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上海故事(3 / 3)

一聽林健康矛頭指向自己,陳小蘭惱了:“我怎麼幹不成事?我幹得才好呢!我寫的文章,不但不得罪人,別人還讚美我有情調,懂生活!我看啊,你該好好向我學習!”

“有情調?”林健康直率道,“寫來寫去就是什麼中西女中的校花,客廳裏的太太,月份牌女郎,弄堂裏的旗袍,小家子氣!庸俗!”

“你不庸俗?你偉大?”陳小蘭像根火柴棒,“呼啦”著了,“你那些所謂的思想檄文,得罪了多少人?北京一批人圍剿你,上海一批人痛打你,學校一批人不理你,你做孤家寡人做上癮了?”

“那是正常的觀點爭鳴!”林健康吼道,“支持我的人,你怎麼看不見呢!”他一肚子的不滿這時都找到了出口,全發泄到陳小蘭身上了。

“支持你?”陳小蘭冷笑,“一百個人支持你,有一個人在背後搗蛋,你日子就不好過!”

林健康唇槍舌劍:“你能不能有點思想啊?你那些文章,通篇都是顧影自憐,陶醉於日常瑣事,看起來優美流暢,可文字背麵什麼都沒有!”

“日常生活不重要嗎?”陳小蘭拍著桌子,“你們關心重大問題,最終目標還不是想要人人都過上我們讚美的那種生活,我看你們這些人才是葉公好龍呢!”

林健康嘲諷:“那你就拿出點思想,談談被壓抑的女性個體經驗,不好嗎?”

“不好!”陳小蘭斜著眼,寧死不屈吐出一串字,“我就愛寫現在這樣的文字!”

“就算你愛寫!”林健康“砰砰砰”拍著書架上的書籍,“可三十年代的上海,是你寫的那樣嗎?那隻是八棱鏡的一麵!還有南北極、子夜、包身工、華威先生,有國民黨、共產黨、第三黨、英美勢力、日本侵略者,有外資公司、四大家族、民營企業、小作坊、流動攤販,有法租界、公共租界,也有大楊浦、閘北區、滾地龍。怎麼在你筆下,就隻有租界的綠蔭霓虹呢?老實說,我在外麵都不敢提什麼三十年代啊留聲機啊是我老婆寫的文章,臉紅!”

一股怒氣撞向胸口,“我從愛看的角度寫,有什麼錯!”陳小蘭喊道,“嫌我給你丟臉了?我還嫌你給我惹事呢!你臉紅,說我不是你老婆好了!離婚好了!”

陳小蘭腦子暈了,她曾和林健康約法三章,誰也不準提“離婚”二字。這兩個字剛從嘴裏衝出來,她心裏“咯噔”一個冷戰,像是從噩夢中驚醒!

林健康也愣了,收住口,在屋裏轉了兩圈,對著空氣悶聲道:“我去圖書館。”說罷開門離家。

陳小蘭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剛才都做了些什麼?不再是往日的她,溫柔、謙讓統統消失,變成母獅子了。她不喜歡母獅子,形象可怕,聲音粗魯。她不喜歡吵架,通過吵架達到和平,多麼荒謬的邏輯。為什麼要吵架?從心底隱秘之處,湧上一陣深深的恐懼,林健康觸及了她的人生禁忌,讓她發狂。

閱覽室寬敞遼闊,十幾排日光燈光芒四射,數十架大吊扇呼呼吹著,林健康歎聲氣,心情漸漸平靜。家裏太逼窄,屋高不到兩米八,走道不過半米寬,牆黃地烏,讓人壓抑鬱悶,動不動就想發火。

鋪天蓋地一找,果然看到小穆說的文章。

翻開讀兩行,滿紙正義。字裏行間透露出作者是位高尚磊落、充滿憂患意識的知識分子。一個人的公眾象形和真實形象相差如此之遠,林健康錯愕激憤,剛剛培養的寧靜以致遠的修養轉眼煙消雲散。

他把報夾往邊上一推,鋪開紙,打開鋼筆,略一思索,奮筆寫下題目:論中國知識分子的“生存智慧”。

從周作人投敵說起,談到各種運動中知識分子的跟風自保之舉,再抨擊現今某些人,缺乏道德底線,內心自私懦弱,卻屢稱社會“逼良為娼”,由此拿到免罪符,更加為所欲為。

一氣嗬成,林健康渾身輕鬆。反複默讀兩遍,起身到書架上尋找書籍,完成最後的工作:核對憑記憶追述的引文。這是寫作時評以來,最具有針對性的一篇;在林健康的閱讀經驗裏,也是自1990年代人文精神討論沉寂後,呼籲道德自律最激烈的一篇文章。批評其他群體容易,批評自己難。這篇小文也許會在學者和文化人中引起軒然大波。

圖書館關門後,林健康沒有立刻回家,而是轉進文科大樓,坐電梯上到辦公室,開燈開窗開教研室的公用電腦。日光燈嗡嗡作響,他冷靜地將文章輸入電腦,半小時後,輕點鼠標,發給編輯小穆。他把原稿鎖進抽屜,兩袖清風回家。

陳小蘭已經上床睡了,家裏隻留下油煙脫排機上的一盞小燈。他躡手躡腳洗漱完畢,輕輕走到床邊,挨著床沿躺下。過了一會,陳小蘭翻了個身,動作清醒,看來沒有睡著。林健康裝作不知道,睜大眼睛望著天花板。說什麼呢?兩個人都在火頭上,各執一詞。林健康不會放棄批評,已經走到這一步,放棄等於前功盡棄,自毀聲譽,而且從前的對手以為你退縮了,反要來欺負你,於人於己毫無益處。等到陳小蘭平靜下來,他要把這些考慮告訴她。

文章次周見報,林健康先是收到支持電話,接著如願以償遭遇各種指責和提醒,有的發表在報上,有的是熟人帶來的口信。批評他過於苛刻者有之,抨擊他唱高調者有之,最刺耳的是嘲笑林健康嘩眾取寵,試圖以辱罵名人的方式吸引眼球。黑馬已經有了,黑駒也被認領了,把黑騾這個稱呼送給林健康恰如其分,馬和驢的雜種,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林健康念完這篇《黑騾新說》,血往上湧,將報紙“砰”地拍在桌上,仰天長嘯。旋即,他冷笑著撿起報紙,放入資料袋,寫反駁文章時用得著,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他昂揚走出辦公室。突然,從隔壁廁所裏蹦出個人,攔在他麵前。一身黑,帶著大墨鏡,頭發支棱著,站成歪脖樹的模樣,與眾不同。

“你是林健康嗎?”來人緊張得聲音顫抖。

林健康彬彬有禮地回答:“我就是,請問有何貴幹?”

黑衣人咽下口水,結巴問:“你為什麼……批評賈教授?”

看來是賈教授的崇拜者,林健康立馬回答:“我沒有指名道姓批評任何生者!”

“你!”黑衣人又咽口水,激動道,“批評了!我有內部消息!”

內部消息!徐濤也愛說這幾個字,林健康眉頭皺起,惡作劇的念頭一閃,微微笑道:“我是股市文盲!”

“我沒跟你談什麼股市!”黑衣人果然大怒,揮舞雙手,“一人做事一人當,學生抄襲,跟賈教授有什麼關係?你這是搞連坐!你們還寫聯名信,想罷免賈教授!你,你,你做的事,我全知道!”

“那你也知道‘經師’和‘人師’的意思吧。”林健康斂起笑容,冷冷道。

“賈教授是真的勇士!是教育改革裏程碑式人物!你批評賈教授,就是阻礙改革!”黑衣人滿臉憤怒。

“請你再念念我的文章!”林健康說罷,繞過黑衣人。

“隻要你汙蔑賈教授,我們就要和你戰鬥到底!”黑衣人對著林健康的背影歇斯底裏喊道,“我,我,我們要給你發律師函,你必須書麵道歉!”

林健康站住,轉身,衝著黑衣人一笑:“你發吧!”說完揚長而去。

他沒有將黑衣人的出現告訴陳小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學生們下午看電影,老師早下班,陳小蘭四點多就到了家門口的菜場,她穿過小商品攤位,直奔蔬菜櫃台。今天回家早,不用局限於黃瓜西紅柿胡蘿卜,可以換換口味,買些平時不常吃的青菜豆苗之類的葉子菜。她晃悠著走過一排櫃台,挑了把鮮嫩欲滴的杭州小白菜遞給攤主,一抬頭,望見一個熟悉的麵孔在對麵櫃台買生薑。

她想不起這中年女老師的姓,隻約莫記得是林健康係裏哪位教授的妻子,她一個勁衝人家笑:“買菜啊!”

女老師眼光向陳小蘭這邊望過來,橫掃左右五米,就是沒看見陳小蘭,好像陳小蘭穿上了隱身衣。然後,她將手裏的生薑一扔,掉頭就走。挺著大肚子的攤主摟住生薑攤,心疼地說:“你不買也別摔打呀!”

平白無故遭人冷落,陳小蘭臉紅了。攤主稱了秤,一塊八。陳小蘭打開皮夾,硬幣骨碌碌滾下來,掉進腳下明溝。她從口袋裏拿出一張餐巾紙,撿起硬幣,包在紙裏擦了擦。

按照陳小蘭以前的脾氣,一定要立刻追上去,麵對麵跟人打招呼,哪裏失分就在哪裏挽回。可現在,她是陳老師了,心思變得委婉矜持。她繼續逛菜攤,不知不覺,又和女老師逛到了一條通道上,一個逆流一個順流。突然,女老師昂首挺胸,“噔噔噔”從陳小蘭麵前走過,臉上掛著在菜市場裏很難看到的不容侵犯的凜然。

陳小蘭麵孔蠟黃,匆匆忙忙往家趕。正是下班下課的點,走幾步就遇見林健康係裏另一位老師。他兒子在附中讀書,有次開家長會,特意到陳小蘭班上跟陳小蘭打招呼。當時很多家長圍著陳小蘭說話,他就先行撤退,過一會再來。其實,他比林健康大十多歲,屬於老師輩,用不著這麼客氣謹慎。

遠遠看見陳小蘭,他馬上低頭,使勁靠著右邊的鐵藝柵欄行走,乍看就像是穿行於茂密的冬青叢中。陳小蘭也不知道該不該打招呼,一直盯著。走著走著,他迅速朝陳小蘭這邊看了一眼,陳小蘭抓住時機,笑著招呼:“吳老師,回家啊!”

吳老師尷尬咧嘴,避開眼神,悶頭前行。

陳小蘭明白,林健康出事了,一定是林健康出事了!

她怒火中燒,林健康到底還是不聽勸告,又寫了什麼得罪人的文章!

她“噔噔噔”衝上樓梯,“啪”地推開家門。

“你回來啦!”林健康討好地說,眼前站著的分明是一座肅穆的人民英雄紀念碑!

陳小蘭目不斜視,將包扔到桌上,走到書架前,低身取物。

她直起身,將三個牛皮袋裏的紙張統統倒到床上!

沒有近三個月的文章!

林健康為了避免陳小蘭擔心,將近期發表的文章都放在辦公室裏。

陳小蘭一聲冷笑,走到小飯桌前,打開包,抽出練習本,擺出批改作業的架勢。

這是暴風雨的前奏!陳小蘭臨場反應不快,什麼重要事都需三思而後行。以林健康對她的了解,現在的她比哪一天都認真,要動真格的了!林健康看看手表,暗中歎氣,今晚泡湯,別想工作了!好吧,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是該好好交流了。

陳小蘭批完一疊作業,直起身:“林健康,我們談一談。”

“說吧。”林健康頭也不抬回答。

“請你離開電腦。”陳小蘭嚴肅道。在學校,她恐怕就是這麼管教中學生的。

“你們係的人不理我了。”陳小蘭說。

“那又怎樣?不理就不理了,那是人家自由,你也可以不理別人。”

陳小蘭道:“別故作輕鬆!你不給我看我也能猜著。”她指著床上的報刊雜誌,“叫你不要寫,你硬要寫!你播種了,澆灌了,可你都收獲了什麼?人家寫文章,評教授,評博導,做教育部學術委員會委員!你呢,你寫文章,寫出了遍天下的敵人!”

