺得你掙錢少就不好,現在的工資體係就這樣。我雖然獎金加起來比你掙得多,可我將來發展空間小,最多當個中學特級教師。我心甘情願掙錢給你花,讓你埋頭幹事業,做個馳騁國際的大學者,做個登高一呼的思想家!”陳小蘭滿臉憧憬,“要不了多久,你就會掙得比我多!”

林健康麵紅耳赤,和陳小蘭相比,他真是小人得誌,一闊就變臉。

“你還,你打算……”陳小蘭想問什麼,欲言又止。

林健康明白她的意思:“穆編輯又向我約稿,我打算繼續寫下去!”

“太好了!”陳小蘭高興道,“哎,這和學術研究並不矛盾,對吧?”她小心翼翼問。林健康收入提高,對視野和胸懷的擴展一定有好處,她也不必動輒擔憂傷了他的自尊心。

“我願意寫,有三個原因。”林健康思忖道,“第一,這是我喜歡的工作,有思辨有交鋒有挑戰,我正好借此將最近幾年的思考傾囊而出;第二,二三千字文章,我利用路上和課間休息時間打好腹稿,晚上再花兩三個小時就能寫完,一個月寫一兩篇,不會占用太多研究時間;第三,我也想掙點稿費,你太辛苦了。”

“我不辛苦!”陳小蘭開玩笑說,“以後崇拜你的女生更多了!”

“瞎說!”

“真的,去年你到我們學校來演講,我們班很多女生崇拜你。有兩個,還發瘋似的喜歡上了曆史。客觀說,效果挺好,很多學生都比以前用功。”

“那要不要我再講一次?”

“一次夠了。”

“好就再講,幫助你工作。”林健康誠懇道。

“才不呢。”陳小蘭收拾碗筷,“現在啊,你是那些女孩青春期中的一個美麗的夢,鼓勵她們上進的偶像。要是接觸多了,萬一有孩子想把夢變成現實,不就麻煩了嘛!”

“想得真複雜!”

“都是這麼過來的嘛,別跟我說你沒暗戀過誰。”小夫妻開始了甜蜜的拌嘴。

“我暗戀過你,好長一段時間,就是不敢跟你說話。”

“那你後來怎麼敢跟我說話了?”

“我覺得你像我妹妹,我看你就親切,你是我的親人,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也是,我想和你一輩子在一起。我鄭重跟你說——”陳小蘭柔聲道,“我不喜歡你老說分手什麼的,我忌諱!”

“……我那是一時急的。”

在林健康心裏,陳小蘭占據了最隱秘最溫柔的一隅。那是桂花綻放的秋日,林健康剛剛升入研二,正由一個大專畢業的鄉村教師艱難地向著重點大學的碩士研究生轉變。內心深處,時時逸出的灰色孤獨感,像高架道路上的隔音屏,將他與周圍隔開,讓他覺得自己是此地的“他者”。陳小蘭的出現,改變了他的生活。

藍天純淨,陽光透過樹縫灑向大地,道路上亮光跳躍,仿佛太湖裏翻騰的銀魚。比銀魚更輕快的是一個女孩的身影,腳下充滿了彈性和力量,似乎每一步都要納入地麵幾分。

林健康小時候,曾經模仿過雞的走步,狗的奔跑,蚱蜢的跳躍。這些在鄉間田邊隨處可見的動物,跑動時心無旁騖,一身輕鬆。少年林健康被它們所體現的單純的快樂迷住了,整天跟著它們,在塵土和草叢中奔跑跳躍。

女孩的步履讓林健康想起那些輕盈的日子。林健康嗅出了她的氣息,她應該是在雞、狗和蚱蜢的包圍下長大的孩子。

女孩越走越近,待林健康看清她的臉龐和身段,不由胸中一熱!

那是桑梓樹下端碗喝粥的女孩!那是墟日集市上擦肩而過的女孩!那是鄉間學校同窗共讀的女孩!那是二十多年來在身邊晃動的女孩!那是做夢也能夢見的女孩!那是姐姐妹妹般的女孩!

滿月一樣的麵容!向日葵一樣的麵容!

篩子一樣扁平的骨盆!蔓藤一樣橫逸的骨盆!

羅圈一樣內彎的雙腿!虯枝一樣盤曲的雙腿!

黃土一樣純粹的膚色!紅薯皮一樣自然的膚色!

不美嗎?不,最美,最美,最讓人感到安心和溫暖的長相,就是最美的長相!

林健康脫口低喚:“媽媽!”

記憶中母親的麵容,就是散發著銀輝的滿月,在天空中慈愛地望著他,圓潤,安詳,克己。母親伸出雙臂,迎向孩子,結實的腿抓鬥般緊緊抓住大地,無論林健康衝得多快多猛,都不會把母親撞倒。母親像太陽一樣健康,黑紅的臉龐,從不生病,除了那唯一的一次。

親人哪!終於找到了親人,在茫茫大上海找到了親人!林健康中心歡呼,她就是自己的親人,他們應該在一起!

那些瓜子臉和鵝蛋臉的城市女孩,擁有著怕見陽光的白皙的肌膚,流露出高傲的地主的眼神,散發著迷離的人造香味,令林健康敬而遠之。盡管在討論課上,大家爭論得熱火朝天,棋逢對手,但隻要離開學術,林健康就會深刻體會到,他雖和她們一樣傲慢,卻不是同一類人,沒有共同的話題,沒有相似的趣味,生下來不是一類人,永遠都不可能是一類人。

他愛圓臉的女性。圓臉,似乎缺乏個性,甚至會讓人感到反應遲鈍,但是,卻蘊涵了最能隱忍的成分,最大限度地保護自己,在陌生的都市裏生存下去。圓臉,沒有尖銳的弧度,不會主動出擊,不會輕易傷害別人,暗示著溫和或者平庸的態度,令林健康敢於大膽接近。至於平凡乃至讓人遺憾的身材,微黑的膚色,更使林健康感到可靠和親切。那是一個在都市人眼中有著諸多缺點的女孩,像林健康一樣渾身都是缺點,還有誰能比她與林健康擁有更多的共同點呢?不必說話,他們便能看穿彼此曾經的人生。

那個女孩,就是陳小蘭。那一刻,林健康覺得可以在上海生活下去了,可以把上海當做家了。

他要好好珍愛她,芸芸眾生,大浪淘沙,這才是屬於他的珠貝。

時光飛逝,他們蛻變成長。陳小蘭戴上無框眼鏡,一年四季穿著長裙,長相普通但氣質斯文。不變的是他們的感情,相濡以沫,彼此信任,即使全世界都背叛他們,他們也絕不會背叛對方。

林健康再次為今晚的疑心和粗魯而感到羞愧。

●3彈劾賈主任,新科名人仗義簽名

林健康左手拿起話筒,右手還留在鍵盤上,一秒鍾也不想分神。他正寫得酣暢淋漓,文思如湧,準備今晚收尾。從看資料到正式動筆,這篇討論晚清改革的論文已經花費了八個月的心血,敝帚自珍,打算投給權威期刊。

話筒裏傳來嬰兒的啼哭聲,他“喂”了兩下,沒有回音,恐怕是打錯了。方欲掛機,忽聽一個熟悉的嗓門著急說:“不哭不哭,爸爸喂飯飯……”嗬,是新晉奶爸丁一鳴,沒想到他也能如此溫柔,林健康嘴角不由流出一絲笑意。

林健康按下免提鍵,回到電腦上繼續寫文章,靜候丁一鳴撥冗垂詢。

遠方嬰兒的哇哇大哭轉成了哼哼唧唧,接著安靜下來,可能吸上了奶瓶。“老林,老林,我是丁一鳴。”免提喇叭裏響起震耳欲聾的呼喚。

“黃河聽見,黃河聽見。”林健康趕快拿起話筒,開玩笑回答。

“你今天下午來學校吧?”

“來呀。”林健康道,“不是有個同學見麵會麼!”

“太好了,你來就好了!”

“什麼事?”林健康問。

“我們是同年同屋,情誼深厚。老林,你為人最好,義薄雲天。”丁一鳴無奈笑道,“你這輩子……我是賴上你了……”

“有屁就放,有話快說。”林健康打斷他,“我還有事呢!”

“這周燕子加班,我天天帶孩子,幾天沒查電郵。早晨起來,才看到老賈大前天給我來了封信,他老人家又出國了!”丁一鳴震驚爆料。

“出國了,開會吧?讓你代課?”林健康立刻猜到答案。

這學期,專門史、中國古代史和區域研究中心三個教研室合作給全係二年級學生開設中國文化通識課。林健康代表專門史,丁一鳴和賈路道教授代表區域研究中心,古代史也出了一位教師,組成四人教學小組。賈路道教授年紀最大,資格最老,又是區域研究中心主任,負責牽頭工作。十八學周,四位老師每人承擔四到五周課程。古代史打前陣,林健康殿後,這會應該是賈教授和丁一鳴的上課時間。

係裏正在摸索教學改革,從二年級起給學生們配備專業導師,輔導員負責生活和黨團行政,導師負責學習。中國文化通識課的四位教師,將擔任二年級學生的導師。今天下午的見麵會,就是導師和學生的配對會。

“燕子生了孩子剛上班,圖表現,不能請假……”丁一鳴心事重重。

“說吧!”

“老賈讓我替他上三禮拜課,我剛上完我的部分,下周就是老賈的課。我若沒孩子,光頭小夥一個,替人上多少門課都行!”丁一鳴為難道,“現在孩子鬧,占著手,我另外還有一門給研究生開的新課,真沒時間再準備計劃外的課程了……”

“老賈要走三個星期?”林健康吃驚,“他怎麼不把自己的課排在開學初或者學期末!”係裏的老師每年都會參加各種學術會議,一般國內的開三天,國外的連路上七天左右,大家都提前調課或者事後補課,決不影響教學。老賈這番突襲甚是少見。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開會,老賈一貫神出鬼沒。”丁一鳴嘟囔,他還不敢保證三周後老賈準能回來,萬一林健康不肯幫忙,真要活活累死自己。

“你能替我上嗎?”丁一鳴謹慎發話。

“多上課沒問題。”林健康回答,“老賈這是什麼意思?”

“唉!”丁一鳴略微鬆氣,“你不了解他,他就這樣,出國從來不會提前告訴你,從來都是突然襲擊,我們都習慣了。”

“為什麼?出國光明正大的事,皆大歡喜的事,用得著鬼鬼祟祟見不得人嗎?”

“你不知道?”丁一鳴問,“學校有規定,係主任、室主任、中心主任出國三個月以上,必須提前報批,還要暫免行政職務,一大堆事……”

林健康想了想:“唔,聽說過。”

“所以,老賈從來不說自己要出國,他有對策,四個字——化整為零,不管訪問期是一年、半年,還是幾個月,他都有本事悄悄出去,中間再回來幾趟,沒有一次出國超過三個月……”

“路費呢?來來回回路費很貴啊!”

“路費對方出,或者用經費!他去哪裏都瞞著學校,這樣誰也不會暫免他的職務,年終津貼百分百照發,不必上繳一個月的國外收入,還不影響三年一次的學術休假……”丁一鳴絮絮叨叨,聽得出來,一談到錢,心裏滿是不平。

“天才!”林健康失聲嘲笑,“我還沒見過這種教授,真是天才!我不替他上課了!”林健康揚眉,“你也別替老賈上課,讓他飛回來自己上!”

“不可能!”丁一鳴著急了,後悔大嘴巴,“不管怎麼講,他是我的領導,是我的老師,抱怨歸抱怨,他吩咐我幹的事,還是得幹,跟人家直接衝突不好。你就當是幫我,行嗎?”

“不行,老賈三天兩頭來這套,你們還由著他,那他還有住手的時候嗎?我能幫你一輩子嗎?你跟係裏說,讓他自己回來上!”

“你聽我說呀!”丁一鳴亟亟分析,“老賈不可能回來,他要肯回來,當初就不會玩失蹤!係裏找不到他,最後還是要找我們,我和他一個教研室,他不上的課,肯定要我頂上。你們誰都能跑,就我跑不掉……”丁一鳴聲音越來越低,沮喪道,“算了,你要真不肯,我自己對付吧……”

“你那麼想替他上課?”林健康不滿。

“不上行嗎?做人要現實點,最後都要我上,何苦折騰呢?不如現在就做好人!”

“那……”林健康勉強說,“我替你上吧。”林健康這幾個月聲名漸起,各路報刊都來邀寫時評,應該歸功於丁一鳴為他提供了最初的舞台。雖然當初也是幫忙性質,但機會可遇不可求,林健康從內心深處感謝丁一鳴。

“還有……”丁一鳴結結巴巴道,“下午不是每人要分七八個學生嘛,老賈分的,你也先幫著帶起來,行嗎?”

“行,你命令我幹什麼我都幹!”林健康心有不甘,“可別怪我當著他們的麵,批評他們的導師!”

林健康還沒上過課,學生們大都不認識他,他自我介紹,底下一陣翕動。他在報上風頭正健,學生們見到真人十分興奮,膽大的盯著他瞧,膽小的偷偷看,害羞的過一會瞅他一眼。林健康察覺了學生們的情緒,還是有點犯疑,自己真是小名人了?

丁一鳴見狀笑道:“百聞不如一見,林老師赫赫有名,才華橫溢,寫了很多好文章。今天,我支持大家盡情向他提問,問題越刁鑽越好!”