即使滿腔憤怒,她還是竭力壓抑著語氣。她越克製,林健康越是心緒起伏,不過,他已打定主意不吵架。

“你有個性,好!你不聽我的,好!結局呢?你赤膊上陣,最後變成孤家寡人,遠近的對手攻擊你,身邊的同事不理你,你怎麼生存?現在連我他們也不理了,你還想玩下去麼?你玩得下去麼?”

是啊,接下來林健康怎麼辦?賈教授已經發表文章,稱自己不是英雄,更不是界碑人物,僅僅想盡教師本分,對日常工作提出若幹看法,希望大家不要把目光聚焦在他個人身上,應該關心中國教育製度的未來。此文一出,讚聲如雷。什麼是胸襟?這就是胸襟!視野決定境界,氣度決定高度!

有時候,惡,也是一種推動曆史前進的動力!

陳小蘭苦口婆心:“你珍惜我們今天的平安幸福嗎?你珍惜我們的家嗎?如果你珍惜,我希望你改變自己。”

“小蘭!”林健康沉默片刻,肅穆回答,“我不會改變的。”

陳小蘭驚訝地望著他,眼圈迅速變紅,埋怨失望的淚水奪眶而出。林健康遞上餐巾紙,扭轉頭,不忍心看她:“我不會停止批評。”

“為什麼?”陳小蘭整個下巴劇烈顫動,如果不是狠命閉上雙唇,她覺得下頜牙齒就會從嘴裏蹦落出來。

林健康抓住她的手,試圖安撫:“你聽我說啊!”

陳小蘭一把甩開他,抬高嗓門:“為什麼?”

“我痛恨虛偽懦弱、見利忘義、道德淪喪!”林健康低聲回答,“我性情直率,愛憎分明。所以,我不會沉默,我一定要大聲說出自己的看法,這是我的天性。”

“從現實情況看,我呐喊過,批評過,有了自己的讀者和支持者,可以說已經建立了‘林健康’這個品牌。如果我突然停止批評,改變形象,變成一個平淡無味的作者,我的支持者會怎麼想?林健康逃跑了,變節了?我不喜歡的人本來就不會喜歡我,現在也不見得會喜歡我;而欣賞我的讀者很可能對我失望,轉而離開我。改變,對我來說隻有壞處,沒有益處。”

陳小蘭麵無表情,林健康繼續說:“從撰述角度看,現在早已不是竹書紀年的時代,隻有少數人能夠掌握文字和寫作的權力。現在誰都能寫,報紙、雜誌多如牛毛,還有方興未艾的網絡,你怎麼才能吸引別人的目光?如何寫是一門學問,要有內涵,有洞察力,有穿刺性,才能脫穎而出。何況,矯枉必過正,魯迅說過,中國人保守,絕不肯在黑屋子裏開一個窗,但若有人要來掀掉屋頂,他可能會退一步,同意開窗。我要贏得讀者,改變現實,就必須激烈,隻有激烈才能引來關注和思考。”

“我已經穿上紅舞鞋,不能停,必須繼續往下走。這是我喜歡的事業,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林健康期盼地望著陳小蘭。

陳小蘭反駁道:“那麼多學者,在報刊雜誌上寫文章,不靠罵人,現在也很出名,深受讀者愛戴,你為什麼不做這樣的人呢?不罵人也可以成名。”

“我那是批評,不是罵人!”林健康糾正。

“我是讀者,在我看來,你就是罵人!”

林健康歎氣:“我不是溫良恭儉讓類型的學者,我的性格讓我成不了那樣的人。”

“你說改變風格,可能失去讀者,這點我覺得不能成立。”陳小蘭尖利道,“魯迅講過,大部分中國人,都是喜歡中庸的。你改風格,可能失去過去的讀者,但你能獲得更多喜愛和平的讀者。你的讀者隻會多,不會少!我害怕爭吵,害怕打筆仗!”陳小蘭皺著眉頭,臉上現出痛苦,“整天把自己放在浪尖上,讓別人指指點點,我緊張;得罪這個,得罪那個,不管在自己學校,還是在其他學校或者外地,到處有人說你壞話,我沒有安全感。這幾個月,我三天兩頭便秘。林健康,我不想過如坐針氈的生活,你能考慮我的感受嗎?”

“你應該學會放鬆!”林健康說,“你太看重別人的看法了,誰人背後不說人,誰人背後不被人說。別人說什麼由他們去,我們過自己的日子。”

“我做不到!”陳小蘭生氣道,“我已經跟你說了幾百遍,我做不到裝聾作啞!”以前欣賞他堅毅不拔的個性,今天覺得,所謂堅毅不拔,換個角度就是固執而不通情理。

林健康愣了一下,說:“我可以溫和一點,但是,我不會改變我的方向。”

“就算不為我,為你自己,你得罪那麼多人,將來評副教授,評獎,人家不評你,你怎麼辦?”

“我不考慮這些。”林健康快速回答。

“你是豬!”陳小蘭氣得大叫,淚水再次洶湧而出。

林健康也不說話,隻把自己的和陳小蘭的洗臉毛巾都拿過來,碰碰她的手。陳小蘭接過毛巾,憤怒地將它擲到桌上。

沉默片刻,陳小蘭抬起頭,問:“你一定要寫罵人的文章?”

林健康沉默,無言的鋼鐵之牆,難以撼動。

陳小蘭籲了一口氣,亂世用重典。她走到桌前,打開抽屜,找出曬衣繩,一頭拴在前麵的床架中間,另一頭扔給林健康,吩咐:“綁在後麵床架中間!”

林健康照做。陳小蘭又從櫃子裏翻出一條念書時用過的單人床單,抖平,整整齊齊掛在曬衣繩上,微微擺動的床單將雙人大床一分為二!

林健康呆了!

陳小蘭眼裏含著冰,傷心地說:“我們分居!”

林健康慌亂道:“這,用不著吧?”

陳小蘭回答:“用得著!”

她想要一個和平安穩的家,她厭倦了千人指萬人罵的擔驚受怕的日子。

那年她七歲。

台風在南邊幾百裏外的海岸登陸,沙子迷住了她的眼睛。阿媽用棍子將鄰居門口的狗屎挑到自家門口,撿進筐裏,留著跟賣菜的農民換雞蛋。隔壁瘸子的新娘子不願意,站在門口罵人,她不曉得阿媽的根底。

阿媽做姑娘時,人高馬大,穿40碼的男人鞋,伸一隻手,能把半大小子摔倒。養了兩個孩子後,吹氣球似的長成個大胖子,當門一站,屋簷下的陽光遮去一半;大嘴一張,把死人氣活,活人氣死,鎮上人都不惹她。

一個小小的外來妹,居然敢挑釁!阿媽眼裏亮光閃閃,臉上露出一抹笑意,鄰居們個個膿包樣低聲下氣,早就把她憋死了!阿媽兩步走到瘸子門前,挑了塊厚實的地,用腳跺跺踩實,站穩,不慌不忙卷起袖子,啐了口痰,胸有成竹地張開大嘴。

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阿媽口上掛了一簾瀑布,隨風翻動,飛沫蔽天,時快時慢,時張時弛,旁聽的人群裏不停爆出笑聲。阿媽越發得意,紅光滿麵,好似吃了補藥。她一跳三丈高,指著新娘子的鼻子,惡狠狠道:“你撿個銅片照照臉,進門沒兩天,就敢跟老娘鬧!瘸子看你有兩條腿,當你是個寶。你是個啥樣子的寶啊?一個新娘子,站門口罵街,想勾引人家男人把你當個寶!真是不要臉的寶貨!”話未說完,周圍男人的眼就轉悠到新娘子身上。

新娘子初生牛犢不怕虎:“我跟你拚了!”衝上來想把阿媽撞個嘴啃地。

阿媽大吼一聲,閃過身,右手攔腰抱住新娘子,左手上去撕嘴。新娘子一邊躲閃,一邊抓阿媽臉。四隻腳亂踢騰,揚起陣陣黃土。眼瞧新娘子落了下風,阿媽隻道瘸子沒本事幫忙,誰料屋裏衝出個男人,一拳就往阿媽臉上打。

阿媽防不勝防,跌倒在地,高喊:“養野男人啦,養野男人啦!”伸出利爪就往男人檔裏抓。

男人一腳又把阿媽踢翻:“我是她阿哥,誰敢欺負我阿妹,我打死她!”

阿媽一骨碌側身,趁機再抓,男人再踢。阿媽抱住頭,男人踢阿媽的肚子、屁股。新娘子的動作像老鼠一樣快,撿起狗屎,遞給阿哥:“給她吃,給她吃!”

男人跪下,撳住阿媽頭,把狗屎往她臉上抹,嘴裏塞。幾個膽小的看客,看到這裏,悄悄溜了。

阿媽拚命扭臉,“嗯嗯”叫著。男人拽住頭發,高高拎起阿媽頭,一團狗屎糊進阿媽嘴裏。阿媽蜷起身體,一個騰身,掙脫男人手臂,一下子往後滾到自家院門口,三下五除二扯去上衣,兩手輪番拍胸,仰天長嘯:“殺人啦,殺人啦,強奸啦,強奸啦!”癟塌下垂的乳頭粘了唾沫鼻涕和塵土,像兩粒黃土球。

男人把手裏的狗屎狠狠砸到阿媽身上,死死瞧了周圍一圈,右臉上深深的疤痕猙獰跳動:“誰要是敢欺負我阿妹,不得好死!”

不一會,新娘子搬了張小竹椅,翹著二郎腿,坐在門檻裏嗑起瓜子,“呸!”一顆一顆往門外吐皮。門外的人誰也不敢跟阿媽講話。

阿媽下不了台,大哭大嗥,從這頭滾到那頭,頭發上全是土,身上也是土,好似裹了調料的肉條。阿媽哭得真傷心,一世英名,毀於一旦。這瘸子老婆是她八輩子的仇人了,這仇將來一定要報!

陳小蘭嚇呆了,直著眼,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不曉得哭,不曉得喊,也不曉得跑,整個人僵了。阿媽赤裸的上身,錯位扭曲的臉,嘴邊的狗屎粒,仿佛來自地獄的妖魔鬼怪,把她的魂魄奪走。

“將我衣服拿來!”人群漸漸散去,阿媽衝著陳小蘭喊,“死人啦,看我不揍死你,把衣服拿來!”

陳小蘭聽不見。阿媽走過來,“啪”一個耳光,陳小蘭臉上立刻現出五條黑印。

“敢跟我對著幹?看我怎麼收拾你,到時候跪在老娘麵前喊祖宗?哼,隻怕你沒這個福氣!”