林健康滿身自信,校正道:“媒體是魔術師,不可輕信。名人不一定有學問……”

丁一鳴插話:“林老師除外。”學生大笑。

見麵會結束,學生們紛紛散去,一位戴眼鏡的女生衝上來,緊張央求:“林老師,您能給我簽個名嗎?”說著,拿出林健康新出的專著。

“可以。”林健康微笑接過書,翻到扉頁,“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王霞,三橫王,‘落霞與孤鶩齊飛’的霞。”女孩回答。

“你看完了嗎?”林健康和藹問,“有什麼批評意見?”

“我哪有意見。”王霞麵孔通紅,“讀了林老師的書,我對晚清的社會文化也產生了興趣,我將來也想研究晚清!”她語氣裏充滿熱情。

“我將來還想去哈佛大學讀研究生!”她抬起頭勇敢地說,眸子裏閃爍著明亮的光芒。

“好啊!”林健康讚道,“比我念大學時有理想!”她眼睛不大,劉海遮住了眉毛,下巴兩側的骨骼棱角分明,看來是個性格堅毅的女孩。

丁一鳴站在一旁衝林健康做鬼臉,待學生走完,開玩笑問:“怎麼樣,當名人的滋味好嗎?”

林健康說:“還不都是你惹出來的事!”過了一周,丁一鳴又來找林健康:“名人,名人,出來!”他站在林健康辦公室門口,敲著敞開的房門,輕聲召喚。

“怎麼了?”林健康瞪他一眼,怪他把“名人”兩字隨時掛在嘴上。

“有事。”丁一鳴吞吞吐吐,“小孫小李找你。”他帶著林健康走到自己辦公室門前,壓低嗓門,“進來說吧。”

“健康,”原本坐著的小孫立刻迎上來,一手抓住林健康胳膊,一手攬著他的肩,“你最近在周刊上的那篇文章寫得真好!一看就是學者手筆,有深度!”

“不簡單,人家談問題,能有一句說到點子上就不錯了,健康是句句都說到點子上!佩服佩服!”小李接道。

“健康敢說話,我自歎不如啊!健康紅了,紅得應該!”

“葫蘆裏賣的什麼藥?”林健康一開始還想謙虛兩句,可一見大夥如此眾誌成城,立刻起了疑心,“合夥糊弄我?”他狐疑地望著小孫。這裏全是博士,全是攀登學術高峰的人,對於雜文不腹誹已是難能可貴,怎麼可能齊心讚美?

“健康,是這麼回事。”小孫開口,他比林健康高兩屆,和丁一鳴是同門師兄弟,“你現在出名了,是‘有良知的青年學者’,說話比我們有分量,容易引起上下重視。我們做點事,就希望得到你的支持。”

“什麼出名不出名,我就是一個小教師。”林健康否定,“你們打算做什麼?”

“你覺得我們區域研究中心的現狀怎麼樣?”小孫期待地問。

“哪方麵?”林健康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以退為進問,“你們覺得呢?”林健康是專門史教研室的教師,在編製和專業上都與區域中心分屬兩個部門。因為丁一鳴留在區域中心,有時聽他嘮叨,也知道一些情況。

“嗨,長話短說。”小孫爽快地問,“你覺得老賈賈主任這個人怎麼樣?”

林健康樂了:“你們覺得怎麼樣?”他瞄瞄丁一鳴,丁一鳴苦笑,掉轉目光。

小孫直截了當道:“我們想給係總支寫一封聯名信,敦促老賈下台。”

“哦。”林健康心裏猜到幾分,老賈撂擔子的事肯定不止這一次,大夥忍無可忍,終於要在沉默中爆發。丁一鳴上禮拜還不肯得罪老賈,現在想通了?他又看了丁一鳴一眼,丁一鳴托著腦袋,若有所思。

“我們對中心的現狀不滿意,希望來點改革。”剛從日本回來的小李興致勃勃介紹,“日本大學流行共同研究,一群人集中做一個項目,幾年過去,能拿出好幾本書來,重拳出擊,很有分量。我們太鬆散,你搞一點我搞一點,遊兵散勇,不成氣候。”

“你這個觀點不對!”小王打斷他,“集體項目不能搞,主編流芳百世,下麵的人呢?興趣和特長都被忽略,一將功成萬骨枯,對教師個人損傷太大。”

小孫忙說:“嘿,別跑題別跑題。我理解小李的意思,他是說我們中心現在就像一盤散沙。我看,連一盤散沙都不如,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老賈三天兩頭跑外地跑外國,就差去月球火星!單位的事一點都顧不上,集體的發展規劃,年輕學者的個人發展規劃,什麼都沒有。連我們參加個評獎,找領導簽意見寫推薦都找不到人。好不容易和外國大學有個合作項目,他請了一群退休的人來做,人家拿的勞務費少,說是中心的項目,結果又和我們沒半點幹係!”

小李接道:“我們對新主任隻有兩點簡單希望,第一,在其位謀其事。希望新主任就任第一年,能保證在中心工作十個月。”

“第二,”小孫繼續說,看樣子已經取得共識,“希望中心工作盡快走上正規,幫助年輕教師出版書籍,申請課題,擴大對外交流渠道。以中心名義承擔的項目,簡單的工作,可以讓研究生做,給研究生提供勤工助學機會;學術要求高的,就在年輕教師中間招標……”

“對,對!”小李補充說,“林健康,我們和你不一樣,你靠自己也能開出一條道路。我們得靠單位支持。我這次到日本,還是沾我老婆外文係的光,作為配偶去的,我臉皮厚,無所謂,隻要有收獲就行。要是中心再不提供幫助,人心就全散了,大家自生自滅吧!”

這些意見很合理,林健康點頭。

小孫移開桌上報紙,現出兩張打印紙:“信,我們已經寫好了,現在正在征集簽名,人越多越好。你如果支持,就簽個名!”

“這個……”林健康猶豫,“我不是你們中心的人,簽了,隻怕不說明問題吧。”

“你跟丁一鳴兩人,這學期不是正和老賈一起上課嗎?”小孫問,“你覺得老賈這麼做負責任嗎?”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林健康笑著搖頭。

“推卸課程的事我們也在聯名信裏說了。你和老賈共事,是知情人之一,當然可以簽名!”小孫鏗鏘道。

“健康!”沉默了半天的丁一鳴開口,“大家都說了,你是我們當中知名度最高的人,你簽了名,可能有助於解決問題。”丁一鳴不愛生事,不願得罪人,凡事能省則省。這次簽名,開始也不想參加,後來簽名的人越來越多,他再不加入,無形就把自己歸入老賈一派。他對老賈甚無好感,更不願和“倒賈”陣營對立,最終選擇了大部隊。他與林健康交情最深,這時候,主動站出來遊說林健康,將眾人的意思解釋一遍。

說起來,林健康早就領略過賈教授的風格。百家姓裏姓什麼不好,非要姓賈。

念研究生時,林健康曾經代表學生會邀請賈路道副教授開設講座,賈老師生性多疑,先將林健康上下打量一番,問過籍貫履曆,出身師承,又問清活動細則,迂回曲折十分鍾,才回答:“好,我最喜歡和學生們對話,年輕人是我們的希望!”林健康本來被他審得不耐煩,當下慚愧,差點誤會老師。雙方約定了時間地點,風雨無阻。