阿媽赤醬的上身堵在陳小蘭麵前,“灰!”陳小蘭突然伸出食指,劃去阿媽肚子上的泥條。

阿媽打開陳小蘭的手,拿衣服撲打身上塵土,“啪!啪!啪!”阿媽套上衣服,罵罵咧咧進了家門。

七歲的陳小蘭,一個人站在院門口。風沙真大,迷住她的眼睛。她擤一把鼻涕,抹一把眼淚,天一點點暗了,烏雲密布,像口大黑鍋。

“阿媽啊——”她放聲大哭,可是阿媽不會來管她,她也不指望阿媽來救她,她叫阿媽就像別人喊天喊地一樣。喊著喊著,她希望阿媽真的來抱抱她,把她領回家,她好害怕呀,再後來,哭累了,歪在地上睡著了,半張臉埋在土裏。

“怎麼困在這裏?”阿爸的咋呼聲把她驚醒。阿爸在家裏待不住,不是跟人搓麻將賭錢,就是跟人盜賣電線,順手牽羊偷人家雞鴨,火車沒提速時,還扒過貨車。被捉住就下跪求饒,掙到錢就趾高氣揚。因為這些破事,被勞教過兩年。出來也不害臊,仍是老樣子,抖著腿到處閑逛,狐朋狗友更多,家裏人成天見不到他。

“起來,起來。”阿爸踢她,扔了兩毛錢到地上,“去煙紙店給我和你阿媽買幾支煙。”阿爸還不曉得剛才的事。他隔三差五帶點錢帶點吃的回家,阿媽就不問他在外麵做什麼,天黑了兩人一塊躺在床上抽煙。

陳小蘭還在噩夢裏,呆呆望著父親,這是誰呢?隔壁聽見說話聲,“嘩啦”潑出一盆髒水,這也是示威,看你家男人敢說什麼。

阿爸斜眼,隻見新娘子站在門檻上嗑瓜子,心裏立刻被狐狸爪子撓了,嬉皮笑臉抖著腿:“我這條褲子是今天新買的,鎮上剛到的料子,挺刮,女人穿了更好看。”一邊說一邊偷看新娘子。

陳小蘭突然清醒,死命推阿爸:“進家,快進家。”

阿爸打開陳小蘭的手,涎著臉,直盯那扇門:“下午在錄像廳看了一部香港生活片。”阿爸沒話找話,露出兩顆金門牙,用普通話鄭重其事念出“香港生活片”五個字,“特別刺激,裏麵的新娘子,美得像仙女,什麼地方都美。”

隔壁新娘子終於不堪憤怒,“呸!”吐出一片瓜子皮,狠狠瞪了阿爸一眼。

陳小蘭大叫:“回家,阿爸回家!”

距離遠,阿爸看不出表情,還以為伎倆得逞,終於招得新娘子眉目傳情。他心滿意足,拍拍褲腿,晃進家去。

陳小蘭氣得滿臉通紅,低著頭,一溜煙跑進院子,關上院門。阿爸和阿媽扯亮燈,在屋裏吵起來,陳小蘭坐在院門邊的地上,看著黃暈暈的燈光,什麼聲音都聽不見,就像看無聲電影一樣。燈光下打架的人影,離她那麼遠那麼遠,要是永遠那麼遠就好了,要是天突然塌下來就好了,要是他們都死掉就好了。

陳小蘭哆嗦了一下,被自己的想法嚇呆了。

她心裏慢慢拱出一株小芽,倔強地生長:離開他們,總有一天,離開他們,一輩子不再見麵。她要擁有一個自己的家,安靜的家。

十八歲那年,陳小蘭終於離開故鄉。大學迎新巴士駛上寬闊的邯鄲路,她來到了另一個世界。這條馬路太漂亮了,兩邊種滿了高大的梧桐樹和清秀的香樟樹,隔離帶裏飄揚著長發一般的黃馨。這條馬路太幹淨了,沒有半點紙屑、塑料袋和磚塊,像一塵不染的銀色瀑布,流向藍色的天邊。

這不是她想象中的上海,對一個十八歲的小鎮孩子來說,想象上海已經超出了她的能力。這是天上的城市!這是天神的手整理收拾過的城市!每一處形式化的風景都凝聚著智慧和文明,與草莽山野的未經雕飾形成鮮明對比。九月的熱風吹著少女火燙的臉,發出“噗噗”的聲音,陳小蘭在心中一遍一遍對自己說:上海,我來了,我決不離開你!她的語氣非常奇特,像是對親人說話,又像衝著對手發誓。從那一刻起,她把上海視作人生的終點。從那一刻起,她愛上了形式化的精雕細琢的經過訓練的文質彬彬的事物。

今天,她也成為一個經過訓練的文質彬彬的人。她隻想安穩平靜地生活下去,像沙子一樣消失在一千四百萬人口之中,享受大都市的資訊、薪水、公共設施和煙花節,連同受到汙染的空氣。

她不想節外生枝。她要保衛自己的家。

林健康傻眼了,等回過神來,陳小蘭已經走到小飯桌前,安然坐下,把書和本子翻得“嘩嘩”作響。

林健康尋思,她正在氣頭上,不便對著幹,這塊床單,還是從長計議,總有一天,她能理解自己。這樣想著,回到電腦前,呆滯地敲響鍵盤。

陳小蘭外表強硬,內心卻也七上八下,拿不準林健康會不會倔脾氣上來,一把掀翻床單拽掉繩子。可沒料到林健康如此順從,居然毫無反抗接受了現實!

他真不在乎這個家嗎?

他真不在乎陳小蘭嗎?

你是我的親人,我想和你在一起。

陳小蘭坐在桌邊,背對林健康,翻著書本,卻沒有看進一個字。手涼了,腳涼了,胳膊涼了,腿涼了,身體仿佛寒潮中的小河,慢慢結成冰凍。開弓沒有回頭箭,說出的話收不回了。她把自己逼入了絕境,如果林健康不肯讓步,將來她如何後退團轉?她還有別的殺手鐧嗎?

●10天崩地裂,誰能猜出人生的謎底

與陳小蘭冷戰幾個月,林健康盡量待在圖書館和辦公室,不回家。

走過校門口,櫥窗裏新貼出一片彩紙黑字,還附上花花綠綠的照片。湊近一看,原來是學生評選的“我最喜愛的十大教授”事跡介紹。賈教授因“良心和勇氣”位列第三,雖然長得談不上端正,但在玻璃後麵微微笑著,也有一種模糊的文雅風範。

林健康站了一會,又在校園裏走了半小時,決定利用周末回故鄉看看親人,暫時離開憋悶的城市和壓抑的屋子,伸伸胳膊,透透氣。

健花已經結婚。雜貨鋪的生意,近來日益紅火。新發現的壽州民窯列入了鄉土旅遊項目,一條支路從省道蜿蜒而至,帶來了客流和生活的希望。聽說健壯也要歇掉鎮上的理發鋪,在家門口開個小飯館。林健康這一年,每月都能拿到一兩千元稿費,健花結婚時,他送了一萬塊錢。還出版了雜文集,拿到版稅,給自己和陳小蘭的父母各寄五千塊。家鄉的生活算是安穩平靜。

林健康估計快到家了,喊小公汽停車。長街左右,雜貨鋪、種子站、小飯館、修車攤,一家接著一家。滿地都是隨手亂扔的塑料袋、爛磚頭、碎報紙、破搪瓷。孩子們在門前玩耍,一句不和拳腳相向,踢得塵土飛揚。閑坐一旁的成年人熟視無睹,間或摳摳鼻孔或者摸一把腳趾頭,互相打情罵俏。

林健康走了幾家店鋪,都不是自己屋,心裏不免著急,這時,隻聽人喊:“可是我二哥?我二哥!”

林健康循聲望去,但見一個年輕女子站在一家雜貨鋪門口,衝著自己揮手。

“健花!”他一陣激動,快步奔去,“多虧你在這裏,村子變樣了,差點摸不著方向!”

健花麻利地拖出一張長凳,從貨架上拿出一瓶橙汁:“我二哥,你坐,歇會兒,喝點東西。”

林健康說:“白開水就成,我不喝飲料。”

健花知錯般害羞一笑:“我也不愛喝,哄小孩的,好賣!”她轉身取過個大缸子,“給!”

林健康一氣喝完,坐下,問:“你守鋪子?”

“嗯。小趙管進貨、送貨,夜裏還看鋪子。”

“你還好吧?”林健康抬頭仔細端詳妹妹,人比結婚時瘦,眼睛有點腫,整體看像缺水的花兒,被太陽烤蔫了,不過還是笑眯眯的。以前每次見二哥,她總喜歡跑上來抱二哥。這次沒抱,大概不好意思再像孩子一樣和二哥親近。

健花結婚那天多漂亮啊!林健康記得,她全身上下好似撒滿了亮晶晶的珠片。眼睛亮閃閃,嘴唇亮閃閃,牙齒亮閃閃,手指甲亮閃閃,衣上的紐扣亮閃閃。故鄉人結婚還不知道往新娘身上撒珠片,可健花給人的感覺就是渾身都是珠片,亮閃閃的,熱乎乎的,輕飄飄的,拿什麼發光發熱的東西比喻她,都合適。太陽下亮閃閃的冰塊,天空中亮閃閃的風箏,正午亮閃閃的玻璃,河麵上亮閃閃的小鯉魚,燈泡裏亮閃閃的鎢絲,她狠命亮著燒著,一點不吝勁,仿佛不把自己燒成大火就不肯消停,人人都受了她的感染,到處喜氣洋洋,熱氣騰騰。

她胸前別著大紅花,趁沒人注意對健康說:“我二哥,我大哥都是為我好,你可別記恨他。我大哥總說你好。”

健康一整天都覺得健花拿眼睛找自己,好像有話要說,原來就為了這句話,她還記得兩位哥哥為自己爭吵的事。健康憐惜道:“你呀,就會瞎想,我和大哥好著呢。從今往後就是大人了,你可要認真過日子,別瞎操心我們!”

健花一吐舌頭:“我瞎想也不礙事,我知道我哥你們疼我!”

那個好日子似乎就在昨天。

現如今,林健康猜,妹妹的憔悴多半是因為累壞了。小夫妻結婚快一年,一把火燒了一年,可不把人燒乏了,就是心裏還燒著,精力也跟不上,以後就該正常過日子,為柴米油鹽操心。他開玩笑問:“我妹夫對你好嗎?”

健花扭過臉:“他……呀,好。”妹妹的眼神不像過去那樣率直,仿佛含了萬般心思。這初為人婦的羞澀,林健康看在眼裏,疼愛地笑了。

“健花,你上海的哥哥來家啦?”兄妹倆正聊著,邊上理發店的黃發少婦走來瞧究竟,兩隻眼睛繞著林健康上下打量,神情裏有著見過世麵的潑辣,“你妹妹好福氣,兩口子夜裏坐鋪子,女婿天天給她倒洗腳水,羨得俺們回家就收拾老公!嘿唷,貓吃貓攢的,狗吃狗攆的,誰讓俺們命苦,上輩子沒修到這份福呀!”

“我姐,你瞎編排啥呀!”健花難為情。

“哪裏編排,瞎編排天打雷劈!俺們這一街的媳婦,你去問問,誰個心裏不是酸不唧歪的,誰個不羨慕健花!找個女婿文縐縐,像個讀書人,說話輕聲輕氣,不要說從來不打媳婦,真是把媳婦捧在手上,含在口裏,從來沒一句重話,媳婦叫幹啥就幹啥。生意又做得好,進的貨麻顫好賣。哪像俺們家的,整天喝酒打麻將,熊樣,指望他?你想都別想!”

少婦眼睛瞄向林健康:“他二哥,沒把你媳婦帶回來?”不等回答,又說,“俺們都知道健花有個哥哥在大上海工作,學問大,本領大。哪像俺們,三輩不讀書,出來一群豬!他哥,趕明把媳婦帶回來,俺們也學學上海人的穿衣打扮!”說著,眼神在林健康臉盤上飛快轉著,“回家嘍,你們兄妹聊吧!”大嗓門一扯,擺擺手,沙著拖鞋,嫋娜離去。

林健康問:“誰家的媳婦?”

“南山的,租這裏的鋪麵做生意。人不壞,就是愛串門,扯老婆舌頭,鎮上的活字典。”

“你們兩口子感情好,我就放心了。”健康由衷高興,“本來還想送你幾句話,兩個山南山北的人猛地生活在一起,習慣啊,想法啊,肯定不一樣,這時候就要互相寬容,互相體諒。沒想到你們這麼好,那我就不用多說了。”停了停,又道,“還是得說說,兩個人再好,也會有衝突,要站在對方的立場想問題。夫妻倆吵架,若沒有大不了的原則分歧,都是些小事,可別動不動就喊離婚!”

“哥,我知道啦!”健花抱著他的胳膊打斷問,“我伯我娘到地裏去了,小明去他姥姥家了,小趙出門,我大哥也不在,你是在店裏坐呢,還是回家看書?”

“我陪你一會。”

“行。”健花伸手從櫃台下麵拎出一隻木桶,“才燒的井水,你洗把臉吧,路上累了!”她又變出個塑料臉盆,倒了半盆水,把自己的毛巾搓幹淨,遞給林健康。

“我嫂子怎麼沒回來?”