賈老師長於演說,善於互動。一上來,先把大家小小批評一下,說是現在的學生讀書太少;然後大大表揚一番,思維活躍前途遠大等等。之後的正題,亦是高潮迭起,理論和實際結合,不時引起陣陣會心的笑聲。林健康對賈老師生出幾分佩服,但覺得他過於討好聽眾,略顯油滑。不過,各人自有風格,萬紫千紅才是春。

待到人流散盡,林健康恭恭敬敬將信封遞給賈老師。

“這是什麼?”賈老師睨而視之,並不伸手。

“這是……”林健康反倒不好意思,“這是給老師的車馬費,數目很少,略表謝意。”

“噢,你們怎麼付的?”賈老師出人意料地問道。

“住在校內的老師少一點,五十元。住在校外的老師,路途遠,有些沒吃晚飯就趕來了,所以,一百元。”

“噢。”賈老師注視著黑糊糊的校園,“我今天回市區接小孩,你們就按校外標準給吧,明天放到我信箱裏!”說罷,一肩高一肩底,像塊平行四邊形積木,氣度不凡地走了。

林健康當即愣住。幾分鍾以前,賈老師還是正義自由的化身,崇高而光輝。這會兒,急轉陡下,突然換了另一種麵容,形而上與形而下之間的轉換如此嫻熟自然,倒讓林健康不適應,似乎被糯米團堵住了嗓子眼。

第二天,林健康到學生會再領五十元,一起裝進信封,塞到賈老師的信箱。

缺錢花,這種感受林健康太熟悉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以前,有位音樂學院的年輕老師也給林健康留下過深刻印象。做完古典音樂的普及講座,人家靦腆接過信封,根本不看,說聲謝謝,騎上自行車就走。林健康吃了一驚,從邯鄲路到汾陽路,十幾公裏路程,相當於橫穿大半個上海城區,騎車起碼花費兩個多小時,到家大概就要十一點了。年輕老師一定為了節約公交車費,才整天吭哧吭哧踩著老坦克跑遍天下。同樣把錢看得很重,和賈老師相比,林健康更喜歡樸實克己的音樂老師。

後來,賈老師成了賈教授,經常到電視台、聯誼大廈、錦江禮堂和金茂大廈做講座,也常常拒絕學生們組織的無報酬演講。還傳過一次“西瓜事件”。說的是賈教授原本召集教師開會,恰逢畢業生從海南回校看望老師,帶來一隻西瓜。賈教授當場推遲開會,拎起西瓜回家。

一個人心裏倘若印上個“貪”字,言行舉止難免走形。

“好吧,我簽!”林健康念完聯名信,果決回答。

他在小孫指點的地方龍飛鳳舞,寫下“林健康”三個大字。

這一屋子人,選擇曆史,選擇念博士,選擇做研究當老師,哪一個都經曆過寂寞、困難和動搖,但最後,都堅持下來,打算在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

既然走,就該好好地走。

●4雙重他者,學子是怎樣煉成的

林健康出生於淮河平原上的一個小村莊,地區師專中文係畢業後,分配到鄉村中學教書。他將借來的考研參考書錄在磁帶上,天天聽天天背,終於考上重點大學曆史係的碩士研究生。

八年前的九月,林健康正式來到大學報到。像很多出身專科學校的農村學生一樣,他走到今天全靠自己努力,內心充滿驕傲。城市如同萬花筒,他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胸中常生自卑。不久,他在書上看到一個詞——“他者”,頓時豁然開朗,沒錯,自己就是一個“他者”!物理空間和精神空間的雙重他者!

林健康同屋,一個叫徐濤,上海人,是本校保送生;一個叫丁一鳴,來自山東曲阜。徐濤在學校已經待了四年,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下的掌故全清楚,順理成章被新生們推為班長。新班長為人熱情,指導大家買飯票買浴票,介紹校園布局、公共服務、係辦公室的各項職能,兼帶老師的家長裏短,讓新生們少走許多彎路。

徐濤還把大家請到控江路的家裏玩。在一棟坐電梯上去的大樓裏,長長的走廊兩邊排列著無數扇房門,像長江中的江輪和船艙。徐濤打開一扇門,迎麵又是一段小小的走廊。徐濤帶大家進了第一間屋子。

這屋子的擺設在林健康眼裏十分奇怪。屋子前邊一大片空地,後半部分呈“凹”字形擺了三張燈芯絨布的長椅子,“凹”的中間放了一張比飯桌低的幾子,其他地方又都是空地。有點像鄉下擺放農具的庫房,空空洞洞。但若是倉庫為啥又放椅子呢?林健康摸摸椅背不解地問:“這是什麼房間?幹什麼用的?”

徐濤說:“這是客廳嘛,招待朋友的,大家來了坐坐聊聊天。”

林健康雖然聽清楚了回答,卻理解不了這句話的意思。朋友來了,為啥不坐在飯桌前吃點喝點呢?為啥不坐在床沿上熱乎乎地講話呢?為啥要坐在這半邊空蕩蕩的屋子裏吹冷風呢?

不解的事情層出不窮。

在學校,每天都有幾個女孩來找徐濤,有外係的,也有本班的。見了女生,他一概笑臉相迎,變戲法似的從抽屜裏摸出幾粒牛肉幹,招待客人。開始來找的人確實有事,比如替朋友打探教授的專業以便來年考研,詢問組織關係的轉法,報到來晚了怎麼補體檢,等等。後來就純屬聊天性質。

徐濤身材挺拔,大概一米七五左右。圓形臉,鼻子中等高度,給人的感覺臉上好像沒長一根骨頭,皮膚很白。林健康黑裏帶褐,和徐濤在一起,好像一對黑白無常,每一方的存在,都愈發襯托出對方的不同凡響。林健康沒覺得自己黑,倒是常想幸虧徐濤長得高,否則又白又肉,讓人瞧了真當他是司馬遷的後代。

徐濤極有女生緣,每天嘻嘻哈哈,林健康也不知道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真真假假,讓人為難,因為不曉得用什麼口吻去回應他。比如,他向女生王紅這麼介紹林健康:“這是安徽才子,皖派傳人,戴震陳獨秀胡適都是他老鄉。桐城派方苞姚鼐那批文人,隻會吟風詠月翹翹蘭花指,沒思想沒學問,給戴震磨墨提紙都不配。所以,老林毅然決然從中文係投奔我們曆史係來了。曆史證明,從外係考到我們曆史係的人,不是天才就是瘋子,老林是天才。”

隔天他又向女生孫藍介紹林健康:“這是從徽商發源地來的同學,老祖宗裏有茶葉商,有鹽商,還有開當鋪的。他送我的見麵禮是他們家地窖裏的祖傳茶葉,我一看,嘿,和沱茶一模一樣,原來擱得太久了,三百多年啦!他棄商從文,精神可嘉。可這小子坐不住,又棄文從史,硬由中文係跑到我們曆史係來,挺不忠誠的,咱們得提防著他。”

女生們起初拘謹地望著林健康,聽到後來,都露出親近玩笑的神情,有的還追問要看古茶葉。徐濤說我放在家裏了,下次讓林健康送你一塊吧,到城隍廟古舊市場能賣個好價錢。女生很高興,撒嬌問林健康過了寒假能帶來嗎。林健康一本正經地解釋:“我沒有古物,我家裏不是什麼徽商,徐濤你別瞎說!”

徐濤卻大氣說:“嘿,老林,你不要小氣。舍不得送,就拿一塊來,借給大家看看嘛,看完了再拿回去。”

林健康跺腳:“你越描越黑,我從哪裏拿那東西?”

徐濤瞧著林健康的猴急模樣,笑道:“糟了,安徽人民廣播電台對農村廣播開始了。”他對女生說,“算了算了,咱們不談這個,惹不起,躲得起吧。”

明明是他先來招惹自己,末了卻變成自己招惹他了。林健康有口莫辯。

林健康從小就是個老實孩子,不敢騙大人,不敢說瞎話。他坐在月亮下麵聽奶奶講故事:“公冶長,公冶長,南山死了個老綿羊,你吃肉來我吃腸,腸子給我掛在棗樹上。”

奶奶道:“說的是很久很久以前,有個白麵書生,能聽懂鳥兒的話,叫公冶長。有一天,麻雀飛來告訴他,南山死了個老綿羊,喊公冶長去吃肉,把腸子剝下來掛在棗樹枝上,給麻雀吃。結果,公冶長忘了掛腸子。麻雀氣惱狠了,過幾天又飛來告訴公冶長,南山又死了個老綿羊。公冶長趕快跑去,遠遠瞧見圍了一大群人,怕別人把死羊給抬走了,公冶長隔著幾裏地就大喊:‘是我弄死的,是我弄死的。’誰知道死的不是羊,是個人。公冶長就被官府抓住下獄了。”

黑夜像巨獸一樣闖入鄉村,大哥健壯吸鼻涕,健康縮起身子:“奶奶,我怕。”

奶奶拍著健康,哄道:“我孩莫——怕,我孩不騙人,不講瞎話,我孩莫——怕。”

念了曆史係的碩士研究生,林健康才知道,原來奶奶故事裏的主人公就是孔子的學生和女婿公冶長。三家村的塾師們把傳說編成歌謠,不識字的奶奶也會吟唱,人生箴言就這樣在鄉間草澤中流傳。

來到上海,遇到徐濤,林健康徹底迷惑。

這座城市到底是怎麼回事?

嬉笑怒罵皆成文章。

幾個月以後,天資聰穎的林健康終於看懂了徐濤的姿態。

諧謔,這是1990年代開始流行的一種人生態度。在談話用字上的典型反映,就是“混”代替“幹”、“寫”、“畫”、“設計”、“生產”等各行各業的特定動詞,漢語大有簡化之勢。比如,朋友碰麵,不問你具體幹得怎樣,而問你混得怎樣。

對自己,諧謔是通過自我貶低,讓小我立於不敗之地。過得不好,混唄,本來我就沒當真——咱看得開吧。過得好,謙虛一下,瞎混——展現了咱的博大胸懷。按邏輯往下推就是,瞎混都能混這樣,認真混不知混哪樣了。對他人,諧謔是通過冷嘲熱諷,來表現自己在新世界裏見多識廣,遊刃有餘。

“南巡講話”登報紙了,皮包公司上大街了,借身份證買股票鬧火了,“十億人民九億商,還有一億在開張”的狂熱歲月露頭了。這是大治大亂、大開大闔、多情多汁又猙獰莫測的時代,是考研還是出國?是下海還是換單位?是到深圳海南還是留在本地?是買股票還是參與地下集資?是嫁商人還是嫁知識分子?每個人每個家庭都麵臨著無數選擇,生活變得複雜,出口太多,反讓人患得患失,這山望著那山高,一失足成千古恨。於是諧謔出場,它用玩世不恭的麵具,幫助芸芸眾生遮掩了內心的緊張、焦慮、無所適從和失敗感。騷動的人群外表體麵了,諧謔之下,各種嚐試隻爭朝夕。

但是,林健康不習慣這種在城市流行的生活態度。你能跟老天爺諧謔嗎?立春了你能不播種嗎?芒種了你能不雙搶嗎?你種莊稼種蔬菜能混嗎?不能,鄉下人看天種地,沒有資格諧謔。

幾年以後,林健康寫了篇文章分析1990年代初期的社會思潮。他說:“這種看似玩世的諧謔態度其實具有深刻的革命意義。它是社會開放和商品經濟的產物。表麵上,諧謔消解了崇高,甚至導致道德淪喪。但另一方麵,它讓你驚喜地發現,麵對生活,你並不總需要擺出一副社論的麵孔,你可以選擇你喜歡的任何麵孔。諧謔,是對一元價值觀的反動,是對政治社會的解構,是對僵化教條的非暴力不合作行為。它把中國徹底帶入了多元的新時代。”

長大了!林健康說出來的話像陽光下的鐵鏈子,一套一套,閃閃發亮。城鄉差異除了曾給他的生活帶來衝擊,更加深了他的理論思考。不過,最讓林健康剝皮抽筋的,不是物理上的“他者”感,而是精神上的“他者”感。

林健康大專念的是中文,也就學了兩本文學史和古代漢語,考上曆史學係的研究生純屬自學成才。到底曆史學係和中國語言文學係有什麼異同,該怎麼研究曆史學,心裏並不清楚。

第一年除了外語、政治等公共課必修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導師開設的學位基礎課“中國文化史要籍選讀”。每周瀏覽一部思想文化史上的重要典籍或篇章,並寫作一篇讀書筆記。從先秦的《論語》、《老子》、《莊子》開始,到西漢賈誼、董仲舒、司馬遷的文章,東漢賈逵、馬融、許慎、鄭玄的文集,經由宋代司馬光、王安石、宋五子、朱熹,一直念到清前期的戴震和惠棟。如此一年,基本上能夠把握古代中國思想和學術的發展線索了。

林健康聽了課程計劃,心裏非常激動,終於到了讀書地兒了,可要趁這機會好好念些原著!一下課他就衝到圖書館借《論語》,咬文嚼字熟讀全書,還背誦了前十章,然後鋪好紙,從孔子的禮和仁談起,聯係當今社會現象,洋洋灑灑寫下一篇滿是議論的讀後感。他一心想給老師留個好印象,特別注重遣詞造句,開頭寫了兩個比喻,結尾用了三個排比,成語歇後語不計其數,把中文係出身的背景發揮得淋漓盡致。