“她忙。”林健康熱毛巾捂住臉,簡短地說。

“不回來也好,鄉下髒,她過不慣。”

“她也不是城裏長大的。”

“你們在城裏待長了,過不慣鄉下日子的。”

“哦,差點忘了。”林健康從包裏取出一隻長方形紙盒,“送給你,羊毛衫。”

“我哥你真好,又給我買東西。”健花左手握右手,就是不伸出去,滿臉愧疚,“你月月寄家錢,別再給我買東西了,你替俺們花費太多了,留給我嫂子用!”

“你嫂子有,拿著吧,不扭捏了!”

健花接過紙盒,輕輕摸著:“我嫂子嫁給你,真是好福氣。”

健康眯眼,腦袋隨公路上一輛長途客車從左轉到右:“……你嫂子也幫過我。”車尾的塵土吞噬了一聲輕歎。

健花似乎被哥哥的聲音感染,掉頭望著漸行漸遠的大客車,也輕輕歎聲氣。

林健康回過神:“怎麼了?”

“嗯?沒什麼!我哥我給你拿個蘋果吃。”

林健康說:“不用。沒事年紀輕輕的歎氣幹哈?”

健花羞赧一笑:“俺成習慣了,幹活累,吐口氣,心裏舒坦。”

健康心疼:“活還是太重,讓小趙多幹點。”

健花忙說:“現在活不累,輕省著呢。都怪俺,養成了壞習慣,沒事愛歎氣,一下改不掉。我哥要是不喜歡,我記住,馬上改!”

健康心裏起了漣漪,不知怎麼和妹妹說。“你身體可覺著不舒服過?”他問妹妹。

“沒有,可好呢。”

健康思量道:“健花,過來,坐下跟哥敘敘話。”

見哥哥那麼慎重,健花馬上乖巧地坐到身邊:“我哥,你說,我聽著。”

健康徐徐道:“你記住,你不是為了別人活著的。你是為你自己活著的,你覺得哪樣舒坦快活,你就去做。你愛舒氣,你就舒。別因為哥哥說了你,你就費勁去改掉。你快活了,爹娘兄弟才會為你感到快活。”

“你們快活了,我就快活。”健花純真回答,“你們不快活,我也不快活!”

“我們總要離開你的,你有自己的生活。你看,二哥一年隻能回家一兩趟,忙起來就不回了。大哥也得再結婚。大哥二哥了解你,不會讓你受委屈。可小趙……你若是憋屈自己,就怕真要受委屈了!你好好和小趙過日子,千萬別忍著,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看我哥你說的,我沒憋屈自己,真的!”健花扭過臉,對著牆,“我好著呢。”長長的柔順的拖音,像黃昏天邊漸漸散去的炊煙。

傍晚,林健康見全了家人。父親已經習慣了一隻手的生活,母親還是老樣子,麵部三叉神經時痛時好。或是和健康陌生,妹夫臉上總是掛著薄薄的笑容,不曾收斂或是放開,也不插話,好像畫裏的人物,跟萬事隔著一層紙。不過,他時常抬眼盯住說話者,注意傾聽,似乎很在乎林健康的反應。

夜裏,林健康獨自出門散步,離開公路,向田野深處行去。四周靜悄悄的,隻聽見各種秋蟲起伏的鳴聲。螢火蟲忽上忽下,盤旋不定。他撿了幾大團枯草,在一處平坦的田埂上坐下。

空氣裏彌漫著植物的清甜味,收割過的裸露土地和菜地犬牙交錯,一直延向天邊。林健康幾乎和大地齊平,他深深呼吸,索性仰天躺下。北鬥星異常明亮,淡淡的雲層像纏綿碎紙,掠過一彎明月。

你感到寧靜嗎?他問自己。清風,默夜,遠離市聲,投身自然,你的心靈難道未被洗濯嗎?

不,他心裏仍是一團焦躁。蚊蟲不停叮咬,手持一束芝麻稈,東抽西打,腿上胳膊上還是腫起片片疙瘩。

時間不過是暫時凍住了,回到上海,一切還得繼續。

和陳小蘭的分歧能解決嗎?算是原則上的分歧嗎?他是不會改變自己的選擇的,她會嗎?

如果沒有一顆寧靜的心靈,就是世上最寧靜的地方,也不能讓人感到寧靜。

到家兩天,又攪得全家人仰馬翻,個個停下手中事,一起來照顧他。回也回了,看也看了,想散的心依然散不掉,還是返回上海吧,別再給家人累上添累。

林健康拍拍身上的塵土和草根,開始往村裏走。以正常的步速,不顧盼不停留,二十多分鍾就能到家。

星星們依舊注視大地,蟲鳴漸低。如果林健康知道,回故鄉,隻是給已有的痛苦再添上更深的一重痛苦,也許絕不會回來。

他永遠也不能忘記,這一夜,推開房門的一瞬間!

難以置信!

震驚!

憤怒!

瘋狂!

世界變了,不是他認識的世界!天塌了,地陷了!他的心被猛然揪起,又狠狠擲入深淵。他雙手顫栗冰冷,無數猛獸撲上身來,剜肉噬血抓眼珠!他大吼一聲,踢翻板凳,踹開竹筐,一路披荊斬棘,衝進黑暗的野地!

不知踩爛了多少菜畦,踏平了多少田壟,像狂飆橫掃大地,隻有不停地奔跑,才能承受身心的疼痛!如果有人站在麵前,他的目光能將人殺死!孤零零的小屋前青燈幽幽,燈下一片昆蟲的屍體。天時墜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真相?哪一重才是真相,真相後麵還有真相!以往的真相,不過是自己一相情願的想象罷了!

謎底終於揭曉,所有的匪夷所思,所有的吞吞吐吐,都有了來由!

他自詡學識淵博,看透人生。卻不知,生活才是真正的神靈,居高臨下俯瞰眾生。生活,遠遠超越了他的想象!他太狹隘!太閉塞!太無知了!

想象的到嗎?想不到,永遠也想不到!可愛的妹妹,世界為何對你如此不公?陳小蘭覺得林健康最近行事離奇。前人說,學能移性,難道爭論文章寫多了,人也變得古怪了?

他在老家住了三天就回到上海,之後不停給家鄉打電話。不到一周又回去一次,這趟沒住,下了早晨的火車又坐夜裏的火車返滬。下一周,第三次回鄉,住了兩天,回來依舊關門打電話,勸說老家某人出門打工,直到電話那頭報告人已經走了,他才消停下來。整張臉黑黃黑黃,像淋了雨的陳年稻草,又似熱天的冰棍,半灘冰半灘水,魂飛魄散。

他什麼都不跟陳小蘭說,眼裏沒這個人。陳小蘭也不開口,冷眼旁觀,隻是耳朵裏成天轟鳴,全是心碎的聲音,“哢嚓哢嚓”響,一屋子的瓷器統統爆裂了。她直覺眼前發生的一切,讓他離她越來越遠。他的憤怒像氣球,鎖在皮囊裏,一日壯似一日,她想象不出結局是什麼,扭過臉,在紙上寫:沉默是我的長項,就是嫁給一塊石頭,我也不會落敗。

都待在辦公室,沒人買菜燒飯。陳小蘭拉開冰箱,隻剩幾根枯敗的小蔥。林健康拿起外套,麵無表情:“家裏沒東西,去外麵小飯店吃吧。”

學校四周,從大柏樹到五角場,從政立路到四平路,開了許多飯館。林健康領頭進了一家很小的飯店,隻有五六張桌子,鋪著一次性塑料桌布,擺著碗筷和塑料杯,塑料杯裏插著粗糙的粉色餐紙花。除了他們兩人,再沒別的顧客。

陳小蘭用免費茶水燙碗筷,林健康點菜,要了一碟苔條花生,一盅紅燒肉,一盤青菜,兩碗白米飯。

不一會,服務員端上了苔條花生。

林健康喜歡吃花生米,陳小蘭愛吃苔條。兩人各取所好,相安無事。過了一會,林健康也搛起一塊苔條,剛放入嘴裏,立刻吐出來:“怎麼是甜的?”

陳小蘭翻他一眼,不接話。

“那怎麼吃!”林健康不高興地自言自語。

“我都吃了!”陳小蘭冷冷對峙。

林健康沒聽見似的,高聲喚道:“服務員!服務員!”

“你幹什麼?”陳小蘭趨身上前,低聲警告,“別惹事,我們都吃了!”

“服務員!”林健康再次高喊,“喂,有沒有人?”他不耐煩地敲起碟子。

在陳小蘭老家,乞丐才拿筷子敲飯碗。

“來啦來啦!”剛到上海不久的服務員小妹從一扇門裏現身,“什麼事,先生?”

“這怎麼是甜的?”林健康指著苔條,嚴肅質疑。

“不好意思,我去問問廚房。”服務員眼簾低垂,小跑離開。

陳小蘭不滿:“你非得搞點事出來不可?上海人炒青菜都放糖,苔條放糖有什麼奇怪!”

“我是消費者,我要捍衛自己的權利!”林健康怒聲道,“你不要跟我唱對台戲!”積鬱已久的憤怒似乎找到了通路,傾囊而出!

陳小蘭七竅生煙,又是那些偉大的意義,耳朵都聽出老繭了!

服務員回來:“先生,不好意思,苔條花生就是甜的。”她用背書的口吻,小心翼翼回答。

“甜的怎麼吃?我要鹹的!”林健康幹脆利落道。

“我們的苔條花生就是甜的。”服務員隻會重複這句話。

“甜的?附近的飯館,你去問問,哪家苔條是甜的?早知道放糖我就不點這道菜了!”林健康揚手拍桌,筷子落下飯碗,“叫你們老板來!”

“什麼事情?”一位紋眉豔唇少婦聞聲而出,端著堅壁清野的臉色。

林健康氣焰更高:“苔條花生是甜的,我不要,我要鹹的!”

“先生,你以前可能沒到我們店裏來消費過吧,”少婦話裏有話,“我們的苔條花生就是甜的,這是我們的特色!”

“特色?為什麼不在菜單裏注明?人家都是鹹的,常識就認為它是鹹的。你不說,就是忽視了消費者的知情權!”

“你不要就算了,這道菜退掉,不收你們錢。”少婦說,“你們這種人,我們招待多了!”言外之意,認定林健康想白吃半盤花生。

林健康火冒三丈,厲聲問:“你這是什麼意思?這道菜我們要定了,換成鹹苔條!”

老板娘想了想,做生意和氣生財為上:“你們到我們小店來吃飯,也是緣分。我們確實不做鹹苔條,我把這盤菜端下去,撒點鹽,你們看行不行?”

陳小蘭搶在林健康前麵回答:“好的,就這樣,麻煩你了。”

一頓飯吃得硝煙彌漫,味如嚼蠟,兩人臉上各掛了幾斤黑鐵錘。服務員也躡手躡腳,生怕再惹什麼事。

出了飯店,陳小蘭終於爆發:“你就不能安耽點嗎?什麼鹹的甜的,不一樣能吃嗎?這點小事用得著大動肝火嗎?”

“這怎麼是小事?”林健康不以為然,“她菜單不寫清楚,顧客就可能點到不喜歡的菜。我今天給她指出,她改了菜單,下回我們再來,就不會點冤枉菜了,社會就是這樣進步的。”

“下回再來?”陳小蘭瞪大眼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告訴你,沒有下回了,我永遠不會再來了!你惹惱了人家,你敢肯定廚師沒往後兩個菜裏吐口水?我剛才吃飯的時候直惡心,根本不敢多想,就怕自己嘔出來!”

林健康沒料到這層,愣了,說:“我討厭患得患失。”

“你討厭這個討厭那個,你怎麼不討厭你自己?”

林健康猛然前衝幾步,站住,轉身麵對陳小蘭,雙手擂胸,嘶吼道:“我討厭我自己!”

陳小蘭嚇得渾身一顫,尖叫:“你別裝神弄鬼!”