揣著這麼件綾羅錦繡之作,林健康喜滋滋到了課堂。

上這門課的一共有四個學生,那時候考研究生的人少,招進來的人更少。中村浩二是專攻中國思想史的留學生,長臉,典型的東洋長相。丁一鳴是林健康同屋,因為來自齊魯之鄉,自覺選了這門課。還有一位是哲學係的研究生,林健康不認識。

導師鄭教授五十多歲,身形挺拔,威嚴儒雅,是“文革”以後國內文化史研究的開拓者,國內外知名曆史學家,學者中之學者。當然,這些都是林健康考上研究生以後才知道的。他在鄉村中學教書時,隻知道鄭教授的論文與別人不一樣,沒有大話空話廢話,資料翔實,分析縝密,如行雲流水,如庖丁解牛。每每從具體問題入手,最終揭示出曆史的某種規律,帶給讀者長久的回味和洞察的視野。林健康每讀完一篇論文,就興奮地在學校的土操場上繞個不停,仿佛魏晉人“行散”,隻有疾走才能抒發胸中恣肆的激情。他有時迎著朝陽,有時迎著夕陽,似乎就快走進巨大柔和的紅球裏,一個新世界正在眼前冉冉升起。他發誓要考上鄭教授的研究生,他要去新世界遨遊,打滾,撒野!

現在,他終於站在新世界的門檻上了。他打開嶄新的筆記本,畢恭畢敬坐在桌前,兩眼緊盯導師。導師嗜煙如命,仰首坐在扶手椅裏,猶如魯迅那幅坐在藤椅中抽煙的著名照片,神情險峻,“啪嗒啪嗒”吸個不停。眾生環侍,莫敢出聲。

上課時間到了,導師不慌不忙又點上一支新煙,開口命四人輪流念一遍讀書報告。聽罷,沉吟片刻道:“看來,有些同學還沒有找到讀書的門徑。”

林健康一聽,心裏偷樂,指的肯定是那個日本人和丁一鳴,滿篇談的都是什麼版本、前人研究和各章內容,沒一點自己的東西。接下來,導師大概就要表揚我林健康了。這麼想著,輕輕抖起了腿。

導師昂頭,眼光放得很長,道:“每個人都有思想,有思想的人不等於思想家。”

林健康一凜,趕快收腿。這句話震撼人心,文質俱佳,且聽導師如何分解。

導師的目光從天上落下,轉到中村身上,再移到丁一鳴身上,最後降到林健康身上:“沒有事實為基礎的思想,純屬胡思亂想。”

林健康又是一凜,岔氣了。

導師微歎:“議論,人人會發。但要發的好,有理有據,說服人心,絕不容易。如果諸位不是曆史學係的研究生,我不會幹涉大家的言論自由。不幸的是,在座各位,如今都屬於專業研究人員。”導師深深吸了一口煙,“既然要做學術研究,就必須盡可能地全麵掌握資料,條分縷析,這樣得出的結論或者議論,才經得起時間的考驗。”

導師再度開口,擲地有聲:“在我看來,你們還沒有入門,沒有資格議論!”

一陣窸窣之音。

“不服氣,是不是?”導師掃視大家,“不搞清楚孔子的時代背景,不知道孔子形象在曆代的變遷,不了解古今中外對孔子的研究成果,就不可能對孔子思想提出令人尊重的新見解。你們所謂的新看法,有些前人早就說過,有些不堪一擊,毫無價值。”

導師是《論語》研究專家,有次跟一位新星討論《論語》,對方講了三個小時,聽眾昏昏,沒記住一句話。導師上台,一開口,就讓黑壓壓的一片腦袋全抬起來,換成了白花花的一片臉。導師對新星說:“你報告裏的很多話,講的很好,我都讚同;我隻不同意你說的有關《論語》的部分。”台下嘩然,緊接著響起暴風雨般的掌聲。導師學識淵博,直言不諱,讓人心服口服。

導師盯著林健康等人,繼續道:“‘吾嚐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論語》裏的這句話,還有印象嗎?現在是打基礎階段,希望大家少議論,多看書,切忌把讀書報告做成讀後感,更不要寫成抒情散文。”

為了引起注意,導師輕拍扶手:“還有一件事,要特別提醒大家:寫文章要遵守學術規範,引文一定要出注,寫清楚原作者的姓名、書名、出版時間、版本和頁碼。我去美國,人家美國教授見了我就說,你們中國人不得了,什麼都是你們發明的。為什麼這麼說呢?”導師目光如炬,“原來,有人引了外國學者的觀點,卻不寫明出處,好像是自己破天荒的發現,這類行為屬於抄襲!今天的讀書報告,隻有中村寫了參考書目和注釋。以前的老師沒有教過你們怎麼寫文章,那是老師的過錯,既往不咎。今天,跟大家說清楚,下次就不允許再犯錯誤!”

林健康手腳冰冷,埋頭機械地把導師的話記在筆記本上。三節課一下子就過去了,導師對林健康說:“你等一下走。”

導師不急不忙收拾紙張書籍,其他三個人陸續出門。導師點燃一支煙,靠到椅背上,問:“你原先不是讀曆史的,對嗎?”

林健康垂頭喪氣回答:“對,我來參加口試的時候就告訴過您了。”

導師說:“唔,我記得。你做過文學史的研究嗎?”

林健康說:“……寫過一篇討論黃遵憲詩歌成就的論文。”

導師問:“是嗎?怎麼討論的?”

林健康答:“……選了幾十首黃遵憲的詩歌,從題材、篇幅、用詞等方麵歸納了創作特點。”

導師等了一會,見無下文,便問:“特點就是成就嗎?”

林健康嘟囔說:“……我那篇文章就是這麼說的,現在看來,可能,有點幼稚。”

導師笑笑,一字一句道:“你對學問有激情,很好。但是,單有莽漢的激情是不夠的,要學會正確的方法。記住了嗎?”

下一周,林健康老老實實念了《老子》五千文,查看了曆代各種版本,以及老子研究情況。還重寫了《論語》的讀書報告。

夾起尾巴做人,林健康很快掌握了讀書方法。他善於總結經驗,對症下藥,比如起初念不慣豎排繁體文字,能從第一行的上半段看到第二行的下半段,再看第四行的上半段,然後回到第三行。一頁書看了四五遍,還像讀先鋒派的小說後現代的詩,不知道作者說什麼。後來師兄們介紹經驗,拿尺子量一行看一行。他自己又加了一條發明,看完一個段落就寫一段文白相間的概括。這樣訓練了幾個月,再拿起繁體豎排書籍,眼神好似大江東去,清朗無礙嘩啦啦往下走。

有人說林健康傻,自投羅網,像個苦行僧。選幾門容易混過去的課程,天天打牌下棋,找女生聊天,寫學期論文時東抄一點西摘一段也能混個優良,三年期滿輕輕鬆鬆拿到碩士文憑,這樣的日子何其快樂。還有些同學,原本很用功,可發現辛苦讀書一學期,期末成績還不如混日子的同學好,心裏漸漸失去平衡,也吊兒郎當起來。

林健康因為熱愛曆史,才來報考研究生。1990年代以來,很多中文係學者進入思想史和文化史研究領域,探求文學現象背後更深刻的社會根源。林健康受到影響,也轉入曆史係。他不想混日子。導師第一天就對大家說過,什麼都能被奪走,名譽、地位、職稱、金錢、健康,甚至親人,隻有知識是奪不走的,你得到的知識,一輩子都跟著你。

林健康一無所有,唯一可能擁有的財富,就是知識。寶劍鋒從磨礪出,林健康的作業和課堂發言漸漸超出別人,心裏也生出了脫胎換骨的感覺。

哪知道還沒得意幾天,從導師那裏又來了一記當頭棒喝。

寒假快到了,導師把大家召集起來,開宗明義:“我不信名師出高徒,我隻信嚴師出高徒。”因材施教,給每個學生都布置了不同的寒假作業。

輪到林健康,導師說:“你既然希望將來研究晚清思想文化史,那麼,就先要熟悉晚清思想界的大致情況。康有為是個很重要的人,研究晚清繞不開他。利用寒假,再搭上三月份,差不多兩個月的時間,你去做個康有為研究綜述吧。”

林健康春節回家才過五天,就急匆匆趕回學校。圖書館隔一天開一次,每次開六小時。林健康待在學校的十七天裏,實際上隻有八天共計四十八小時能夠利用圖書館。他緊趕慢趕,趕在開學前編了二十頁康有為研究論著目錄,寫了一篇五千字的研究綜述,人瘦了三斤。一般來說,花一個月,馬馬虎虎可以完成任務。林健康不想被導師小瞧,自己提高標準,定下兩個半星期的大躍進指標,洗澡省略,睡覺壓縮,隻有吃飯實在不能取消,就在早晨買六個饅頭一包榨菜,一攬子解決一天的供給。

導師不曾指明綜述的時間上限,林健康用了腦子,沒把它放在1949年,而是放在康有為去世的那一年——1927年。他為這一上限沾沾自喜,這表明他視野開闊,沒狹隘地以為隻有在1949年以後才有人研究康有為。周二下午,他興衝衝跑到教研室見導師,導師穿著一件胳膊肘打補丁的深色西裝,一看就知道不是中國貨,麵前堆了一大摞郵件,手上握著裁紙刀拆信,頭也不抬問:“你有什麼事嗎?”

雖然氣候日漸轉暖,但導師冷峻的氣勢還是把林健康鎮住了,他僵在門口,回答:“鄭先生,我來交綜述文章。”

導師說:“那麼快就完成了?我不看。”標準的普通話,幹淨利落。

林健康站在門口張口結舌,進也不敢,退也不甘。

導師似乎忘記了他,拆信,拆郵包,看信,看雜誌,看贈書。

教研室另一位老師過來,見林健康一夫當關,小聲問:“你怎麼了?”

林健康不敢發聲,也不知道說什麼,尷尬側身讓人通過。

導師這才抬了抬眼皮,但仍然不看他:“你還想說什麼?”

林健康回過神來,趕快道出得意之處:“我搜集了從1927年開始,迄今為止所有研究或者提及康有為的論文,共2000餘篇,相關著作120餘部……”

導師打斷他:“所有嗎?好吧,你談談日本人的研究情況。”

林健康腦子裏“轟”的一聲,眼冒金花,完了!完了!他隻顧搜集中文資料,根本沒想過尋找日本人的論著,甚至把港台地區的研究也忘了。他囁嚅道:“我,我,我沒做日文的研究綜述。”

導師轉過頭,深深挖他一眼,似乎想讓他記住這一刻:“十六天,不吃不睡能看完兩千多種論著嗎?做學問要有踏實的精神,誠實的態度,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

林健康恨不能將頭埋到腳下麵。

過了一會,導師說:“你走吧。”

林健康灰溜溜離開,肩膀耷拉著,像被寒冷壓彎的枯枝。

在國際學界,中國文史哲學科的學者比理工科學者學術地位高。中國的科學技術在整體上不如西方發達,除少數學者能找到一兩個突破點,做到傲視群雄之外,大多數人還處於追趕階段。但在中國文學、中國曆史和中國哲學領域,中國學者的學術水平處於世界前列,這也是分內之事,你研究自家的舊事,占著天時地利人和語言資料之便,自然該比別人做得好。所以,看似冷門的文史哲專業的學者倒是與國際學界保持熱線關係,經常受邀到日韓歐美大學傳道授業;而中國大學裏接受外國留學生的專業也是這些,那些中國孩子最青睞的專業,像計算機係管理係幾乎看不到外國留學生的影兒。

鄭教授就是一位在海外享有盛譽的曆史學家,多次主持大型國際學術會議,深刻了解國內外研究現狀。據說導師年輕時就已展露異稟:文武雙全,又演話劇又能射箭;博聞強記,一個晚上便寫出萬字長文。還據說,“文革”初期,導師因才學出眾被派為某報駐京特派員,天天在人民大會堂見證曆史風雲。後得罪中央“文革”某人,被關進蘇州河畔的地下室,度過了兩年暗無天日的生活。總之,一個成熟男人所應具備的要素,才華、學識、苦難、叛逆、風度、冷傲和浪漫,導師一樣都不缺。傳言1980年代,導師還不到五十歲,已經是學生敬畏的對象。那時大家都到教工浴室洗澡,導師也去,被學生們看見了,難以置信:神也要洗澡?

林健康把導師的話奉為聖旨,認真咀嚼幾番,有了思路。出了文科大樓,沒回寢室,直接去了圖書館,哪裏跌倒就在那裏爬起來。這次他用了一個月的時間,瀏覽了所有可以找到的論文著述,好在不少文章寫的都是廢話,掃一眼就知道作者說什麼,甚是節約時間。期間他又在上海圖書館泡了一個星期,搜集了日文、英文論述。他不懂俄文、法文,這些文字的研究成果隻能放棄。最後,他拿出三十頁的論著目錄,七千字的綜述。

再見導師,心情和身形相當內斂,臉上也是不苟言笑,已有業師的冷峻之風。

下午的陽光傾斜著照入辦公室,六張辦公桌與窗戶垂直,兩兩相對,連成一排。導師的座位背南麵西,恰是灑滿陽光的處所,身後的牆麵也被照得雪白。其他地方則如負片,浸潤在一種泛青的灰色裏。導師開口問了一句話:“查過歐美的博士論文嗎?”