前方行人聽見動靜,駐足向後觀望。

林健康毫無顧忌,繼續說:“我討厭膽小鬼,討厭自私的人,討厭為了個人利益隱瞞真相扭曲真相的人,我討厭……那些人!”

他仰望蒼天,搖搖晃晃,似乎從心窩痛到了骨子裏,痛到了十指尖。不知何時,周圍矗立起密密麻麻的摩天大廈,飛碟般的樓頂,三角狀的樓頂,刀幣形的樓頂,針尖樣的樓頂,防撞警示燈一閃一閃,毫不留情地插入雲霄……如果天空是一塊幕布,早就被紮得千瘡百孔!

陳小蘭痛苦道:“和你在一起,我沒有安全感,不知什麼時候你就會蹦出去和人吵架,紙上吵了還不夠,還要到街上吵!”她哀求道,“林健康,你饒了我吧!我精神上承受不起這份擔驚受怕!我太累了,累極了,我真的快崩潰了!”

半年多來,林健康毫無收斂,從故鄉回來以後,變本加厲,動不動就發火吼叫,像個戲劇演員。陳小蘭不看都知道,帶著這種情緒寫文章,碼出來的不是字,而是炸藥,這幾個月裏,他肯定又捅下無數天大的婁子。為文平和,似乎就活不下去了;不批評,似乎就會斷送他的學術生命。兩人處世的風格如此不同,怎麼琴瑟和諧?

林健康要的是所謂的事業,而且遠比親人和家庭重要。她以前喜歡他有事業心,從沒想過,如果這事業心和她的生活觀犯衝怎麼辦?不錯,在兩人都年輕的時候,她曾經是他等候的人,他們在精神上互相支撐,在上海紮下根來。可現在,情形變了,早過了立足階段,他不再是個外地“他者”,而是個成功的博士,重點大學的講師,心心念念要做宇宙的裁判。而她呢?她隻要祥和平靜、與人為善的普通日子。

陳小蘭心裏襲上不祥的預感。分手不是不可能,不再是威脅和砝碼了,就像地平線上若隱若現的一葉白帆,搖搖晃晃向他們駛來,不管快還是慢,也許總有一天會駛到他們眼前。

從這天起,陳小蘭和林健康分了灶頭,各吃各的了。

●11你不說我也不說,這世界如何改變

林健康穿西服打領帶,坐在會議桌前,一邊介紹自己的學術經曆和研究成果,一邊操作PPT。他躊躇滿誌,四十萬字的專著在海內外同行中獲得一致好評,另有數篇核心刊物論文,副教授的職稱應該手到擒來。

會議桌的另一邊,姿態各異,端坐著一係兩所一中心的七位係學術委員會委員,賈教授等三四位林健康很熟,另有兩位隻是見過麵。總支書記和係主任列席旁聽,科研秘書負責記錄。

林健康屬於比賽型選手,越是重要的場合越容易興奮,即興發揮的深度和精彩常常超過提前準備的文稿。他就像剛下生產線的彈簧,鋥亮昂揚,手舞足蹈說了一陣,停下來喝水,才發現周圍氣氛有些不對,沒有眼睛和他直麵交流,他似乎自娛自樂。他不禁暗暗驚訝,那些王顧左右、躲閃逃避的目光,充滿了一種讓人迷惑的情緒……冷漠?審視?不,不準確,更像是……挑剔和敵意?突然,這幾束目光“嘩”地散去,猶如水銀落地,杳無蹤影,顯然目光的主人對說話者興趣索然。

場麵渙散,激起林健康的鬥誌。他益發高亢,麵帶微笑,聚焦中心內容,著重介紹研究成果的意義和反響。但是,他越努力,那目光中離心的傾向就越強烈,他胸中不由掠過一絲煩躁,分神之際,語言略有重複遲疑。就在這時,他察覺到對麵目光裏的得意和譏嘲,他趕快調整心態,有條不紊彙報完畢,高視闊步退出會議室。

進了教研室,導師抬頭看他一眼:“結束了?”

“嗯,彙報完了。”他信心十足,將那些令人不快的目光丟到腦後。

“那就等一會吧。”導師沒有再說話,也許怕給他精神壓力。

林健康坐在桌邊,想主動談些什麼,一時又不知從何談起。說實話,心裏有些緊張和興奮,這畢竟是他人生曆程中的一個台階。為了平靜下來,他打開電腦,登上校圖書館網站,準備找點不用動腦筋的事做。

他進入EBSCO網頁,鍵入“中國”、“晚清”兩組關鍵詞,幾秒鍾就出現了檢索結果。他由上而下閱讀提要,點擊感興趣的論文,全文下載,再跟導師討論幾句英語學者選題的意義和目的。很快,一個小時過去了。

“我去瞧瞧。”林健康終於憋不住,起身到走廊上繞了一圈,會議室大門緊閉,其他教研室也都大門緊閉,隻有辦公室的門還開著,已經四點多,大部分老師都下班了。

“算了,不等了。”林健康也沒多想,回來說,“我去圖書館還兩本書。”

“還是等一會吧。”導師經驗豐富,“萬一有事找你方便。”

不知過了多久,走廊裏傳來腳步聲,林健康抬頭,但見係主任和總支書記雙雙站在門口。他還沒來得及起身,總支書記開門見山輕聲道:“鄭先生,林老師,我們感到很遺憾,今天的結果出乎意料,係學術委員會沒有通過林健康的晉升申請。”

林健康吃驚地向上一衝,站了起來。

總支書記安慰道:“我和主任剛剛去了學校,彙報今天的投票結果。林老師是年輕教師中的佼佼者,專業研究在海內外都受到好評,雜文也很有影響,完全符合晉升副教授的條件。從係裏的規劃看,我們也希望不斷完善各個專業的隊伍建設,鄭先生的碩士點和博士點,都需要年輕教師跟上來。我和陳主任開了一個碰頭會,決定以曆史係的名義,再向學校申請一個副教授名額,報請校學術委員會批準,解決林老師的職稱……”

係主任接著說:“剛才跟分管校領導談過,可以試一試。”

林健康猛然記起,一周以前,在路上碰見一位教授,意味深長地說:“小林啊,你要好好準備,這次評職稱,競爭可能相當激烈。”

林健康通身彌漫著盲目的樂觀,貶義的說法就是自高自大,聽罷此言居然毫無警覺,輕鬆笑答“評不上就等明年吧”。他把善意的提醒當做了寒暄,辜負了別人的好心,教授聽了回答,欲言又止。現在想來,林健康真是自負得天真,那時,教授也許已經聞到什麼風聲。下周見到教授,一定要補上遲到的感謝。

林健康手沉腿沉心沉,卻依然清高傲慢,不願求人,把對教授說的話向著主任和書記重複一遍,不過這次不是疏忽輕敵,而是打腫臉充胖子:“評不上就評不上,明年再申請吧。”

“謝謝你們!”鄭先生嚴正打斷林健康,麵向兩位係領導,“我會在校學術委員會上說明林健康的情況,他是一位優秀的青年教師。”導師是校學術委員會委員,因而不再擔任係學術委員會委員。

總支書記殷老師笑著對林健康說:“林老師,我們都看好你。係裏現在有七個博士點,我們希望年輕老師早日成為副教授、正教授,在建好現有博士點的基礎上,繼續申請新的博士點。林老師,任重道遠啊!”

等人走了,鄭先生問:“都有哪些人?”係學術委員會每兩年換屆,如果不留心,真不知道誰上誰下。

林健康想了想,一一報出七位教授的姓名。

導師沉吟片刻:“起碼有四位投了你的反對票。”他狠命抽了口煙,一字一句道,“他們是衝著我來的。”

林健康中心一凜,立刻說:“是衝著我的!”

七位委員,四位曾是師徒兩人的批評對象和爭論對手,當麵批、寫文章批,風煙滾滾窮追不舍。雖然林健康多次強調對事不對人,但放眼學術界,哪一場爭論能將人與事真正撇清?梁啟超曾經感慨,西方學者,學術爭論歸學術爭論,朋友還能照做不誤,中國人不一樣,一爭論,立刻反目,立刻寫絕交書,什麼都攪到一塊,梁啟超自己也未能免俗。林健康今天的遭遇,在很多人眼裏,就是“活該”!

鄭先生已走到人生頂點,教授,博士生導師,享受國務院專家津貼,將來再有什麼頭銜榮譽,統統屬於錦上添花。學問方麵,是同輩人中的翹楚,在海外的名聲遠比國內響。確實萬事不求人,別人也奈何不了他。

林健康不一樣,學術事業剛剛開始,得罪了那麼多人,明的暗的,都像一枚枚地雷,埋在前方,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踩爆一枚,炸得他頭破血流!

林健康這種性格脾氣,做學者最好,要是去公司或者政府部門,三天兩頭給人提意見,恐怕連半年都待不安穩。與其他職業比,人文學者相對自由,精神上出入六合,上下五千,實是人生快事!人事上,同一個係,同一專業,各人的研究方向盡量避免重複,學術同行都散布在其他大學和研究所,即使你終年不和身邊同事說話,照舊可以在學術界非常活躍。企業和事業單位經常遇上的人事糾紛,這裏相對就少多了。

但是,校園不是真空,逢上評職、出國、評獎和申請項目等競爭之事,也會生出許多不快。不過,林健康相信,畢竟都是大學教授,傳道解惑之人,應該有基本的道德堅守,應該尊重學術規範。誰知,陳小蘭預言的事還是發生了!

去年,麵試去美國的交換生,賈老師的女兒也在候選人之列。口試結束,學生退場,討論到小賈時,眾人不約而同噤聲,都等著做主席的鄭先生發話。鄭先生抽了半支煙,吊足大家胃口,才悠然說:“我看她考得不錯,可以得‘優秀’。”底下有人吃驚,有人失望。鄭先生的風格,一向是不護短,不遷怒,坦蕩光明。老賈怎麼就不能見賢思齊呢?

林健康收拾書包,悶悶不樂地對導師說:“如果我是學術委員會的評委,我不會給林健康投否決票。”

“你啊,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鄭先生喟歎,“你先回去吧,剩下的事我來處理。”

剛進家門,丁一鳴就打來電話:“健康……”他低低喚了一聲,再也無話。

“什麼事?”林健康沒精打采問。

“我們都知道了。”丁一鳴小心翼翼回答。

“知道了?知道什麼?”林健康疑惑,這麼快就知道了?

“評職稱的事,我,小李,小孫,我們都知道了。”

林健康默然。

“這是報複!”丁一鳴替他生氣。

“我也沒想到。”林健康苦笑,“陳小蘭倒是早就想到了,但我不相信真會這樣!”

“你不了解情況!”丁一鳴壓低嗓門,“我告訴過你,有些人什麼都做得出來!沒有最壞,隻有更壞!”他歎氣,語帶無奈。

看來電顯示,丁一鳴是從家裏打來的,林健康想象得出,他現在一定是邊說話,邊查看窗子外麵是否有人路過。林健康不喜歡他的膽小悲觀,抬高嗓門道:“你那麼怕他做什麼?擋得了我一次,擋得了永遠嗎?不同意我晉升,除了告訴別人自己心胸狹隘外,於個人聲譽有什麼好處?一個全國知名的大學者,擁有一顆鴿子蛋般的小心眼!”他嘲笑,“損人不利己,我不理解這種做法。”

丁一鳴說:“給你設道障礙啊,讓你老實點,不要亂說亂動!老賈,他就是那類喝狼奶長大的人。他雖然沒有經曆過槍林彈雨的戰爭年代,可也是血雨腥風裏闖出來的,敢說敢幹,無法無天,貼大字報,鬥老教授,拉戰鬥隊。”丁一鳴吸溜道,“十八九歲,就是楊浦區的風雲人物。據說小時候是個窩囊書生,‘文革’開始後,受到刺激,突然變成另外一個人,自由了,解放了,除了領袖,什麼人他都打,到處貼大字報,貼了七八年,練出一手毛筆字。”

丁一鳴長歎:“是人物的人,什麼時候都是個人物,老賈到今天還是個人物。我們這種承平年代長大的嫩頭青,幾十年都泡在書齋裏,論閱曆沒閱曆,論手段沒手段,論狠勁沒狠勁,怎麼是他們的對手呢?當初彈劾老賈,我真是吃了豹子膽,昏頭了!”