林健康一陣暈眩,時空發生錯位,仿佛又站在一個月以前,同樣的地點,同樣的感受,他根本沒想過還應該查一查博士論文!自以為做得滴水不漏,讓導師的照妖鏡一照,立刻露出千瘡百孔。他低聲說:“我沒查,我這就去查。再見!”不等導師發話,頭也不回快步走了。

那時節,博士論文還沒有上網,都存在各個大學的檔案館裏。有些大學編訂了目錄,有些大學不編目錄,茫茫大海,求索無門。林健康竭盡全力,還發動在各大學求學的同學和同學的同學,不僅檢索了英文博士論文,還查找了日文博士論文,港台地區的博士論文。大陸地區,由於全國已拿到博士學位的文科博士不過幾千人,工作量不算太大。通過一個月的努力,他找到了五篇與康有為有關的博士論文。

這一次,他沒有急著去見導師,又思考了三天,想一想是否還有遺漏之處。

三天後,導師收下了三十一頁的論文目錄和八千字的綜述,目光似劍,盯著林健康告誡:“不僅要知道怎樣讀書,還要學會怎樣做研究。現在,這兩樣你都入門了吧?”

林健康使勁點頭。導師語重心長:“這不過是基本功而已,以後要讀點理論。光會發議論,沒有事實依據,那是在沙丘上建造城堡。光會看書,不會思考,那就淪為了兩腳書櫥。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

林健康再次使勁點頭。

從一月到三月,距離接受任務,已經過去三個月,校園裏的樹木也由枯返青,人身上的棉襖換成了毛衣,林健康的心,好像超越了狹小的胸腔,飛到了高高的藍天。如同知了、蠶、蛇、螃蟹,一切通過蛻皮成長的動物一樣,林健康完成了學術生涯中的又一次脫胎換骨。

學子就是這樣煉成的。

他眼裏再也容不得對學問和工作的半點不敬。

●5小妹情竇初開,信箱驚現臭魚頭

林健康每年春節和陳小蘭回家看望父母兄妹,暑假留在上海看書寫作,這是讀碩士時養成的習慣。他很早離家到縣中學住讀,不會做農活。回到故鄉,家人都把他當貴賓對待,父母起早摸黑幹完田裏的生活,還忙著采摘新鮮蔬菜、上集市割肉,妹妹夜裏喂豬白天喂雞,早上忙小侄子的吃喝,中午再從地裏趕回來給健康做飯洗衣,每頓都是大魚大肉。林健康不僅幫不上忙,還讓全家人更累,他不忍心多回家。

又有八九個月沒見到父母兄妹了。父親突然打電話,叫林健康回家一趟。林健康細問,父親急促說,長途電話費錢,回家敘。父親平時寫信,打電話一定是出了大事。林健康和陳小蘭一商量,帶了兩千塊錢孝敬老人,摸了本書就上了夜行火車,翌日清晨抵達故鄉。

家鄉變了,道路拓寬,路邊造起了馬賽克貼麵的兩層樓房。記得邯鄲路上,過了國定路,有家綠樹掩映的公共廁所,也是這般馬賽克貼麵。故鄉每天都有兩班火車直達上海,一班火車直達溫州,鄉民雖然貧窮,但見多識廣,不甘落伍。

林健康下了公路,一眼就瞧見大哥的房子。這是大哥結婚時蓋的,錢不夠,沒刷外牆。大嫂難產歿了,侄子小明一直跟著姑姑健花,大哥就把偏房租給別人開了雜貨鋪。原本說省道要修到林家灣來,後來挖出一座隋唐時代的壽州民窯,公路拐了個彎繞走了。雜貨鋪的生意不如預想,父親叫自己回來,是不是就為了這事?

雜貨鋪掌櫃小趙坐在櫃台裏看電視。“忙啊。”林健康打了聲招呼。偏屋臨街上半扇牆拆了,剩下半扇做了櫃台,刷上石灰,白得亮眼。店鋪裏煙茶糖果,毛巾肥皂,一應俱全,地上並排幾口深褐大缸,盛著各色酒水油醋。

小掌櫃靦腆笑笑,起身回應:“老二回來了。”熒屏上刀光劍影,“謔謔”聲在寂靜的空間裏格外清亮,仿佛樹上脆生生的青棗子。林健康見過小掌櫃幾回,印象不錯,整齊文靜,放在農村青年中間,就像胡蘿卜擺在白蘿卜裏,出挑顯眼。

“我伯,我娘,健花,健壯!”林健康踏進院子,眼眶一熱,忍不住放聲大喊,驚得母雞炸窩,黃狗狂吠。

擀麵杖落地,“可是我二哥回來了!”健花“呼啦”從廚屋衝進院子,“我二哥,想死我了!”上去就抱住林健康的腰。

林健康拍著妹妹的肩,激動說:“又長高了,是個大姑娘了!”長期在田裏勞作,妹妹臉蛋被太陽曬出了兩團紅,額頭黑亮黑亮,皮膚厚實粗糙,比實際年齡老相,隻有那欣喜的神情仍帶著少女的純真。“你嫂子給你的禮物。”健康拿出一盒上海產的營養霜遞給妹妹。

“給我的?”健花驚喜問,“謝謝我嫂子,謝謝我二哥!我大哥總說,別看我二哥不常回家,心裏可有我們呢!”

“我孩回來嘍!”娘眯著眼,站在廚屋門口招呼,家鄉人習慣在名字和稱謂前加個“我”字,我孩,我爹,我娘,叫得人心裏熱乎乎的。“餓了吧,快進來吃早飯!”娘在胸前抹了抹手,出來拉健康,臉上露出謙卑的表情。

林健康趕快拽住娘的手:“餓成黃鼠狼了,我聞到饃饃香了!”娘的手搓在健康手上,哧啦啦響。鄉下的日子還停留在拓荒時代,什麼都靠一雙手勞作。種麥子、玉米、紅薯,種青菜、蠶豆,種芝麻、油菜,喂豬養雞,一年的口糧葷素油,大部分都能自給自足。

健康一頭拉著娘,一頭拉著妹妹,親親熱熱進了昏暗的廚屋。父親坐在牆頭小窗下,捅柴火灶子,見健康進來,也不吱聲,咳了兩下,一口痰吐在柴火堆裏。“我伯,我回來了!”健康關切問,“您身體怎麼樣?嗓子疼啊?”

“嗆的!”父親說,“回來好。”幾年前,身為民辦教師的父親遭了辭退,在家閑不住,瞞著健康跑到附近礦山打井上工。幹了幾天,絞車撞斷右手,慘痛截肢。又過半旬,瓦斯爆炸,埋下七八個礦工,月黑雁飛高,老板夜遁逃。父親沒錢治病,林健康在學校問導師借了三千塊,雖說導師講了不用還,可他自尊心強,靠編《蒲鬆齡的故事》還了債。現在,父親左胳膊是完整的,右胳膊隻剩下半條。天熱,父親在家裏光脊梁或是穿短袖。怕嚇壞村裏孩子,出了門不管多熱都穿上長袖。這會天涼,父親披著灰色滌綸兩用衫,脖頸後麵的領子磨出絲絲縷縷的纖維線,一條袖管扁扁搭在身子側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