“我本來打算明後年申請,今年你沒上,拖到明年上,我自然得再推遲一年。輪到我,說不定也是和你一樣的遭遇,這輩子小鞋穿定了。老賈現在五十多歲,離退休還有十幾年,到時候我也四十多了,不知道這條小命還能不能熬十幾年呐!”丁一鳴灰心喪氣。

林健康不想再聽丁一鳴抱怨,簡短道:“職稱的事,我還要努力。”他冷靜下來,慶幸導師沒有拒絕係領導的提議,自己業務出色,升副教授理所當然,如果一遭遇打壓便自動放棄,那就太過懦弱。

“哦。”丁一鳴愣了愣,馬上回過神,“是應該爭取爭取,但是有希望嗎?”他關切地問。

“不管有沒有希望,我都要行動。”林健康回答。

廚房窗外生長著一棵巨大的香樟樹,幾簇茂密的枝葉沉甸甸垂向窗台,成為房間的綠色背景,靜謐而富有生機。以前,林健康喜歡站在窗口養眼。今天,赭色樹幹,紛亂樹葉,像一堵牆,擾亂了他的視野,也堵住了他的胸口。

他走到書架前,抽出《莊子》,又抽出《李太白全集》。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天台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渡鏡湖月。”

林健康念著念著,漸漸讀出聲音,終至抑揚頓挫大聲朗誦。他順勢吐出長長濁氣,仿佛化身為輕盈的大鳥,離開摩肩接踵的地麵,衝向無邊無際的藍天,心胸漸漸開朗。陳小蘭開門進屋,白他一眼:“又裝神弄鬼!”

林健康看看表,七點鍾,明天上午沒課,不用早起,若要吵架,今晚倒是好時辰,可以無所顧忌放開身手,大吵特吵一通,然後洗個澡,悶頭睡懶覺。

自從冷戰以來,倆人漸漸撕破臉麵,不再關心和體貼對方,在外麵受的氣、工作上的壓力統統變成毒素,一股腦兒傾到對方頭上,給臉色看,見縫插針譏笑嘲諷,似乎比賽誰更惡毒,家裏就像陰冷的冰窟。林健康獨處時自我反省,討厭自己的表現,陳小蘭也不喜歡冷漠。可麵對麵,一想到對方的頑固和不通情理,誰也不願主動除冰,凍層便一日厚於一日。

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喜歡你。林健康傷感想,還有人恨你,希望置你於死地。那些愛你的人,就像珍寶一樣可貴。他應該善待每一個喜歡自己的人,善待陳小蘭。林健康轉過頭,衝陳小蘭笑了笑。陳小蘭沒料到,愣了,麵無表情走進臥室。

林健康對著廚房窗子,一聲長歌,結束吟誦。

“你想吃什麼?今天我來做飯。”他好聲好氣問陳小蘭。

陳小蘭嚇了一跳,眼裏布滿迷惑。林健康改主意了?她不敢相信耳朵,輕輕搖了搖頭,好像要搖出耳朵裏的風聲。她的眼神裏升起幾絲警覺,是陷阱嗎?為什麼善意來得如此突然?左思右想,理智的念頭占了上風:萬一林健康痛改前非,她絕不能錯失良機,將林健康嚇跑。她在目光裏添上溫柔,但又不願表露得過於明顯,倘若林健康不是這個意思,她豈不是自作多情?既要維護尊嚴,又要傳遞和平信號,她艱難地把握著麵部表情,尷尬回答:“我來做吧,吃麵,方便。”

與林健康擦肩而過,陳小蘭的臉安靜了,含蓄內斂地笑笑。

林健康從她的目光裏看到了希冀,糟了,她以為林健康回心轉意了。林健康不由低頭,為再次讓她失望而難過。他不會後退,隻會更加勇猛地戰鬥。對不起,小蘭。他在心裏說。一兩周以後,林健康的文章席卷大小報紙,讀書類,生活類,體育類,綜合類,隻要來約稿,他都寫,短則五六百字,長則三千字,次日即可交稿。如果有人與他辯駁,他像喝了公雞血,馬上投入論戰。

人們疑惑:林健康似乎變了?

更多人肯定:林健康是變了!

他確實和從前不一樣。以往他聚焦學術,注重說理論證。現在,他瘋狂涉及各個領域,追求痛快淋漓,經常把話說到極致,不留後路,眼裏容不得一粒沙子,他成了一個道德至上主義者。他的名言是:道德的腐敗和墮落將是導致人類滅絕的核彈頭。

“黑騾”的稱號複被叫響。各種各樣人,從四麵八方站出來,與林健康論爭。他來者不拒,一棍一棍狠狠打回去。很快,林健康和“黑騾”成為一種文化現象。編輯記者們愛拿毫不相關的問題問他,比如某科研的造假或某女星的私生子謠言。再把他的回答登在報上,引發大家討論批判。

林健康知道無論說什麼都會掀起軒然大波,但照舊擺出硬朗甚至自我膨脹的姿態,橫掃寰宇,仿佛天下沒有他不能批評的話題。

隻有一位記者與眾不同,給他留下深刻印象。他看起來大學剛剛畢業,就像十年前的林健康,眼神裏泛著少年的羞怯和背水一戰的勇敢:“您的批評飽含痛苦和真誠,讓人想到‘痛之深,責之切’。這種激烈態度,令您嶄露頭角,使我們看到,繼‘60後’批判家之後,‘70後’批評家正在成長,或者說已經成熟,登上舞台。請問,您飽滿的批判是否來自切身體會?如果有,請舉一個例子,以便讀者更好地理解您。”

林健康“呼啦”起身,矢口否認,語調因激動而震顫:“沒有!我是一個研究者,大千世界,古往今來,都是我研究的對象!”

丁一鳴從圖書館出來,就看見了林健康,他跟了很久,時不時想叫住林健康,可路上總有學生和過客,不方便深談,隻好一溜小跑盯住林健康,注意力全在前麵的背影上,過馬路時,腳在馬路牙子上硌了一下。

林健康步履飛快,肩膀繃得像米尺一樣平直,昂首挺胸,一副子彈上膛,隨時準備戰鬥的姿態。他可是一天廿四小時都處於警戒狀態啊,他到底給自己製造了多少敵人?丁一鳴萬分感慨,該怎麼勸林健康呢?以前他覺得林健康的雜文寫得很好,適度犀利,是吸引讀者的良方。但這段時間林健康真有點走火入魔,像個高燒患者,神誌不清,得罪麵太廣,說話太狠。你也不能說他批評得不對,但人到底是社會性生物,總不能從此就獨自生活在孤島上吧,這麼幹下去,是禍是福,難以預料。

過了食堂,過了菜場,一直等到林健康彎進教工宿舍的支路,前後左右不見一個人影,隻看見楊樹在風中呼呼飄著,丁一鳴才放心叫道:“健康,健康!”他興高采烈地追上去。

林健康回頭:“是你啊!”

“這個星期天,我和燕子打算帶土豆去森林公園秋遊,你和小蘭,也跟我們一塊去吧。”

林健康悶聲道:“你有閑情,我無餘暇。”

“休息一下嘛,你看,樹葉黃的黃紅的紅,多漂亮,氣候也好,再過幾天就太冷了,我想讓土豆到草地上跑一跑。你中文係畢業的,肚子裏的古詩比我們多,什麼‘閑踏梧桐黃葉行’,什麼‘烏桕紅梨樹樹霜’,你給土豆來點啟蒙教育,也提升一下我和燕子的欣賞水平。有你在咱們這就叫‘雅集’,沒你在就叫‘糾集’!”

林健康嘴角向兩邊一拉:“你不怕我砸場子?”

“怎麼會呢?”丁一鳴笑,“都是老同學。”

林健康眯著眼:“那可不一定!你要是抄襲,撒謊,欺騙,傷天害理……我照批不誤!不過……”他抬頭看向遠方,緩緩搖頭,“我了解你,你不會幹這些事。”

兩人突然陷入沉寂,丁一鳴心裏湧上一陣熱潮,近十年的朋友,彼此之間有著深深的信任和關心。那麼,有些話,他不得不說了。

“一塊去吧,咱們好久沒聊天了。”丁一鳴迫切道,“哎,這個禮拜,我怎麼總看見小蘭一個人在食堂吃飯?”

“我們都忙,沒時間燒飯。”林健康不動聲色。

“你不會跟小蘭鬧矛盾了吧?”丁一鳴半信半疑追問。

“沒有,說哪兒去啦!”

“健康,你最近寫這麼多文章,小蘭什麼意見?”

“我文責自負!”林健康揮揮手,轉身欲行。

丁一鳴一把拉住他:“健康,我覺得你最近這些文章,我是說有些文章,真是,寫過了!”

林健康抬頭看他,眼縫裏甩出兩把明晃晃的刺刀。

丁一鳴避開他的眼神:“我知道我這樣說你心裏不舒服,可現在,你也評上副教授了,還是想開一點,不要意氣用事,咄咄逼人,總要給自己留條後路吧……”

“我寫作,不單為了這件事,還有,家裏的事,很多事……不要阻止我說話……我必須寫!”林健康打斷他,語氣堅決。

“健康,你好好想想,殺敵一萬,自損三千啊!”

林健康盯住丁一鳴:“你不說,我也不說,這世界如何改變?”他轉身快步離開,“周末我沒空,你帶燕子和土豆去玩吧。”夕陽勾勒出他的背影,籠罩著夢幻般垂暮的光芒。丁一鳴怎麼看,都覺得他像個末路英雄。

“健康!”丁一鳴心中難受,匆匆追上前去。

幾天後,林健康站在教研室門外,聽到裏麵提起自己的名字。他遲疑駐足,有個聲音問:“鄭教授,您看這次評職稱會不會給林健康老師留下心理陰影?”

“……如果有,也不會長久,他是個想好好做點事的年輕人。”

“他最近寫了很多激烈的雜文……”聽聲音是總支書記殷老師。

“你讓他怎麼辦?”導師問,“一個年輕人,寫了幾篇批評文章,就到處受到圍攻,他可以沉默,可以投降,也可以鬥爭到底。依照林健康的個性,恐怕隻會鬥爭下去。吃點苦頭也好,他總要成熟的……”

林健康沒有聽完,默默地轉身走了。

難道所有人都認為他做錯了?

電梯緩緩降到一樓,林健康目不斜視步出文科大樓。秋風起,黃葉落,國年路垂直於邯鄲路,形成“T”字結構,狂風在“T”的一豎上呼嘯盤旋,卷起廢紙、樹枝和塵土,打得衣衫啪啪作響。風頭如刀麵如割,今年冬季最強烈的寒流來了。

林健康沿著國年路一直前行,眼睛幹澀,臉上蒙了一層灰,學生們跟他打招呼,他像機器人一樣僵硬地點頭,走到四平路,轉個彎,繼續漠然向前。對他來說,似乎隻有走路,才是當下最重要的事情。

路人裹緊圍巾領口,步履匆匆。隻有他感覺遲鈍,行屍走肉。一輛出租車疾馳而過,“吱……”,飛旋的輪胎和地麵摩擦,發出尖利的嘯音,在紅綠燈前猛然刹下。

滬BB23239。林健康望著車牌,猶豫片刻,眼前的數字跳入大腦,2×3×(9-2-3)=24,他竟算起了24點。

從四平路算到五角場,從五角場算到翔殷路,既算車牌也算門牌。過了二軍大,林健康找了個花壇坐下,像個初到城市的流浪漢,襪口和褲角沾了一圈灰土。望著空蕩蕩的馬路,心一下子被掏盡了,什麼都沒有,空洞,失落……

天黑了,林健康才在生物鍾的指引下掉頭往回走,又渴又累又髒,披星戴月。

一進家門,陳小蘭主動開口跟他說話,語帶同情:“你老家來電話,好像你妹妹,出事了。”

“出什麼事?”林健康沒反應過來。

“你還是,打電話回去問問吧。”她輕聲細語。

●12親人,就是最能傷害你的人

健花喝了農藥,健花走了!

林健康握著話筒,淚水順著眼角緩緩流下。

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騙子!撒謊!

“健康……”電話那頭,健壯嗚嗚抽泣。

是他們害的,他們害的!林健康渾身發抖,失聲痛哭:“我要健花,叫健花來聽電話!我要健花!你們把健花交出來!”

電話裏許久不敢吱聲:“……對不起。”

淚水蓋住林健康的臉:“對不起就算了嗎?你們逼死了她!你們逼死了她!你們還是人嗎?”他把鼻涕抹到褲腿上,“健花對你們那麼好,天天說你們好話,天天圍著你們轉,給你們燒飯、洗衣、種地,你們就那麼狠心,活活逼死她,我饒不了你們!”健花常說:“哥,我知道你們都為我好。”健花,哥哥們真的為你好嗎?健花,哥哥們對不起你!

堂屋的桌上放著健花的五寸彩照,是健康從學校借了一台相機回來照的,穿著紅衣,遠遠看不清眉眼,隻知道在笑著,細細的胳膊垂在瘦瘦的褲縫上,有著鄉村少女的拘謹和青春。林健康還記得那天,健花左右拾掇就是擺弄不好胳膊,健康說你隨便放隨便放。最後健花是隨便放了,可看起來別扭。到鎮上照相館衝印出來,健康說是青澀的原生態,好看。健花不懂這些詞,隻追問真好看嗎?健康說好看真好看。健花信了,害羞地捧著照片給家裏每個人瞧。

照片前擺著大米水果零食,還有健花最喜歡的果凍。林健康從包裏又拿出一袋果凍,放到健花麵前。以前給她買,她總舍不得吃,吃兩三個新鮮新鮮就藏起來。“哪能天天吃零嘴呢,過年再吃。”她對哥哥解釋,然後一整天都繞著健康讚美,“我二哥,你買的果凍麻顫好吃,肉筋筋的。”

“健花——”林健康經受不起回憶,“哥來看你了,哥來晚了!你真傻啊!誰走都不該你走啊!”

桌上擺著健花寫的最後一封信,健康一下子撲上去——我是一個多餘的人。活著,總惹家裏人吵架。我走了,二哥就不用再跟大哥吵嘴,大家就能幸福地生活下去。再見,我去夢裏了,我很高興。

健花健康緊緊揪住這頁紙,是練習本上撕下的半頁,紙邊毛毛糙糙,有些字跡被早前的淚水或鼻涕模糊了。他一眼瞅見蜷縮在角落裏的健壯,大喝一聲,揪住大哥衣襟:“我撕爛你的嘴!我一巴掌呼死你!”

父親和趙軍強急忙上前拉他,娘在邊上呼天搶地。“滾開!”林健康四處亂踢,像牲口尥蹶子,把趙軍強尥走,“你幹嗎回來?你還有臉坐這?”他劈頭蓋臉打向健壯。

健壯也不躲,哭聲道:“我伯,軍強,讓我弟打吧,我沒臉見健花!”

一巴掌,又一巴掌,健壯臉上手指印疊著手指印,紅得好似滴血。“我讓你不要臉!”林健康右手握拳,聚集全身力量狠狠擊向健壯左頰,健壯轟然倒下,吐出一口血。

娘撲上前抱住健康大腿:“我就這一個孩了,老天爺,求求你,別打了,別打了!給我留下這個孩吧,要抵命我去抵!我可憐的孩啊!我可憐的健花啊!我可憐的健壯啊!我不活了,我不活了!你拿我的命去吧!”

趙軍強跪在健壯身邊,想把他扶起。

林健康騰出自由的左腳,猛踢健壯身體:“起來,別嚇著爹娘老子,是男人就出去說話!”

一個拽,一個爬,兩人進了廂房,健康用櫃子頂住門,向外吼了一嗓子:“我不揍他,我要問問他的良心!”

“你為什麼回來?我不是叫你離開家,越遠越好,永遠不要回來嗎?你不是答應我,永遠不回家嗎?你為什麼回來?”林健康像火箭炮,射出一串串熾熱的炮火。說著說著,怒火中燒,上前揪住林健壯衣襟。

“我,我,我在外麵實在過不下去,每天隻有中午能吃上二兩陳米,一個月沒嚐過肉味,喝的是刷鍋水菜湯……”林健壯閉上眼,懦弱辯解。

“離開故鄉出去闖的人,哪個不掉幾層皮!”林健康一跳三丈高,“別人都能忍下去,為什麼你就忍不了?你是天王家的少爺,吃不了苦?你為什麼就守不得雲開見月明?你說!”

“我想家,想得頭暈,整夜整夜睡不著。”

“想家?恐怕你是想……”林健康吐口唾沫,一把將健壯推到牆角,壓低嗓音怒喝,“你想過,你回來健花怎麼辦嗎?你想過嗎?你們為健花想過嗎?”

健壯不吭聲,聳著肩,窩在牆角擦嘴擦臉。

“你想過健花沒有?”健康疾首蹙額。

“……想過,回來了,就這樣過下去吧……”健壯蚊蟲般嗡嗡。

“就這樣過下去?怎麼過下去?你把健花置於何地?”

“我不要臉,我不如尋死去!”

“你能換回健花嗎?你何止是不要臉!你沒有羞恥心,沒有道德!你撒謊,騙人!千刀萬剮你都不為過!”

林健康牙齒咬得咯咯響:“你為什麼不早說那個姓趙的是你什麼人?你說了,健花還會嫁給他嗎?你為什麼不說?你害怕過不了小日子,你想在大夥麵前裝個好人!可你把健花給毀了!你自私自利,打小算盤,卻要了健花的命!我,我一板腳跺死你!”

健壯一雙大手將五官搓得扭曲不堪,哆嗦道:“你記得不,我打起頭就不同意這門親事!我自己這一輩子就算了,我不想害健花,不想讓健花攪進來!”他鼓起勇氣辯解,“可你們看上了人家的鋪子,要說打小算盤,你們心裏就沒打過一丁點的小算盤?”

“胡扯!”林健康破口大罵,“你還有臉說別人!”

健壯以為健康又要上來打人,不由自主閃個趔趄:“我跟軍強認識時,他什麼都沒有,我讓他在理發鋪邊上擺個貨郎攤,慢慢積錢才開了鋪子。我們感情是真好,不衝錢,不衝利。可他若是個在街上浪蕩的小毛孩,你會準健花嫁給他嗎?”

“林健壯,你良心讓狗吃了!”林健康出離憤怒。鄉下人日子過得苦,歡樂甚少,養成了蔑視生命的風俗,村子裏每年都會發生幾起媳婦婆婆跳河上吊喝農藥的悲劇。但健花不是這樣人,她念過高中,看過健康留下來的書,她不會為錢財小事想不通,她是精神世界徹底崩潰了,心裏沒了準星,才走上絕路!“健花嫁給誰都比嫁給他快活!可憐的健花,這輩子隻愛過姓趙的一個男人,他就是健花的全部寄托!可你們倆,活生生掐碎了健花的夢!你們逼死了健花!”

第一部上海故事●象牙塔下●林健康氣勢洶洶,健壯蔫了:“我還能有什麼委屈?健花人都沒了,我還能有什麼委屈?我害死了自己的妹妹!不說了,我真悔啊……我把人領來,錯了!我沒跟我伯我娘我弟說真話,錯了!我在外麵混不下去,又回來,是錯上加錯!”他語氣漸漸激烈,“你把我搞死吧,死了痛快!”

“搞死你?你抵不上健花一個腳指頭!淮河沒蓋子,八公山沒封山,你想死自己去死,別往豆腐上撞!”

健壯“呼”地起身,橫下心道:“我早該走了,一了百了!”話音未落,一頭撞向南牆。

“撞吧,撞吧!”健康惡狠狠道,“你死了都沒人給你摔罐子!”

屋外驚恐拍門:“健壯,健康,我滴孩來,可不能做傻事啊!”

健壯頭砸到牆上,身子突然像繩子一樣折成兩段,鼻孔冒血,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姿勢向地麵軟軟倒去。健康一怔,趕忙上前:“健壯,健壯!”他拍著健壯身體。又一聲巨響,堵門的櫃子轟然倒地,爹娘小趙一起湧入。

“我滴孩來!”娘撲到健壯麵前,一雙老手在健壯臉上抹著,抹了健壯一臉血,煞是怕人。

趙軍強用牙將口罩拆開,纏在健壯頭上。健康眼望別處,和趙軍強一起將昏迷的健壯抬上床。“躺躺看吧,不行再送醫院。”趙軍強垂頭對爹娘說。

娘哭幹了眼淚,突然拉住爹的那隻好手,挪到健康麵前,“撲通”跪下。

健康一愣,心裏升起一陣反感,這是幹什麼?

娘說:“健康,你雖不是我親生的孩,可你是我養大的孩,我也算你的娘。娘今天給你跪下了,你就答應娘一句話吧。”

健康說:“我娘你起來,有話坐著說。”

“娘不起來,娘給你跪下!你十幾歲就離開家,在大上海工作,見多識廣,健壯雖比你大,可他和健花一樣,都怕你。你爹也怕你,我也怕你。健花她,她走了已經半個多月了,俺們不敢告訴你……”

健康伸手拉娘,急道:“我娘你起來說!”

“俺們怕你不依啊!”娘推開健康雙手,哭道,“你一次次回來,喊健壯出去打工,要健花兩口子好好過日子,可健壯還是不爭氣回來了,俺們怕你不依啊!娘想了幾日,瞞是瞞不住的,健康也該回來看看健花了。健壯給你打電話,俺們一宿沒睡,在健花靈前等你,俺們知道你早上準到,俺們對不住你,沒讓你見健花最後一麵!俺們都知道你疼健花,健花是你親妹子,健壯雖是我帶來的,可他從小就和你一起耍,他也像你親哥哥一樣啊!他做錯了事,你就原諒他吧!”

“娘啊!”健康恨鐵不成鋼,“我妹白走啦?健壯是成年人,要為自己做的事負責!”

娘倔強說:“我認命了,這就是命!我半拉月沒合眼,我認命了!健花健壯都是我滴孩,我一樣疼他們。健花有健花的命,健壯有健壯的命!我沒了健花,不能再沒了健壯!你爹還有你,我不能沒了健壯!要是健壯也沒了,我還怎麼活下去啊!老天爺啊,可憐我這個苦命的婆子吧,養了這樣一個兒,我認命了,求求你放過健壯!”說著抱住健康搖晃,滿身滿地都是眼淚口涎。

“我娘你起來!”健康一使勁,將娘拖到小板凳上。剛鬆手,娘又哧溜跪下,嘶聲道:“我不起,我給你下跪!你放了健壯吧!”

健康急得大吼:“健壯不該打麼?健壯一錯再錯,從今往後,他還這麼藏著掖著,還會犯錯!還會害人!一人做事一人當,他該受到懲罰!好好記住這個教訓!”

“懲罰?”娘一個激靈,用力拽下父親,“林仁貴,你來,給你親生兒子跪下!”娘大義凜然,聲聲淚,字字血,“健康,你看著,我和你爹都給你跪下了!你娘你伯給你跪下了!”

父親這半年來,右耳聽力漸弱,勞作完了就躺到床上睡覺,健康一直擔心他得老年癡呆症。父親低頭抹眼屎,嘟囔說:“健康,聽你娘的吧。”

健康火了,一手拉一人:“你們都給我起來!有話好好說,犯什麼糊塗!下跪?下跪我就會答應你們了?做人得有個準則,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您兩位請起吧!”

林健康討厭被要挾。下跪,在他看來就是個文化符號,是以放棄尊嚴,精神上的自我降低,來逼迫對方就範。難道你不要臉麵了,別人就該拋卻原則和規範遷就你嗎?

娘臉上煥發著光輝和堅毅,與病歪歪的樣子判若兩人,林健康一下想起娘以前曾是鐵姑娘蔬菜隊的隊員。娘很早就老了,農村人比城裏人老得快,舞台上的表演者換成了下一代,娘默默無聞地退到幕後,說的話孩子們愛理不理,有時還吼她幾嗓子。可是今天,娘這把毫無用處的老骨頭,終於在庇護兒子上找到了用武之地,意義的太陽照亮了她,把她照得像江姐一樣偉大。

娘做的一切都是為健壯,不是為她自己。單單這個目的,就決定了不管她做什麼怎麼做,都是無私的、奉獻的、犧牲的。她越是不顧及自己,越是舍得傷害自己,無論傷害的是肉體還是為人的自尊、為父母的尊嚴,就越能襯托出她舍己救人的美德。

但是,這一套對林健康沒有用。他永遠不會接受,以一種極端的、錯誤的方式來索取不公正的要求。他痛恨損人利己、推諉責任、是非不清。林健壯必須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我這條老命跟你拚了!”娘眼裏放射著憤怒的光芒,一束一束刺向健康,“我跪一宿,不信你的心不是肉長的!你硬,我比你更硬,我今天非把你扭過來不可!不準你再動我健壯一根頭毛!”

“我娘,我娘,健壯難道做了大好事,你這麼護著他?說一道萬,我絕不會饒了健壯!”

娘軟硬兼施:“健康,你娘你伯跪在你麵前,你就真忍心麼?家裏事,聽娘一句話,你就別管了,走一步是一步吧,你還是娘的乖孩。”

“我娘,你心裏還有健花麼?你們糊塗,我不糊塗!健花不能白死!”

“健康,你就非得跟娘對著幹麼?你傷了娘的心啊……”娘號啕長哭,雙手輪換拍擊地麵,“你就這麼沒心沒肺麼?我白養了你,我養了頭白眼狼!林健康啊林健康,我今天才算認識你!”

娘淒厲道:“你不是我的兒!你走,你永遠也不要進我的家門!我們家安不下你這尊大菩薩!從今往後,我就不是你的娘了,你走吧!咱們一刀兩斷!”娘邊說,邊往外搡林健康,臉上是決絕的神情,“這不是你的家,你家在上海呢!俺們不認識你,你快走吧,從哪裏來回那裏去!走吧,走吧,俺們不想再見到你!”

林健康被娘推著,心裏“哢嚓”一下,好像斷了一根弦。他扭身掙紮,扒開娘,問:“我娘你這是做什麼?”

男人的手再輕都重,娘身子歪到地上,順手操起小板凳,砸向健康:“你滾!你給我滾出去!林仁貴,叫你兒子滾!”

“慢著!”娘想起什麼,伸出手臂剛烈道,“林健康!你要是敢到村裏告健壯流氓,告健壯逼死了健花,我就跟你拚了!都不活了,死幹淨了拉倒!”

林健康瞪眼看娘:“健壯怎麼流氓了?那是他的性取向。他錯就錯在瞞著大夥,傷害健花!他應該受到良心的懲罰!”

娘愣了,突然癱坐地上:“你不告健壯?你不把健壯的事說給人聽?”

“那是俺們家的事,幹麼要說給別人聽?”

“你說的可是真話?”

“是真話,我不會告健壯,可我也饒不了他!”

娘臉上的光芒一點點逝去,身子一點點變軟,終於,娘又成了一個病歪歪的鄉村老婦。她爬到堂屋,對著健花的照片,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我可憐的健花啊,你不該走,你走了,讓你娘怎麼活下去啊?”一唱三歎,和其他哭靈的鄉下婦人別無二致。

健花現今住在自家菜地裏,沒有人能傷害她了,和她做伴的是小蟲小草小麻雀。

林健康攥起一把土,潮濕的、黑黃色的土,緊緊貼在胸前,就像貼著健花。眼裏全是淚水,大地模糊了,健花的臉浮上來,沉睡著,毫無表情。健花,笑一笑吧,健康心痛地說,笑一笑吧,健花!

這世上,唯一值得他信任,不曾背棄,而且永遠也不會背棄他的人,就是健花。林健康從包裏輕輕拿出健花照片,放在墳頭,雙手在健花臉上溫柔摩挲著。健花,可愛的妹妹,他默默說,從今後你就跟著我,我再也不會讓你一個人獨處,我去哪兒,就帶你去那兒。我要帶你走遍中國,我還要帶你出國,到東京、紐約、巴黎,到很多很多地方,我帶你去看世界。我們離開這裏,離這裏越遠越好,忘了這裏的一切!

他的心慢慢冷下來,像冬季裸露在空氣中的鐵塊,鐵塊上的冰,冰中的冰核。

所謂親人,就是能夠最深刻地彼此傷害的人。

●13求仁得仁,夫複何求

“你想離婚嗎?離吧。”林健康疲倦地對陳小蘭說。他麵色蒼茫,雙手粘滿泥土汙穢,連手掌縫裏都嵌著塵垢,不知道幹了什麼。頭發淩亂,好像幾天沒洗,額前木知木覺頂著一撮浮灰。全身浸滿了火車上的鐵鏽味,累累若喪家之犬。

林健康是個讀書人,骨子裏充斥著書卷氣。事業受挫,妹妹走了,妻子也不滿意他,他就是個悲劇人物。文人潛意識裏都渴望成為悲劇人物,倘若成不了,還會暗中嫉妒悲劇人物。唯有比世人承受更多的痛苦,才可能將個人的痛苦升華為人類的痛苦,在痛苦中獲得大智慧,獲得思想的涅槃和精神的永生。孟子不是說過嗎,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那就讓悲劇來得更猛烈吧。他要通過自己的手,在種種痛苦之上再加一筆,徹底成就個人命運的大悲劇。

換句話說,林健康覺得,也不能再拖累陳小蘭了。他不會改變寫作風格,要他變,那就是抽去了他的精氣神,抽去了林健康之所以成為林健康的根本依據。他們之間的分歧不可調和,還會越來越大。陳小蘭跟著他,隻能繼續遭受精神上的折磨。他如果還有憐香惜玉之心,感激她以往的付出,最好的報答就是離婚。

“你是個好妻子,好女人。”林健康想清楚了,坐在床邊,悲涼道,“我也不壞。但是,一加一不一定都等於二,兩個好人,不一定就能好好生活在一起。現在,我已經不是最適合你的人了,我給不了你想要的生活,我們分手吧。”

靜寂令人窒息,他下意識起身,站到書架前,機械地抽出自己的書,放在另一頭。分家先分書。

這時,燈泡閃了兩下,第二下的光芒比第一下微弱許多,橘紅色的鎢絲漸漸滅去,房間陷入黑暗。林健康歎聲氣,先打開門,查看位於走道牆上的閘門,一切正常。陳小蘭的目光追隨著他,見狀從廚房台子下麵的工具箱裏,拿出一隻新燈泡,遞給林健康。

兩人配合默契,房間複又光明。

默契,能說明什麼?

“我已經走上這條路,絕不會後退,後退就是投降。離開我,你可以過上幸福的生活,這是我的真心話。”林健康態度誠懇。

陳小蘭回到桌邊,繼續寫字。林健康知道,她不會立刻給出答案,在她平靜的外表下,一定翻滾著驚濤駭浪。臨睡覺前,陳小蘭想妥了,對林健康說:“你剛才談到的事,我同意。”

林健康把房子留給陳小蘭,現金一人一半,還約定在婚姻存在期間寫作的尚未發表的稿件,一旦發表,或者發表過的再度結集出版,稿費也分給陳小蘭一半。最後,他拎了幾件衣服、一堆書,離開家,一位好心的老師借給他一間小屋。

兩人去了五角場。民政局上午辦理結婚手續,下午辦理離婚手續。記得當年結婚時,他不知道這個規定,興衝衝恭維辦手續的人日日積德,人家沒回他話,想來也是難以回答。幾個工作人員正聊著買房的事,見到有人進來,作鳥獸散,坐在桌前的正牌辦事員,拿過結婚證,封麵封裏看了兩遍,問:“為什麼離婚?”

林健康回答:“我們思想觀念有分歧。”

“你們都是老師啊!”老頭翻了翻戶口本,不以為然,“思想觀念有分歧?有什麼分歧?可以調解嘛!”

陳小蘭馬上說:“我們在經濟上有矛盾,無法調解。”

一扯到經濟,人人都能理解,經濟問題是人生根本問題,連辛亥革命的導火線都是經濟問題。老頭不說話,很快給他們辦完了手續。

“那麼,再見吧。”在民政局門口,林健康對陳小蘭說,“祝你,幸福。”漫天晚霞,牆壁白得刺眼,牆角翻飛著北風吹來的白色垃圾。他避開陳小蘭眼睛,目光從她臉上快速掃過,就那麼一掃,他發現陳小蘭突然老去許多,麵孔浮腫,眼角布滿扇貝般的皺紋。

“你自己保重,我先走了。”陳小蘭聲音黯沉,讓人聽不清楚。她打開自行車鎖,抬腿上車。

為避免同行的尷尬,林健康等陳小蘭騎遠了,才去取自己的自行車。

前方,陳小蘭的身影已經變成一個小豎條,夕陽下的一抹黑影。

從今往後,這個小豎條就與林健康徹底無關。一段生活,最純真的青春歲月,最狂熱的奮鬥歲月,最痛苦的掙紮歲月,從身上脫落,連筋帶骨,連血帶肉。

林健康向她投去最後一瞥。她弓著腰,縮著腦袋,孤零零奮力蹬車。她忘記戴大圍巾了,林健康心裏湧上一絲憐惜,但很快無奈轉頭。五角場日益龐大的車水馬龍和喧鬧的市聲潮水般沒頂而來,佇立十字街口,他宛如海邊一塊突兀的礁石,同樣形單影隻。

男兒有淚不輕彈,向北方,讓寒風吹幹眼角的潮濕。他不知道,這個時候,陳小蘭滿臉的淚水,正被落日照得熠熠生輝。

晚上,林健康打開電腦,準備回到日常工作之中。除了工作,他還能做什麼?然而,工作又是為了什麼?誰能和他一起分享成功的喜悅?電腦的啟動總是很慢,他望著天花板,翻起白眼,茫然等待。

屏幕終於安穩,他卻依然抱著手。打開哪個文件?是寫篇隨感,給情緒一個過渡期,還是直接開始寫作論文?躊躇許久,什麼都不想做,一種對於當下的深深的厭倦,泛上心頭。

求仁得仁,夫複何求!他現在孤身一人,無所牽掛,世界拋棄了他,他也拋棄了世界,他正在成就悲劇人物的偉大理想。可是,精神上的理想,終究抵擋不過鮮活而犀利的日常生活。時間猶如流水,以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一秒一秒蝸行,一點一點噬咬著他的身體和靈魂,孤獨、傷感、失落、無聊,種種灰色情緒將他襲倒。

他愣怔片刻,索性先上網,輕移鼠標,從政治版開始,經過體育版,最後落腳情色版,逛了兩個多小時,時鍾顯示十點,背部脊柱隱隱作疼。理智命令他:該工作了!他勉強關上一個個網頁,打開Word,新建空白文檔,腦子裏也是一片空白。起身,椅子被推得轟隆響,找了兩塊餅幹,再回到書桌前,味如嚼蠟。

厭倦越來越重,還添上滿腔煩躁,不知從何來,不知向何去,類似患上流行性感冒的感覺,骨頭酸疼,渾身無力,注意力渙散。

不祥的預感向他襲來。

他失去了寫作的激情和能力?

他沒法讓自己定定心心坐下來,沒法讓自己寫。就是拿根繩子把他捆在椅子上,把他的手固定在鍵盤上方,他也會扭轉頭,閉上眼!

他不想寫,他寫不出一個字了!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靈,是的,他失去了寫作的激情,他寫不出一個字了,他失聲了!

眼前一片黑暗!